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番外(1 / 1)

禁庭 尤四姐 4604 字 2天前

惠風和暖,前陣子下過一場雨,待到放晴的時候,天宇被洗刷了一遍,變得愈發明麗起來。又是一年端午,禁中忙著置辦香糖果子和角黍。皇後不會做吃食,隻得找艾葉來,坐在廊下剪成人形,讓內侍釘於門上。官家今日難得清閒,攻打烏戎所需的兵馬糧草都籌備妥當了,擇個黃道吉日便可西征。中原的霸主,還有什麼煩憂?回到柔儀殿裡,找個圍子床躺下,透過垂掛的珠簾,能看見不遠處的她,心便是寧靜的。皇後肚子漸大,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想起第一次胎動時的情景,夫婦二人緊張得臉色發白。他戰戰兢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隔著一層皮肉,能想象出小小的手或足,在他母親腹中恣意伸展的樣子。不過菡萏似乎過於文靜了,常常動過一次,兩三天都不再翻身。有時候穠華害怕,太醫說孕期滿五個月,孩子活動當日益頻繁,為什麼皇嗣不是這樣?她提心吊膽,急得再按捺不住時,菡萏才賞臉,隨意伸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好。這孩子一定是個大氣端穩的儲君,今上想。智者足重,不動則已,一動驚天地。反正他的孩子,他的妻,沒有一個不令他滿意。他懶洋洋躺在那裡,看她一眼,她眼睫低垂,正專心剪她的艾人。殿外天光明媚,交夏了,穿得也少,隻見她便便的大腹,與那玲瓏的肩頭和脖頸不太相稱。他長長舒口氣,合上眼,將書扣在臉上。她在身邊,歲月無憂。恍惚想起大婚那晚,她喝了合巹酒,醉得不省人事。他回到洞房,便見她紅得像隻熟蝦一樣。問情由,她的乳娘期期艾艾說:“醫官來診治過,聖人起了酒疹,需塗藥。”他把藥接了過來,殿中人都打發出去,坐在床沿替她擦拭。她嘴裡細碎念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他也沒有太在意。低頭看,那酒疹來勢洶洶,從脖子往下,前胸後背尤為嚴重。那時他對她還有些抵觸,雖然通信八九個月,心裡並不陌生,但今日之前隻見過兩三麵,畢竟身體不熟悉。他試探性地觸她一下,她像被按了機簧,突然睜眼看他,“官家……”他手裡還端著藥碗,遲疑往前舉了舉,“我替你擦藥。”她不說話了,重新閉上眼。胸口癢,懊惱地嘀咕兩句,把手挖進了抹胸裡。可能是因為動作太過豪放,背後的帶子掙鬆了,她側過來躺著,隻見峽穀幽深,兩岸山勢壯闊。他艱難地咽口唾沫,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酥胸,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揮了揮手,“迷惑殷重元……”醉話說得字正腔圓,他當時吃了一驚。轉而龍顏不悅,心想她即便真是這樣打算,正大光明說出來,也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他擱下藥碗,怒氣衝衝往外去。撼了撼,殿門紋絲不動,看來太後命人把門鎖上了。他站了一會兒,等情緒漸漸平複,重又回到後殿裡。她癢得厲害吧,像孩子一樣,發出焦躁的、似哭似笑的鼻音。他歎了口氣,複替她上藥,每個地方都擦遍了,最後隻剩前胸。他掙紮了很久,終於把她的抹胸揭開了。一看之下,風景難以描繪。他心頭咚咚驟跳,蘸了湯藥的巾帕拂過那綿軟的山峰,他下意識按了一下……手感不錯,透骨銷魂。心裡像裝了一把琴,琴弦被撥動了,錚然作響。沒有見過彆的女人怎麼樣,她是頭一個,很美,以後認定她了,就這樣罷!於是當真再也沒有放開過,被她折磨,燒化了五臟六腑,他覺得都是他應該經曆的劫數,不能怪她。所幸現在好了,一切的不如意都過去了,她依賴著他,以後都不用分離,想起這個,便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他躺在那裡,半夢半醒間聽見她的腳步聲,漸漸到他圍床前,取下他臉上的書,小聲喚:“官家?”他不願意睜眼,往裡麵讓了讓,向她伸出了雙臂。她順從地在他懷裡躺下,輕輕搖了他一下,“大軍何時開拔?”他說再過兩日,“烏戎得知大鉞要起兵,正嚇得惶惶。這樣也好,將他們吊著,人的精力有限,緊張得太久,越來越不耐煩,這樣攻打起來更容易。”她哦了一聲,“那麼官家打算怎麼處置貴妃?”“禁中留她不得,送入瑤華宮,令她入道。”她納罕道:“官家不要她了麼?瑤華宮裡淒涼,日子不好過啊。”他的眼睛輕啟一條縫,瞥了她一眼,“我什麼時候要過她嗎?送她入道,就沒打算讓她過好日子。她太浮躁,在那裡修身養性,對她有益處。”她哀聲歎了口氣,“我孃孃今日入禁中來,同我說起高斐的親事,不好辦得很。”他自然懂得,一個亡國之君,雖然封侯拜相,正經門第高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有誰願意通婚?皇後得了親人,想儘辦法要周全他們,可惜事難成。他不太好說話,隻道:“不著急,高斐還年輕。綏國滅亡不到半年,待時候再長些,眾人都淡忘了,親事便水到渠成了。”“高斐是個犟脾氣,孃孃同他提起,他把人蹶得八丈遠。”她為難道,“想是無心無情吧,鉞國的閨秀他也看不上。”他沉默下來,略頓了頓問:“依你的意思呢?”她抿著唇,抬起一雙大眼睛看他。他麵上含著笑,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再等等吧!”她齜牙一笑,使勁往他懷裡鑽,“不說這個了,我先前做了頂虎頭帽,過會兒拿來讓你瞧。孃孃說剛出生的孩子不懂事,唯恐他抓臉,給他做了兩副手套,繡上了柿蒂花,可愛得很。”他應了,垂手在她腹上一摸,“菡萏這兩天乖麼?”她說還是老樣子,“你小時候必定也是這樣。原想向太後打聽的,可她總是不冷不熱,我也不好意思叨擾她。”人到了一定年紀,就顯得特彆固執。他曾經斡旋過多次,太後不為所動,甚至提起孩子,也是不太上心的樣子。他呢,不論自己碰多大的釘子都滿不在乎,太後是生母,即便有了隔閡,一切都好商議。唯獨她對菡萏冷漠,讓他有些受不了。菡萏還沒出生,是男是女暫且沒有定論,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頭肉,他像愛皇後一樣愛著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對他哪怕有一丁點的不屑。他冷了心腸,漸漸與太後疏遠。對他不滿便罷了,對孫輩應當有她做祖母的寬宏和慈愛,結果太後的態度令他失望。失望過了頭,便不怎麼想去理會她了。他拍拍她的背,“好好的,要同彆人取什麼經?”躬腰看著她的肚子,低低說,“好孩子,動一動,讓你孃孃放心。”等了半天,毫無反應。穠華半帶嘲笑式的衝他咧嘴,“陛下的聖命對我們菡萏不管用,這孩子真有主見,說不動就不動。”他皺了眉,“菡萏,不聽話爹爹可打了!你要想明白,爹爹一巴掌下去,受苦的是你孃孃。”穠華穿著蝶穿花的長衣,起先那蝴蝶是一動不動的,可是漸漸有了起伏,懶洋洋一撩,然後再沒有動靜了。穠華笑起來,“好乖乖,果然心疼孃孃。官家看他多聰明,這麼小就聽得懂你的話,將來一定比你有出息。”要說彆人比他有能耐,他是一定不能接受的。自己的孩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簡直是對他最熱烈的讚美。他洋洋自得,他的孩子就是好,聰明伶俐,有帝王之才,將來要好好栽培。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剛入七月就準備皇後著床,孩子的衣裳鞋襪都置辦齊全了,隻等皇嗣落地。可是等到月尾,沒有要生產的跡象,招醫官來瞧,醫官側著腦袋號了半天的脈,最後說:“瓜熟方蒂落,殿下未到時候,還需等等。”時候拖延得長了,穠華心裡不安起來。先前被崔先生擄走二十多天,回來後那些大臣就一直存疑。現在時候到了不生,難免讓人背後說閒話。有時候並不是問心無愧就可以萬事不管的,她心裡竟也開始忐忑了,官家麵前很覺得羞愧。他見她有異,小心問她怎麼了。她垂著嘴角說:“官家可曾懷疑我?”他有些意外,“懷疑你什麼?”“菡萏到現在還賴在我肚子裡,這樣算來時候不對了。”她怯怯道,“我怕你對我起疑,這孩子……”他笑道:“你回我身邊就有身孕了,這還有假麼?關於菡萏,我心裡有數。吉人寡語,貴人慢行,水平流緩,心平不語。聽過這話罷?所以咱們的孩子,貴不可言。”他善於開導人,她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了。可是他堅信,卻架不住彆人閒言碎語。到八月十五,禁中中秋辦宴,太後淡淡一笑道:“我看這時候該準備了,左不過這幾日了。”這話令人側目,話裡的含義也淺顯。如果孩子是穠華被劫出宮後懷上的,可不是現在該生了麼!安國夫人頓時變了臉色,“太姒懷武王,三年才落地。如今皇嗣不過晚了一個月,太後竟這樣著急,果然是祖孫情深,太後迫不及待要見殿下。既然如此,不知娘娘(宋人稱祖母娘娘)為孫兒置辦了些什麼?畢竟是頭一胎,不單官家和聖人,更是禁庭乃至鉞國頭等的大事。”太後乜斜郭夫人,冷笑道:“且看吧,現在說什麼都是假的,待孩子落了地,才是真的。”郭夫人氣得咬牙,暗裡同穠華說:“這老妖怪要成精了,惹惱了我,拖到沒人的地方拔光她的頭發!”穠華苦笑不已,低頭撫了撫,心裡隻管惆悵起來。所幸八月裡未生,一直等到九月低,仍舊沒有動靜,這可真急壞人了。剛懷菡萏的時候在外顛簸得厲害,是不是傷了他的根基,所以孩子動得少,出生也推遲了?她提心吊膽,坐臥不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肚子持續在長大,說明孩子是好的。她有時候半躺在床上,掀起衣裳把肚子擱在迎枕上,一手貼著肚子,笑道:“菡萏,同孃孃擊掌如何?”起先沒有音訊,隻感覺沉甸甸的份量在調頭,過了半天才懶洋洋地一個回應,頂在她掌心裡,果真應了他爹爹說的貴人慢行了。官家也開始憂心,“這是要生個佛祖出來麼?快滿十二個月了!他倒安逸,隻恐你生起來費勁。”這種事急也急不來,她隻說:“他長得好,我吃些苦也沒什麼。”今上沉吟了許久,“……眼下生,叫菡萏不合時宜了。”“就叫菡萏。”她固執道,“本來應該生在七月裡的嘛!”他訕訕的,想給孩子爭取改名的,結果又一次落空了。就這樣蹉跎到十一月,攻打烏戎的捷報頻傳時,忽而一天皇後腹中作痛起來。當時今上正在紫宸殿視朝,錄景跌跌撞撞跑進來,立在殿門前拱手,“陛下,聖人要生了!”他手裡的奏疏落在案上,啪地一聲驟響。還聽什麼政啊,當然是皇後生孩子要緊。於是文武大臣們掖著笏板、提著袍角,急匆匆趕往福寧宮。皇後在柔儀殿裡呼天喊地,眾臣和今上在殿外守候,從早上一直守到正午。但凡愛妻生孩的男人,不管他位有多高,這時候就是個尋常人。今上等得不安的,皇後嗓門好,一聲聲衝破雲霄,他聽得站都站不住,跌坐在台階上。兩眼茫茫看著朱紅的直欞門,突然心頭燃起來,直腰便要往殿裡衝。宰相和眾人見勢不妙強行拉住他,男人不能進血房,皇帝運勢關乎天下蒼生,豈可兒戲。他等得渾身打擺,皇後懷孕比尋常人多好幾個月,菡萏個頭肯定很大,他怕她有危險。從她著床開始,他的視線一直是模糊的,總覺得隨時會掉下淚來。隻等著最後一刻,孩子落地了,他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好在安國夫人在裡麵,她有母親在身旁,不至於那麼無助。他轉過身,喃喃對王簡說:“皇嗣懷了一年……”宰相點頭,“臣知道,皇後吉人自有天相,會平安無事的。”今上狠狠扣住他的手腕,皇後在殿內使勁,他在外麵使勁。滿朝文武都眼巴巴盼著,這是今上的第一個孩子,二十四歲才得,是整個大鉞未來的希望。日頭漸漸偏過去,將到未末,殿門開啟一條縫,內人往來不絕。今上踮著足尖往殿裡看,叫住了一人便問皇後如何。內人們福身,不斷重複同一句話,快了快了。他六神無主,說不行,“朕一定要進去看看。”又上來一幫人攔住他的去路,他憤怒得想揍人時,殿裡傳來響亮的啼哭,朝臣們簡直比他還高興,轟然一聲喊起來,“生了!”安國夫人終於出來了,含笑納福,“向陛下道喜了,是個皇子,母子均安。”今上晃了晃,喜極而泣。菡萏呱呱墜地,宮人們稱了份量,足有九斤。孩子太大,母親吃了苦頭,他很難想象這麼嬌小的個頭,怎麼生出這麼大的孩子來。她閉著眼睛氣息輕淺,他伏在她床頭什麼都做不了,隻是拽著她的手,一遍遍親吻。鉞國有太子了,菡萏落地第二天便詔告全國,大赦天下。如果太後起先還質疑,後來見了孩子,真無話可說了。太子和他爹爹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不光五官,連那表情和眼神都一樣。彆人家的孩子落地像個沒毛的耗子,他作養得比彆人好,在娘肚子裡待夠了一年才肯露麵,出娘胎便帶了一頭烏黑的發,乍看趕得上人家五個月大小,自有老成的做派。長得也分外好,嘴唇嫣紅,皮膚潔白。隻是脾氣隨他爹爹,懶懶的,有點倨傲,不怎麼願意理人。太後終歸是喜歡第三代的,以前那些成見,看見孩子便拋開了。憐皇後生產辛苦,在她跟前也有幾句好話了。隻是和郭夫人依舊不對付,到一起長槍短炮針鋒相對,不過基本都是為了孩子,各人有個人育嬰的見地。穠華有子萬事足,身體恢複些就去看菡萏。他睡在搖籃裡,兩頰胖嘟嘟的,縮小的官家,穩如泰山。她怎麼看都覺得他可愛,在他搖籃旁坐下,喊了兩聲菡萏,他理都不理她。她有點擔心,“不會是耳朵不好吧?”太後說不會,“得意小時候也是這樣,父子兩個像得厲害。”傳秦讓拿一串銀鈴來,在他耳旁搖了搖,他聽見了,動了動,有些不耐煩。大家都笑,真是個古怪孩子。菡萏不愛哭,隻有落地時為了敷衍,很隨意地喊了兩嗓子,之後再沒有出過聲。官家來看他,他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似乎心情平平。官家嗟歎:“靜水深流,有帝王之才!”可是滿月那天為他落胎發,他卻哭得異常激烈,把闔殿的人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穠華和今上站在一旁,看他委屈地癟著小嘴,兩個人商量一下,覺得他應該是不想光頭吧!穠華趕緊安撫,“不要緊的,新頭發長出來才更漂亮。現在的頭發太軟,不能梳丱發,等長大了還是軟塌塌的,那怎麼行?”他直打噎,倒不哭了,看來是聽懂了。眾人嘖嘖稱奇,剛滿月的孩子知道美醜,真是奇了。西征大軍終於傳來好消息,顒城攻破,烏戎國君棄城逃亡,被兵馬大元帥斬殺於七裡坡。自此大鉞終於定鼎中原,一統天下了。今上登五嶽,俯視四海。三國鼎立的局麵維持了上百年,在他手裡終結,他躊躇滿誌,誓要開創新紀元。至於穠華呢,從一個小國的皇後變成整個中原的皇後,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的區彆。她的世界就是這禁庭,是官家,還有她的兒子。官家重新為她舉辦了封後儀式,盛況空前。她站在萬人中央,有那麼一刻感到驕傲且心滿意足,所謂的夫貴妻榮,便是現在這樣吧!她抓緊了官家的手,他在她身旁,同她並肩而立。他是至高無上的君王,在她眼裡,卻依舊是她的得意、她的郎君。官家的後宮不再擴充,穠華與眾娘子相安無事,禁中歲月靜好。菡萏一天天長大,個性鮮明,隻是開口遲,三歲才會叫孃孃。今上籠著袖子搖頭,“以前覺得說話晚沒什麼,現在看著菡萏,我心裡有些急。”她不以為然,“你五歲還不會說話,菡萏三歲會叫孃孃,比你強多了。”他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最近皇後又在為高斐的親事發愁,郭夫人進宮時提起,說相看的幾門親,他總覺得人家是忌憚皇後威儀,不是真心同他攀親。回到宅邸唉聲歎氣,歎自己孤獨,沒人能理解他。皇後想了很久,決定討官家示下,夜裡睡覺時同他說:“我想向你要個人。”他舉著書,視線沒有移開,“要什麼人?你心裡怎麼想的,隻管去做就是了。”她搬開他的書,麵對麵坐在他腿上,兩手在他脖後交扣起來,羞赧道:“我要的人,怕你不肯給。”他會意了,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你要人,我必定給,現在就給。”說著就要將她放倒。她唉地一聲掙紮起來,知道他誤會了,紅著臉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官家還記得三年前送入瑤華宮的貴妃麼?”他的手一刻都沒閒著,在她衣襟下亂竄,隨口應道:“怎麼突然想起她來?”她忙著壓他的手,一麵道:“烏戎被滅了,她如今孤苦伶仃實在可憐。官家將她賞給高斐吧,同是天涯淪落人,應當說得到一處去的。”他滿腦子旖旎,聽見這話倒清醒過來了,“將她賞給高斐?”她霎著眼睛盯住他,“不好麼?”他一臉疑惑,“好麼?”其實的確不太好,皇帝的東西,通常情願放在那裡爛掉,也不會隨意賞人,何況那人曾經是地位僅次於皇後的貴妃。今上有他的顧慮,兩個人都是亡了國的,惺惺相惜之餘,會不會結成同盟?倘或安穩過日子倒罷了,如果再生二心,皇後離他們近,則等同於聖躬離他們近。萬一出點紕漏,殃及禁庭,那就不好了。可皇後一片赤誠,他也不好意思拒絕她,思忖了下道:“也不是不可行,雖然有些荒唐,但看什麼人去做。昏君將把嬪禦賞人,那是亡國氣象,是爭戴綠帽子。換作明君,則是悲天憫人,體天格物。”他笑了笑,“我是明君,如此一來,反而能安撫烏戎人,掙得個好名聲。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她一聽有希望,正了身子道:“官家請講。”他說:“菡萏大了,安國夫人出入禁中的次數當減少,不是不讓你們見,是要少見。畢竟皇城不像尋常人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她頷首道:“這個不必你說,我今日已經同孃孃提過了。她近來為高斐的親事煩憂,來了也是心不在焉。貴妃的事,我不過先同你通個氣,當真要指婚,還需好好試探,待確保無虞了再說不遲。我也不瞞你,從三年前剿滅烏戎開始,我就派人監視她。原先烏戎細作不少,可是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連她貼身的人都跑了,她孤身在瑤華宮獨活了三年。女人有多少個三年呢?她和高斐同歲,今年十九,都不小了,該成個家了。以前種種恩怨,過去便過去吧。她若是聰明,當念官家不殺之恩,讓她有機會離開瑤華宮,也該對官家感激涕零。”他歎息著撫了撫她的臉,“難為你,準備了三年。隻是不知道你用心良苦,最後能不能感化他們。”她懶散傾前身子吻他的嘴唇,那唇軟糯,叼在嘴裡使勁吮了吮,把他的唇瓣吮得嫣紅,“我不稀圖他們謝我,我就是閒來無事,又覺得他們都很可憐罷了。”他的手遊下去,拖住她的臀瓣,低聲道:“彆人的事這樣上心,乍一聽,以為你的要人是另外一個意思呢!皇後,太子三歲了,該給他添個妹妹了。建安府是魚米之鄉,還未賞出去,可惜了。”她聽了頰上泛紅,靠在他的頸上說:“也是呢,菡萏一個人寂寞,有個妹妹伴著他,讓他自小知道肩上擔著責任,將來能治世。可我就是怕,萬一再懷一年怎麼辦?”他似乎也有顧慮,“菡萏這孩子古怪,妹妹一定不是這樣的。你若是怕,那就不生了。反正已經立了太子,我也算後繼有人了。”穠華想起兒子,打心眼裡的愛,搖著他道:“尚宮們說菡萏長得越來越像我了,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再生個公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他聽了這話心花怒放,火急火燎將她放倒。她仰在暗紅緞麵的床褥裡,潔白纖細的身段,一如闊彆多年後,在寶慈宮裡再見她時的模樣。經得起推敲的美人,做了母親,愈發有種成熟可愛的韻味,那是少年青澀遠不能及的。她微微勾起唇,眼眸裡山一重水一重。他俯下身,她鬢角有淡淡的香氣。他閉上眼,將臉埋在那三千青絲裡,對她眷戀,一輩子難以自拔。又到五月,風和日麗。汴梁漸漸開始展現類似於建安的柔軟,大概是兩國間的文化交融了,建安的綽約一點一滴滲透進汴梁。這個兵戈氣頗重的都城不再劍拔弩張,空中有笙歌,有綿綿的柳絮,是嶄新的,又似曾相識。穠華挑了個閒暇日子,去瑤華宮探望持盈。甫入宮門便見一個道袍翩翩的人立在牆下,正仰頭看頂上的梧桐。三年未見,她似乎長高了,不像四方館初見時,雖然心機深沉,麵上猶帶三分稚嫩。現在大不同,身姿楚楚遺世獨立,無依無靠的女道,孤單也不與人說。官家待她並不寬宏,奪了她的妃號貶為庶人,令她入道,不過是變相的囚禁。瑤華宮裡的生活穠華知道,當初她至少還有春渥和金姑子她們,持盈身邊卻連一個人都沒有。她擺了擺手,示意隨侍的黃門退下,掖著袖子獨自上前,沒有叫她的道號,依舊喚她持盈。這個名字塵封了多年,突然有人提起,分明令她訝然。她回過身來,十九歲的眼睛裡夾帶著蒼老。見了她,微微一怔,然後向她打躬,“皇後親臨,有失遠迎。”她虛扶了她一把,“你我之間,以前是宿敵,現在時過境遷,所有積怨都應當放下了。”她仔細打量她,“近來可好?”持盈引她到樹下的石桌旁坐下,垂著眼睫替她斟茶。三年的清苦磨光了她的銳氣,換作以前,看到對手也許很反感,也許會出言不遜,現在卻不然。索性卸下了擔子,清靜無為,好多鬱結都豁然開朗了。穠華看她動作,不緊不慢。將茶盞遞過來,視線與她相撞,到底略有些尷尬。捋了袍子在對麵坐下,低頭道:“這裡遠離塵囂,雖然不及禁中繁華,但勝在璞樸。我每日打坐念經,一切都好,多謝聖人關心。聖人今日來,是為了參禪麼?”她說不是,“我是專程來看你的。”她清瘦的臉頰上浮起笑意來,“我是戴罪之人,怎敢勞動聖人大駕。沒想到你今日會來,初一見,我心頭也起栗。過去我年輕,因為立場不同,與你結下很多過結。後來烏戎覆國,再回過頭來看,實在愧怍得很。”她壓了壓手,“我先前說過,那些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你眼下悟道,道家講究‘放下’,放下便得圓滿。如今四海歸一,其實也不是壞事,惦記家國,日日活在陰謀裡,時候長了,任誰都會覺得厭煩。”她慢慢點頭,“那時在禁中,明裡暗裡同你較勁,雖然從沒贏過,卻總覺得那是我的使命,不和你爭,我就無事可做。現在勝負已分,烏戎沒了,我阿爹阿娘也都死了,我了無牽掛,這樣……也好。”穠華道:“你該為自己活了,了無牽掛,白來世上一遭。”她有些自嘲,“我的人生沒開始就結束了,不過看著自己一天天變老罷了。”一麵說,又注意起她的肚子來,“聖人這是第二胎了吧?”她嗯了聲,在隆起的小腹上撫了撫,“我一直想,女人有了孩子,才不枉跌進紅塵裡來。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也可以的。還記得第一次在四方館見到你,我那時就很羨慕你,覺得你一定是世上最快樂的姑娘。若不是各為其主,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可惜後來……”持盈惘惘的,“各有各的命,你與官家之間,從來沒有人能介入,這是你的幸福。至於我,在瑤華宮裡了此殘生,也是我的命數。”她望著她,嘴角勾起恬淡的笑容,“你與從前不一樣了。”一個人的心性,麵上可以偽裝,眼睛卻不能掩藏。穠華仔細地留意,這位烏戎公主被磨平了鋒芒,觸手溫潤,很是喜人。持盈依舊笑靨盈盈,“因為以前有野心,現在都化作塵土了。”她緩緩搖頭,“你的人生,不應該就這樣結束。與官家無緣,或許與彆人有緣。”她訝然抬眼,轉瞬眼裡又黯淡下來,“我曾是貴妃,我身上有帝王家的烙印。”她探過去握住她的手,“我與官家說起過,官家並不反對……不知你記不記得高斐,那年中秋宴上見過的。”她想了想道:“綏國建帝高斐?我記得他。聖人提他做什麼?”“高斐與你同歲,生得也算風雅勻停,不知你對他可有好感?”穠華委婉道,“我是想,你們兩個都經受過風雨,更能體諒對方。高斐配宗女,他自己不太願意,彆人也未見得不挑剔。你呢,本來是金枝玉葉,屈在這瑤華宮,辜負了大好年華。國公府雖然不及禁庭富貴滔天,但至少萬事無憂,比這瑤華宮強百倍。我那日探過高斐口風,他對你有些意思,如今隻看你的了。”持盈轉頭望天邊流雲,恍惚記起那個倚在抱柱旁吹笛的少年,落魄了,卻依舊皎潔如明月。她垂首盤弄腰上的太極印,左思右想,心頭起了微瀾。隻是還很猶豫,“我……入了道。”“這不重要。”穠華沒有再追問,看她的態度便有底了。也未過多久,今上宣旨梁氏還俗,賜婚與茂國公,著實辦了場盛大的婚宴,多少算是彌補對持盈的虧欠吧!穠華這胎比較順利,將過九個月就發作了,又是個兒子。官家盼女兒的願望落空了,失落了兩天,不過看見小的,依舊很高興。叉腰站在搖籃前說:“皇子越多,朕的江山越穩如磐石。這胎是男孩不要緊,下胎再生公主。”因為孩子生在十一月,沒有合適的花來命名,小字就叫玄英——涉青陽不增其華,曆玄英不減其翠。不過玄英的脾氣和菡萏不一樣,菡萏極像官家,玄英更像穠華,愛哭,愛撒嬌,也討人喜歡。今上就抱著孩子感慨,“我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小時候多討人嫌。”笑著對皇後道,“你小時候得人愛,不是沒有道理的。”忽覺不遠處一道淩厲視線射來,菡萏剜他一眼,扔下書卷,負手而出。穠華看了訕笑,“如今開始討兒子嫌了。”複在他頰上親了下,“不過我喜歡,也算功德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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