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相處日深 愛之愈甚(1 / 1)

禁庭 尤四姐 5006 字 2天前

他怔怔看著眼前情景,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了,趔趄著倒退幾步靠在牆上,無聲地笑起來。他的模樣嚇壞了同來的人,錄景知道已經十萬火急了,鬨得不好這次全都要丟了性命。官家平素儒雅,她們竟忘了他禦極前的厲害。這次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真真要被她們連累死!問問他的心,他恨不得教訓太後一頓,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弄出這些花樣,女人精明過了頭,真叫人恨得牙癢。然而他不能發作,隻得轉頭嗬斥那兩個尚宮,“人呢?你們說皇後在這裡的,人到哪裡去了?”鄭陸兩個尚宮撲通一聲跪下了,惶然道:“婢子們當真是把聖人帶到這裡來了,臨走婢子還留了心,聖人無恙,門也結實,等閒出不去的……可是人怎麼不見了……不見了……”她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半晌才直起身,喃喃道:“你們把我當孩子耍,耍得可高興?”他目光遲鈍,調轉過去望著太後,“我落地到今日,隻得皇後一個知心人,孃孃為什麼偏要針對她?孃孃喜歡權利,我去平天下,讓你滿意。可是孃孃隻知自己,兒的悲喜從來不在考量之中。孃孃為什麼不可憐可憐我,讓皇後留在我身邊?孃孃一手遮天,卻忘了自己依附天子,若沒有兒,孃孃這太後還當得成麼?”他緩緩舒了口氣,“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現在告訴我皇後在哪裡。今日見不到她,就彆怪我不給孃孃留情麵了。”他眼裡淚光浮現,太後知道他覺得屈辱,這次的事情居然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始料未及。恐怕他以為李後命喪在她手裡了,所以恨她入骨。如果當真是她做下的,倒也不枉擔了虛名。可是沒有,正因為摸不清他會有什麼反應,沒能狠下心來。結果李後被劫走了,好一招黃雀在後!她心頭也慌,疾聲質問那兩個尚宮,“人呢?可是記錯了地方,關在彆處了?”轉念一想黃門死在了門外,必然不會有錯的。她極力鎮定下來,對今上道,“我隻命尚宮找個地方將她關上兩日,這事太蹊蹺,看來這宮中有外賊。官家稍安勿躁,莫中了彆人的離間計。”今上儼然已經瘋傻了,揮著廣袖說:“太後何必遮掩,皇後可是遭遇了不測?太後安排這出戲,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對不對?”他灰心到極點,做了最壞的打算,現在誰的話也信不實。他有個可怕的預感,皇後也許已經遇害了,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錄景見他不好,忙上前攙扶,“官家不要放棄希望,未見屍首就是最大的好消息。為今之計隻有搜尋,哪怕是大海撈針,隻要人多,網眼夠細,總能夠找出頭緒的。”是啊,現在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個黃門出現屍僵,說明皇後被劫至少在兩個時辰以上。兩個時辰能做些什麼,能跑多遠?大鉞是取消宵禁的國家,逢年過節城門洞開,以便百姓出城祭祖。城外道路四通八達,應該往哪個方向追?他顫著手指指向福寧宮,“去東閣取我的虎符,調三成戍城禁軍擴散搜尋,一道溝渠一根草都不許放過……將貴妃押入殿前司審問,務必問出皇後下落。”錄景忙應個是,動用虎符是大事,必須他親自去辦。揮手招秦讓過來伺候,自己壓著襆頭飛快消失在了夾道裡。他一樣一樣吩咐妥當,到了最後便是眼前這些始作俑者。他怒火滔天,要不是太後見不得他們恩愛,皇後在柔儀殿好好的,怎麼會出事?可她是生母,就算再恨,豈能奈她何?君王乃至尊,號令八方,為天下人之表率,不能讓百姓唾罵,然而怒氣如何平息?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了,皇後若找不回來,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完了。他緊緊握住了拳,努力克製自己,忍得心口發疼,還要裝作堂皇,“太後原本慈愛,如今變成這樣,非太後之過,必定是受了身邊的宮人挑唆。寶慈宮中內侍及內人,一個不留。還有當晚駐守柔儀殿的班直和尚宮,也一並處理了。”果然要大開殺戒了,殺光寶慈宮的人,太後就成了沒腳的螃蟹,威嚴掃地,哪裡還有臉麵活著!“官家是要逼死孃孃麼?何必兜圈子,索性下令殺了老身吧!”太後掩麵哭起來,“先帝在天有靈必定看見了,看看他養出來的好兒子,竟如此待老身。官家讀聖賢書,三綱五常可還記得?他日有臉麵見列祖列宗麼?”他冷冷一笑,笑得有些猙獰,“我從來不是什麼孝子賢孫,太後心知肚明。原本是雙贏的局麵,太後親手打破,怨不得我。我殺寶慈宮裡的人,太後知道不舍,算計皇後的時候,沒有想過兒會痛得錐心麼?太後不必擔心近前無人侍奉,命後省另派兩個宮人就是了。寶慈宮是太後寢宮,太後可以安住。但沒有要緊的事,不要輕易走動。收得住心安享天年,太後的命數必定比顯仁皇後好得多。”眼見沒有更改的餘地,隨太後前來的宮人哭聲一片,皆跪地乞命。太後立在人群前,恍惚覺得一切如夢境一般。她有尊嚴,自然不會向他低頭,隻是厲聲罵道:“好得很,活到了這把年紀,竟要被自己的兒子圈禁,是上輩子的業障這世償還。早知今日,當初將你溺死在便桶裡倒好了,何至於今日受你這份醃臢氣!”秦讓怕事態再擴大,抖抖索索道:“太後煞煞性罷,官家正在氣頭上,莫再火上澆油了。”一壁說著,一壁調過身子,哭天抹淚向今上叩頭,“聖人與臣有恩,臣一向對聖人赤膽忠心,今夜是臣疏忽,被人背後一悶棍打暈了,才致聖人被劫。臣死罪,不敢求饒,聽候官家發落。”班直遵旨上前押人,兩個尚宮回身慟哭起來,“太後救救婢子們……”太後無力回天,隻得眼睜睜看著她們被拖走。秦讓作好了赴死的準備,今上卻令人將他放開了。他是皇後信得過的內侍,伺候她也有陣子了,論理他的責最重,頭一個就應該殺他。可是皇後身邊已經沒有親近的人了,回來發現秦讓也不在了,她心裡必定更覺得哀淒吧!“皇後還需你服侍,暫且留你一條命。”他轉身走出去,腳下一絆,險些栽倒。站穩後推開左右,邊走邊道,“但凡貴妃碰過的坐臥用具都換了,皇後知道了會不高興的……統統換了。”他失魂落魄回到福寧宮,暫且停留福寧殿裡聽消息。癱坐在矮榻上,耳邊儘是嘈雜的聲響,人來了又去了,每一次都滿懷希望,每次都落空。不知不覺天將亮了,汴梁城徹夜狂歡過後,在又一輪鋪天蓋地的炮竹聲裡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出奇地好,今年立春來得早,與初一相合,正落在歲首上。原本是個好日子,他計劃要帶她出皇城的,喬裝成普通的夫婦,到瓦市看人雜耍,餓了在街邊的瓠羹店吃炒肺。結果呢,人不知所蹤,一直擔心的事變成了現實。他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不似上次還有些根底,這次全然不知從何處下手了。能考慮的他全考慮到了,城中烏戎的勢力自崔竹筳死後便清剿了個乾淨。除非是一直隱藏的,在他所知範圍之外另有高人,否則不能輕易將她帶出宮去。宮裡已經查了個底朝天,現在輪到京城內外了。每條路上都派了禁軍追趕,他不得已動用了作戰的兵力,實在因為沒有辦法,他已經黔驢技窮了。心裡刀絞似的,再枯等下去會發瘋。他站起身踱到簷下,看雲翳之中旭日東升,新的一天,新的開始,但是他的希望在哪裡?回想大婚後的三個月,從忌憚到相愛,即便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可以化解於無形。他還記得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一幀一幀從眼前滑過,那麼美好。可是現在她人在哪裡?安不安全?他不知自己從何時起變得那麼脆弱了,遇見她之前他的世界是單一的,喜怒哀樂很少,因為沒有動情的需要。後來逐漸懂得,開始品味,最近愈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他想她,想到無法呼吸。立在簷下望門而哭,此刻不是帝王,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走失了愛妻的可憐男人。他傷心絕望到近乎崩潰,可是什麼都做不了,除了在這裡等消息,彆無他法。相處日深,愛之愈甚。他不信佛,卻從這刻開始祈求,但願她安好,否則江山落進掌中又有什麼用?誰與他並肩分享?錄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勸解他。這次與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後是逃脫的,官家心裡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著,反而可以支撐。這次呢,正恩愛的時候憑空消失了,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打擊。可是一直這樣不行,身體會垮的。他掖著袖子上前,“官家,回殿裡去吧,外麵冷。趙指揮並金吾將軍已經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邊,也會將聖人找回來的。”話雖這樣說,心裡不是沒有隱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一滴水落進了海裡,要尋回來有點難度。不過現在沒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怕說找到了,人在某個河灣裡,或在某個深井裡,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後失蹤到現在已經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測,恐怕當真要伏屍百萬,流血千裡了。“官家……”他見今上沒有反應,試探著又喚了一聲,“臣給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東西,才好有力氣繼續等。”他慢慢搖頭,“錄景,你說皇後現在在哪裡?”錄景答不上來,垂著兩手說不知道,“也許像上次那樣還在城裡,也許已經趁著夜色離開汴梁了……官家,臣命人去司天監請提點占一卦可好?說不定能推算出聖人在哪個方向。”司天監管天文和推算曆法,占卜隻能算不務正業。以往他不太讚同測陰陽八字之類的東西,現在是走投無路了,什麼都願意試一試,便頷首應了。錄景忙招人去禮部傳話,準不準先不論,就是給官家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再這麼下去怕他扛不住。他依舊負手望著宮門,茫然問:“皇後現在是否無虞?”錄景絞儘腦汁道:“臣覺得最壞不過被其他兩國的人擄走,但聖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聖人畢竟與郭太後是母女,如果綏國想通過聖人與官家做交易,必定會善待聖人。至於烏戎,他們忌憚官家,更怕觸怒官家。若真要對聖人不利,也用不著煞費苦心把人弄出去了,畢竟人質活著才有用處。”他長長歎了口氣,“貴妃那裡可有消息?”錄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說這個,貴妃進了殿前司隻顧哭,威逼利誘全不管用,看來當真是不知情。眼下正值大軍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慮?還沒有證據證明聖人是被烏戎劫走,暫且彆與貴妃撕破臉皮為好。”他蹙眉忖了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皇後真在烏戎人手裡,逼得他們走了極端,那皇後就危險了。“把貴妃放回宜聖閣吧,近來她行動受限製,要與外界接觸不容易,也許不是她。”他說完了,轉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噓。窗外的日光偏過來,照在他身旁的坐墊上。他把手伸進了光帶裡,隻感覺到隱約的一點熱量。即便亮得耀眼,也還是不夠溫暖。派往司天監問卦的黃門回來了,站在檻外回話,“沈提點以六爻納甲法取時定局,讓小的轉呈官家:飛盤按先天奇門,坎宮用神宮,癸加丁,六合在天盤,九天行走在地盤,滿盤反吟,人走稍遠,丁落於離……”錄景怒目瞪他,“用不著全背下來,隻說人在哪個方向。”那小黃們縮脖道是,“沈提點說,應往南方去尋。”南方南方,正是綏國的方向。可是穠華不知道身在何方,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一間草房子裡,頂上的茅草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閉了眼,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光。這裡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腦子裡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隻記得那時被關在鬥室裡,恐懼異常。她試圖逃出去,但門經過加固,撼不動半分。最後放棄了,隔了會兒聽見有動靜,門忽然打開了。她以為官家及時趕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來人拿一方巾櫛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陣暈眩,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心裡咚咚地跳起來,檢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這又是哪裡?她側耳細聽,有淙淙的水聲。勉強撐起身,挨到窗戶底下查看,並不見外麵有人看守。茅草屋搭在河邊上,不遠處有一架水車艱難地轉動著,攪得河水嘩嘩作響。她有些鬨不清了,什麼人這麼神通廣大,能把她從宮裡劫出來?看樣子沒有同夥,大概不是綏國和烏戎的勢力。她心裡沒底,反正抱定了一個宗旨,若她活著會威脅到官家,那麼她就去死,絕不因此拖累他。不過目下最好是想辦法離開這裡,既然無人看守,要逃脫應該不會太難。她甚至覺得對方可能是誤以為她已經死了,把她丟棄在這裡。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她拍拍裙裾站起來,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稱作是門的草垛子被搬開了。外麵站著個人,穿著襴衫,身量頗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處,隻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立在那裡進退不得。那人卻沒有挪動,隻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擱下去,禁軍就要追來了。”他是極隨意的語氣,穠華聽來卻如遭電擊,駭然退後兩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用不著這麼驚訝。”他走進來,輕輕一笑,“這世上有很多事難以預料,我曾教過你,遇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親手做下的事,也不能篤定毫無差池。”她驚惶往後縮,一直縮到了牆根,“你沒有死?為什麼沒有死?”“你那麼希望我死麼?”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我們之間的恩怨,上次那一簪就應該已經了結了。從今日起,我們重新開始。”她嚇得手足冰冷,仿佛墮進一個夢魘裡,怎麼也醒不過來。是崔竹筳,那天明明已經殺了他,為什麼他還活著?當時的確覺得事情進行得太順利,可是發生便發生了,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得了乳娘保佑,總之她為春渥報仇了。可是今天他又出現了,帶著一貫雲淡風輕的姿態,說起生死來,也像授課一樣從容不迫。他走到她麵前,蹲踞下來,她不敢看他的臉,緊緊閉上了眼睛。他笑了笑,抬手輕觸那雪腮,“其實出城時我就有預感,這次的逃亡不可能成功,我也做了千種打算,隻是沒有想到動手殺我的會是你。那時禦龍直已經包圍了客棧,我若不將計就計,很難從中突圍。何況還有你,帶著你,想走更難。我隻有犧牲那些死士,讓禦龍直以為斷了我的後路,才能贏得更多的機會。不過你那一簪好狠,險些要了我的命。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當真死在你手裡,也不枉此生。我欠你的,用命還你,人死債消,等我再出現時,希望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她隻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天禦龍直分明刺穿了你的身體,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那一簪沒能要你的命,難道劍是假的麼?”他聽了蹙眉,“禦龍直幾千人,我少不得要安插上一兩個心腹,他們承辦,下手自然留七分。劍未命中要害,至多傷人罷了。再說我有個醫術精湛的摯友,即便到了閻王殿前,也有辦法將人救回來。”他說完看天色,起身道,“再有什麼話,咱們路上慢慢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這次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了。”他這樣,純粹是顛倒黑白的說法。他哪裡是要搭救她,說得好聽罷了。他存著什麼私心,他自己心裡清楚。他來攙她,被她揚手掙開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死而複生的,都不與我相乾。你讓我回去,我要找官家。”他怒火漸起,扣著她的手腕道:“寧願回去,在勾心鬥角裡度過一生麼?殷重元有什麼好,為了江山可以廢你,將你貶到瑤華宮入道。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華陽教主還未做膩麼?你是我的弟子,從你六歲起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你的秉性。榮華富貴和權勢都不是你渴望的,何不跟我出世,我們去做一對神仙眷侶。”他死遁,不單是為了隱瞞殷重元,更是為了徹底脫離烏戎。老師肖想弟子,曾經確實令他有負罪感,但現在已經蒸發得一乾二淨了。他留在李宅是奉命,並不是出於真心,他教導她,也是為了等她長大。如今她對他來說,隻是令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以前的種種都隨那一次死裡逃生終結了。現在的他是全新的,什麼都不用顧忌,怎麼想,就怎麼去做。她奮力反抗,尖叫著“官家是我郎君,我不要同他分開”。他不願聽她說那些,扼住她的雙手抱起她,走向一駕平頭馬車,將她安置進了車廂裡,“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郎君。把殷重元忘了,他的世界裡不缺一個你。而我為了你,已經把整個世界都放棄了。”那塊浸了麻沸散的巾帕重又覆在她臉上,她安靜下來,就像她心甘情願跟隨他去天涯海角一樣。他替她蓋好褥子,各自蒙上了人皮麵具,重新驅車上路。輾轉往東,他們曾經約好去廬山隱居的,這個計劃不該有變。馬車跑動起來,震蕩他肋下的刀傷,依舊隱隱作痛。他緊了緊氅衣上的狐領,小心把傷口遮蓋好。不時回頭看,心裡裝得滿滿的,即便這個人是他搶來的,現在也屬於他。他的情路和彆人不一樣,一直隱忍著,從她與雲觀青梅竹馬開始,然後嫁入禁庭,成為彆人的妻子,他要花多大的耐心才能坐看這一切發生?無儘的折磨堆積起來,到了一定的程度終究要爆發。現在他不想等了,再等下去他的一輩子就要到頭了。他看淡了名利,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拿青春去消耗。他今年二十七了,比她大了十歲,從今天起好好地過,置幾畝良田,養幾個孩子,一心一意地愛她寵她,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也許剛開始她不能接受,沒關係,他有耐心慢慢感化她。畢竟他們之間有十餘年的感情積澱,哪怕僅僅是止乎禮的師生情,總比陌生人相處要好得多。卸了擔子,人就輕快起來,即便後有追兵,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人越少目標越小,不像上次受烏戎挾製,幾十個死士和硬探裡不全是他的人。所以借助禦龍直的力量把他們全部殲滅,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行至回龍峪的時候,到底碰上了盤查的禁軍。攔下他們,咋咋呼呼問車上何人。他壓著嗓子說:“是渾家。隻因吃外甥的百日酒,路上受了風寒,現正欲趕回家請郎中看病,不敢耽擱。”為首的禁軍挑起門上厚氈往裡看,一個滿臉褶皺的老嫗臥在那裡不動彈,看樣子是昏死過去了。他嫌晦氣,大過年的怕沾染了病氣,把手收了回來,粗聲問:“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他把氈子壓實,點頭哈腰道:“從禹王台來,往新封去。”禁軍中一個生兵道:“禹王台邊上是有戶人家孩子滿百日,可說得上那戶人家姓氏?”他說:“姓唐,他家產婦姓吳,正是老漢的女兒。”領頭的回身看,那生兵頷首示意,想來是沒錯的了。便清了清嗓門問:“路上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或是見過一位絕色的娘子?”他搖頭說沒有,“絕色娘子未見到,就看見城中粉食店裡賣人乳粥,現擠現熬。”那些禁軍呸了一聲,“好個老漢老不修,還愛看產婦擠人乳,怎不去看你女兒?”一群人上馬,抽著響鞭走遠了。他上車駕轅,繼續朝他既定的方向前進。穠華醒來已經將近日暮了,嗅多了麻沸散,腦子裡渾渾噩噩,鼻腔也酸得難受。她睜著眼,過了很久才逐漸能夠控製自己的手腳。勉力坐起來,挑簾往外看,四野籠罩在一層霧氣裡,茫茫的,像行走在異世。臉上被什麼蒙住了,牽絆著很難受。她抬手一摸,那臉不是自己的臉。她嚇了一跳,慌忙撕扯,撕下來一層皮,悚然扔得老遠。想起白天的事來,掙著身往前揭門簾,簾外的人好整以暇趕著馬車,姿態宏雅。發現身後有動靜,轉過頭看她。她跌坐回去,望著這張陌生的臉,驚慌道:“你是什麼人?”他眼神冷冷的,手裡鞭子敲了敲車轅,聲音卻還是原來那個聲音,“餓了麼?前麵有個村落,找戶人家借宿。”她明白過來,這老翁是他喬裝的。真奇怪,他竟然這樣深不可測,像堆疊起來的高塔,幾乎讓她看不清真麵目。她憤然瞪著他,“你究竟想怎麼樣?”他回過身去,淡然道:“以前約定好的,帶你去廬山,到那裡過悠閒的日子。”她的嗓門變得尖而利,扣著門框道:“你可曾問過我的意思?誰答應同你去廬山了?放我下車,我要回禁中。”他帶了點嘲諷的味道,“禁庭就當作是上輩子的記憶吧,你回不去了,浮華漸遠,以後要與我做伴。”她氣得打顫,“你憑什麼決定我的人生?我有郎君,我早就為人婦了,你為什麼不去找自己的幸福?”他說得理所當然,“我的幸福就在你身上,用不著找,現在這樣就夠了。”漸漸走近村落,正是傍晚時分,炊煙四起。這是個真正平和的地方,家家戶戶門上貼著嶄新的大紅對子,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除夕的歡樂。他揚鞭往前一指,“那家怎麼樣?這村子遠離汴梁,不知道禁中發生的事,要借住的人家也必定是老實巴交的尋常人……你會留神自己的言行麼?若是泄漏了行蹤,我為求自保,可能會殺人滅口的。”她瞠大了眼睛,“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他撕脫麵具笑了笑,“我一直是這樣的人,隻是你從未留意過我罷了。”他將車趕進村子,在村口的那戶人家屋前停了下來,重換了張人皮麵具替她仔細粘好。樣貌太出眾的人容易識彆,像先前的禁軍那樣,隻要問及絕色,輕易就能打聽到。他不得不小心防備,待一切都布置好了方下車去。穠華看著他上前敲門,斯斯文文地作揖說明來意,“路趕得急了,以為前麵有集市,誰知走了三十裡也未遇上。眼看天黑了,我家娘子膽小,不敢在野外過夜,隻得登門叨擾了。”家主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平平常常的農戶人家,過年穿著簇新的褙子和窄袖衣。穠華見她邁出了門檻往外看,燈籠底下映照出一張樸實的笑臉,點頭道:“今日是大年初一,節下趕路實在辛苦。若不嫌棄就請進來罷,家中正要開飯,請娘子下車,熱騰騰用些飯菜。”一壁說,一壁將門大敞開來。崔竹筳道了謝,回馬車前攙扶她,低低道:“莊戶人家心正,可以放心。”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說這話是為了警告她。以前的崔先生完全消失了,現在的他陰狠狡詐,哪裡還有半點儒士的風骨!她感覺厭棄,但又不敢妄動。好好的一家人正共享天倫,彆因為她招致橫禍,所以隻得按捺,即便要逃跑,也要另選時候。他牽她進門,大袖掩蓋下的兩隻手使勁纏鬥,她想掙脫,無奈被他攥得更緊,將她五指捏得生疼。她麵上不好有異,乾乾擠出個笑容向家主婆納了個福,“大過節的,叨擾阿嫂了。”那主婆熱情往家裡引,門內縱出兩個孩子來,梳著鬏發,手裡提著橘燈,看見有客來,大睜著兩眼仔細打量他們。穠華見他們可愛,從袖裡掏出兩個遊戲用的金棋子,悄悄分給他們。那婦人見狀連連讓孩子道謝,複引進屋裡來,男人盛好了熱湯熱飯放在他們麵前,笑道;“沒什麼好的款待兩位,將就用些吧!”崔竹筳同他們客套往來,穠華轉頭四下看,家裡不過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擺設也極簡單。牆頭未經粉刷,一塊一塊的青磚裸露在外,看上去灰蒙蒙的。家主好客,殷勤請他們吃喝,隨口問起,“兩位是從何處來?怎麼走在年裡呢?”崔竹筳道:“原本是去汴京投靠親友的,不想人不在,撲了個空,隻得回老家去。”主婦嘖嘖搖頭,“天寒地凍,找不見人最是煩心。”一麵舀了野菜湯送到穠華手裡,“彆客氣,嘗嘗我們的湯。波棱和鬆蕈在我們這裡是年菜,家家戶戶要預備,外麵可找不到。”穠華低頭看,碧清的湯麵上飄著幾朵油花,呷了口,清香溢滿齒頰。她讚了聲好,“多謝阿嫂款待,阿嫂的手藝真好。”在農戶人家過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前在建安,雖不顯貴,繁文縟節很多,逢年過節的菜色也有講究。不似村野裡,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如果同她在一起的是官家多好,想起來鼻子就發酸,慌忙彆開了臉。如今流落在外,心裡惦記皇城中的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遍尋她不得,一定急斷了肝腸吧!她一路昏睡,連方向都辯認不清了,想回去,怎麼回去呢?家主的孩子在院子裡笑鬨,偶爾進門來看看她,她看見孩子倒很喜歡。他們折了一枝臘梅來,她摘了兩朵,替他們戴在丱發上。那婦人發笑,驅趕道:“去、去,彆處玩去!人來瘋,莫給他們好臉色。小娘子可有孩子?”她搖了搖頭,她和官家一直盼著,請了幾次脈都說未到時候。現在分開了,但願肚子裡有一個,對她也算是個慰藉。她不敢唐突,細聲打聽,“阿嫂,這裡離汴梁有多遠?”才問完,招致崔竹筳一個淩厲的眼風。那婦人沒察覺,轉頭問男人,“約莫有六七十裡罷?”男人點頭道:“差不多,我們趕集都去仙都郡城,汴京太遠了,一日回不來。”崔竹筳怕她詢問太多漏了底,拱手對家主婆道:“還要勞煩阿嫂準備一間臥房,今日趕了一天的路,實在有些乏累了。”那婦人忙道好,“後間正好有空房,本來是預備給我兄弟路過留宿的,恰好他今年生意忙,要過兩日才來。褥子都是新的,昨日才換上的,小娘子隨我來。”穠華道了謝跟她往後,崔竹筳在她身旁,他對外宣稱夫妻,看來今夜要同她睡一間房了。她心裡煩躁,忌憚他先前同她知會過,不敢給人家招來厄運,唯有忍氣吞聲。待那婦人走後,她才對他怒目相向。他根本不把她的憤怒放在眼裡,坐下倒了一杯茶,門又篤篤敲響,是家主送熱水進來。“洗洗麼?”他把巾櫛泡在水裡,擰了一把遞給她。她不接,扭身轉向彆處,平淡無奇的臉,與那風華萬千的身姿極不相稱。隻慍怒道:“先生以為之前的事都過去了,可對於我來說卻是永生難忘的。乳娘死在你手裡,你怎麼有臉再來見我?就算僥幸活下來,不是應該去彆處麼?躲得遠遠的,一輩子不要再見麵才好。”他不應她,慢吞吞解開頸上的圍領,將那個傷口袒露給她看,“看見了麼?這傷還未痊愈,是你留下的。我九死一生回來,不為彆的,都是為了你。我說過不要錢財權利,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不擇手段,可我如何才能挽回你?我是身不由己,我為烏戎隱姓埋名,做了十年的硬探,其實並非我所願。大鉞遲早要吞並烏戎,我早就看清了,越早脫離越安全。所以禦龍直來襲時,我情願演一場戲,騙過殷重元和靖帝,天下之大,豈無我容身之所?”他眼裡浮起笑意來,捏住她尖尖的下巴,“一個人太寂寞,我想找個人做伴。我教導你十年,你也陪我十年如何?若十年後殷重元還要你,你就回他身邊去,我絕不加以阻攔。”她恨得咬牙,十年後物是人非,會是怎樣的境況,誰能說得清?再深的愛情也經不起十載光陰的消耗,她狠狠格開他的手,“我看你是瘋了!”他說是,“我的確是瘋了,從那一簪子紮進來的時候起,我就已經瘋了。我看透了,你對我沒有半點情義,我卻對你念念不忘,何其不公?就算是地獄,我也不願意孤身前往,必邀你同行。穠華,你這一生都擺脫不了我了,這是宿命。”她懼怕,站起身便要往外走,“我不想陪著一個瘋子,我要回去!”他很生氣,扭住她的手臂推向床鋪,“你不是個狠心的人,你對雲觀有情、對阿茸有情、對春渥有情,甚至隻要我真的死了,你對我也會有情。因此外麵那一家人,你不會坐看他們慘遭屠戮。”他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聲一些,被他們聽見隻言片語,他們就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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