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如果沒有刻骨銘心 就白來世上一遭(1 / 1)

禁庭 尤四姐 4775 字 2天前

他已經瘋魔了,所以執念很可怕,會讓一個人喪失本性。可是他的本性究竟是怎麼樣的,她何嘗看清過?明明是智者,圓融達觀,卻把春渥殺了。她敬他是恩師,結果他對她產生彆樣的感情,她覺得恐怖,也覺得惡心。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的得意還在等著她,他奪人所愛是什麼意思?恐怕把她從大內劫出去,就已經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吧!她不能硬碰硬,死過一回的人,想法也同常人不一樣。她放低了姿態乞求他,“先生,我愛的人是官家啊,你若是逼我,我永遠都不會快樂了。你願意看見整天愁眉苦臉的我麼?你讓我回去吧,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他就站在床前,與她膝抵著膝。燈火下的臉色泛著青灰,看上去陰森可怖。語調冷而硬,垂眼道:“愛情的壽命其實並不長,比如當初你愛雲觀,嫁給殷重元後三個月便退而求其次一樣,這次一定也可以。我與他相比,不過少了些野心,多了些癡妄,哪一點不如他?你要呼奴引婢,要錦衣華服,這些都唾手可得。他給你的愛,我照樣也能給你,乃至更甚,你還要什麼?”她又氣又急,反駁道:“我與雲觀的感情,其實先生看得很清楚,何必有意歪曲!和官家的則不同,是切切實實的愛。他尊重我,以我的喜惡為先,這些先生能做到麼?你不過是打著愛的幌子滿足自己的私欲,何來這個勇氣同他相提並論?世上女子千千萬,多的是比我好的,你為什麼要覬覦彆人的娘子?隻要先生讓我回去,我絕口不提先生半個字,我可以對天起誓。先生可憐可憐我罷,我不能沒有官家,我想他想得快要死了……”她一麵說,一麵低聲抽噎起來,又怕被人聽見,用力捂住嘴,把痛苦和無望都掩在掌心裡。“想念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如今你也體會到了。我這半年來就是這樣度過的,你三次同我見麵,我必須強忍喜悅,裝得淡漠豁達,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自製力?我不能仔細看你,即便麵對著麵,離你不過三步遠,我依舊在想你。所以你現在憑什麼讓我放棄你?你要恨就恨吧,實在恨不夠,我這裡有刀。”他撩起袍角抽出了匕首,“像上次那樣,再殺我一回。殺了我,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官家了。不過這次要認準位置,務必一刀斃命。其實死對我來說是種解脫,當真能合上眼,我也就可以放下一切了。”他把匕首遞過去,她驚恐退縮不願意去接。他笑了笑,執意塞進了她手裡。靠得更緊一些,刀尖對準了心臟的位置,“就是這裡,刺進去會有很多血湧出來,要留神了,彆沾染了衣裙。”穠華嚇得頭皮發麻,曾經簪子紮入他頸項的場景在夢裡不停地重現,她不敢正視,努力想忘記。可是今天又是一個輪回,那冰冷的手柄落在她掌心,他強迫她握住。她怕得幾乎尖叫起來,他卻在微笑,輕聲問她,“怎麼了?不敢麼?又不是第一次殺我,為什麼不敢?”她奮力拋開了那匕首,驚迮往後讓,一直讓到床的內側,緊貼著牆壁,顫聲道:“你我何至於這樣?先生,你是我的老師啊!”他眼裡浮起不耐的神色,“上次在城外,你為什麼沒有顧及師生情誼?既然對我動手,那麼以前的牽扯就都了結了,我不再是你的老師。我先前說過,從今日起我是你的郎君,欠你的婚禮,待安頓下來便補辦。不要再提什麼已為人婦了,烏戎人不在乎這些,隻要喜歡,嫁過幾次的女人也照娶不誤。”她心頭結起了冰,把血液都凝固住了。現在同他說什麼都是枉然,他勢在必得。她應該怎麼辦?怎麼才能和官家團聚?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除了自己,沒有任何可以威脅他的手段了。她低下頭,橫了心道:“我絕不同你成婚,你若是逼我,我大不了死在你麵前。”他挑起了一道眉,“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官家了,你可舍得?”她憤然道:“活著讓你羞辱麼?我不會學我孃孃,不會做第二個郭太後!”她說得鏗鏘有力,他歪著脖子想了想,真是個不錯的借口。罷了,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時間改變不了的?要麼屈服,要麼毀滅。她父親是個癡情的人,所以最後玉石俱焚了,不過也是因為身邊沒有能夠開導他的人吧!她不同,女人再倔強,總有脆弱的時候。設兩個局,讓她知道他的好,何愁不能感動她?外間有人走動,然後院子裡響起一陣鞭炮聲,正月的空氣裡總少不了硫磺的味道。他推窗看了眼,沒有什麼異常。月正當空,到了人定的時候了。轉回身來,解開罩衣準備上床,她突然喝了一聲,“你要乾什麼?”他抬頭看她,“該安置了。”她站在床上雙拳緊握,那模樣像隻衝人呲牙的小獸,“我絕不和你同床共枕!”他頓在那裡歎了口氣,“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在你心甘情願之前,不動你分毫,這樣可行?”“不行!”她回答得毫不猶豫,她的枕邊隻能是得意,換成彆人,即使什麼事都沒發生,她也會覺得對不起他。他皺著眉頭看她,“我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整日奔波,加上舊傷還沒痊愈,身體有點撐不住了。你容我歇歇,彆再同我鬨了。”他這話說得無理,進宮劫人是他一廂情願,難道還要她感恩戴德麼?“我沒有求你來救我,官家發現我不見了,自然會翻查大內,哪裡用得上你!”他靜靜聽完,嘲訕笑道:“你自小就害怕密閉,否則不會在永巷叫得聲嘶力竭。至於官家,彆忘了他龍床上有了彆人,酒醉的男人分不清麵孔,是個女人就可以。如果太後這時突然改了主意命人殺你,你還能等到你的官家麼?看見你的屍首,他至多難過一年半載,時候長了,自然就淡忘了。再過兩年,也許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帝王與常人不同,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舞分行。再要說癡情,大概也隻有在夢中了。”她氣白了臉,“你胡說,我知道他,他和彆人不同!”他解開軟甲搭在案上,搖頭道:“李煜極愛大周後,可大周後崩逝後,還不是同小周後打得火熱!你告訴我,萬一官家是在臨幸了彆人之後才發現你不見的,你作何感想?是不是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同那些嬪妃們共侍一夫?”她果然神色慌張起來,他複又一笑,“你期待的愛情,他短時間內可以提供,但日久年深,誰能夠擔保?誘惑太多,選擇太多,美人遲暮是最大的悲哀。到了那天,你還要與那些花兒一樣的年輕姑娘爭寵麼?宮門深似海,若是失了他的寵愛,你還剩什麼?倒不如跟我歸隱,徹底離開這個名利場。我對你的感情你應該知道,我不會納妾,永遠隻有你一人,這樣不好麼?”她怔怔望著他,知道想從他手裡逃脫是不可能了,不過可以轉變一下態度,哄他帶她回綏國去。官家曾經說過會去建安的,那座城早晚落在他手裡,屆時他要收攏權利,便會處置建帝母子。隻要在同一座城池,一定可以再相見。她有了主張,慢慢冷靜下來。要同他比智,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可她是女人,女人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尤其當這個人還愛著你時,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也會變得有可能。他登上腳踏,她沒有再反對,隻是看著他,低聲問:“先生要帶我去哪裡?”他掀起被子坐了進來,“廬山。”“可是我想回建安。”她靠近他一些,儘量把語調放和緩,“你帶我回建安好麼?鉞軍快要攻進城了,中瓦子的房舍,我爹爹的墓地,恐怕都保不住了。還有高斐和我孃孃,滅了國的當權者,沒一個有好下場。官家曾答應我不殺他們,可若是朝臣相逼,他左右為難,總不見得為了他們和眾臣反目。先生若能救下他們,就是我的恩人,到時候我心甘情願跟先生歸隱,可好?”他凝眉看她,不說話,將另半邊的被褥揭開,在枕上拍了拍,示意她坐進來。她強忍著不適依言而行,他轉過頭去嗤笑了聲,“彆忘了你是我教出來的,你心裡想些什麼,我一清二楚。建安淪陷,殷重元為安民心,必定親赴建安。到時候近在咫尺,你便會拋下我,來個夫妻團圓,我猜得可對麼?”同聰明人說話,其實用不著兜太大的圈子,她頷首道:“先生文韜武略,我在你跟前不過班門弄斧罷了。我也不諱言,的確有這樣的打算,但我若是先生,就會考慮這個提議。”他似笑非笑看著她,“是麼?說說道理。”“我要救母親和弟弟的心是真的,先生要是能辦到,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得償所願。現在鉞軍已過虔河,但是要到建安,還有六百餘裡。大軍拔營行動遲緩,我們若是日夜兼程,能在城破之前趕到。官家接手建安,定是戰火平息之後,期間至少有一個月供先生活動,一個月內救出他們,我就隨先生離開。先生不用擔心我反悔,我不會不顧孃孃和高斐的安危去找官家,畢竟先生的手段我已經領教過了。”她提著一口氣,複又道,“但若是先生不顧一切執意帶我去廬山,那麼得到的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罷了,先生願意竹籃打水一場空麼?”他聽完,當真笑起來,仿佛長輩發現孩子突然說了句醒世名言,有意想之外的驚喜之感,“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分析得頭頭是道,乍聽很有道理。不過在我還未救出建帝母子前,你就已經向鉞軍求救,那麼到時我該怎麼辦?官家不是曾答應你饒恕他們麼,你根本用不著為他們的生死擔憂。我去,不過白白將你送回他身邊,難道不是這樣麼?”他是個極縝密的人,一件事還未實行前,正反兩麵都得想透徹。他知道她還不死心,難道要再冒一次無謂的險麼?可是她的後半句話又讓他深思,一輩子那麼長,將個軀殼圈在身邊,又有多大的意思?他愛慕的是那個活生生的穠華,會撒嬌的,憨態可掬的孩子。如果摒棄一些東西,讓她變得死氣沉沉,就像整箱珠寶都丟失了,留下的盒子再精美,也毫無價值。她皺著眉頭,不太願意再多費唇舌了,隻道:“我說過,官家是明君,明君要聽勸諫,沒有為所欲為的權利。那些諫官們彆的能耐沒有,指手畫腳卻是全套本事。若一致要求官家肅清餘孽、穩固朝綱,到時候隻怕官家為難。倒不如先將他們救出來,人安全了,比什麼都重要。”他也要考量,沉默了很久,並不立刻答複她。穠華眼巴巴看著他,他臉上惘惘的,扶額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議不遲。”言罷探手過來解她領上紐子,“睡下吧!”他碰她不得,一有接觸她就像被蜂蜇了一樣。心愛的人在身邊,總會渴望親密一些,可是這個女人不愛他,他隻能傷嗟著,望洋興歎。她捂著領子,臉拉得老長,“先生是讀書人,讀書人守禮第一。”他無奈反問:“讀書人就沒有愛人的權利?讀書人就應該坐懷不亂?”她脹紅了臉,“你還沒有答應帶我回建安。”“答應了你就不會抗拒麼?”這世上哪裡有學生算計得過老師的,真打算強迫她,他有的是辦法。可是他不屑,將她劫來已經不那麼光彩了,繼續齷齪下去,隻能讓她愈發看不起他。他悵然歎息,“睡吧,明日再說好麼?這村子偏僻,又沒有什麼遮擋,風比城裡大,當心受寒。”她並不情願和他一頭睡,想起來腹內就翻江倒海。可是現在要哄他,不給點甜頭,他不願意上當。她垮下肩頭,用力攥緊了被褥,掙紮良久難以決斷,卻聽他低低說了聲,“實在不願意睡就不睡吧,明日上路,繼續往廬山去。”她終於屈服了,隻脫一件罩衣就躺了下來。眼角瞥見他,他臉上笑吟吟的,目光柔軟。她很覺得厭惡,背轉過身去,不願意麵對他。他倒覺得無所謂,離得這樣近,換做以前,當真不敢想象。他抬起手,想去為她掖被子,可是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莫看如玉的人兒,性情剛烈得厲害,春渥那時候笑罵她,開口就說她狗脾氣。人與人的待遇就是這麼大差彆,她想念今上的時候表情哀淒,與他相處呢,隻恨不得他馬上去死。他有時候很為自己悲哀,夜半做夢夢見她舉著發簪刺向他,醒來後感到無邊的寒冷和悲涼。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她的心落在了彆處,即便收回來也沾染了彆人的味道,不那麼完滿了。他一向警覺,夜裡淺眠,留宿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不能不處處提防。大約四更前後,聽見她細細的啜泣,他一個激靈醒過來,屋裡沒有點燈,也看不見她的麵容,料她應當是做噩夢了。他伸手過去攬她,她睡迷了,叫了聲官家,緊緊貼在他懷裡。他怕她察覺,做賊一樣心驚膽戰。靜待片刻,她又睡著了,他方長長舒了口氣。抱著她的感覺是這樣的,他小心翼翼收攏手臂,那纖細的身體,觸動他心頭最柔軟的一塊。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對她的感情不比殷重元差分毫。如果她醒著時也能這麼溫順多好,他想取悅她,所以開始考慮她的建議。一個月內把事辦妥,她還有什麼話可說?他是在賭運氣,讓她心服口服,以後便再也沒有推諉的借口了。陷在愛情裡的男人傻,明知道有風險,也願意嘗試。路已經走到了這裡,不可能再回頭了,要想救一位亡國之君,難度有多大,可想而知。他悄悄將下頜抵在她額頭上,這是最後一次犯險,無論如何讓她少些怨恨,也算贖他先前犯下的罪孽吧!次日天才蒙蒙亮就起身了,家主婆煮了湯餅,讓他們吃飽了好趕路。“多謝阿嫂照應。”崔竹筳取出緡錢交給她,“這裡有些錢,權當投宿的用度,請阿嫂莫嫌少。”那家主婆是實誠人,托著錢有些無所適從的樣子,“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住上一夜還收錢,顯得我們莊戶人鑽進錢眼裡似的……”那家的孩子倚在母親的身側,穠華笑著撫撫他的頂心,對家主婆道:“我們住客棧也是要花錢的,阿嫂收下是應該的。日後有機會,請阿嫂和大哥來舒州遊玩,我們好儘地主之宜。”那婦人連連點頭,又差男人取事先預備好的乾糧交給崔竹筳,夫婦兩個將他們送上車,便揮手作彆了。“倒是筆意外之財。”男人低頭看看那錢,“這裡偏遠,鮮少有人經過,我看那兩個人有些怪異。”“怪異甚?人家留宿不曾給你錢?”婦人回身招呼孩子,把他們手裡的金棋子摳了出來,“娘與你們收著,將來娶媳婦用。”那兩個孩子難得有精巧的小玩意兒,被母親收走了自然不樂意,立刻咧開了嘴對天長嚎起來,聲音之淒厲,須臾驚動四方。男人大皺其眉,“大過年的,家裡有哭聲吉利麼?給他們玩罷,小心些,彆弄丟了就好。”婦人瞪他,“你當這是石頭?我先前咬過,是金子。你多粗壯的腰杆子,拿金子與孩子玩?萬一不小心吞進肚裡,死得倒輝煌!”一壁說,一壁查看,見頂上有個紐袢,便道,“好啦,彆哭了。娘給你們穿起來,戴在脖子上可好?”兩個孩子含淚應了,趕緊追進去,待套在脖頸上才作罷。正月裡無事可乾,村裡人都聚在一起曬太陽,分吃果品。及到正午時分再放一輪炮竹,各自回家生火做飯。婦人在院子裡掃地,鞭炮炸得四處都是紙屑。還有左鄰右舍吃下的瓜子殼,都嵌進了磚縫裡,笤帚刮也刮不出來。忽然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抬眼看,十幾個穿著甲胄的禁軍從門外經過,勒住了馬韁問:“可有人帶著一個女子從這裡經過?女子十六七歲年紀,生得極美貌。”婦人想起昨晚留宿的兩個人,是有個女子,不過美貌算不上,很尋常的模樣。心裡有些怕,大概是在抓逃犯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搖頭說沒有。那些禁軍揚鞭要走,卻有人從馬上縱了下來,幾步到檻內,一下把孩子提了起來,“這是什麼?”說著扽斷了頸上的細繩,將吊墜呈給領頭的效用看。原本這種打雙陸用的棋子很尋常,城中有錢人家用金銀製也不在少數,可是出現在這種窮鄉僻壤就有些古怪了。那效用翻來覆去查看,在棋子底盤發現一個米粒大小的章子,上麵赫然刻著“內辦”。效用大驚,蹭地抽出佩刀架在婦人脖子上,“你敢隱瞞?說,這棋子哪裡來的!”男人從屋裡走出來,看見這陣勢嚇得跪下了,膝行到婦人身旁,不住拱手乞求,“都頭饒命,千萬莫傷了渾家。這是昨日投宿在我家的人留下的,不是我們偷來的。”效用高聲斥問:“投宿的是什麼人?現在人去了哪裡?”婦人瑟縮著說:“是一對夫妻,昨天日暮時分敲門借宿,說是去汴梁投靠親友的,結果未找見人,隻得返家。”想了想,忙又補充,“那小娘子臨走邀我們去舒州做客,想來現在往南去了。我們是清白人家,不敢打誑語。適才都頭說的女子樣貌和那小娘子不符,民婦才稱未看見,並不是有意欺瞞都頭。”效用把棋子交給另一個人,急急吩咐:“你火速回禁中複命,我領人繼續追趕。”也不理會那家人,很快往外去了。那家的孩子被奪了東西,嗚嗚咽咽哭起來,爹娘忙將他們的嘴捂住了。待禁軍走後麵麵相覷,想是禁庭走失了人,弄得這麼大的排場,真是嚇人。“天上哪能掉下金銀來,險些闖禍。日後外麵死了人也不許開門……”婦人絮絮說著,在不依不饒的孩子嘴上打了一記,“哭哭哭,不要命了!”說完嘭地一聲關上了門。一騎絕塵而去,八百裡加急也不過如此。入了皇城往上通稟,今上親自召見,狠狠攥著棋子說:“正是她的東西,如今人可有下落?”生兵俯首道:“據那家娘子說,李娘子曾提及舒州,盧效用已經往舒州方向追趕了。請陛下寬心,隻要路徑沒錯,不日便能追上的。”今上失神坐在寶座上,短短的兩天便弄得憔悴不堪。沒有走失過心愛之人的不能理解,杳無音訊是在煉獄裡,有了消息不見人,折磨仍舊不得疏解。他的拳頭在案上重重敲擊,“增派禁軍,以那個村子為原點,向四周擴散追捕。什麼人這麼大的本事,能逃過三萬禁軍的耳目……那村子離汴梁多遠?幾人同她在一起?”生兵拱手道:“回陛下的話,是新封以南的一個無名村落,離汴梁約有七十裡。據那家主說是自稱夫妻的一男一女,並沒有旁人。”錄景回身望今上,細思量了追問,“看清衣著打扮了麼?究竟是不是李娘子?”那生兵有些遲疑,頓了頓才道:“聽描述委實不太像,那家主隻說是個年輕娘子,容貌平平,但舉手投足頗有風範。臣等得了這金棋子不敢耽誤,回京來呈報陛下,請陛下裁度。”有希望總比沒希望要好,他現在心裡焦急,點頭道:“去辦,務必將人帶回來見朕。”生兵道是,領命退了出去。他在殿裡坐不住,命人取鶴氅來,錄景忙上前勸阻,“官家可是打算親自去追?萬萬不可啊,僅憑兩顆棋子,怎麼能夠肯定就是聖人?萬一是烏戎或綏國使計呢?眼下正在緊要關頭,臣知道官家心急,但官家是大鉞軍民的主心骨。官家在內城,則民心安定,士氣振作;官家親自追趕,撲空還是次要,萬一中了敵國的埋伏,便會乾坤動蕩,天下大亂,切切草率不得。”他被錄景一提點,瞬間又冷靜下來,撫著發燙的腦門踽踽打轉,“一男一女,夫妻相稱……若真是她,那男人是誰?”“所以需審慎,未得確切消息前,還請官家按捺。聖人脾氣倔強,怎麼能容忍陌生人同她稱夫妻?會不會是有人聲東擊西,有意將禁軍的視線轉移開,好將聖人帶往彆處?”錄景掖著手覷他神色,複吮唇道,“不過在臣看來是個好消息,有人設局,是為了將聖人帶離鉞國,那麼至少眼下聖人是安全的。臣說句實話,先前一直擔心聖人遭遇不測,如今心卻放下了,聖人必定無恙,才值得花那麼大的力氣與禁軍周旋,官家說可是?”錄景是為了開解他,不過說得有理有據,他心裡也略感寬慰。他這兩日已經混亂了,前方的奏報一封接一封地送達,他強打起精神處理政務,心思卻全然不在那上頭。她丟了,他急得五內俱焚,整日癡癡看著宮門,癡癡盯著更漏。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一天兩夜,簡直比走過一生還要漫長。天這樣冷,她一個女人在外顛躓,不知受了多大的罪。抓住那個帶走她的人,他必要將他五馬分屍,才能解他心頭之恨。他開始考慮禁軍帶回來的消息,易容其實不是難事,儀態和做派卻很難更改,也許那個女子就是她。但是與她在一起的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孤身來營救她麼?他知道穠華心裡也許怨他未保護好她,可是以他們的感情,這輩子是再難割舍的了,她絕不會心甘情願跟著彆人離開,留下那兩個金棋子就是最好的證明。為什麼他覺得事情愈發的嚴重了呢?不與他接洽,分明沒有要拿她脅迫他的意思。帶她逃亡,情願被千軍萬馬追趕,這是個什麼樣的人?與國事無憂,隻要帶她離開麼?他腦子裡嗡然作響,“寧王賜死,是誰驗的屍?”錄景道:“是殿前司指揮使趙嚴。莫非官家疑心寧王又像上次一樣金蟬脫殼麼?臣立即派人去查看,不過下葬有了時日,就算開棺,恐怕麵目也難以辨認了。”他抬了抬手,“趙嚴辦事是可以信任的……崔竹筳呢?你親自驗過麼?”錄景怔怔道:“那日聖人受了驚嚇,臣一心在聖人身上,將後麵的事交給了禦龍直,自己匆忙護送聖人回禁中了。不過那日趙嚴也在場,至於驗屍的是誰,臣就不得而知了。”詫然醒過味來,忙嗬腰道,“官家稍待,臣即刻便去查看。”他抬眼望出去,錄景一把年紀了,跑得腳不著地,應當也發現其中有詐了吧!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不計較得失,一心帶另一個人離開?定然是有情才會那麼做。雲觀死在禁中,重重把關下,不會再出現第一次時的情況。崔竹筳不同,事發在城外,加上那次他賭氣未出麵,也許其中施了障眼法也未可知。一個潛伏得那樣深的人,居然被穠華一簪子解決了,說起來匪夷所思。怪他那時候同她鬨情緒,埋下了隱患,如今問題來了,後悔也來不及了。但願不是崔竹筳,但願他真的死了。他與穠華十年師徒情,要比用心,恐怕也不輸他。他在殿裡等消息,每一刻都難熬透頂。見太陽一寸一寸西沉,每到這時候就有種黑暗前的恐慌。他靜靜站在殿門前,腦子不停運轉,心卻是空的。今早醫官還來請脈,翰林醫館和禁庭是兩個世界,那些潛心醫學的人並不知道禁中發生的事。進門作揖,問聖人何在?聖人何在……他那時險些哭出來,聖人被他弄丟了,他心急如焚,為她的安危擔心了幾十個時辰。他恍惚站著,突然聽見一聲喚,甜甜的嗓音,說“官家來”。他猛然回身,一直追進了後殿,每一處角落都查找遍了,沒有她的人影。他垂手站著,漸漸習慣這種失望。從她失蹤起他就開始幻聽,一天十幾次,每一次都令他心頭激蕩。可是遍尋不得,原來都是他的臆想。他立在地心,支撐不住的時候蹲下來,腰上佩綬垂委,落進塵埃裡。如果找不回來怎麼辦?他現在充滿了不確定,他可以輕鬆掌控整個大鉞乃至綏國,卻唯獨沒有信心找回她。被迫分開這麼久,她現在一定很想他吧!也許她也在努力,隻是受製於人,回不來罷了。蹲了很久,蹲得雙腿失去知覺,掌心的金棋子握得太緊,幾乎陷進肉裡去。錄景回來的時候進殿裡尋他,上前攙扶,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便和秦讓一人一邊架住了,送到矮榻上坐定。他問:“如何?”錄景表情畏縮,遲疑道:“臣讓人把墓掘開了,墓裡……沒人。”他聽後沒什麼反應,隔了很久才歎了口氣,“把那天的班直都拘押起來,趙嚴也在其列麼?連同他一起,交提刑司查辦。”錄景應了個是,衝秦讓使眼色,示意他去辦。自己回身近前伺候,猶豫問道:“官家如今打算怎麼辦?崔竹筳未死,當時真把臣驚呆了。”他說:“有弊也有利,目下可以肯定皇後無虞,不過這崔竹筳畢竟是烏戎的人,不知他上次那出苦肉計是演給我看,還是演給烏戎看的。此人足智,若為臣,必是棟梁之材。可我知道他誌不在朝堂,這樣反倒更難對付……”一個肖想穠華的男人,她落在他手裡會怎麼樣,他簡直不敢想象。比被烏戎人劫持更可怕,不要土地、不要錢財,崔竹筳要的隻是她。一桶涼水直潑了下來,所以出現在新封以南的兩人必定是他們。夫妻相稱……他怒火熊熊,不能容忍他的皇後被彆人這樣褻瀆。他奔出福寧殿,“我要去找她。”錄景豁出命去把他攔住了,“官家、官家……新封的小路四通八達,您往哪個方向追呢?不如靜待消息,等班直傳話回來,官家再出城迎接聖人。”他憤然甩開了他,高聲道:“她在崔竹筳手裡,崔竹筳愛慕她!”錄景愣了愣,雖沒當過男人,卻知道兩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較勁,會引發怎樣一場硝煙彌漫的戰爭。官家擔心皇後更甚了,因為崔竹筳不單是政敵,更是情敵。政敵可以擊敗,情敵卻讓人打心眼裡恨得牙癢。可是他不能讓他去,這次不同,前途難以預料,他的職責就是以官家的安全為先。眼看阻攔不住,隻得跪下抱住了他的腿,“臣知道官家著急,您若往南,往東的禁軍卻發現了聖人蹤跡,到時候豈不兜圈子麼?再說崔竹筳詭計多端,倘或事先埋伏了死士行刺官家,那如何是好?官家,您是帝王啊,您要以大局為重,萬萬不能被私情左右。您聽臣一句勸,臣都是為官家,今日官家就是殺了臣,臣也不能讓官家涉險。”他氣急敗壞,可是怎麼都掙脫不開。撕扯了半天,衝動的勁頭過去了,終於還是放棄了。“罷了,且再等等吧。”他悵然踢了他一腳,“起來,我問你,先前那個生兵說皇後提過一個地方,是哪裡?”錄景哦了聲道:“聖人說請那個農婦去舒州做客。”他回殿裡,展開羊皮地圖仔細查找,原來舒州在綏國境內。他忽然有種辛酸的感覺,她有意無意留下不少線索,是為了指引他去尋她。以前她是簡單純粹的,如今被逼著長大,全因為他照顧不周。他提起絳紗袍的袍角急急下台階,邊走邊道:“招宰相王簡、太尉元暢、樞密使朱成道、金吾衛上將軍斛律藍海入崇政殿議事。另傳令天武、神衛指揮,點二十員勇將在東華門外待命。”錄景嘴裡應是,臉上依舊愁雲密布,“官家還是決意去追麼?”他抬頭看天,喃喃道:“再待一夜,若明日天亮前沒有消息,撤回所有禁軍,加強汴京城防。命王簡率眾密守皇城,我要去建安……我知道她一定在那裡等我,我們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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