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是溫文爾雅且有書卷氣的皇後(1 / 1)

禁庭 尤四姐 6049 字 2天前

一行人匆匆上城牆,城牆上有人負手站著,袍角翩翩,是崔竹筳。他在人群裡搜尋她,找見了,臉上神色才安定下來。拱手對建帝作了一揖,“一切都準備妥當了,要委屈陛下,從鐵索上滑下去。事出倉促,城牆又極高,陛下可行?”高斐做文章尚且可以,讓他攀爬跳牆,實在有些難為他。他走過去,扶著女牆往下看,底下黑洞洞仿佛深淵,頭皮頓時一陣發麻。孫膺看他模樣就明白了,拱手道:“臣先遣人下去接應,陛下少待。實在不行,臣背陛下。”除了這樣彆無他法了,崔竹筳心裡急切,催促人快些下去。回過身往前朝看,火把像條巨龍一樣遊入麗正門,正往這裡奔來。他一疊聲高呼,“快、快、快!”一位副將很快飛身下去,可是等了半天,竟全然沒有消息。這下子倒真是慌了,底下不敢燃燈,唯恐敵軍發現行蹤,所以沒有反饋,便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情況。眾人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等又等不及,下又下不去。鉞軍已經兵臨廊下,這刻當真走投無路了,十個人,便是十樣心思。郭太後抓住了穠華的手,“我的兒……”她曾經得官家承諾,自然並不懼怕。隻回握郭太後的手道:“孃孃放心,我會護著孃孃和弟弟的。”可是崔竹筳哪能等,一旦穠華重回鉞軍陣營,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猛然出手去奪,誰知孫膺像按了機簧一樣,想都不想便與他打鬥起來。出拳快而狠,仿佛已經籌備多時,隻等這一刻似的。鉞軍還是登上了城牆,烈烈的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胭脂廊。金戈鐵甲簇擁著一人緩步而來,那人一身玄袍,姿態極雍容,眉眼間卻滿含肅殺之氣。崔竹筳原本就有傷在身,同孫膺交手難分高下。可是餘光劃過頓吃一驚,竟失手讓孫膺鑽了空子,穠華脫離了他的掌握,被孫膺劫了過去。他頓下回望,三丈開外的人冷冷開了口,“繳械不殺。”被拉扯得站立不穩的穠華這時才回過神,突然聽見那聲音,險些哭出來。她努力克製自己,心頭痙攣成一片。望過去,火光下是她朝思暮想的臉。她暗裡早已經揉碎了心肝,看見他,幾乎可以連命都不要了。他竟拋下汴梁奔赴建安,實在出乎她的預料。原來他從未放棄找到她,來得比她估計的更快。她奮力掙紮,恨不得立刻回他身邊,然而孫膺的劍抵在了她的脖頸上,“長公主恕臣無禮,再亂動,劃破了喉嚨神仙也難救。”一麵揚聲道,“殷重元,你的皇後在我手裡,止步,否則刀劍不長眼。”郭太後很覺詫異,多奇怪,連她和高斐都沒有見過殷重元,孫膺竟能夠一眼認出他。她隱約感到不對,想去解救穠華,但孫膺挽過劍鋒指了指她,複又將劍架回了穠華脖子上。所以已經很明白了,這位守城半月餘的將軍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既不站在綏國的立場,又與殷重元為敵。崔竹筳腦中嗡然如弦斷,汴梁城有烏戎的勢力,建安自然也少不了。他曾聽宰相無意間透露過,綏國有除他以外的人在,他們彼此不相識,各自發展勢力。兩國交戰,烏戎當然不願意綏國這樣輕易被滅,三足鼎立才能互相製約,一旦一方迅速壯大,剩下的那個便岌岌可危了。烏戎不能出兵相助,隻有靠孫膺支撐,因此才有了綏軍苦戰。他是奉命戰到最後一刻吧,否則望仙橋下擒獲他們,早就將穠華殺了。留她一命,還是想借助她逃脫。也是可憐人,被故國放棄,讓他為彆人肝腦塗地。他們這些細作從來邊緣化,受牽製是因為有家人,自己可以像斷線的風箏,家裡人怎麼辦?劍鋒抵著那細嫩的頸項,再多用一分力便會劃破咽喉。今上出了一身冷汗,麵上卻故作淡然,“孫將軍綁錯了人,區區廢後,你以為朕會受你脅迫?”孫膺笑了笑,“我不過是賭運氣,如果陛下當真不在乎,也可以賭一賭。”賭一賭,他怎麼能夠賭?他知道,不管孫膺能否逃脫,穠華在他劍下都活不成。他一麵計較,一麵與他周旋,“朕不愛受人脅迫,孫將軍正值壯年,難道甘心就此赴死麼?朕在圍城之時便對孫將軍很敬佩,鉞軍三攻不下建安,全因有孫將軍鎮守。朕惜才愛才,孫將軍若是願意投誠,朕必不會虧待將軍。將軍的顧忌朕知道,朕即刻向外散布將軍死訊,將軍家人必定無虞。待天下大定,再設法接將軍家人入鉞,將軍意下如何?”他善於擊人軟肋,孫膺竟被他說得有點心動。但他知道不可行,周圍有眼睛,不知在何處盯著他,他隻有扣住李後才有活路。殷重元嘴上不在乎,字裡行間卻透出急切來。若不是這個女人對他很重要,以他的性格,何必同他廢話?他的劍鋒又抵近了一分,“在下的家人,不勞陛下費心。陛下隻需讓我出城,李皇後自然毫發無損交還陛下。”他望著她的臉,不置可否。近在眼前卻不能相擁,比不見更加令他五內俱焚。他看了崔竹筳一眼,開始估量他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如果強攻,是否可行?速度上來說,如果突襲孫膺,就來不及應對崔竹筳。還有一種可能,三丈距離不能在彈指間越過,皇後會命懸一線。他心裡掙紮得劇烈,孫膺挾持她退到了女牆邊緣,稍有閃失便會墜下高牆,他必須想辦法確保萬無一失。他暗暗在指尖運了力,頷首道好,“如果將軍執意如此,那便依將軍的意思辦。”回手一揮,“讓開。”隻是最後那個字剛出口,一枚銅錢便向孫膺麵門疾射過去。孫膺大驚,下意識揚劍一擋,叮地一聲驟響,正打在了距離劍柄兩分遠的地方。那銅錢蓄勢極強,他被震得虎口發麻。然而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武將,深知道戰場上丟劍必丟命的道理,手上不過一晃,挽個劍花便向李後揮去。今上足尖一點騰身而起,另一個人比他更快,反手抓住劍身,順勢一推,將穠華推了出去。女牆凹型的垛口隻及人腰部,要攔阻下墜的身體,攔不住。孫膺氣急敗壞,強行把劍從崔竹筳手裡抽出來,齊根切斷了他四指。穠華踉蹌兩步落進今上懷裡,回身看,驚惶大叫先生,可他卻是笑著的。他說保重,然後身影輕如鵝毛,帶著孫膺,墜向了漆黑的牆根。天上風雪大盛,鋪天蓋地的白,翻卷轉騰,一去千裡。第一次被她所傷,第二次因她而死,她良心難安,睡夢裡都在喚先生。猶記得青階旁銀燭下,先生執書而笑的樣子。倏忽十年,十年之後物是人非,很多人來了又去了,最後隻剩她自己。身體像一片漂浮在水麵上的樹葉,沒有方向。身上好冷,建安好冷,她縮起腳,感覺半邊身體是冰涼的。腰腹有觸摸不到的痛,她洇洇落淚,總有一種恐慌,醒來的時候孩子恐怕已經離開了,像崔先生一樣。隱約有溫暖的手撫摸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燭火迷人眼,有短暫的一陣失明。外麵靜下來了,對比先前的惶惶不安,現在是死一樣的沉寂。她看清麵前人的臉,輕輕叫了聲官家。他點點頭,不說話。伏下身子,把臉埋在她頸窩裡,開始綿綿的顫抖和哽咽。她抬起手撫摩他的背,雕梁畫棟在淚水裡扭曲變形。她知道他傷心,說不清的傷心。即便找到她了,在一起了,還是擺脫不了這種可怕的情緒。“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我經不住再來一次了,所以不要再離開我。”他來吻她,眼淚流進嘴角,甜蜜裡依然有苦澀的味道。她失蹤後他努力壓抑,努力振作,隻有背著人的時候才敢蹲下身抱一抱自己。現在她回來了,就像水囊被紮了個洞,所有的委屈和隱忍狠狠傾瀉而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他捧住她的臉,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哽住了,說不出來,隻有一再地親吻她。他的吻密密地,幾乎阻斷她的呼吸,可是她情願沉溺,希望多點,再多一點。他隻差將她拆吃入腹了,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咻咻地喘息,枕在她胸房上,一遍遍地重複,“我好想你。”先前是在漂泊,仿佛無家可歸。直到他來了,她才可以好好地放鬆下來。她依賴他,有他在,她就擁有整個世界。她的聲音很輕很細,不停地叫官家,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然後抬起眼同她相視,有種心心相印的歡樂。她說:“醫官為我請過脈麼?”“綏宮裡的太醫早跑得沒了影子,我命錄景傳隨軍大夫去了,不久就會到。”他說起這個就顯得憂心忡忡,“你忽然暈倒,把我嚇壞了。可是因為受了驚,還是累著了?”他還不知道,她慢慢牽起他的手,壓在她的小腹上,“這裡有個小得意。”他愣了下,“什麼?”她含淚笑著告訴他,“官家有皇嗣了,我想他應該還在。”他一時回不過神來,可是聽清後,他的樣子簡直有點傻。站起來,搓著手在床前沒頭蒼蠅似的來回踱步,“啊,有了一個小得意……小得意……朕有兒子了!”然後撲過來,照準了她的臉狠狠親了一口,“我的兒子……”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在裡麵,我們的兒子!”她從沒見過他這麼高興過,原來他的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暫時不敢肯定是兒子還是女兒,如果是個女兒怎麼辦?”他說也好,“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歡。是兒子就封太子,是女兒就封國公主,將這建安作為她的封地,讓她食邑九萬戶。”他高興得揉她的臉,“你說好不好?好不好?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孩子,朕鐘愛特異,要給他最好的。”他疼愛孩子當然好,不因她走失了一段時間對她有所懷疑,她心裡滿是對他的感激。可是要將建安作為封地賞給孩子,便讓她想起她的母親和弟弟來。她牽住了他的手,“官家,我孃孃和高斐呢?”他說:“綏國才剛攻克,有好多事要料理。暫且將他們關在選德殿裡,你放心,他們的安全是無虞的。”她鬆了口氣,“不會難為他們,是麼?”他說不會,“瞧著你的臉麵,也不能將他們如何。我曾答應過你,他們手上雖無權,但富貴榮華短不了。你現在要操心的不是他們,是自己的身體和孩子。”他把前額抵在她額上,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這是雙喜臨門,鉞國已經是中原霸主了,加上你又有了身孕,如今我是無所求了。”她偎進他懷裡,長長歎了口氣,“官家,崔先生呢?你可派人去找他?”說著又哭起來,“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跌下胭脂廊的,否則死的應該是我。”提起崔竹筳,真是個難以琢磨的人。說他好,他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顧情義。說他壞,他在緊要關頭所做的選擇,又有種舍身成仁的壯烈氣概。他是真的愛著皇後,否則孫膺被擊中的瞬間,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把她奪過去,可他沒有。人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來不及思考,取舍都是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護她,所以寧願與孫膺同歸於儘,也要讓她繼續活下去。他有些悵然,“已經派人找過一遍了,胭脂廊下就是通渠,那麼高的地方跌下去,九死一生。孫膺的屍首找見了,崔竹筳的卻沒有。眼下正是漲潮的時候,也許在水底也說不定。先命人拿漁網攔截,待通渠水退後,再下河翻找。”她怔怔坐在那裡,臉色灰敗,“他必定是活不成了,先前身上有傷,這麼冷的天落進水裡,還被孫膺斬斷了手指……”她掩麵哀哭,“崔先生可憐,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他。”他攬她入懷,在她背上輕拍,“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他有貪念,覬覦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如果他沒有來劫你,怎麼會落得這樣下場?萬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來收拾殘局本就應當。事情過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待找到他的屍首,厚葬他就是了。”這段時間看到了太多的生死,一條人命,那麼輕易就消失了。她用力抱住他的腰,“官家,你要好好的,我害怕看見身邊的人離開,我要官家活得比我更長久。”他們這裡喁喁低語,前殿錄景帶著醫官過來,站在簾子前看她一眼,臉上帶著笑,“聖人,醫官來與聖人請脈。”她向錄景點了點頭,“錄都知,這段時間辛苦你。”錄景的笑容裡帶著心酸的味道,“聖人彆這麼說,無論如何聖人回來了,官家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臣也跟著高興。”一壁說,一壁引醫官上前。醫官跪在腳踏上,取迎枕墊於她腕下,歪著脖子隻顧細診,半晌才收回手來。今上焦急,問:“皇後身上如何?”醫官吮唇忖了忖,“聖人脈象往來流利,按之如走珠,是為孕脈。然滑而無力,似乎又有氣血虛弱的症狀。陛下稍安勿躁,臣問聖人幾句話。”轉頭揖手,“聖人近來可有頭暈目眩,小腹冷痛之感?”穠華點頭,“今晚入夜起開始綿綿作痛,有時痛得直不起腰來。”醫官啊了聲,“應當是胞脈失養所致,臣開一劑藥,聖人且服兩日。兩日後換方子,再服七日,應當就無大礙了。”他聽得提心吊膽,直到最後一句才鬆懈下來。又問:“斷得出男女麼?”醫官長了對八字眉,看人的時候眉梢耷拉,總是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聞言嗬下腰道:“皇嗣還太小,暫且看不出男女,要再過兩月方有端倪。不過看也隻看個大概,不敢斷定。”他惘惘的,“那何時生?”醫官眨了眨眼,看來這位雄才偉略的君王對於這方麵沒什麼經驗,要算生產的時間,得從受孕的時候開始算起,他不大好問,隻能提供個大致的時間,便道:“照脈象看,皇嗣還未及兩個月。老話說十月懷胎,其實通常九個月便已經足月了,從坐胎那日起,陛下與聖人可以算一算。”說著拱手卻行,跟隨錄景退到殿外去了。這可難倒了兩個人,今上坐在床沿算了半天,“從坐胎那日算起,坐胎是哪一日?”皇後一臉茫然,“就是圓房那日。”他擰起了眉,“第一天就懷上了麼?還是後來的某一天?”於是又開始追問什麼時候發現的,往前推算一個月,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算來算去,反正生在七月裡,正是菡萏滿湖的時候啊!今上很高興,“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孩子,有爹爹的文韜武略,又兼具孃孃的聰慧賢德。”她聽了發笑,“你這是在誇自己麼?”他在她頰上親了下,“連同你也一道誇了。”回身看殿外,月色淺淡,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才發現自己經過這一夜的動蕩,實在筋疲力儘了。遂脫了袍子搭在一旁,在她外側躺了下來,“很累,抱著妻兒睡一會兒。”她枕在他臂上,鼻子隱隱發酸,“郎君……”他嗯了聲,“怎麼了?”她看他的麵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伸出一根細細的手指摩挲,他的唇角微微仰起,將她的手指叼在嘴裡,牙齒輕齧了下,有種酥麻的鈍痛。“我想你。”她說,“每天都想你,想得發瘋。”他睜開眼,眼眸沉沉,將她摟得更緊一些,“待社稷大定,回到汴梁我就下詔,恢複你的後位。日後事忙,如果我力不從心,你就用你的權力保護自己。我把心都給了你,不能贈你更多了,讓你成為大鉞最尊貴的人,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他愛她,已經傾其所有。可是她有些不確定,擔心他有心事埋在肚子裡,將來變成個壞疽,會腐蝕骨肉。倒不如現在拿出來說清楚,以後便好好的,心無芥蒂。“我同崔先生單獨在一起二十來天,你不擔心麼?”她哀淒望著他,“你有沒有懷疑過我?”他蒙蒙瞥她一眼,“懷疑你什麼?懷疑你對我的心?還是懷疑你對愛情的忠貞?”他把手指插進她發裡,纏綿地捋,打量她的眼神簡直和爹爹一樣。他說,“我了解你,你坦蕩,不會藏汙納垢。崔竹筳雖然不擇手段,但他對你是真心的。就像我從來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不喜歡做的事一樣,他若是強迫你,就不會答應帶你來建安。所以你用不著擔心,也不用害怕以後朝中眾臣拿這件事做文章。我自己的事自己有分寸,不許他們議論。”世人都說他無情,其實不是,對她來說,他是這世上最溫暖的人。她貼緊他,“官家……”他的手覆在她背上,慢慢挪下去,人在半醒半睡之間,昏沉沉的,很舒服。手指鑽進她的小衣,在那三寸肌膚上撫觸,漸漸呼吸有些沉重,二十多天未見,身體有他自己的主張。他尋她的唇,緊緊扣住她,把她壓向自己。還算忌諱,知道與她的小腹保持距離。她的手竄進他的中衣,在他腹肌上輕撫,一道一道的棱,玩得饒有興趣。他被她勾得火起,貼著她輕聲耳語,“現在可以同房麼?我有點忍不住了。”他牽她的手往下,覆在那一處,她明白過來,麵紅耳赤,“孩子還太小……”言罷溫柔撫慰他。他按住她的手輕輕抽氣,“不是小才好麼,身子笨重就不方便了。”才說完,聽見隔簾傳來錄景的聲音,“官家,聖人該吃藥了。”他懊惱地鬆開她,提起被子將她蒙了起來。錄景把藥碗放在床前的矮櫃上,並沒有立刻就走,略站了一下,臉上有些尷尬,“適才醫官想起來,有件事未回稟官家……醫官說,皇嗣月令尚小,且聖人動了胎氣,現在不宜行房。稍有閃失怕傷了皇嗣,要請官家暫且按捺些。等過了三個月,就可以適量……那時候便沒有妨礙了。”今上臉都綠了,還要強作鎮定,“這種事何須他吩咐!”煩躁地擺了擺手,“去吧。”錄景弓腰退出去,他坐在那裡歎了口氣,方掀開被子喚她吃藥。她坐起身,他把碗端過來,貼在她唇上喂她。她想起剛才的事便覺得可笑,又怕他難堪,便自己接過碗,把藥飲儘了。他伺候她漱口,頗有些心不在焉,“還有一個月……”“什麼一個月?”他訕訕的,不好明說,調轉了話題道:“一個月內將綏國的事都料理妥當,大軍休整半年籌備糧草,然後發兵攻打烏戎。”烏戎雖然斂其鋒芒,但暗地裡動了那麼多手腳,他這裡每筆賬都記著,早就恨得牙癢了。先前是時候未到,現在綏國已經吞並,接下去便輪到烏戎了。男人的宏圖偉業穠華不想參與,但是對於烏戎,也確實是恨之入骨。若沒有靖帝的那些手段,崔先生應該是個極普通的文人吧!不必被迫隱姓埋名當細作,才情縱橫,或入仕,或徜徉於山水,命運絕不是現在這樣的。靖帝做了那麼多,究竟得到些什麼?不知貴妃對她那個爹爹有沒有恨,同樣都是做父親的,為什麼區彆會這麼大呢!她倚在他肩頭問:“官家打算什麼時候回汴梁?”他說:“逗留三五日便要回去,暫命右仆射鎮守,建安改稱都護府,京師仍舊在汴梁。這裡隻能做陪都,不適合做京畿,臨江海太近,富庶有餘,強硬不足。在這裡做皇帝安逸,安逸則生惰,會被人魚肉。”她倒是無可無不可,緩聲道:“臨走前我想去爹爹墳上祭拜,你同我一道去好麼?”他道好,“我要去謝謝他老人家,替我養了位這麼好的皇後。其實我也算為你爹爹報仇了,崇帝霸占你母親,你爹爹無力反抗,我這個做郎子的代勞了。十六年後替他出了惡氣,嶽丈大人必定很欣慰。”她白了他一眼,“我爹爹是善性人,不願意動兵戈,也不願意建安血流成河。”頓下來想起了什麼,轉頭問他,“除夕那晚我被兩個尚宮關押進了永巷,她們曾說有人頂替我,你與那個娘子……”他立刻說沒有,“我雖喝得有些多,但是還沒到爛醉的地步。常親近的人,用不著看,憑感覺就能分辨出來。”她抱著他的胳膊搖了搖,“是禁中哪位娘子?”他有些猶豫,“說出來你彆不高興……是貴妃。可是我敢起誓,絕對沒有動她分毫,你可信我?”她咬唇望著他,極慢地露出笑容來,“我信你。”通渠的打撈沒有停止,直到第三天正午方找到崔竹筳的屍首。據說是被河底水草縛住了,潮漲潮退都無法浮出水麵。穠華得知後哭不可遏,終究不是無情的人,以前雖有恨,但更多的記憶是有關他的好。她喚來錄景,“我不能親自為先生送行,勞煩你走一趟,將那四根斷指送還他。我聽說人走要有全屍,否則沒法轉世投胎。”說著退下腕上一對赤金還珠鐲子,“陪葬器皿你替我辦好,另加這個,放在先生棺槨裡,以表我的哀思。”錄景道是,躬腰將鐲子托在掌心。見她愁容滿麵,小心勸慰道:“聖人切莫憂傷過甚,肚子裡的皇嗣要緊。您對崔先生算是仁至義儘了,先生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感念聖人的好。”她聽了這話才勉力笑了笑,又問:“墓碑可命人雕刻了?我隻知道他叫崔竹筳,其實他應該有本名的吧,叫什麼?”錄景道:“楊宴之,小字秦王,弘農楊氏後人。少年英特,有大才。初封中散大夫,後擢升資政殿大學士。”她靜靜聽著,恍惚有種前世今生的感覺。這樣簡短的幾句話,將他的半生概括了個大概。楊宴之,如果沒有問明白,即便墓碑立在她麵前,她也不相識吧!她歎了口氣,“挑個風水好些的地方,將來祭拜也好找到墳頭。”回了回手,“去辦吧!”錄景領命去了,她一個人坐在勤政殿外的圍廊下,太陽照在臉上,亮得睜不開眼睛。回望這泱泱宮闕,以前是隔著望仙橋,提起大內便有種莫名敬仰的感覺。現在光環沒有了,一大隊兵卒從天街上走過去,神情有大戰大捷後的慵懶。這皇城不是他們的皇城,在沒有立起規矩來以前,和外麵的裡坊無甚區彆。國破後帝王的尊嚴被踐踏,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看在眼裡,莫名唏噓。她知道郭太後和高斐被關在選德殿,想去看他們,官家不準。他說等他辦好了前朝的事再陪她一起去,應該是怕他們對她不利吧!他現在草木皆兵,信不過任何人,隻有把她帶在身邊才放心。她百無聊賴,幾十步開外就是乾和殿,他在那裡,與右仆射和將軍們商議政務。她站起來慢慢踱步,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這兩天吃了醫官的藥,小腹不再冷痛了,孩子在裡麵應該很安逸罷。奇怪一個軍中的大夫,除了能治刀傷劍傷,居然還會替人安胎,說起來有些好笑。她以前看見坊間的孕婦進廟裡上香,托著後腰腆著肚子,走路一步三搖。她也學她們的樣子把手撐在腰間,挪動起來,看著地上的影子,果真是搖曳生姿。隻不過不覺得省力,大約是月份未到,肚子大起來了才需要那樣吧!她一個人消磨時光,今上遠遠看著,隻要她在那裡,心裡便是踏實的。她抬眼一顧,恰好看見他,揚手喚官家。他快步過去,見她臉被曬得發紅,低頭笑道:“不進殿裡歇著麼?”她搖頭說:“我等你回來,回來了領我去見孃孃。”他有些為難,“知道他們尚好就可以了,何必要去見呢!”“不見怎麼知道他們好不好?”她開始耍賴,眉眼彎彎同他鬨,“你領我去吧,他們處境艱難,我去寬寬他們的心。若能好好相處,我以後至少還有親人。你要是不讓我去,晚上的飯我就不吃了,反正不餓。”她不過是想有親人,這樣煞費苦心的,讓他有些難過。他摸摸她的臉,“你要絕食麼?我和孩子不是你的親人?”“我想要個母家,哪天受了委屈,好和自己的孃孃說。”她眯覷著眼,眼裡含著淡淡的憂傷,“我從小就很羨慕彆人有母親,他們跌倒了,哭了,孃孃在一旁安慰著,我卻沒有。以前她也許是身不由己,現在綏國亡了,我就想去問問她,可願意過尋常人的日子,可願意做我的孃孃。”她自己都有了孩子,還那樣眷戀母親。因為從小缺乏母愛,這個遺憾便在心裡紮下了根。他能說什麼呢,她有這個願望,他自然儘力替她達成。隻是涉及政治因素,他不太好出麵。他說罷,“我領你去,你入殿同他們說話,我在外間等你。”她點頭道好,“過兩日我們回汴梁,他們呢?怎麼處置?”他說帶回汴梁,“畢竟身份尷尬,在天子腳下,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她低頭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很好。至少離得近,在一座城裡,可以常見麵。綏宮的門禁上都換成班直把守了,他帶著她穿過夾道,一直往選德殿方向去。路有些長,走了幾步總要停下問她累不累,她牽著他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她說不累,然後靠在他的手臂上喃喃:“開春啦,建安回暖比汴梁快。三月的時候細雨紛飛,雨過天晴後柳樹就發芽了。待到四五月份,漫天都是柳絮,被風一吹,像汴梁的雪一樣。建安是個好地方,可是經受了戰爭,不知要多久才能恢複元氣。如果重建得快,你多逗留幾個月,一定會愛上這裡的。綏人與世無爭,同你們鉞人不一樣。”他低頭在她腦袋上撞了一下,“什麼你們我們?你嫁了鉞人就是鉞人,我們鉞人喜兵戈,一統天下是為了長治久安。你是鉞人的皇後,是造反頭子。”她哎喲一聲,捂住了額頭,“我是溫文爾雅且有書卷氣的皇後,才不是造反頭子!”他麵對著陽光,笑起來,白潔的牙齒泛著微微的品色。她的手在他掌中,拇指在那片細滑的皮膚上慢慢揉搓,感覺四周圍都是蜜,一點一點漫上來,淹沒他。他眺望遠方,曼聲說:“我早就愛上這座城了,因為城裡有個你。倘若和親的不是你,我可能會把綏使驅逐出去。南征依舊不可避免,攻進城後就去找你,搶你做我的皇後。”她怨懟看他,“如果我嫁人了呢?”“你不會有機會嫁人的。”他怡然笑道,“誰敢娶你,我就殺了誰。”她嘟起嘴嘀咕,“簡直和崇帝一樣。”他說不一樣,“崇帝搶奪有夫之婦,我不是。我愛上一個人,許她白頭,絕對忠貞不二。你告訴我,同我在一起,你高興麼?”她停下步子與他麵對麵站著,垂下眼睫,嘴角卻上揚,“雖然你幼稚無聊,但我還是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因為看見你,我時不時有種自己很聰明的感覺。”他斜起眼腹誹,她一直仗著自己戀愛經驗豐富,從各方麵鄙視他。不過他雖然不服氣,也無可奈何。自己在女人堆裡確實不受歡迎,大多數逢迎他,不過是畏懼他的權勢罷了。他自己開解自己,“沒關係,朕會定國安邦,有帝王之才,這就夠了。”她沒說話,衝他笑了笑,他有點不高興,“你笑什麼?”她不理他,“我笑一笑你都要管?”她提裙過了嘉定門,他還在後麵不依不饒。突然發現已經到了選德殿外,便緘默下來,一本正經的樣子,外人麵前還是極有威儀的。他送她到殿前,示意班直開門,自己負手立在廊下等她。她入殿內,郭太後聽見聲響便出來了,經過十幾日的心驚膽戰,有些動靜就惶惶的,看見她才鬆懈下來。她迎上前,叫了聲孃孃。郭太後訕訕的,兩天沒有好好梳妝了,一縷發落下來,搭在臉頰旁。看見她反倒往後退了半步,“你如何來了?”現在的局麵實在有些尷尬,她當初是令穠華刺殺殷重元的,結果他兩個生了情。先前推說孩子不是殷重元的,後來胭脂廊上那一幕,不用說也已經知道了,崔竹筳隻是個借口,恐怕還是擔心他們劫持她威脅殷重元。成王敗寇,國破了,落到敵人手上,是死是活全看天意。隻是她不明白,穠華還回建安來乾什麼。既然殷重元那麼愛惜她,她懷著身子,為什麼還要赴這個險?“你恨孃孃吧?”她淒惻道,“今日來,是送孃孃最後一程麼?我知道自己拋夫棄女,對不起你和你爹爹,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五哥……他畢竟是你弟弟。他才十六歲,你好歹周全,保他性命。”她淒惶的樣子很可憐,穠華扶她在榻上坐下,寬解道:“孃孃彆說這種話,鉞軍還未攻入建安時,我就同官家求過情,請他留孃孃與五哥性命。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咱們是親生骨肉,弄得這樣,我心裡很不好受。我適才問官家怎麼處置,官家說要帶你們回汴梁。建安以後是都護府,命將軍鎮守,京都還在汴梁。我是要隨他回去的,孃孃和五哥也一同前往,有我在,總不會吃虧的。天家親情淡漠,如今不再有皇權爭鬥了,就做普通人,過尋常日子,可好?我有了身孕,也需要孃孃在身邊,將來臨盆,孃孃好看護我。”郭太後有些意外,“以往種種,都不計較了麼?”怎麼計較呢,要計較,恐怕隻有逼死他們了。她搖頭說:“本沒有太大的仇怨,隻是可惜了爹爹。不過人的命數是注定的,如果孃孃不進宮,我也不會去汴梁聯姻,也就不會遇見官家。我以前任性,胡作非為,沒想到誤打誤撞遇見了好姻緣。雖然綏國被滅我很心痛,可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從夫,一切要以他為先……孃孃彆怪我,我是個自私的人,這時候隻知道成全自己。”郭太後哀致望著她,長歎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生下你,也算是種了善因,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還有你伸一把援手。若沒有你,我和五哥早就成了鉞人的刀下鬼了。”頓了頓問,“你為什麼會到建安來?懷著身子長途跋涉,才進皇城的時候孩子險些保不住,眼下還好麼?”她說還好,“吃了兩劑藥,胎應該是坐住了。我來建安,實在是一言難儘。”於是從除夕被劫開始,一直講到胭脂廊上重遇官家。一邊說,一邊委屈拭淚,“現在想想真後怕,所幸孩子沒有大礙,否則叫我怎麼向他交代呢!”郭太後聽得悵惘,“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隻可恨王太後,年輕時刁鑽,老了還是這副模樣。她一生不得人愛,見不得兒女好。她這樣針對你,必定是為泄私憤。”說著捧她的手,一臉為難的樣子,“我們的性命現在就如瓦上的輕霜,喪家之犬還計較什麼,說讓我們去哪裡便去哪裡。可是入汴梁,我心裡很忐忑,恐怕到最後難以容我們活命。”她也聽出些頭緒來了,遲疑道:“孃孃和太後有宿怨麼?”郭太後偏過頭咳嗽了一聲,“算是有一些吧。”看她怔怔盯著自己,隻得道,“我曾同你說過,你爹爹是個有才情的人,彼時生意做得很大,常往來綏國與鉞國之間。那時我們在汴梁有分號,為禁中供香,我與你爹爹有時也應召入禁庭,替後妃們調製熏香。你爹爹性情平和,同誰說話都沒有鋒棱,在禁庭頗有幾個仰慕者。王太後當時還是貴妃,憫帝獨愛皇後,貴妃深宮寂寞,又恰逢這樣一位男子,心思多少有些活動。她應當是很喜歡你爹爹的,幾次召見,你爹爹為她調香,她安坐在一旁,臉上那種笑容,是女人幸福的時候特有的笑容。我那時剛懷你,心裡慌得不知怎麼才好,便央求你爹爹放棄了汴梁的生意,同我回建安來,自此沒有再見過她。這麼多年了,她心裡大概一直沒放下,所以對我有積怨,恐怕不好相與。”這淵源九轉十八彎,把人都弄暈了。穠華大感訝異,“爹爹與太後還有過一段情?”郭太後忙說不是,“你爹爹感情方麵從沒有二心,這我是知道的。彆人對他如何,也不是我們控製得了的。”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要是官家知道,不知做何感想。她品了品,很不是滋味,“所以太後很討厭孃孃,女人嫉妒起來不分青紅皂白,連帶著也很討厭我。孃孃是怕去了汴梁,王太後難為你們麼?”郭太後端坐著,想了想道:“有些擔心罷了,畢竟她是當朝太後。鐵了心要置我於死地,比碾死隻螞蟻還簡單。”說著看她一眼,“好在今上鐘愛你,但願他能愛屋及烏,我和五哥的性命,還得托付於你。”她哦了一聲道:“孃孃放心,官家回去便恢複我的後位,隻要我還是皇後,就不容許她動你們。”郭太後有她這句話便有了底,兒子不是皇帝沒關係,隻要女兒是皇後,就算舉步維艱,程度也淺。穠華怕官家等得急,看看天色道:“孃孃且安心,國雖沒有了,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千萬彆胡思亂想,過兩日我來接你們,一同啟程往汴梁去。”說著起身,“我去看看五哥。”高斐在另一邊的偏殿裡,丟了國家的皇帝,心裡的折磨彆人無法體會。他們的談話他都聽到了,沒有過來,隻在前殿等著她。穠華走上前,他對她微微一笑,“阿姊換了女裝好看多了,那天弄得像個小廝似的……我記得阿姊和親前,我同阿姊說過,待阿姊功成,我便率三軍出城,迎接阿姊還朝。可惜未能成功,現在想想,我這皇帝做得很失敗。”她知道他心裡難受,那種失落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撫慰的。她說:“不怪你,因為你太年輕,禦極時間也太短,上下不得一心,罪在那些臣僚。”他搖了搖頭,“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一樣都沒做到,對不起列祖列宗。”說完了倒又是一副平常模樣,“阿姊身體好些了?”她應了聲,斷他神色,怕他做傻事,切切道:“我適才和孃孃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我們是自己骨肉,要在一起才好。沒有了江山並不可怕,隻要活著,活著就有指望。”那張年輕的臉上浮起笑意來,“阿姊莫怕,我不會尋死的。綏國已經是彆人的囊中物,就算我死,也不可能再姓高了。”她這才放心,複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辭了出來。再看見今上,居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不時睃視他,他被她看得發毛,“你孃孃同你說了什麼?無論如何咱們恩愛,有損我們夫妻感情的話都不許放在心上。”她說不是,“我隻是有些稀奇罷了。”一麵說,一麵仔細端詳他的臉,“官家,你同先帝長得像麼?”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仔細回憶了下先帝的長相,答得模棱兩可,“好像是上半截長得像先帝,下半截長得像我孃孃。”她說那就好,“據說太後年輕時仰慕我爹爹,我心裡怕,怕我們是兄妹。”他目瞪口呆,“你瘋了不成!”她忙上去抱了他的胳膊,“我口無遮攔,官家不要生氣。”揉了揉肚子,憨笑起來,“又餓了,去廚司找點好吃的……官家與我做炙肉罷。”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