郭太後抖出來的這段往事,確實令兩個人很覺詫異。今上蹲在灶前,通條上叉著肉,烤了一會兒便回頭看她,“娘子?”她嗯了聲,坐在杌子上舔唇苦等,“熟了罷?”他把肉抽出來,拿筷子捅了捅,“還差點火候,生肉吃壞肚子……你先前說太後與你爹爹如何?”她坐在灶膛前,火光掬了滿懷,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爹爹和孃孃以前行走禁庭,專為宮中妃嬪調製香料。彼時結識了太後,生出許多恩怨糾葛來……熟了罷?”她現在犯饞,話也無心說,他隻好大力扇起蒲扇來,把火苗撩得高高的。她看了拍掌,“這樣熟得快。”一麵審視他的臉,笑著挨過去一些,“難道官家真的擔心你我是兄妹?”他白了她一眼,“說什麼渾話!你爹娘同太後相識時你多大?”她說:“我在我孃孃肚子裡,和菡萏一樣。”她給孩子取了個乳名叫菡萏,自認為男女都可用。官家嫌棄菡萏太女氣,萬一是男孩,怕皇嗣以後覺得丟麵子,她卻不以為然,難道都像他一樣叫得意才好麼?反正孩子在她肚子裡,她做主。幾天下來他發現無力扭轉,隻得默認了。“同菡萏一樣?兩個月大?”他以一種無藥可救的眼神打量她,“我比你大了七歲,我出生時太後和你爹爹還未相識,你說會不會是兄妹?”她這才想起來,長長哦了聲,“我險些忘了……”他終於逮住了機會以牙還牙,“所以懷孕的女人都會變笨,這話說得沒錯。”她不依了,渾身扭動起來,扭得像蛇一樣,“哪裡來的謬論,我不相信!我隻是忘了,一心在炙肉上罷了。”一壁說,一壁探過頭來看,“噯呀好了沒有?你到底會不會烤!”這種事本來就很難為他,他是皇帝,又不是廚子。過去的二十多年幾乎是衣來伸手,比她好不了多少。現在懷著孕的娘子要吃這要吃那,這個剛剛經受過戰火的地方沒有現成的,不得不撈起袖子親自下廚罷了,她還那麼嫌棄他。他心裡有點酸澀,嘴上應著:“快好了……上輩子欠你的。”她很不服氣,“有本事你自己生孩子。”果然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他把通條抽出來,拿刀削了外麵一層焦炭,裡麵的肉是極鮮美的,滋滋流著油。他說:“上外頭去吧,裡麵煙多,彆嗆著了。”她歡歡喜喜跟他出去,兩個人在回廊的欄杆上坐了下來。他把肉一片一片割好了喂她,“這種炙烤的東西少吃些,吃多了不消化。”她說不要緊,“反正吃完了會吐。”他突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可也為此更加的感激她。彆人孕吐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隻有她,吐歸吐,吃還是要吃的。大概心裡也知道孩子之前受了不少罪,現在一心要作養他吧!他替她擦了擦嘴角,“好吃麼?”她連連點頭,“官家真是全才,會釣魚,還會做炙肉。”想起那次延福宮捧回來的長生,便問還在不在,有沒有被人吃了。“你的魚,誰敢吃?放心吧,秦讓伺候著呢,回去看,必定又肥一圈。”他手裡擺動著通條,放眼望遠方,還在回味先前的話。難怪那時他入建安,太後特意吩咐他去李宅探望,回去後又多番詢問她爹爹近況,原來是有舊情在。老輩裡的故事也甚精彩,愛情這種東西真是個奇妙的存在,她愛著他,他又愛著她。得不到,心心念念惦記一輩子。“可能是宿命。”他空泛地笑著,轉過視線來看她,“太後對你爹爹有情,如今我又對你有情,一定是上天注定的。還好我沒有錯過,有你在我身邊,我比太後幸運。”她唔了聲,抽不出空回應他,翹起油膩的嘴,示意他來親親。他這人愛乾淨,左看右看,那紅豔豔的嘴唇在太陽底下油光可鑒。勉強下嘴親了一口,她捏起一片肉,霸道塞了過去。她又開始惆悵,鉞軍攻城時火器亂撞,不知李宅還在不在,“沒有機會回瓦坊,真可惜。那宅子是我公公(曾祖父)手裡傳下來的,已經有上百年了。”他說宅子還在,“已經命人打探過了,重寫了塊匾額,改稱李皇後宅。眼下大局剛定,人心浮動,貿然出去恐怕有危險,所以到了家門前也回不去。”她低下頭想了想,“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安居的家鄉。”言罷笑起來,“我們這一路走來,同我編的那出傀儡戲有些像,分開了,你又找到了我。如果照著你的故事來,現在應該到公主病故的橋段了罷?公主死了,死前未和單於再相見。單於獨活三十年,崩於山丘之上……真是個辛酸的故事。”他忙道:“那是我胡亂編的,因為一直不相信有愛情,常常感到很悲觀。”“那眼下呢?”她矮著身子湊到他胸前,抬頭仰望他,“現在還會悲觀麼?”“當然不。”他捏著她尖尖的下巴,驕傲地挺了挺胸,“現在自信得很。我的命運靠自己把握,隻要我願意,沒有辦不到的事。我要橫掃六合,俯治天下。然後擴建禁庭,為你造一座行宮。還要有兒有女,同你生很多孩子。”他站起來,揮了揮手,“我的兒子將來要令萬國來朝,他是守成之君,不必經曆戰火,但自有他的鐵腕。他儒雅謙和,有所有明君都具備的優點。他還會娶一位心愛的娘子,就同他爹爹一樣。”她坐在廊上,笑得眼睛彎如新月,踢踏著雙腳看他演講。一代霸主,即便白日夢,做起來也像模像樣。她在一旁附和著,“說得對,我們的菡萏會定鼎中原,開創萬世基業!”兩個人一吹一唱,覺得盛世就在眼前,仿佛看見菡萏穿著冕服泰山封禪的樣子,滿足異常,一生彆無所求了。他過來抱她,臉上泛著紅光,“皇後,我真高興。”她微笑看著他,“我也很高興,隻是希望回到汴梁不會再有什麼變故,平平安安讓我生下孩子,天天和你在一起。”他吻她的額頭,“那麼多的風雨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波折難得倒我們?不過回宮後要整頓宮務,諸如那些香藥師之類的,全都攆出去。還有天章、寶文、龍圖三閣……宮牆加高,邊門封死,禁中隻能留閹人,否則早晚要出事。”她怔怔看他,“你是在隱射我爹爹麼?我爹爹又沒有做錯什麼。”他說不是,賠笑道:“我獨寵皇後一人,隻怕那些嬪妃耐不住寂寞。”她站在那裡,無限悵惘的樣子,“禁中有二三十位娘子,官家的病症好不了,她們就要可憐一輩子。你可想過將她們放出去?”他說:“放出去她們就沒有活路了,皇帝的女人,誰敢再娶?到時候爹娘不親,兄弟排擠,最後隻能入道。讓她們留在禁中吧,我也需要這些擋箭牌,免得眾臣再力諫擴充後宮,我沒有那個精力去應對他們。”在廚司蹉跎了半日,傍晚時分才回乾和殿。果然像先前說的那樣,她蹲在道旁吐了個乾淨。吐過之後就不行了,人怏怏的,賴在他背上,讓他背回了前朝。他的領中有幽香,是蘇合的味道,聞著簡直犯困。她半寐半醒間感覺他上了台階,烏舄的鞋底擦過金磚,有清脆短促的聲響。到殿中把她安置在榻上,她聽見錄景叫了聲官家,然後就沒有聲響了,想是他怕吵醒她,上前殿說話去了。錄景愁眉苦臉,壓聲道:“適才選德殿傳話來,建帝懸梁了。”他猛然吃了一驚,“死了?”錄景道沒有,“幸好發現及時,被人救下來了。”他往後殿看了眼,“皇後睡下了,彆驚醒她。你在寢宮伺候,我過去看看。”錄景忙卻行退到殿門前,“臣傳元將軍來,陪官家一同前往。”畢竟是她同母的弟弟,出了事不能不過問。他去了,到那裡時天將黑,入殿看,建帝臥在床上,麵色灰敗,兩眼無神。郭太後坐在他床沿,一條手絹抹得稀濕。見了他,瞬間顯得很畏懼,忐忑不安地站起來,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他偏過頭問殿前班直,“傳醫官了麼?”班直揖手道:“醫官說無大礙,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藥便去了。”他在高家母子眼裡到底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雖然他們麵上不敢表露,暗中不知怎麼咒罵他呢!他也不甚在意,負手對郭太後道:“論理,朕應當隨皇後叫你一聲孃孃,隻是礙於法度,不能像百姓那樣隨意罷了。朕回殿中,得知消息後立時趕了過來,皇後身上不適,剛才吐得厲害,朕沒讓她知道。”他頓下來,看了建帝一眼,“二位寬懷,皇後今天的話,也是朕的意思,朕若要將你們如何,用不著等到現在。朕也沒有哄騙皇後,再同你們秋後算賬的準備。天下三分,到了該合並的時候了,朕不動,焉知綏國不動,烏戎不動?戰局上先發製人乃用兵之策,還請莫怪。皇後重情義,若你們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辜負了她的心意?所以還望各自珍重,靠彆人開解無用,自己想通最好。究竟是活著重要,還是虛名重要,可做個取舍。至於虛名,綏國已然國破了,就算殉國,名聲也好聽不到哪裡去,何必白搭上一條性命呢。我言儘於此,三思吧!”他沒有逗留,說完就走。一心想死的人,無論如何都勸不回來。越是哄著,他越覺得生無可戀。倒不如醍醐灌頂,在痛處奮力一擊,治好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犯。他背著手踱步,廣袖飄飄拂過地麵,有枯葉從頭頂飄下來,落在他肩上。快到宮門上時,聽見身後傳來嗚咽的悲鳴,他站住腳。元述祖側耳,“陛下聽……”能哭出來,就說明是放下了。建帝畢竟年輕,十七歲的少年郎,背負一個國家,其中的辛勞,隻有同樣做國君的人才能體會。他點點頭,“如此甚好。”從門檻上邁了出去。建安經過一場大劫,短時間內緩不過來。這城像個失怙的孩子,還得一點一點重新培植起來。他倒是很有興趣照他的想法構建,可惜時間緊,不能顧此失彼。大事一一安排妥當後,就該返回汴梁了。皇後倚著引枕吃零嘴,點心隻吃餡兒,把皮剝下來,全塞進他嘴裡。倒是個關心國家大事的人,忙裡抽空問他,“綏國舊臣還啟用麼?”他嚼不過來,噎得難受,連灌了好幾口茶方道:“往後綏即是鉞,綏臣須用,令他們融入,以撫民心。不過要分良莠,不可屈才,也不可……”她又伸過手來,他看見那蜜煎的皮就怕,委婉暗示,“整個吃起來,味道是不是不一樣?。”“我不知道,反正我隻喜歡吃餡兒。”蜜糕咬開一個口子,她撅著嘴把裡麵的豆沙吸儘了,然後眨著大眼睛,裝模作樣把癟癟的玉兔擱在了盤沿上。所以看得起你才讓你吃她吃剩下的,得此禮遇,還有什麼可挑剔?他受了欺負不敢多言,待大隊人馬出了建安城,打簾一看,用一種很慶幸的語調告訴她,“你不是要祭拜你爹爹麼,好像快到了。”她聽了放下點心,抽出帕子來撣了嘴角和身上的殘渣,兩手壓在膝頭端坐著,乍一看真是端方得體的正宮做派。錄景備好了香燭,禦輦停下後上前打簾,她搭著他的肩頭踩上腳踏,往後一望,郭太後也下車來了。孤零零的墳塋立在曠野上,經過了一冬,看上去分外荒涼。軍中沒有步障遮擋,任北風吹著,臉上刀割一樣。郭太後到墓碑前仔細端詳,卷起袖子在從風兩個字上反複擦拭,擦了很久,人便癱軟下來泣不成聲了。穠華和高斐上去攙扶,哽聲勸慰道:“今日我們一家人都來了,爹爹一定很高興。孃孃彆這樣,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小心自己的身子。”郭太後隻扒著他的墓碑不鬆手,這時候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她心裡太多的遺憾和委屈,離彆時青春正盛,再相見他已經黃土掩骨。她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情上作踐,他何至於三十出頭就不在了。她欠著他的相思債,一輩子都還不完。同崇帝虛以委蛇,不過是一個女人對權利的屈服,她心裡愛的,始終是這結發的丈夫,從來沒有變過。以前沒有覺得丟了江山好,可是這刻卻改了想法。她終於可以走出皇城來祭奠他,痛快地哭一哭,把這些年的憋屈都發泄出來,忽然感覺什麼都不重要了。穠華一味勸導,怕她傷情過度,將她送回了輦車裡。自己去爹爹墳前拜祭,喋喋說了很多話,說這一年來的際遇,說現在的心滿意足。“我懷了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因為生在七月裡,我給他取名叫菡萏。前陣子顛躓,菡萏險些沒了,我想是爹爹在天上保佑我,讓我幾次化險為夷。”她含淚說,“我們都去了汴梁,留爹爹一個人在這裡太孤單,我想給爹爹遷葬,又怕擾了爹爹清靜。爹爹今夜入女兒夢裡來,給我個示下,若願意,我安排下去,逢年過節也好就近祭拜。”說著拉今上過來,笑道,“這是郎子,爹爹以前見過的,不知還記不記得。”他拱手上香,“我和穠華結成夫妻,隻因政務繁忙,沒有來通稟泰山,心裡惴惴難安。穠華於我來之不易,我必定加倍待她好,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請泰山大人放心。”在墓前,總有種綿綿的哀思,扯也扯不斷。她在風口站了太久,怕她受涼。加上又要趕路,他好說歹說將她帶回車上。車隊往前,她精神萎靡,他想儘辦法才哄得她高興起來。天氣轉暖,道旁溝渠裡的冰都消融了,有微微的綠意從枯黃的草根裡綻出來,放眼眺望,春在不遠。行行重行行,回到汴梁已經是一個月後了。這段時間有宰相和金吾將軍通力鎮守,京都一切安好。入城那日,朝中文武大臣都來迎接,禦道兩旁百姓山呼萬歲,盛景空前。穠華還記得初入汴梁,正是在端午那日。鉞人不喜歡端午,據說蟲袤滋生,百毒橫行,不是個吉利日子。她們那時被安置在四方館,待到第二日才正式入禁庭。現在想想,以前的事恍在夢中。彼時少年俠氣,立誌迷惑君王,成為一代妖後。結果功敗垂成,反倒懷了人家的孩子,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現在忽然憶起,覺得自己十分的滑稽可笑。君王還是那個君王,不斷壯大,愈發令人敬仰,她卻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有過喜極而泣,也有過錐心之痛,慢慢成長,終有一天可以輔佐他,同他並肩而立。入禁中,沒有再回湧金殿,仍舊住柔儀殿。前朝的事繁瑣,官家回京後,積壓的政務等他定奪,他把書房搬進了柔儀殿偏殿。穠華偶爾去看他,他穿著褒衣坐在矮榻上,一手支著頭,長而潔白的手指擋住半邊臉。有日光投在他膝上,他略動了動,崴身斜倚著錦字靠墊,抬眼看她,眼眸烏沉,笑得賞心悅目。她怕打擾他,衝他扮個鬼臉,複退回後殿去。桌上堆了很多綾羅,她開始挑揀花樣,為孩子做衣裳。“這個可好?”她扯過一匹重蓮紋的花綾,比在自己身上,“可以做個小褙子,兩邊開叉,一直開到腋窩底下。”秦讓抱著拂塵站在一旁,她說什麼都點頭道好。她也不太在意,知道他不會提供什麼好的意見,詢問他好像隻是為了得到肯定。她坐在桌旁穿針,“官家賜了府邸,我孃孃他們可安頓妥當?”秦讓說是,“臣昨日奉命看過,禁中撥人入宅邸侍奉,還專配了都知統管,聖人不必掛懷。”她聽後放緩了手上動作,知道宅中人都從後省派遣,多少有監察的意思在裡麵。畢竟身份尷尬,就算官家不計前怨,諫官們也不能答應。為避免群臣彈劾,倒不如提前化解矛盾,也免得孃孃和高斐成為眾矢之的。她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過兩日就是寒食了,到時候安排下去,我領孃孃到艮嶽遊玩。”正說著,錄景從外麵進來,送來了一筐蜜柑,“嶺南貢柑入京了,這是最後一批,也是最甜的,聖人嘗嘗。”言罷看她引線,笑道,“皇嗣的衣衫都由尚宮們打點,聖人到時候隻管挑選就是了,小心自己的眼睛。”她垂眼笑道:“我做貼身的小衣,孃孃做的,我們菡萏穿得稱心。”一壁說著,壓聲打探,“這兩日前朝可有什麼說法?郭太後母子押回汴梁,必定有不少臣工反對罷?”錄景往偏殿看了眼,點頭道:“眾臣力諫永除後患,官家一一駁回了。料明日要議封賞,又有一大幫子人出來唱反調。”她蹙眉道:“這些大臣,心眼小得綠豆一樣。官家既然受降,總要有容人的雅量。逼他殺建帝,讓後人道他長短麼?”錄景道是,“官家今早於垂拱殿召見通議大夫,暗示他明日奏請複立皇後,臣擔心又會掀起軒然大波,到時候鬨得不可開交。”鬨是一定會鬨的,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屆時自有主張。忽然想起貴妃來,便詢問宜聖閣的近況。錄景道:“除夕那日太後李代桃僵,將梁娘子送到官家榻上,被官家識穿。那時官家氣極了,險些誅殺梁娘子,後來又命殿前司審問。梁娘子大約是驚嚇過度,據說病了一陣子,之後就一直怔怔的,傻又不像傻,橫豎不伶俐了,不知現在什麼境況。”她哦了聲,細想想,貴妃雖然可恨,但也有可憐之處。她和她不一樣,正統的公主,肩負的責任比她大。國家存亡不但關係到百姓,更是一個姓氏的榮辱。身後有國家,她才是尊貴的,如果國沒了,她還剩什麼?一個年輕姑娘入禁庭,從來沒有得過寵愛,她有她的委屈。如今眼看綏國被滅,接下去就輪到烏戎了,她八成覺得惶惶的,沒有依托了。所以寧願癡傻著,不管是真是假,也是種自保的手段。她歎了口氣,“傳醫官診治了麼?”錄景道:“傳了,吃了半個月藥,不見有好轉。聖人不必過問她,臣知道應當怎麼辦。這陣子嚴加看管著,待半年後官家起兵攻打烏戎,梁娘子這裡自然會有個了斷。”她盤弄著頂針問他,“你看會如何處置?”錄景想了想道:“可能會賜死,也可能貶黜入道,一切全憑官家的意思。”她沒有再說話,崔先生死時,她簡直恨透了烏戎,所以不管官家怎麼辦都不為過。錄景頓了頓又道:“昨日朝上還出了一件事,宗正卿聯合言官上疏,洋洋灑灑上千字,寫成一篇《慈母錄》,為太後叫屈。言世上隻有不孝兒女,沒有不是之父母,官家苛待太後有違人倫,恐怕要遭天下文人口誅筆伐。如今正值大定之時,綏國百姓人心浮動,若流出這種傳聞,有損官家威儀。那個宗正卿本是太後母家表親,煽動起來甚是賣力。官家那時是氣極了,如今大約也煞了火氣,令後省往寶慈宮增派內人,撤了寶慈宮的禁令。”她滯了下,半晌喃喃道:“是我的緣故,讓官家為難了。他沒有同我說,是怕我不高興吧!”說著把針線放回笸籮裡,提起裙角上偏殿,殿裡侍立的宮人見狀,紛紛退了出去。他還是原先的樣子,崴著身,支著頭。她爬上榻,在他邊上坐了下來。“你讓錄景同我說的?”他裝聾作啞,她在他肩上頂了一下,“我同你說話。”他舉起奏疏偏過頭,“什麼?我何嘗讓錄景說什麼了!”她看他樣子,忍不住發笑,“你可還記得那次酒醉睡在宜聖閣,派秦讓傳話想喚我去接你?你親口說的,沒有你的授意,禦前的事誰也不敢往外傳。剛才錄景有意無意說了一堆,都是得了你的示下吧?”她學精了,令他刮目相看,不過也因此愈發不好糊弄了。他慢吞吞哦了聲,“我好像是露過一點口風……”她撲了過來,一下將他撲倒,故作凶狠地磨磨牙,“你心裡有話怎麼不同我直說?我是那種不體諒郎君的人麼?你圈禁太後,我知道是為我,可外人看來大逆不道。太後的心腹都被你殺了個乾淨,也夠了。我如今懷了身孕,要為菡萏積德行善,你做得很對,我一點都不怪你。”“可是真的?”他對她的善解人意感激涕零,“太後待你苛刻,我怕你積怨深。要不是她將你關進永巷,我們不會分離,你也不會吃那麼多苦。再說那時我委實氣得厲害,她將貴妃放在床上,我竟把她當你,害我惡心了好久……”“你同貴妃親熱了麼?”她覺得不太對勁,“否則怎麼會惡心?”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道:“我就抱了一下,恨不得把手臂砍下來,再沒彆的了。”她居高臨下審視他,“沒說假話?”他咽了口唾沫,“朕從來不說假話。”一點笑意從唇角流淌出來,她說好,“我信你。”他驀地翻身起來,將她壓在低下,“明日冊立皇後,封高斐為茂國公,郭太後為安國夫人。賜斐襲衣玉帶、黃金鞍勒馬、金器千兩銀器萬兩,你看可好?”她蓋住了臉,露出上揚的紅唇,嬌俏的樣子令他心浮氣躁。他在她光致的頸項上親了幾口,“我正批閱奏疏,你來勾人魂魄作甚?”“心不正,眼不正,看見的東西也都不正。”她分開手指,從指縫裡偷覷他,“我來同你正經議事,官家就做出不堪入目的事來。”他邪肆一笑,“你正經議事?上來就趴在我身上?自己不端,還指責我不堪入目?”她笑得縮作一團,“那些內人也真是,見我來偏殿,竟都退出去了。”“有眼色,回頭都有賞。”他的手慢慢撩起她的裙裾,在那肉嘟嘟的臀上輕撫,“我適才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你猜我在想什麼?”她被他盤弄得氣喘籲籲,“定是些不潔的東西。”他笑了笑,“我在算哪天坐的胎,三個月應該已經滿了。”她詫然,“果真滿了?”他開始耐心親吻她,吻一下,分開端詳她的臉,然後鼻尖相抵,唇與唇若即若離。次日臨朝,事先得今上暗示的通議大夫出列,雙手獻上了奏疏,朗聲道:“今戰事大捷,天下歸心,然後位懸空,有違祖製。李氏恩遇無雙,有衝敏之識,淑慎之行。臣啟陛下,複立李氏,以安天下。”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眾臣竊竊私語,有過半的人反對,理由很簡單,李氏多次走失,失德敗行,難以統禦後宮。當然也有極力讚成的,謂李後堅韌忠貞,道洽紫庭,順便也將今上的情深意重盛讚了一番。紫宸殿裡爭執不下,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員們打起嘴仗來誰也不輸誰。正難分高下時,殿門上忽來一人,姿容豔麗,著褘衣,盛裝入大殿內,眾臣登時噤了聲,麵麵相覷。她倒是很平和的樣子,掃視眾人,笑道:“諸臣對複立我一事多有疑義,今日我來,有幾句話要當麵同諸位說。我與官家結縭,是為聯姻。如今大鉞滅綏,正值兩國相融之際,複立綏國公主,難道不是對綏人最大的誠意麼?太祖皇帝開國之時,尚對降軍諸多禮遇,我乃陛下親冊正宮,無端廢黜,複立,有何不可?”比方說一個人壞話,絕沒有當麵口沫橫飛的道理,她這樣先發製人,打了眾臣一個措手不及。又是嗡嗡的一陣議論,禦座上的人挑起胸前垂掛的組纓,若不是離得遠,簡直可以看見他眼中春風十裡。他說:“李氏所陳誠是。朕複立李氏,不為私情,隻為天下蒼生。李氏體仁則厚,履禮維純,又為朕孕育皇嗣,勞苦功高。眾卿休再議,再議則觸犯天威,倒不如議一議如何減免稅賦,如何擴建宮苑。立後的事,今日就定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後位懸空也是同樣道理。”他才說完,內侍殿頭又立在殿門上通稟,高呼太後至。穠華愣了下,心裡隱隱有些憤懣,看來作梗的又來了,這位可比臣工難弄得多。太後臉上沒有笑意,被慢待了那麼久,每個眼神每個表情都散發出敵對情緒來,隻說且慢,“茲事體大,如何這樣草率便定下了?老身冒著再被圈禁的危險,也要勸陛下一勸。李氏通外男,逃出禁中一月有餘,據說懷了皇嗣,老身聽來,滑天下之大稽。皇嗣乃是社稷根本,如何確定就是陛下子嗣?若要談孕期,陛下莫忘了,李氏被貶瑤華宮,隨烏戎奸細出逃,弄得滿城風雨。期間也有幾日與彆的男人共處,清白與否,誰能作證?陛下如今要複立她,日後大位不明不白旁落,陛下南征北戰,豈不為他人作嫁衣裳?還請陛下三思,若聽得進勸導最好,聽不進,便將老身送入道觀,老身也當一當史上頭一位被貶的太後。”殿上果然開始爭長論短,走失過的後宮女子冊封皇後,的確大大不妥。反對的朝臣有太後壯聲勢,複又鼎盛起來,穠華心裡糾結,那次逃亡失敗後,她身上的宮砂還在,這點官家是知道的。可畢竟是私密的事,大庭廣眾下說出來終歸不好。自己倒還罷了,官家是君王,折了他的顏麵,豈不讓眾臣笑話麼!太後卻是不管的,她一心阻止這場冊封,根本不為任何人考慮。禦座上的至尊心裡澄澈如鏡,母子間的情義不知從何時起蕩然無存了,著實叫人痛心。他隻抱定一個宗旨,什麼都是題外話,他就是要給心愛的人應有的位分,刀山火海他也敢行。他站起身,立於王座前,朗聲道:“朕與李氏大婚,婚後半年並未圓房。李氏依附於朕時,清白與否,朕最知道,太後莫要緊抓這個不放。李氏被劫二十餘日,朕尋回她時,她差不多已有兩個月身孕了,所以皇嗣是朕的骨肉,這點毋庸置疑,朕不容許有人詆毀皇嗣,更容不得有人汙蔑李氏。太後是朕的母親,難道不為朕有後感到高興麼?”太後哂笑道:“陛下有後,老身自然高興,但要先辨清孩子來曆,老身方笑得出來。退一萬步講,就算李氏懷的確是龍種,先前禁中怪事頻發,官家幾次險些被毒害,都與李氏有關。這樁樁件件,到如今也未有個論斷,陛下要立這樣一個滿身嫌疑的人為皇後,可是要棄大鉞百年基業於不顧了?”穠華當真被氣得打顫,但是轉念再一想,阿茸下毒尚且解釋得通,香珠裡顛茄的由來,卻至今是個未解之謎。事情確實應該查個水落石出,否則永遠是病灶,觸之生痛。現在她並不擔心官家懷疑她,但是硬要栽贓在她頭上,她也是不依的。“臣妾不明不白背負這樣的罪名,早就不耐煩了,還請官家動用提刑司徹查。事發之時,大鉞尚未對綏興兵,牽扯了各方利益,在場眾位都是明白人,我不說,心裡自然也知道。我隻是不太明白,太後現在拿這個來阻止官家複立皇後,豈不是殺雞用上了宰牛刀?綏已被滅,如今的精力應當放在哪裡,不言自明。還是太後心裡隻有一個綏,其它全不在考量中?”她挺直脊背道,“那串香珠是我親手做的,贈與官家定情,我卻往木樨花裡加顛茄,讓我的罪狀昭然若揭,這是蠢人才用的方法。我雖駑鈍,尚知道避嫌的道理,將性命係在手串上,我斷做不出這種事來。隻有那些一心要栽贓於我的人,唯恐眾人看不出元凶是誰,才會這樣安排。太後明察秋毫,切不要被人蒙蔽。”太後哼笑一聲道:“兩省曾經領命追查過,可曾查出頭緒來?事情過去了好幾個月,再要追究,恐怕都成老生常談了。既然你證明不了自己的親清白,就請陛下暫緩封後。禁中若沒有看得上眼的,責令入內省選室女備後宮,陛下另選就是了。”穠華雖不快,但畢竟拿不出證據。心裡又憋屈,便回身哀淒望著今上。禦座前的人自然坐不住,才剛撤了寶慈宮的禁令,太後還沒緩過勁來,就急匆匆跑到紫宸殿發難,她究竟圖什麼,沒人弄得清。今天皇後是穿著褘衣來的,如果沒有太後鬨的這出,力排眾議封了便封了。現在橫生枝節,太後竟拿出自請入道的姿態來,存心令他為難。果真小時不親,長大了便越行越遠。道理講不通,隻有任性妄為了。他廣袖一拂道:“是誰所為都不重要,今日皇後是一定要立的。既然李氏願令提刑司重查,那就命裴然著手,定要抓出個內鬼來。”所以她妖後未做成,蠱惑君王一條起碼辦得還不錯。隻消一個眼神,今上便徹底繳械了。他今時不同於往日,版圖擴張,君王的威儀便更盛。誰若一心同他作對,綏國好多股肱無處安排,降臣比這些土生土長的祿蠹可好用多了。所以朝堂上原本議論聲一片,等他表明了態度,立刻便沒有人置喙了。太後左右觀望,那些手執笏板能言善辯的相公們竟都沉默下來,簡直匪夷所思。廊下殿頭又入內回稟,“廢帝高斐,率子弟素服,待罪闕下,聽候陛下發落。”太後又是一驚,“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高斐?綏國國君不處死,就應當入獄,如何還讓他在外麵走動?”她覺得有點疲於應對,郭績對她來說就是個噩夢,從十七年前起一直到今天,從來都在惡心著她。以前是她自己,現在是她的一雙兒女。如果官家不判處他們,那她這太後豈不是要在他們的夾縫間求生存了?穠華答得很爽脆,“陛下乃聖主明君,斐率宗室子弟歸附大鉞,是懼陛下凜凜天威。陛下寬宏,天道好生,以前情罪悉與寬釋,不單是為安撫綏人,更是為了安撫整個中原。”她立在他身側,他垂眼同她相視一笑,以一種懶洋洋的語調吩咐宰相,“皇後複立的事,交由王簡承辦。今日擬詔,明日辰時於大慶殿授金冊金印。著內外命婦道賀,一應禮度複按祖製。皇後近來委屈,另有金銀賞賚,以慰辛勞。”穠華聽完心滿意足了,太後的出現隻是小困擾,並沒有真正難住今上。他這股不管不顧的勁頭,她看著那樣喜歡!其實後位的意義,對她來說並沒有太後設想的那麼複雜。她是個簡單的人,隻是想同普通夫妻一樣,得到一個名分,能夠有資格與他同進同出,他的身旁總有她的一席之地。太後氣得變了臉色,有種空做小人的難堪。她極力反對,結果她的兒子根本不將她當回事。她看著眾臣拱手長揖,自己站在那裡就像個醜角,除了博人一笑,再無其他。她腿顫身搖,幾乎跌倒。今上伸手將她攙住了,好言喚了聲孃孃,“斯人已逝,那些往事便讓它塵封吧!孃孃看,兒攻下了綏國,假以時日便可一統中原。兒沒有辜負孃孃的教誨,也感念孃孃的生養之恩。皇後是個好女人,若孃孃拋開成見,婆媳定能和睦相處。我如今有妻有兒,隻要禁中無事,就能靜下心來開創我的萬世基業。孃孃尊榮無雙,在禁中頤養天年,有什麼不好?兒女孝順,過不了多久又有孫輩承歡膝下,孃孃還稀圖什麼?我隻一個孃孃,孃孃也隻有我一個兒子,母子之間毫無芥蒂,共享天倫之樂,不是最大的幸事麼?”聽著倒真像那麼回事,可他說斯人已逝,難道是知道了什麼?太後唇角微微牽了牽,“我的兒,你大業有成,孃孃心裡很歡喜。隻是這禁中我無法再待下去了,還是出居延甯宮,了此殘生罷。”語畢著內人來扶,慢慢往殿門上去了。太後出居是有損今上顏麵的,這招以退為進辦得好,果然令封後的事暫緩了。畢竟是聖母,官家如果一意孤行置太後於不顧,那麼當真和昏君無異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高斐和郭太後的封賞下來了,穠華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晚間夫婦二人坐在床上說話,她還在惦記太後提起選室女充後宮的事,悶悶不樂。他看她模樣,隻當她是為了後位的事不高興,低聲勸慰著,“過不了幾日的,待風頭過去了,詔書就頒布下去。”她倚在他懷裡搖頭,“我是在想,哪天太後執意要為你選後,你應便罷,不應她又要出居,到時候怎麼辦?”他捋了捋她的發,“真那樣,也隻有遂她的心願了。”她抬起臉,燈下眼眸明亮,“官家不怕天下人唾罵麼?”“我若是受製於婦人,對不起景靈宮裡的祖先。”他支著引枕道,“大軍剛剛凱旋,朝中有許多事要料理,汴梁城中還有烏戎細作,我必須慎之又慎。”他轉過頭望她,輕輕笑了笑,“後位是你的,跑不掉。為了補償你,明日特許安國夫人進宮陪你。湧金殿今後就作為你宴客的便殿吧,福寧宮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內,你需要個地方會見親朋。”她笑起來,“官家想得真周到。”對於她的事,他何嘗不周到過?以前是個孤獨的人,孤獨到一定程度就很懶,要求環境不變,這樣可以不用動腦子。後來她出現了,他開始琢磨很多事,從前到後,每個細節都考慮妥當,所以有了心愛的人,至少會變得柔軟。他怕他的棱角劃傷她,同她在一起時總不忘掩蓋起來。捧著她、順著她,隻要她高興,這樣就很好。有妻在身旁,他伸手在她小腹上摸了摸。三個月,肚子有些突出了,腰身也不再那麼完美,但是他覺得她真好看,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他側過身,把頭枕在胳膊上,“皇後,你希望菡萏是男孩還是女孩?”她說:“頭胎男孩好呀,官家需要太子傳繼宗祧,我們生個男孩,然後再生個公主。”她的嗓音輕而甜美,他拉過她的手貼在臉上,“一年生一個,生到我三十歲,我們就有七個孩子了。”她嗔怨起來,“那成什麼了?孩子生得太多,會變得又老又醜。我不想變醜,我要像花兒一樣,永遠簪在官家的通天冠上。”他抿起唇,笑得十分優雅,“那就生四個,慢慢地生,生到你三十歲,足夠了。”她眨著眼睛算了算,還有十三年時間,似乎壓力不大。她點頭說好,同他十指交扣起來。她未能封後,其實多少感到遺憾。安國夫人進宮來,母女兩個坐在出廊下品茶,說起這件事,她就顯得些惆悵。“其實我眼下很好,可是因為沒有落到實處,總覺得不足。”她端著茶盞往外看,自嘲地笑了笑,“爹爹不讓我貪慕權力,我好像做不到。”郭夫人垂眼,慢慢將杯沿上遺留的口脂擦乾淨,淡聲道:“這不是貪慕權力,是為求自保。宮裡的女人和外間不一樣,你的丈夫富有四海,總會不斷有年輕美麗的女子試圖接近他。如果皇後的位置上有人,她們還有忌憚;若沒有,那麼她們就會拚儘全力試圖同他並肩……世上有幾個女人能當皇後?哪怕僅僅是一個名頭,也會帶來莫大的榮耀,我和王太後從來沒有這個機會。”他們都是因兒子稱帝,才一躍坐上太後位置的,沒有當過皇後,永遠是一大遺憾。一隻細小的蛾蚋飛過來,落在她的生色花大袖衣上,她拿袖子拂開,自覺話題太沉重,便轉而問五哥好不好,“待他心裡的鬱結散了,我同官家說,擇個宗女作配他,日後在朝中也是個保障。”郭夫人道:“一時半刻拔不出來,時候長些就好了。都是命,人總要認命才好。”說罷頓下來,“我一直在想,太後有什麼理由阻止你封後?官家無子,你如今懷了身孕,不是順理成章的麼?”穠華便把香珠的經過同她說了一遍,“我沒有西域的朋友,也沒有機會接觸西域的東西,說那毒叫顛茄,我真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可是它就摻在木樨花裡,嗅多了麻痹人的知覺,官家那時險些喪命,我想起來便覺得害怕。禁中誰能有這樣大的本事下毒呢,思來想去,似乎隻有梁貴妃了……”她歸她說著,突然發現郭夫人愣神,便叫了聲孃孃,“你在聽我說話麼?”郭夫人臉上似乎還留有殘餘的震驚,喃喃道:“顛茄……有微香,半人高時毒性最烈,可入藥,也可製香驅病……”她沉默下來,站起身一笑,“太後的寢宮在哪裡?你帶我去會會她。”穠華有些驚訝,“孃孃要去見太後?”郭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道:“你落地,隻在我身邊待了九個月,我未儘到做母親的責任,很對不起你。如今你離後位僅一步之遙,我總要幫你一把的。莫怕,我去見她,她不敢將我怎麼樣。有些事劍拔弩張反而不好解決,軟刀子來去,叫她有苦說不出,事情就成了大半了。”穠華怔怔的,頷首道好,命秦讓引路,一直將她送進寶慈宮門。沿階陛上去,到了殿前往內看,並不見太後蹤影。門上侍立的宮人納福,“與李娘子請安。”複向郭夫人行一禮。她應了,問太後可在,話音才落,見太後披著道袍從偏殿出來,往門上不經意瞥了一眼,這一眼便頓住了。闊彆十七年再聚首,又是潛意識中的宿敵,其情可想而知。太後顯然沒想到,臉上神色微變,看著郭夫人和穠華福下去,半晌沒有開口。自然也是不知說什麼好,加上有些厭惡,徑自往正殿裡去了。穠華同郭夫人交換個眼色,趨步跟了進去。她斂起不滿,扮出笑臉溫煦喚聲太後,比手引薦道:“這是我孃孃,官家賜了安國夫人的封號,今日來與太後見禮。”太後還算有風度,沒有將人轟出去,隻是態度不怎麼好,多少有些倨傲,“安國夫人在汴京還習慣罷?老身記得多年前你也曾在汴梁生活過,故地重遊,雖換了身份,日常應當可以應付的。”郭夫人謙恭應了個是,“彼時我與從風入禁中為太後調製香料,與太後曾有過幾麵之緣。這麼多年過去了,太後風采不減當年,令人羨慕。”太後審視她一眼,郭夫人穿著外命婦的大袖常服,因喪夫,緞子是素色鑲藍邊的。郭績年輕時便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如今雖往四十上靠了,麵貌卻不顯老。她來,她並不感覺驚訝,隻是提起李從風的名字,那死水一樣的心湖不由微漾了漾。她未說話,表情也淡漠。郭夫人回身對穠華一笑,“我與太後多年未見,想敘敘舊。你有孕在身不必作陪,且回湧金殿去,我一會兒過去尋你。”穠華不知她做什麼打算,遲疑望了她一眼,郭夫人神色平和,隻說去罷,將她打發了出去。總歸糾葛是從男人身上起,於太後來說,自己那時已經生下今上,是有夫家的人。再對彆的男子動情,說出來有違婦道。郭夫人呢,拋夫棄女那麼多年,最後令結發丈夫鬱鬱而終,也有愧疚之處。所以談及那個名字,彼此都難免嗒然。不過太後眼下自有她驕傲的地方,她的兒子滅了郭績的國,郭績雖被善待,到底等同階下囚,想起這個,她便有種高人一等的快感。她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你我並非舊友,有什麼舊可敘呢?”郭夫人依舊帶著笑,“無舊可敘麼?那也不要緊,我們如今結了兒女親家,也可以談談彆的。”太後譏誚道:“兒女親家?這話過了。後宮嬪禦眾多,豈是個個能與老身稱親家的?”郭夫人也不惱,未等她相請,在玫瑰椅裡坐了下來,“待我穠兒複登後位,這親家不是也是了。”言罷抬眼凝視她,“我今日來,不想同太後兜圈子,開門見山說話,也省得浪費工夫。”太後聞言冷了臉,“安國夫人膽子不小,你可知道在同誰說話?初見時我是貴妃,你不過是商妻。再見麵我是太後你是戰俘,你何來這樣的自信同我論長短?”她也隻剩這點優越感了,郭夫人的一生像行走在浪上,高一程低一程,沒有承受不了的委屈。所以她那幾句帶刺的話,於她無關痛癢。她平心靜氣道:“原本我應當直接麵見官家,隻是怕讓官家為難,才轉而來見太後的。太後稍安勿躁,可否摒退左右?有些話不能落人耳,傳出去會出大事的。”她故作神秘,弄得人無端忐忑起來。太後揚手將人遣退了,姑且看她耍什麼花樣。她兩手端正壓在膝上,語調變得很慢,似乎是邊說邊回憶,“我與從風入禁庭,那年好像剛滿十七歲,正是穠華這樣的年紀。從風善製香,他的香不單能怡神悅心,還有化解病症的功效……太後有腹痛盜汗的宿疾,五月發作,九月而止,是這樣罷?”太後怔了下,“你是如何知道的?”她抿唇笑道:“從風調香,我常替他打下手。雖然他不同我細說,我辯香識味,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來。若我沒記錯,太後金香的配方是這樣的:龍腦兩錢、麝香一錢、雞舌香三兩、甘鬆、獨活各一兩,與半錢顛茄相和,調香油搓成豆大香丸縛於臍上,可治腹痛,也可香體,對麼?眼下交三月,再過幾日太後又該製藥了。龍腦麝香之類的不難尋,難就難在顛茄,產於西域,中原很難得見。我聽穠華說起,她曾替官家做過手串,誰知木樨花中被混入了顛茄,險些要了官家性命。可是遍查眾嬪禦,一無所得……那是必然的,殿前司搜的是娘子們的閣所,想來無人敢入太後寢宮翻找,所以才會石沉大海。我一直以為對強敵可以下狠手,沒想到對自己的兒子,太後也有這樣的鐵腕,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啊。”她洋洋灑灑說了半天,越說太後臉色越慘白。猛地拍了方幾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往我身上栽贓,難道以為我不敢殺你麼?”郭夫人還是那個模樣,“我又不是來找太後打仗的,好好說著話將人殺了,太後在官家麵前也不好交代。”頓了頓想起來,“香丸需裝在壇中埋於桃樹下,一個月後取出烘乾方能用……”邊說邊回頭往殿外張望,“我來時看見寶慈宮東南角有棵桃樹,上那裡碰碰運氣,也許能挖出東西來也說不定。”太後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神色變得慌張。說她未動殺機,不儘然。可是就如郭績所說,現在有異動,分明是做賊心虛。她心裡掙紮不已,似乎已經無法反駁了。她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過是想堵住她的嘴,讓她的女兒登上後位罷了。太後頹然靠向椅背,力道都被抽光了似的,有氣無力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官家下決心向綏國開戰,從未想傷他性命。”郭夫人點了點頭,“我料也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人乎?但話若傳到官家耳朵裡,官家一定不會這麼想。如果我是太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讓針過,針也必定讓你的線過,相安無事,豈不和美?我穠兒經受的磨難太多了,我不希望她一輩子因為太後的固執經曆更多坎坷。太後放他們小夫妻一條生路,我便對太後立誓,永不將此事透露給第三個人知道。公平交易,太後看可好?”太後靜靜聽完,突然掩口笑起來,“郭績,你莫裝得冠冕堂皇。你一心要讓你女兒為後,還不是私心作祟!你怕在鉞國朝不保夕,有皇後護著你,你好苟且偷安,我說得沒錯罷?”她也算是個明白人,如果硬要往那上牽扯,倒也說得通。郭夫人並不否認,“我是為穠華,也是為高斐。如果有必要,我這個當母親的可以為兒女去死,太後做得到麼?”她似笑非笑看著她,太後很覺刺眼,恨不得將那張假麵從她臉上扒下來。然而不能,把柄在她手裡,焉知她來前有沒有準備,隻有暫且安撫,再命人殺之了。她長長吐了口氣,“安國夫人的話,我仔細考慮了,似乎是個雙贏的局麵。其實穠華這孩子一入禁庭我就很喜歡她,隻是後來立場不同,怪可惜的。如今你替我下了決心,也是機緣,那就依夫人的意思辦吧!”郭夫人驀然覺得心頭一鬆,“如此甚好。太後也不必擔心我說出去,即使官家知道,也不會將太後如何的。畢竟官家是太後所生,官家不能弑母,大不了如太後所說,送入延甯宮罷了。太後不必擔心寂寞,真到了那時我與太後作伴。閒暇時聊一聊過去,聊一聊從風,想來也輕鬆愜意吧!”她笑著說完,起身優雅行了個禮,“那妾便告退了,希望明日就聽到官家冊封皇後的好消息。太後不必相送,請留步。”她自說自話著,提裙走出去,隻餘殿裡太後,咬碎了一口銀牙。管她呢,且讓穠華複位再說吧!她不將事抖到今上耳朵裡,隻是不想讓穠華背負罵名。已經在紫宸殿鬨得沸沸揚揚了,再有什麼變故,眾臣頭一個想到的便是皇後陷害太後,王太後反倒成了無辜受害者了。所以讓她自發去要求,隻要詔書頒布下去,穠華的位置便穩如泰山。至於她自己以後怎麼樣,走一步看一步吧!太後果然信守承諾,次日朝會上態度有了鮮明的扭轉,主動要求冊立李氏,令在場眾臣大感困惑。今上當即命宰相擬詔,散朝之後頒旨。旨意到時,皇後正在窗下納衣。要跪地謝恩,他忙攙住了,說皇後有孕,可得特許。她捧著金印,手裡沉甸甸的,眯眼道:“官家可知太後為什麼改了主意?”他臉上帶著一點精明的笑意,“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她哦了聲,“比如呢?”“比如貴妃中毒是太後的一石二鳥之計、比如阿茸下毒,事先知會我的人是崔竹筳……”她聽得惘惘的,他不動聲色,就能悉知天下事,她懷著敬仰的心情對他頂禮膜拜,“官家其實是神仙吧,能掐會算?”他摘了朵海棠簪在她烏鴉鴉的發上,無限唏噓的樣子,“算得儘機關,算不儘命盤……”一麵遲遲笑起來,“就算是神仙,不也折在你手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