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馬車坐得太久了,直犯惡心。崔竹筳沒有帶她走官道,一條曲折的小路綿延向前伸展,走了很久很久,未見人煙,也沒有客棧。穠華坐在車內往外看,兩側是焦黃的蘆葦蕩,北風吹過高低起伏,像枯敗的浪。昨夜下過一場雪,南方的雪短促,下起來漫不經心,到天亮時一看,稀薄的一層覆在地上。車輪碾壓過去,留下淺淺的轍,有種孤獨滄桑的味道。她打起前麵的氈子問他,“我們何時能走出這裡?”他說快了,大人哄騙孩子似的,總是那句話。她輕輕抱怨,“已經困在這裡六天了。”他回過頭來看她,眉睫上有凝聚的霜華,“若不是你向那戶人家透露太多,我們何至於走這條路?”看她訕訕的,又不忍苛責,調轉開視線道,“前麵有個鎮子,到那裡住一夜吧!我看你臉色不好,身上不舒服麼?”她把簾子放下來,“沒有。”順勢躺倒,茫然看車頂的鏤雕,低聲問,“先生,還有多久能到建安?”他估算了下,“十來天,已經走得很急了,這條路不通建安,出去便是池州。從池州到建安有三百裡,必定烽火連天,你要做好準備。”他們一直在這片蘆葦蕩裡,連個鬼影都看不見,哪裡能體會外麵的跌宕。她想象不出被大軍橫掃過的城村會是什麼樣,隻是一味地盤算官家何時能來建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他來,說明城已經破了,大綏也完了,她並不希望這樣。可他若不來,他們就會錯過,也許一輩子不能再相見了,想起來又讓她滿心的恐慌。不知現在鉞軍戰況如何,攻到了什麼地方。如果她拖他的後腿,讓他慢些再慢些,等官家抵達了,就會有希望了。她抬起手摸額頭,手心很冷,愈發顯得前額滾燙。她乏力地閉閉眼,“先生,我好像發燒了。”他立刻拉住韁繩過來查看,探手想觸她的額,她飛快讓開了。他的手尷尬停在半道上,蹙眉道:“我得判斷真假,畢竟隻剩二十多天了,我沒有太多時間。”她迫於無奈,前傾了身子。他在自己額上反複比對,果然她體溫偏高,忡忡問她,“難受得厲害麼?我把車趕得快些,到鎮上請郎中看看罷。”她擁著褥子,重又縮回了車內,有氣無力地應道:“顛了一路,我都快要吐了。先生還是慢些吧,天黑前能趕到鎮上就好了。”他不放心,不時回頭張望,可是一道厚氈阻擋住了視線。每每悵然,不隔一會兒便忘了,又忍不住回頭看。她躺著,半閉著眼睛問他,“先生可冷?”他心頭一顫,這段時間來她見他都如死敵一般,突然噓寒問暖,叫他大大感動起來。忙道:“不冷,你照顧好自己就是了。”簾後靜默,過了半天才聽她長歎一聲,“先生這是何苦呢!”他窒住了,心裡有好多話,可惜總會被慚愧封住口。今天她願意溝通,是個不錯的機會。他壓了壓腹上生痛的傷口,努力組織語言,“大約是劫數,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上,如果沒有刻骨銘心,就白來世上一遭。最近我常在回憶以前的日子,在建安平淡生活,每天都過得輕鬆快活。如果問我這一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是什麼,那就是促成你和親。雲觀死遁的那三年,其實我有很多次想向你表明心跡,可是因為牽絆太多,錯失了良機。後來入汴梁,我有我的使命,若雲觀不能奪位,就要助琴台公主封後。一步一個陷阱,都是我自己埋下的,現在悔之晚矣。細想來,你恨我應當隻因為春渥那件事。對於春渥……我罪孽深重。若不是為了讓你走得毅然決然,我不會出此下策。可是後來你也為她報仇了,雖然沒能讓我償命,但我受的罪足可以抵消大半了。可否讓我用餘下的時間儘力補償,看在我們師生十年的情分上。”他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一陣風又翻卷而過,吹得風帽上狐裘傾倒,在他灰心到極點的時候才聽見她的聲音,淡淡的,傷人至深:“你欠我的隻是痛苦,欠春渥的卻是命。你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活著,然後來同我談補償?”她不接受,他一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說過了,心裡的大石頭就放下了,不管她怎麼想,木已成舟,所謂的彌補都是空談。他隻有儘力走好以後的路,她既然已經在他身邊,再要離開,大概隻有等他死了吧!他從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會那麼強,壓抑過度後的爆發,來勢洶洶毀天滅地。尤其經過了汴梁城外的那次變故,徹底掙脫了束縛,可以不計後果,不顧一切。他往後靠,靠在車圍子上,喃喃問她,“如果沒有殷重元,你會接受我麼?”她說不會,“你是我的老師,我將你當長輩,就像我爹爹一樣。”他無聲苦笑,誰要做她爹爹!她爹爹一輩子愛而不得,是世上最失敗的人。家財萬貫又如何?太中庸,眼睜睜看著彆人入了自己娘子的羅帳,最後含恨而終,他不想做那樣的人。所以要爭取,在他心裡她一直是屬於他的。十年來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從個黃毛丫頭到含苞待放,他陪伴她整個少年時光,那時殷重元在哪裡?憑什麼一出現就奪走她?他隻是不甘心。他握緊了鞭子,泄憤式地在轅上抽了一記。她心在殷重元身上,沒關係,等沒有了指望就會認命了。他現在反倒在後悔,為什麼沒有想辦法殺了殷重元。難固然是難,但殺了他,才是治本的最好辦法。或許等下一次,再見麵就是你死我活的較量了。他奮力抖了抖馬韁,活著的人得到她,比江山之爭更加直截了當。馬蹄聲噠噠,穠華靠著圍子昏昏欲睡,漸漸聽見有人聲,她猛地驚醒過來,跪在墊上打簾張望,原來車上了黃土壟道,已經駛出那片蘆葦地了。時間也正好,恰逢太陽下山的當口。她倚著窗口看,夕陽慘淡,所有人的臉上都籠著灰敗的神色,眼睛裡沒有光。要覆國了,誰也笑不出來。狗還戀家呢,何況人乎!穠華見這光景,自覺天都矮下來了。崔竹筳將車駛到一家客棧門前,打簾請她下車,見她滿臉沮喪,牽唇一笑道:“鉞軍攻過這裡了,看看那些倒塌的門樓和無家可歸的人,都是殷重元的禁軍乾的。”她看他一眼,沉默不語。他也不多言,負手走進了店堂裡。店裡的博士迎出來,大概經過了一場戰爭,再看見生人有點怯怯的。雙手在巾櫛上無意識地反複擦拭,躬著身腰道:“客人從哪裡來?是住店呢,還是打尖?”崔竹筳道:“我們從遠處來,要間屋子休整一晚。”她跟在他身後補充了句,“要兩間。”他回身看她,不置可否,掏了點散碎銀子遞給博士,“勞駕再替我請位大夫來。”博士掂著銀錢道好,引他們往後院去,邊道:“半個月前一場大仗打得日月無光,鎮上大夫都被拿去醫治傷兵了,客人運氣真好,恰巧今早都放回來了。客人先歇下,小的叫人攏炭盆來與二位取暖,再燙一壺酒,客人吃喝上,我這就去醫館找人。”博士走了,他想上前扶她,被她揚手格開了。隻說不勞煩先生,自己蛻了鞋子坐在床沿上。原本不該當他的麵上床的,可是有些支撐不住,頭暈目眩。背上一陣陣冷將上來,再多坐一刻都會癱倒似的。她打了個冷顫,“先生恕我無禮了……”她指了指床,“先生自便吧。”他頷首說:“不必客套,不舒服就上床歇著,我在這裡陪你。”她暗裡腹誹誰稀罕他陪!可是實在無力反駁,躺下就像要死過去一樣。被褥裡冷得厲害,不像禁中供著暖。這裡的被褥有種潮濕發黴的腐敗氣味,靠近了就反胃。她勾起頭喚他,“先生把車上那床被子給我搬來罷,這裡的褥子我睡不慣。”他知道她嬌貴,一路上咬著牙不吭聲,到現在才有些瑣碎的要求,反而顯得可親了。他笑了笑,溫聲道好,“你先湊合,我去捧來。想吃什麼,我讓他們準備。”她搖搖頭,“沒有胃口,讓我睡一會兒。”她萎靡不振的樣子令人擔憂,他想走近,又怕她反感,隻得遠遠站著觀察。見她眉頭緊鎖,料想極不安穩,大概是路上受了風寒。這樣的天氣,又在野外過了好幾夜,她是富貴叢中長大的,沒吃過太多的苦,身體便抵抗不住了。他走出去,吩咐店裡廝兒喂馬,抱起被褥複打探,“鉞國的大軍攻到哪裡了?”廝兒拿兩腳鏟子叉起草料揚進馬槽,一麵嗬著熱氣道:“客人眼下來綏國真不是好時候,外麵亂得一團麻,鉞軍已經兵臨建安城下了,鳳山上的小皇帝還在抱著美人做夢呢!好在城中有位上將軍,率二十萬大軍堅守建安,鉞軍攻了三次城,未能拿下。如今據說將建安圍起來了,斷了城裡糧草供給,隻怕那二十萬大軍堅持不得多久。鉞軍六十萬人出征,先前幾場戰役戰死將近九萬,如今還剩五十一萬。五十一萬大軍碾壓建安城,站在城頭看,下麵黑壓壓蝗蟲一般,想想多瘮的慌!”他一邊撒豆齏一邊搖頭,“氣數將儘,要改朝換代了嗬。客人若沒有要緊的事,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了再走吧,否則路上遇見流寇,那就危險了。”他靜靜聽了,轉頭看天色,“建安城已經阻斷與外界的聯係了麼?”廝兒點頭說是,“城門緊閉,城內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進不去。據說上將軍下令,誓與建安共存亡,大概會守到草儘糧絕的那一日吧!”他立在那裡良久,這樣事情就難辦了,眼下想進城不可能,除非等到城破之後。他斟酌了下問:“你說的上將軍,可是鎮軍大將軍孫膺?”廝兒道是,“孫將軍如今是咱們綏人的大英雄,提起他的大名,沒有人不誇讚的。”他在建安城中三教九流都結交,和孫膺這人也打過交道。半年前他還是個武衛將軍,將軍之中第四品,算不上高等級。看來必定是那些驃騎、車騎將軍不中用了,匆忙將他推上馬的。這人以往不太長進,沒想到國難時竟能委以重任,出乎他的預料。他心裡盤算著,腳下搓著步子回臥房裡去,中途讓人往湯婆子裡灌了熱水,送到床上讓她捂著。她睜開眼看他,複又把眼睛閉上,麵孔白得像張白紙。他不由心焦起來,到門上等郎中,隔了半盞茶功夫,見那個博士帶著一個背藥箱的往後來,他忙迎上去,拱手做了揖,請大夫裡麵診治。那郎中坐在床前觀她容色,問了症狀又看脈象,右手號完了換左手,半天捏著一小撮胡子道:“娘子寸脈滑數衝和,依在下看是喜脈。隻是月份尚小,隱於其中,可過半個月再號一次,到那時方能斷定。”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兩個人,本來以為是病了,沒想到居然是喜脈。穠華聽了頓時眼圈發紅,心裡歡喜異常。她和官家天天盼著孩子,兩個沒有常識的人,從同房開始便招醫官請脈。三天一次持續了近一個月,沒想到盼著盼著,果真來了。隻是這麼好的消息不能立刻同他分享,是個莫大的遺憾。她很想看他高興的樣子,一定是傻傻的,又哭又笑吧!她現在愈發想他了,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他身邊。他們有孩子了,那些言官終於不能以皇嗣為借口刁難他了,可是離他那麼遠。想念他的懷抱,想念他的微笑,卻被硬生生分開,想起這個便愈發的憎恨崔竹筳。所以這個消息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她悲喜交加著,可對於崔竹筳來說卻是個晴天霹靂。有了孩子,她和殷重元的糾葛便更加深了。他指望她能忘了他,但是孩子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這一輩子都彆想擺脫。大夫說著賀喜的話,他勉強笑了笑,“承你吉言,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這是第一個孩子,不知道哪些方麵要留意,還請先生指點。”大夫道:“孩子才著床,要仔細看護著,不能乏累,情緒不能有太大波動,整日高高興興的自然最好。還有一點要緊……”低聲在他耳邊叮囑,“三個月內行房是大忌,待滿三個月,孩子結實了,可徐徐圖之。但切不可貪戀,畢竟有了身孕,該當心還是要當心的。”他臉上紅起來,諾諾應了,複道:“我們一路顛簸,我看她這兩日萎頓得厲害,又不肯吃東西,怕這樣下去傷了孩子,先生開些安胎的藥吧!”大夫揭開藥箱取紙筆,趴在桌上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張紙,邊寫邊道:“藥都是輔助,要緊還是食補。”往後仰身囑咐,“娘子胃口再不好,為了腹中胎兒也要勉為其難。你不吃,他要吃,可不能縱著自己,委屈了孩子。”她坐在褥子裡,明月般的臉盤上帶著微笑,略低了低頭道:“多謝先生,我記住了。”大夫開完方子問崔竹筳,“何人隨我去取藥?”“隻有再勞煩博士一趟了。”他把心煩意亂都壓製住了,往外客套比手,“我送先生。”待得轉出了客房,他在大夫袖上牽了一下,壓聲道,“還要勞煩先生,這個孩子……留不得,請先生替我想辦法,將他打掉為好。”那大夫吃了一驚,添丁是闔家歡喜的好事,他卻寧願不要,實在匪夷所思。仔細打量他兩眼,拱手道:“恕我冒昧,敢問閣下與那小娘子是什麼關係?我看小娘子高興得很……”若說夫妻,哪裡有做爹爹的不要自己孩子的,說不通,唯有另想說法,便道:“她是舍妹,婚後不久郎君身故,夫家又沒有長輩做主,家下爹娘與她說了門親,願令她再嫁。如果拖著孩子,婚事便難成了。趁著現在孩子還小,長痛不如短痛,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大夫長長哦了聲,隻是可憐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命途這樣坎坷。終歸也是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況在這戰火連天的年月裡,活得益發不易。他歎了口氣,頷首道:“既這麼,那我就另開一副藥。隻是打胎畢竟傷身,事後要好生將養著,否則再想懷上就難了。”他道好,“我心裡不忍,卻也無法。”說著見酒博士從廊下經過,招手托付他跟隨大夫去取藥,自己又轉身進了臥房裡。進門時她已經下了地,見了他迎上前兩步,哀聲道:“先生也聽到這個消息了,我如今懷了官家的孩子,不可能再與先生如何了。先生放我回去找官家吧,他是孩子的爹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他未應她,隻攙她回床上,含笑道:“怎麼下床來了?你現在身子虛,要好好靜養。那些事容後再議,剛才大夫在外麵同我說,隻怕坐胎不穩,連日的顛躓孩子有損傷,先開些安胎的藥調理好身子。這兩天在這裡住下,等穩妥了再走不遲。”他將手棲在肩頭,“穠華,你的孩子,我自當視如己出。所以不要再說找官家的話了,彆叫我傷心。”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不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可她實在不解,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以前那樣謙和儒雅的人,為什麼一夕變得麵目全非了?她努力想找到崔先生的影子,可是沒有,找不見一絲一毫。他和她麵對麵而立,卻陌生得從未相識一樣。仿佛魂魄換了彆人,皮囊仍舊是他,叫人從心底裡升起寒意來。“以前疼愛我的先生去哪裡了?”她淒然道,“我的先生是最好的先生,以前我有心事都同他說,先生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可是現在……我已經不認得先生了。”說起這個,他也很難過。一個人沒有執念的時候,可以兩袖清風。一旦求而不得,那就另當彆論了。他低頭看她,悵然道:“怪這世道,怪我曾經受製於人,所以殷重元要統一天下,我覺得是件好事。中原需要一位稱雄的霸主,讓他高高在上坐鎮江山,我不與他為敵,我隻要平靜的生活,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他笑了笑,“或許你會說我無恥,可是我放棄一切換一個你,難道很貪心麼?”她簡直有些同情他了,“我已作他嫁,你奪人妻房就是貪念。先生原本是多博學的一個人,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如今還算得上君子麼?”他靜靜聽她控訴,聽完了,依舊沒有任何觸動,“我若不是君子,你現在也許早就認命了。”身後篤篤傳來敲門聲,他回頭看,是店裡博士煎好了藥。他道了謝接過來,耐著性子替她吹涼,複遞到她麵前說:“冷了更苦,趁熱喝吧,對孩子有好處。”她沒有接,垂首看了眼,“這是什麼藥?”那濃稠的藥汁裡倒映出他的臉,冷漠蒼白的。他略頓了下,“你坐胎不穩,需要安胎,這是安胎藥。”她辯他深色,不喜不悲,很平常的模樣。若換做以前,她想都不想便會喝下去,現在不是了。她深知道這孩子的有多重要,她要保住他,直到回到官家身邊的那一天。她將兩手緊緊壓在小腹上,“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用不著吃藥。剛才大夫也說了,藥補不及食補,我好好吃東西,孩子不會有恙的。”他擰起眉,眼睛裡憎惡的光一閃而過,寒聲道:“吃藥是為確保你肚裡孩子的安全,藥補之後食補才是上策,大夫也說了胎不穩,你如何不聽?”看他的樣子很生氣,但究竟是擔心她的身體,還是因為她不肯喝藥,就不得而知了。她抿唇靠在床架上,彆過臉道:“先生一定要我喝,也不是不可以,先取藥渣來讓我過目。”他一瞬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也不怕得罪他,直截了當告訴他,“我信不過先生,因為這是官家的孩子,先生怕是很難做到視如己出。”他站在那裡,被她揭開了假麵具,有種狼狽不堪的感覺。她再也不是那個心思簡單的孩子了,她學得步步為營,果真為母則強。先前還在感慨他變了,如今她自己還不是一樣!他把藥放在了案頭上,“實在不願意喝,我也不強迫你,隻是孩子若有了閃失,到時候彆怨天尤人。”說完拂袖而去。穠華見他走了方鬆口氣,掙紮著起身插上門,再回頭看那藥,端起來倒進了盆栽的土裡。存疑的東西最好不要去沾染,孩子在她肚子裡,不去借助那些藥物,即便出了差池也是命。但若是喝了藥,不明不白丟了孩子,那她怎麼對得起官家?她踉蹌著重新回到床上,把手覆在肚子上。小腹平坦,才一個多月,與平常無異,但心裡卻是高興的。現在的她一無所有,隻有這個孩子了,好好看護他,等見了官家,官家一定很歡喜……眼下不知他怎麼樣了,一日未拿下建安,他便要一日鎮守汴梁。人雖是活的,有時卻被這樣那樣的俗務牽絆。她甚至有些怕,怕一直尋不見她,他會放棄。如果是這樣,那她應當怎麼辦?同他分開,前後加起來有十幾日了,思念發作起來,是世上最難熬的酷刑。其實她多次想過要逃,然而丟失了春渥那回她從瑤華宮突圍,距皇城不過十裡路,半道上就遇見了登徒子。如果擺脫崔竹筳後又落進彆人手裡,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了。至少現在他還沒有強迫她,這點倒是可以放心的。隻是她依然覺得很害怕,今天不知道明天,一腳踏空,可能就萬劫不複了。她仔細思量過,就算回到建安,皇城還未破時她不能露麵。母親和弟弟固然要救,但也不能讓丈夫左右為難。綏國的半壁江山已經淪陷了,再堅守,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個病入膏肓的軀體堅持不了多久,最後總歸是彆人的盤中餐。她隻盼官家快來,快來……就算她自私吧,她堅持不了多久了。圓月一輪掛在天上,照得人心慌。池州縣衙早前被鉞軍攻占,前堂一片狼藉,所幸後院收拾收拾,將就還能用。錄景端著熱湯往前看,一人孑然立在階上,玄色的緞子在月色的映照下,發出藍而回旋的光暈。風吹動冠上組纓,高高撩起來,婉轉飛揚。他在那裡,便如一座高塔,寫滿了滄桑和悲涼。錄景歎了口氣,近來官家養成了習慣,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一個人形單影隻著,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他心裡,除了皇後便再沒有彆人值得交談了吧!他走過去,奉上了茶湯,低聲道:“更深露重,官家還請早些歇息。明日咱們直奔建安,與大軍彙合麼?”他嗯了聲,“守城的那個孫膺倒是員勇將,需儘早解決他,才好一舉攻破建安。”錄景道:“建安城中那麼多人,截斷了供給,料想也撐不了多久。到最後弄得人吃人,城便不攻自破了。”他看了他一眼,“我如何等得到那時候?”飲了口茶湯,把盞遞了回去,轉身道,“明日五更就動身,到了軍中再作打算。”錄景捧著茶盞惘惘的,知道他著急,隻有城破之後才好與皇後彙合。照腳程來算,他們應當是趕在崔竹筳之前了,可都進不得城,都在外麵打轉,人多,地方又廣,難免會有錯失之虞。所以還需早早攻下建安,攻下後城門大開,崔竹筳必料不到官家會放下汴梁趕到建安來。一旦張起了網,姓崔的就是插翅也難逃了。他們這些底下的人也日日求神拜佛,盼望官家早些把皇後找到,一來是解了官家的相思苦,二來太平了,大家也好過兩天安生日子。所以從汴梁到池州,緊趕慢趕隻用了八天。再從池州輾轉到建安,至多花上三四日罷了。這一路霜雪,風馳電騁連眼睛都睜不開,摔打慣的班直尚且有些受不住,官家卻不叫一聲苦。想來再苦,也沒有什麼比同皇後分開更苦的了,這種時候僅帶二十多人上路,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想念一個人,能到舍身忘死的地步,且這種事還發生在官家身上,誰能想得到!一路奔波,馬蹄在黃土道上揚起漫天的沙塵。待到建安城外,撫遠將軍與隨軍右仆射已接了密令在官道上守候多時了。見一隊人馬赫赫揚揚而來,眯眼遠眺許久,為首的人雖覆了罩麵,那身形做派卻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忙撩袍跪下接駕,馬上的人翻身下來,解開腦後絲絛,將銀絲罩麵隨手拋給了右仆射隆韶。“圍城有幾日了?”隆韶嗬腰道:“回陛下的話,今日是第七日。”他轉過眼一瞥上將軍元述祖,“攻了三次,均以失敗告終,你這大將軍當得好。”元述祖驚惶不已,不敢向隆韶求救,隻盯著足尖道是,“臣無能,請陛下責罰。但請陛下聽臣一言,建安護城河甚深,臣派人丈量過,約有三丈。眼下正值隆冬,南方水雖結冰,冰層太薄,伸手一戳便破,要渡河,委實是難。加上建安城樓比汴梁高出許多,城池易守難攻,因此幾次都被綏軍阻退……臣與隆相商議了幾個對策,可是礙於出征時陛下有聖命,唯恐傷及城中百姓,未敢貿然行事。如今陛下來了,還請陛下定奪。”他腳下匆匆往前,隔河睥眼觀察城樓,城門緊閉,鐵索收起了巨大的吊橋,建安城就如同一座孤島,大軍想攻陷,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派人馬,方圓十裡內探查,看看可有通城的密道。”他蹙眉指派,回身又問,“自圍城以來,可曾發現有人出入?”元述祖拱手道:“連隻鳥都飛不進去,更彆說人了。”既然無人出入,證明皇後還未入城,也就不必忌諱那麼多了。他實在是著急,時間有限,要做到不傷城中百姓分毫,恐怕非等守上十天半個月不可。哪場滅國的戰爭能夠保證兩全?所以造成傷害在所難免,因道:“說說你們的對策。”隆韶應了個是,“如今是破城無方,兵不厭詐麼,既然強攻不得,隻有另辟蹊徑了。餓肚子倒可以堅持兩日,人畜飲水卻一天也斷不得。城中供水有兩條途徑,一是水井,二是通渠。人飲井水,牲畜卻未必,可從通渠源頭下手,城中牲畜保不住,綏軍的糧倉便空了一半。再者以火器投擲霹靂火球、蒺藜球及煙球等,約定時間環城而發,城中必然大亂。”他聽了頷首,“無可奈何,隻得如此。”一壁指了指懸掛於城門之上的吊橋,“今晚命人潛水過去將那鐵索弄斷,打仗連門路都沒有,城中人死絕了都不知道。”隆韶與元述祖諾諾應了,揖手道:“陛下長途跋涉,一路上辛苦。臣等為陛下搭了營帳,請陛下帳中歇息。”他說不必,“隨意準備個小營帳就是了,朕親臨的消息不能泄漏出去,令傳馬直指揮來見朕,朕有要事吩咐。”眾人領命分頭去辦,馬直指揮來時,命他監察建安城周圍的情況,防著皇後突然到了,好早早得到消息。一切料理妥當了,心頭又空又懸,便癡癡立在帳前眺望。錄景看他模樣有些擔憂,上前壓聲道:“官家這十多天都未好好歇息,如今建安城近在眼前,官家總可以寬懷了。臣熏好被褥,官家睡兩個時辰。您瞧您瘦了一圈,聖人見了該心疼了。您不為自己,且為了聖人保重龍體吧!目下沒有什麼進展,官家守著也無用,小睡一會兒,有了消息臣立刻通稟官家。”他扶了扶額,喃喃問錄景,“你說皇後如今在哪裡?”錄景道:“左不過在往這裡趕。官家同聖人心有靈犀,既然曾經約定過,聖人必定會赴約的。何況建安城破,關乎郭太後與建帝性命,聖人重情義,無論如何都會鬨著讓崔竹筳帶她來建安的。”“那崔竹筳呢?可會聽她的?”錄景想了想道:“會,就像官家疼愛聖人一樣,崔竹筳若是真愛聖人,必定不能拒絕她。”說著一笑,“官家是知道的,聖人就是有這本事讓人言聽計從。連官家都不能奈聖人何,崔竹筳大概更不能了。”他聽完,嘴角極難得地揚起了一絲笑意。是啊,她曾經稱自己工諂媚、善邀寵,某種程度上可算詭計多端。崔竹筳如果對她是真心,就一定會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有時想想,再如何了得的治國安邦之才,遇見了喜歡的女人都會分不清方向。他是這樣,崔竹筳也是這樣。不過他比較幸運,他愛的女人同樣也愛著他,所以不管經曆多少波折和磨難,他都不輸人半分,且信心滿滿。他已經十來天未睡過囫圇覺了,常常一閉上眼就夢見她,然後驚醒,徹夜難眠。再找不到她,他一天一天萎靡下去,性命恐怕將不久矣。是該好好休息兩天了,養精蓄銳隻等她來,來了便拴在腰上,一時也不讓她離開視線了。那廂小鎮上的歲月尚且靜好,歇了幾日,穠華自覺身上輕鬆了不少,大概懷孕初期的症狀都過去了吧!雖然偶爾孕吐,精神卻旺了很多,也不發燒了,便央崔竹筳上路。他有些為難,“再往前恐怕不能駕車了,要騎馬。你這樣的身體怎麼行動?鉞軍無法攻克建安,在外盤桓也不是辦法。或者聽我的,放棄吧,從這裡往東北便是廬山,改道還來得及。”她說不,“先生定有辦法的,既然到了這裡,怎麼能半途而廢?騎馬便騎馬,我一定要去建安。”他沉默下來,忖了忖道:“眼下城中與外麵斷了往來,要進城隻怕很難。不過我記得,以前同個城防官閒話時曾談及,據說在保安水門以南的潮湖寺裡,有個便道直通望仙橋,或者可以到那裡一試。可是你要想清楚,孩子現在月令小,在馬上顛簸,隻怕會累及他。你當真隻想進城,不在乎孩子麼?”叫她怎麼取舍?命運的峰回路轉,也許隻在入建安這一條路上了。她咬了咬牙,“全看造化吧,若我有幸,則能救下我孃孃和高斐,懷中的孩兒也會安然無恙。”他見她堅決,便不再勸阻了,轉頭喚博士,請他弄一套尋常的男裝來,讓她換上了好趕路。她綰起頭發,綁上了褲腿。上次逃出瑤華宮後學會了騎馬,現在正可以派上用場。不過跑得不急,畢竟自己的身體要自己小心,顛騰得太厲害了,也怕孩子有好歹。極辛苦的時候又在想念他,等見了他,一定要好好訴苦,把滿腔的委屈都倒出來。古往今來的皇後,有哪個像她這樣多舛?廢便廢,即使是賜死,也不必受這麼大的罪。索性失寵了,沒有指望便罷了,可她明明和官家愛得正盛,卻要遭受這樣的折磨,憑什麼呢!北風吹進眼裡的時候,把淚水都帶走了。離建安越近,她便覺得希望越大。她甚至有種預感,覺得官家就在不遠處,要不了多久便可夫妻團聚。她在建安城中長大,好多地方都相熟,待入了城,如魚得水,肯定有辦法擺脫崔竹筳。屆時就找個地方藏匿起來,一心一意等著官家。他一個月不來便等他一個月,一年不來便等他一年,總有一天能等到的。通渠連著錢塘江,隨潮漲潮退或盈或虧。鉞軍在入城的閘口投了大量的砒霜,砒霜隨潮湧進建安,待得退潮的時候,水麵上帶出不少的死馬死羊,看來這一計是奏效了。距離投毒到今天已經五日,城裡的百姓和綏軍都陷入了恐慌。看見的不過是牲畜屍首,中毒的人未必沒有。二十萬綏軍在城中要吃喝,連水都不敢輕易飲,再頑強也堅持不了幾天。鉞國作戰比重文輕武的綏國要有經驗得多,擾敵不是一兩次,今天鬨鬨這裡,明天鬨鬨那裡,看著很大的陣勢,其實不費什麼兵卒。漸漸綏軍有點不耐煩了,幾個將領站在城樓破口大罵,換來鉞軍的哄然大笑。他罵由他罵,也不回應,笑完了拍拍屁股回營,半夜的時候故技重施,綏軍不堪其擾。次數多了,往往就不當回事了。大將軍元述祖見時機成熟了,報今上求裁度。得今上首肯,環城的火器都準備就緒,元將軍高立於營門前,一聲令下,四麵同時砍斷牽製的繩索,隻見漫天的火球帶著驚人聲響呼嘯飛過,瞬間在建安城上方集結成了密密匝匝的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墜落,所到之處,烈焰滔天。城中百姓的驚惶哭叫隨風傳來,今上在一旁觀望,看撞車載著丈餘粗的撞木向城門攻去,鐵葉包裹的木首狠狠頂在城門上,幾乎可以想象出垛牆上綏軍的恐慌。他仰頭看,火球颯踏,如同流星。燃燒的火焰像一麵薄而頑固的旗幟,在風裡招展,聲勢浩大。今晚應該能破城了,毀滅性的,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要拿住建帝母子,他們在他手上,皇後就有了目標,就一定會來。至於城中的百姓,現如今是顧不上了,和這座城一起毀滅,也許就是他們的宿命吧!錄景執劍在一旁保護他,一麵問:“攻克綏宮後,官家可要前往?”他靜靜站著,火光籠在他眉間,那沉沉的眼眸深邃如瀾海,曼聲應道:“建帝母子擒獲後囚禁於宮闈,崔竹筳必定應皇後要求去解救他們,到時候我要去會會他。”錄景有些擔憂,“官家的安全最重要,區區一個崔竹筳,交由班直處置就是了。”廣袖下的雙手用力握了起來,對於他來說,皇後被擄走是奇恥大辱,甚至比割讓城池更令他難以接受。崔竹筳挑戰帝王的底線,就應該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皇後若是因為反抗太後甘願跟著彆人走,尚且另當彆論,但那人是崔竹筳就大大不對了。皇後恨他殺了苗春渥而手刃他,如果見他死而複生,會有多恐懼?撕破了臉皮的兩個人相處,崔竹筳會不會做出什麼事來,他簡直不敢想象。所以快點找到她,讓她回到他身邊,她就再也用不著害怕了。戰爭裡,人渺小得如同螻蟻一般。霹靂彈落地,咚地一聲炸開,震得地動山搖。頭頂上的夯土層也承受不住撞擊,簌簌落下碎土來。火把照著幽暗的甬道,腳下是顫抖的土地,她心驚膽戰地跟在他身後,“密道會不會塌?”崔竹筳回頭看她,嘴角居然含著笑,“生不同寢死同穴,似乎也不賴。”她蹙眉瞥他一眼,並不覺得這話好笑。要同穴,也得看她願意不願意。她現在一心趕進城,就是那麼巧,他們抵達潮湖寺,在外徘徊了很久才尋見這個密道。城池封鎖後,似乎並沒有人動用過這裡。洞口是雜亂的枯草,撥開鑽進去,才走了半裡地左右,頭頂上便劇烈震動起來,想是鉞軍開始攻城了。她說:“如果知道堅持不下去,他們會不會從這條密道逃跑?”崔竹筳唔了一聲,“這要看建帝是否有血性,如果與綏國同生死,大概不會逃走。如果隻圖活命,也許在這裡等半個時辰,會迎麵遇上也說不定。”她心裡懸起來,倘或真的碰上,那回城就沒有希望了。她遲疑問崔竹筳,“先生要在這裡等麼?”他腳下未停,一手舉著火把,一手將她護在身後,“望仙橋在鳳山下,需穿過三省六部。建帝要逃亡,恐怕還得先過元老們那一關。小皇帝年輕,未及弱冠,其實那些臣僚並不將他放在眼裡。如今綏軍正拚死作戰,他做皇帝的卻腳底抹油,任誰也不能答應。所以放心吧,皇城在則他在,皇城淪陷,他大不了被甕中捉鱉罷了。”說著一頓,“咱們還需快些,萬一中途真的遇見人,一眼認出了你,到時候就麻煩了。”是啊,兵荒馬亂的時候,逮住了就是救命稻草,死馬當活馬醫。她不論好賴是鉞國的前皇後,又頂著綏國長公主的頭銜,真有居心叵測的人在這密道裡與他們狹路相逢,一時半會兒還真應付不了。她急促推他,“那就快些吧!”腳下愈發加緊了,可是小腹突然牽痛,痛得她邁不開步子。他察覺了,慌忙扶住她,“怎麼了?肚子疼麼?”她臉色變得慘白,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先生……”他腦子裡轟然一聲炸雷,莫非是孩子有事麼?雖然他很不希望留下他,但如果發作在這裡,真不是件好事。他倉惶往前看,看不見首尾,隱隱有水聲,頭頂上護城河,現在應該在中斷。他將火把插在泥牆上,兩手伸過來叉她腋下,努力將她扶起來。她額上滲出汗,腹中絞痛,害怕得哭起來,“怎麼辦……孩子怎麼辦……”這動蕩的年月,人得有十條命才能存活。他擔心孩子有恙會危及她,在這裡總不是辦法,還需儘快進城去。他蹲下身背對她,“上來,我背你走。”這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橫了心覆在他背上,他負載著她,摘下火把繼續前行。一麵走,一麵安撫她,“彆怕,等到了外麵我再想辦法。彆怕……”她咬著唇流淚,眼淚落進他領中,冷冷的。她說:“先生,孩子保不住,我也不想活了。”他心頭顫了顫,“不會的,等安頓下來,我一定給你找大夫。”她輕輕地抽泣,細碎的聲音在他耳畔。他心裡牽掛著,一直問她痛不痛,她起先說痛,後來似乎減輕些了,隻說好了很多。走了大鉞一炷香時候,他抬頭往前看,距離出口不太遠了,已經可以看見外麵的光。他將火把擲在地上踩滅,摸索著靠近洞口。如果不是背著她,他應當先出去探探情況的,可是現在顧不得了。好容易費儘了力氣攀出洞口,迎麵卻遇上幾支長矛,冷硬的矛尖直抵在他的咽喉。是奉命鎮守的綏軍,為了防止建帝逃跑。結果建帝未等來,竟從另一個方向拿住了兩個來曆不明的人。“是奸細,斬殺之。”那些驚弓之鳥受不得一點驚嚇,一有異動立刻做出反應,長矛高高舉起,頃刻就要落下來。崔竹筳也吃了一驚,想要抽劍應對,卻聽見她低低叫了一聲,“我是成國長公主。”那些長矛頓住了,為首的都頭借助火光看她的臉,雖見她穿著粗布的短襖,但是那清如山泉的眉眼,一看便知不同於尋常人。“果真是長公主?”還是不大信任,“彆不是奸細想混入城裡來吧!”她艱難地抬眼看那都頭,“你見過我這樣的奸細麼?”長得貌美,又半死不活,的確不像奸細。這建安城快守不住了,哪裡有這樣多此一舉的奸細!綏軍越來越多,將他們圍了起來。她示意崔竹筳把她放下來,沒有去看他的臉。她這一路都在思考,先前怕自己成為挾製官家的工具,但思來想去至少有一點好處,同郭太後他們在一起,要見官家比跟隨崔竹筳簡單多了。很對不住他,到最後倒戈一擊,沒有去投靠鉞軍,反倒順勢借助了綏軍。現在是箭在弦上,至於擔心的那些事,就靠她自己周旋吧!崔竹筳呢,沒有料想到她會突然做這個決定。他有些驚詫地望著她,他這個老師竟棋差一招,被她算計進去了。現在再作計較似乎為時已晚了,要同滿城的綏軍較量,他暫時沒有這個能力。成國長公主回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孫膺耳朵裡,孫膺聞訊趕來,見了崔竹筳,立刻便有了七八分成算。崔竹筳交遊廣闊,當初也算是建安城中小有名氣的文人雅士。他在李家宅邸做西席的事眾人皆知,後來李家的小娘子一躍成了和親公主,他又隨公主入鉞,那麼現在出現,同他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長公主了。城中火光衝天,到處儘是殘垣斷壁和奔走呼號的百姓。一個火球照準他們衝過來,崔竹筳來不及細想,飛快將她護在懷裡。所幸擦身而過,並沒有傷及。眾人驚魂未定,孫膺倉促揖手,“我未曾有幸得見長公主,敢問崔先生,可否斷定?”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認又當如何呢?難道說她冒認皇親麼?他點了點頭,“是,這位正是成國長公主。”孫膺訝然行禮,“不知長公主駕臨,令長公主受驚,臣萬死。”一麵說著,一麵抬頭審視她,看那精致的麵容帶著愴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動蕩,長公主回京無處安置,臣命人護送長公主入大內,待見了太後再做定奪。”綏軍來引領她,她腰裡酸痛得厲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過頭來看崔竹筳。他眼裡有道不明的一種失望的神色,這時居然不知如何轉圜才好,若她真被帶進了綏宮,接下去要見便難了。城不破,有綏軍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鉞軍接手。她的身份與兩國息息相關,不管在誰手裡,都與他無緣。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與長公主不分離。”孫膺有些吃驚,“崔先生這是何故?”他索性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長公主需找太醫醫治,還請孫將軍命人引路。”她奮力掙開了他的鉗製,“不用勞煩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於脫離他,自然不能讓他一同進內城,對孫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孫將軍可邀崔先生為軍師,請先生出謀劃策,共抗鉞軍。”說完也不回頭,掖著肚子便隨綏軍往嘉合門方向去了。她做這個決定,不知道是對是錯。自己牽掛著不能放下的親人,見了她不知會存怎樣的心思。她如今隻能靠自己了,令她憂心的還有孩子,這一陣陣的驟痛恐怕不是好兆頭,她必須儘快找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否則這孩子隻怕要保不住了。她一步一步艱難前行,進了嘉合門上鳳山,要走很長的一條禦道才能入大內。咬著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層冷汗。雖然已經立春,但天氣不見轉暖,仍舊與寒冬臘月無異。遇著了夜間的冷氣,中衣幾乎要結起冰來。終於看見麗正門了,那正門巍峨佇立,還是原來的模樣。仿佛城內的炮火同綏宮沒有關係,它依舊是綺麗壯闊的。宮中內侍上前迎接,聽了原委狠吃一驚,忙躬著腰往大內引,邊走邊道:“官家與太後在乾和殿內,請長公主隨小人前往。”畢竟是戰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鉞軍攻勢極猛,又一陣鋪天蓋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儘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幕。她心頭酸楚,看著這陷於水深火熱中的家鄉,忍不住潸然淚下。內侍見她這樣,哀聲歎息道:“沒用了,大限將至了……”像個極可怕的夢,卻怎麼都醒不過來。那些震天的哭聲還有惶駭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隻有充耳不聞,唯一能施援手的,不過她的母親和弟弟。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綏國皇帝聽政的地方。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政務可聽了,半月前這皇都基本就已經癱瘓了,內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後一刻來臨。一直提心吊膽著,真正聽見炮火聲時居然鬆了口氣。建帝高斐立於殿前,梁冠黑舄,緋衣金帶。這身裝束從七天前就沒有變過,亡國之君的命運如何,不言而喻。雖然他還年輕,但是該結束時,必須要體麵地結束。他是崇帝唯一活下來的皇子,他登極號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輝煌和鼎盛,開始走向衰敗和死亡。綏宮外有將士鎮守,保護他是其次,國難降臨時,監督他與建安共存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隻對先帝的江山負責,不是對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釘在這裡了,連做懦夫的機會都沒有。他處置了後宮的那些嬪妃們,讓她們先走一步,免得活著遭人淩辱。自己在廣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會兒抬頭看天上,紛飛的火球,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壯烈姿態墜落,皇城不在射程內,看著竟彆有一番滋味。他歎了口氣,複低頭踱步。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曾數過金磚的數量,縱向六十六塊,橫向是九十九塊還是一百零八塊,他已經記不清了。“一、二、三、四、五……”他輕聲數著,從東側開始。數到十三的時候聽見內侍喚他,他心頭一跳,料想是城門被撞開,五十萬鉞軍攻進來了。可是轉過頭看,來人有兩個,一個黃門打扮,一個是廝兒打扮。他頓了頓,緩慢上前兩步,“怎麼?”內侍拱手行禮,“回稟官家,成國長公主求見。”“什麼?”他沒聽清,“哪國長公主?”也許他連她的封號都忘了,也是,受封不過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裡記得那麼清楚!穠華上前一步,“妾與官家請安。”他茫然哦了聲,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麵說著,一麵倒退了兩步,大聲往身後傳話,“孃孃,阿姊回來了。”郭太後聞言從殿內急急走出來,待到天街上,見高斐已經把穠華牽上台階來了。她站在那裡晃了晃,“穠兒……”眼淚蒙住了穠華的雙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極,膝蓋一軟,便崴身跌倒下來。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回到五歲那年,滿園芳菲正盛。她捧著書卷,在湖邊的青石上坐著,聽爹爹講故事。“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爹爹的聲音極好聽,溫軟的,如淙淙湧泉。她那時幼小,不解其中意,問爹爹,“信中的話是什麼意思?”爹爹低頭看她,眼裡含著悲傷,“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誌也。”她聽後半天沒有說話,爹爹的袍袖被風吹拂,拂過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氣。她莫名覺得很難過,氣哽得哭起來。爹爹很訝異,將她抱在懷裡,問怎麼了?她伏在爹爹肩頭說:“何氏可憐,她與韓憑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在一起?”爹爹悵然歎息,“畏天道,畏王權。有時侯愛情敵不過權利,等你長大就知道了。”說著含笑撫她丱發,“我穠兒有真性情,將來必可覓得良配。要記住爹爹的話,女人不可貪戀權勢,縱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她還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裡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這樣的良人,爹爹對穠兒最好。”爹爹隻是笑,俊秀的麵容,隻因常常蹙眉,眉間有了淺淺的紋路。但是笑起來極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聽了她的話緩緩搖頭,“像爹爹這樣的並不好,要找個可以保護妻兒的,倘或能遠離名利,那就是大圓滿了。”她靠在爹爹肩上,過了很久才又追問韓憑與其妻的結局,爹爹說:“韓憑被王處死,何氏陰腐其衣,與王登台的時候縱身躍了下去。左右攬衣不得,墜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遺書,請求與韓憑合葬,王沒有答應,令人埋之,使她與韓憑的墳塚相望。”她含著淚,五歲的小兒也懂得人世間的辛酸了,“後來呢?就一直這樣咫尺天涯麼?”爹爹說:“墳塋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塚合,則吾弗阻也。’於是當夜有兩棵梓木生於墳塋兩端,十日便長得合抱粗,根交於下,枝錯於上。樹頂還棲了一對鴛鴦,日夜交頸悲鳴,其狀可哀。”“鴛鴦是韓憑夫婦變成的麼?”爹爹說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得以團聚,也是幸事。”穠華雖然懵懂,但是讀得懂爹爹的傷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爹爹淒然南望,喃喃應著:“是啊,一定是這樣。”鳳山在南方,鳳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一個激靈醒轉過來,她臥在床上,外麵轟鳴聲不斷。郭太後和高斐站在她床前,見她醒了,低聲道:“大內隻剩一位太醫了,剛才來看過,說你懷了身孕。”她有點慌,仔細判斷他們的表情,然後說是,“孩子還在麼?”郭太後點了點頭,“暫且還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說不準……這個消息,殷重元知道麼?”她該說實話麼?知人知麵不知心,她要學會保護自己,便搖頭說:“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經將我廢了,貶入瑤華宮為道,孃孃聽說了麼?”鉞國自然有綏國的探子,大致的情況也傳回來了。鉞太子沒死,試圖奪位,其間發生很多糾葛,導致她被打入冷宮,乃至被廢。她麵有愧色,囁嚅道:“我沒能殺了殷重元,有負孃孃所托。禁庭中幾次三番出紕漏,他早已經不信任我了。當初封我為後,隻是為了以我為由,伺機向綏國興兵。一旦大戰開啟,我沒有了利用價值,被他掃出了禁中。”“這麼說來,殷重元對阿姊是毫無感情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她心裡糾結不已,官家無子,就算她將他們間的關係描摹得多緊張,隻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兩國開戰後,綏國的密探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後來發生的事,他們未必知道。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我在建安時有位老師,我和親,他也一同入了大鉞。後來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對我不離不棄……”這謊話說得十分尷尬,自己先紅了臉。高斐辯她神色,蹙眉道:“可我聽說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對阿姊情深意重,阿姊為什麼要殺他?”她心裡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蟬脫殼之計,崔先生並沒有死。今日我回建安來,就是崔先生護送的。先前在望仙橋下被孫將軍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隨孫將軍共議退敵之計去了。”高斐有些失望的樣子,外麵轟然又一聲,震得宮苑顫動。他垂著兩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現在回來無異於自尋死路。可惜進城容易出城難,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們綁在一起呢!”她沒有說透徹,如果現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們性命,他們必定知道她和官家餘情未了。所以還是沉默,等鉞軍抓住他們,即便被關押起來,見到官家就沒事了。郭太後也萬分惋惜的樣子,“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有個深愛你的男人,一起離開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綏國江山搖搖欲墜,現在我們這些人還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們隻有死路一條了。”其實她現在很想問她,離開她爹爹究竟有沒有後悔過。若不是她與爹爹分離,爹爹不會鬱鬱而終。爹爹是個精明的人,如果察覺風雲突變,也許早就變賣家產,帶著妻女離開建安了。他敗給皇權,卻從未敗給自己,孃孃放棄了這樣安逸的生活選擇親近權利,最後又如何?高斐出去等待消息,他眼下除了等待彆無他法。郭太後坐在床沿上,替她掖了掖被角,“你需要安胎,可惜太醫院已經沒有藥了。那些太醫逃亡的時候打翻了櫃子,弄得到處狼藉,所以現在隻有看造化。”她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郭太後撫撫她的鬢角,嘴角牽起一點笑容來,“沒想到你會回來,雖然很傻,但是孃孃很高興,你沒有忘記我和五哥。就算死,我們骨肉死在一起。”她抓住了郭太後的手,“孃孃,我們不會死的,會好好活下去。”郭太後搖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以前享受尊榮,現在就要忍受屈辱。恐怕殷重元不會放過我們的,即便僥幸能活,也必定像牛羊一樣被圈禁起來。”她頓下來,又歎了口氣,“不能看到你們生兒育女,對我來說是個遺憾。我這一生坎坷,現在回頭想想……不值。”她撐身坐起來,“孃孃後悔離開爹爹麼?”提起她爹爹,郭太後臉上失意更甚了,“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自儘以謝這段感情。那時候你爹爹的香料生意做得極大,整個綏國,乃至鉞國和烏戎,都有他的分號。城中命婦愛香,沉水、蘇合、零陵、白漸……你爹爹櫃上擺了什麼,她們就要什麼。你爹爹頭腦靈活,他會為不同的人調製配方,各種香料參雜起來,或煎或煮或炮,貴婦們可以有各自獨特的味道,因此在城中大受追捧。我與那些貴婦有往來,也是因為這個,有一回去平陽長公主府上送香,正遇見先帝……”她臉上訕訕的,把頭偏了過去,“總之是對不起你爹爹。後來我被接進宮,那時極思念他,幾回梁上生好了白綾,怎奈沒有勇氣套到脖子上……如果那時候死了,也就不用經受現在的國破家亡了。腆著臉活下來,可不是報應麼!我雖做了太後,可是午夜夢回時常想,希望等我死後,有機會能夠同他合葬。夫妻還是原配的好,我心心念念記掛著他,總想回到他身邊去。”到了今時今日,談那些都沒有用了。她勉力下床,推窗往外麵看,建安的天是紅色的,坊間大火照亮了天幕,“鉞軍快要攻進來了……”城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大臣都已經四散逃亡了,隻有他們還堅守著。天下之大,已經無立錐之地。隱約聽見震天的廝殺聲,郭太後臉色變得鐵青,喃喃道:“城門破了,全完了。”前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回身一望,是鎮軍大將軍孫膺。郭太後慌忙迎上去,“城中情況如何?”孫膺拱手道:“臣失職,未能守住城門,鉞軍已入城。前方正在廝殺,臣率金吾衛退守皇城,誓死保全陛下與太後。”穠華在一旁看著,孫膺的臉上沾染了血跡,燭火映照下顯得猙獰可怖。她左右觀望,未見崔竹筳,便問:“崔先生可與將軍在一起?”孫膺道:“臣正要說此事,望仙橋下的密道已經無人戍守,可是眼下鉞軍進城,出不去了。崔先生於胭脂廊上設了吊索,請官家及太後、長公主上胭脂廊。屆時順吊索滑入通渠,底下有竹筏接應,趁著夜色可悄悄出城。”所謂的胭脂廊,並不是尋常的回廊,它是隔斷禁庭與小西湖的一道牆,上有平台,高五六丈,牆下通渠蜿蜒而過,彙入錢塘江。如果計劃進行順利,從那裡遁逃,不失為一條妙計。郭太後聞言,顫聲道:“危難之中見人心,大將軍忠勇,當青史留名。”這時候誰還在乎青史不青史,國都沒有了,留名有什麼用!孫膺自謙了兩句,請陛下與太後移駕。穠華迫於無奈,隻得一同前往。城中交戰正盛,呐喊聲混雜在寒風裡,扭曲呼號,直指人心。天好冷,沒有歸處的心裝著冰棱,到哪裡都凍得瑟縮。穠華隨眾人出了乾和殿,疾步往胭脂廊上去,前後護衛的軍士甲胄上鐵片相擊,發出錚然的聲響。有飄忽的沫子落在她臉上,轉眼化了,她抬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雪。南方的雪有它獨有的特點,孱弱地,無甚力道,一如綏軍的抵抗。兵戈聲越發近了,鉞軍直指皇城。她回身看高斐,年輕的臉上有驚懼。他比她小一歲,過年才滿十六。發現她看他,目光顫了顫,不見君王的氣度,不過是個人生曾經極度平坦的少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