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將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熱鬨的日子就數過年。大鉞是刀劍勇猛的國家,但是逢著節日,也有孩子般的頑劣和肆意。建安像個文雅的儒士,年三十裡不過帖對聯迎門神,士庶人家圍爐守歲直到天明,大鉞則不是。禁中一掃莊嚴肅穆的氣氛,諸班直扮天兵,戴麵具,穿繡衣,執金槍龍旗。殿前司指揮身量魁偉,著金鍍銅甲扮鎮殿將軍,教坊使長得欠缺,醜陋肥胖裝判官。還有裝鐘馗、土地、灶神的,共計千餘人。在禁中大跳儺舞,掃蕩各處驅祟,然後出南薰門,轉過龍池灣複回禁中,這項活動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埋祟”。穠華站在簷下聽外麵喧天的鼓樂,單隻是聽著,也覺得十分的新奇。轉頭問秦讓,“禁庭每年過年都是這樣麼?”秦讓道是,“白天諸班值遊街,入夜有歌舞會,官家還要在大慶殿大宴群臣。雖說正開戰,但汴梁城內沒受什麼影響,外麵街市上也熱鬨,賣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間攤子排出去老遠。”她攏著兩手笑道:“我們建安過年也有一些舊俗,比方往灶門上塗酒糟,叫醉司命。夜裡在床底下點燈,叫照虛耗……”說著臉上漸漸黯淡了,想起鉞軍一路攻城掠地,綏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極難過的。秦讓看她意態蕭然,忙笑著打岔,“城中貧者卻都盼過年。”“為什麼?”她疑惑道,“不是年關難過麼?”秦讓說:“聖人聽過‘打夜胡’麼?那些窮人敲鑼打鼓挨戶乞討,給了錢,他口中念念有詞為你驅邪祟。若不給,還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詞。一般人家圖吉利,情願破財消災。”穠華無奈道:“這種錢來得倒輕巧,不過與訛詐無異,府衙不管麼?”秦讓對插著袖子搖頭,“不是窮得不能活,誰也不願意做這個行當。進門笑臉相迎,出門被人罵短命郎,大過年的,咒也咒死了。”她聽了長長歎息,熱氣在眼前交織起來,這個節令,當真冷得刻骨。抬頭看看天,天上陰雲密布,雪倒是停了兩個時辰,但也未見陽光。她如今就在這柔儀殿裡待著,不踏出福寧門半步,禁中的情況也不知道,便問秦讓,“許久沒有貴妃消息,她目下如何?”秦讓哦了聲道:“官家下令將她圈禁在宜聖閣,未得召見,不許輕易走動。雖沒有證據證明崔竹筳是受貴妃指使,但這種事,分明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烏戎國君也知道厲害。先前烏戎人是想借貴妃登位的,現在貴妃反倒掣了烏戎的肘,恐怕烏戎人也要放棄她了。其實這些公主的命運,當真沒有什麼好的。有用之時抬愛著,待得無用了,各人自掃門前雪,連爺娘也顧她不得。”她不置可否,自己的處境也不樂觀,所以沒有多餘的熱情去同情彆人。說起崔竹筳,她心裡仍然非常難過。到最後他是一心一意想帶她歸隱的,若他沒有殺乳娘,她何至於那麼恨他?所以罪魁禍首還是烏戎,最該死的是烏戎靖帝,當然還有梁貴妃。在外麵站久了,背上一陣陣冷上來。她轉身回殿裡去,邊走邊道:“我不能出宮,禁中也不許祭奠。你替我派個小黃門出去,我乳娘的墓前,還有寧王、崔先生、阿茸,都給他們化些冥錢,讓他們好過年。”說起來委實唏噓,半年死了四個,一個接著一個地送走,都是最親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來便覺得日月無光。秦讓應個是,頓了下又問:“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燒化麼?”她點了點頭,“人死債了,不要計較了。隻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囑咐府裡管事逢年過節給我爹爹燒車馬的,現在打仗,怕人早跑了。”秦讓卻說不會,“您在鉞國做皇後,鉞軍攻進城,必定繞開您的宅邸,府裡人都會安然無恙的。”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辦吧!”秦讓領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剛捧起書,聽見錄景的聲音,怒聲斥罵秦讓,“像個毛腳鬼,趕著去投胎麼?”她忙到殿門上查看,秦讓縮著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門的時候撞上了官家,錄景罵他是為解圍。她衝秦讓擺了擺手,遣他自去辦事,笑臉迎過去道:“外麵真熱鬨,官家去觀禮了麼?”他說:“嗡嗡的,吵得頭都疼了,還不如回殿裡來。”說著從袖裡掏出一套孔明鎖遞給她,“東華門外市集正盛呢,你聽,隱約能聽見人聲。”她掩著大袖自顧自翻玩那鎖,停下來側耳細聽,的確有人聲鼎沸。在禁庭生活得久了,黃門和內人走路都要放輕手腳,宮裡向來是靜悄悄的,難得聽見喧嘩,便很覺得向往。“可惜出不去嗬。”她笑道,“我聽說正月裡更熱鬨,官家帶我上城樓觀燈好麼?”他說好,“等哪日有空,我再領你去瓦舍看雜劇和影戲。”言罷伸了伸懶腰,挨過來,蹭在她身旁說,“今日醫官來看過脈象麼?有沒有好消息?”她含羞笑道:“哪裡那麼快,就算有,也要到下個月才診得出來。”他有些失望,佯佯地,偏過身子枕在她腿上。她低頭看他一眼,也不去管他,隻顧玩自己的。那尖尖的十指攏在廣袖下,頂上染了蔻丹,櫻桃般甜膩可人。他閉上眼,聞她袖中淡淡幽香。這大半個月來風平浪靜,似乎這樣,此生便無憾了。前朝處理完政事回到柔儀殿,殿裡有他的嬌妻倚門盼望,即便不說話,互相依偎著也心滿意足。殿裡溫暖,他昏昏欲睡,聽她低聲問:“今晚有大宴麼?”他含糊應道:“還要封賞,以慰眾臣一年來的辛勞。”說著牽她的袖子,“今晚你要一人用膳了,前朝大宴辦得晚,你彆等我,也彆守歲,早早睡下吧。後麵連著五日休沐,我就有時間陪你了。”她嗯了聲,心不在焉道:“這鎖有意思,正好讓我打發時間。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就是了。”手上動作卻漸慢了,遲疑問,“大軍可入建安?”他說沒有,“但已渡過了虔河,離建安隻有一步之遙了。”她眸裡升起一層迷霧,頓了會兒方低頭道:“這樣快,一路未遇抵擋麼?”他翻身坐了起來,“綏國重文輕武,連軍士的刀劍都已經生鏽了,剛過邊界時有頑抗,再而衰,三而竭,如今隻剩幾員老將苦苦支撐著。看來用不了多久了,開春便能攻入建安城。”他覷她臉色,怕她不快,呐呐道,“你惱我麼?”她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起身將孔明鎖擱在書案上,回身問:“待城破,你會去建安麼?”他說會,“如果不想燒毀皇城,就必須有新君入主。我想建雙都,汴梁為東,建安為南。畢竟綏宮有百年曆史了,一把火儘毀,太可惜了。再說百姓要安撫,舊臣要處置,很多事情必須我親自去辦。”她輕輕歎了口氣,“你可以帶我一道去麼?我孃孃和高斐,我要親自見你發落了才能安心。”他知道她心裡所想,頷首道好,“屆時少不得長途跋涉,你要做好準備。”她勉強笑了笑,想起初來和親那時的一路笙歌,現在卻要踏著鮮血和劍戟返程,便有種國破山河在的淒涼感覺。他沒能在柔儀殿裡逗留多久,鉞軍大捷,又適逢年關,今天格外的忙碌。他有他的事要辦,她便在柔儀殿裡自我消遣,不必到寶慈宮與太後和眾娘子湊熱鬨,便懶梳妝了,崴身在榻上看書。最近都是這樣過,雖然無聊些,但每日都有指望。天慢慢暗下來,城中鞭炮聲響徹乾坤。她胡亂用了些晚膳,命尚宮掩起殿門,正欲寬衣上床,有人打了簾子進來,定睛一看,是寶慈宮的兩位尚宮。她吃了一驚,“進來怎麼不通傳?”鄭尚宮笑得有些古怪,納福道:“今日辭歲,宮裡守備都鬆懈了,來時並未看見有人。太後有請李娘子,官家前朝大宴群臣,沒時間顧及娘子,娘子一人寂寞,還是入後苑與眾妃嬪在一處,大家也好熱鬨。”她很反感,也覺得她們來者不善,退了一步蹙眉道:“官家命我不許離開柔儀殿,恐怕要辜負太後好意了。請二位尚宮代我向太後致歉,明日一早我再去寶慈宮道新禧。”說著強自鎮定,揚聲叫秦讓,可是喊了半天也沒見人進來。兩個尚宮相視一笑道:“娘子莫喊了,秦供奉眼下自身難保呢,恐怕顧不過來了。請娘子隨我們去吧,也省得拉拉扯扯,作派難看。”說是這麼說,話音才落就上手了,一人一邊扯住了臂膀就往外拖。穠華掙起來,高聲道:“你們反了,這裡是柔儀殿!”那兩個尚宮麵上陰沉,反剪著她兩手拿絛子綁上,卷起一塊汗巾便塞進她嘴裡。到了門外上前一個內侍,扛起她疾步奔跑。她沒法呼救,隻覺得冷風呼嘯著侵入衣擺,簡直像被剝光了呈露在冰天雪地裡一樣。原以為會被送出皇城,但是沒有,她被帶進一條狹長的巷子,兩邊是青灰的磚,仿佛走不到儘頭。她勉強四顧,光禿禿的牆上偶爾開一扇門,沒有屋簷,也沒有窗。她明白過來,這裡是永巷,專門收押犯罪宮人的地方。這巷子如果是十八層地獄,那麼她就來到了十七層半。太深太深了,雖在皇城內,卻與柔儀殿隔著千山萬水。越走越偏僻,巷口上的兩盞燈籠杳杳看不清了,半空中傳來的驚天動地的聲響也在世界的那一端,與她不相乾。“今晚委屈娘子。”她被扔進了一間屋子,鄭尚宮提著一盞風燈照亮,摘了她口中的汗巾,俯瞰著她,冷冷道,“李娘子專夜,犯了禁中大忌。太後有旨,請娘子在這裡稍待兩日,騰出地方來,好讓宮中彆的娘子侍寢,雨露均沾,以保皇嗣興隆。”她氣得渾身發抖,咬牙道:“你們這麼做,官家可答應?”陸尚宮不由發笑,“官家答不答應是後話,生米做成了熟飯,一切自然就好了。娘子獨擅專房,一人吃飽,眾人受餓,未免有失公允。官家今天宴請眾臣,又遇上戰事大捷,心裡高興,多喝了兩杯,回柔儀殿時,隻怕連人都認不得了。待開了這個頭,認人的毛病自然也就好了。所以太後請娘子讓讓賢,勻出些機會來給彆人,一則為皇嗣著想,二則也為娘子博個好名聲,兩全其美。”她們說這麼多,無非是要讓她死心,也確實做到了,她好端端的一個人,瞬間被紮得千瘡百孔。努力掙起來,想往外去,被她們輕巧一推,便將她推得重新跌回地上。她顫聲道:“你們放我走,我要見官家。”鄭尚宮搖頭,“我勸娘子省些力氣,這是巷子最深處,叫破了喉嚨都沒人聽得見。娘子還是認命罷,禁庭原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永巷裡有多少冤魂,數都數不清。這裡曾經住過太宗的魏美人,高宗的獨孤妃,哪個不是寵冠後宮?娘子應該慶幸,太後還念及舊情,沒有趕儘殺絕。若當真一杯毒酒灌下去,官家也救不了你。那日讓娘子回湧金殿,娘子沒有答應,就應該料到會有這天。且等兩日吧,官家若還在乎娘子,到時候自然放你出去。”她心裡亂得厲害,腦子卻清明,太後不殺她,不過是不確定官家的態度。過了今晚,明日官家會找她,如果不好收場,大不了放她出去;如果能遮掩,那麼毒酒和白綾還會遠麼?她們說完了要走,她掙紮著叫住她們,哀聲道:“兩位尚宮且留步,我有幾句話想同你們說。”那兩人果真站住了腳,福身道:“娘子請講。”“我與官家情深,你們應當是知道的。明日……也許是今晚,官家必定會滿世界尋我。汴梁城那麼大,上次班值兩日就能發現我的行蹤,這次也不會例外。”她知道現在不能硬來,隻有好言好語同她們商議,才能留得一線生機。隻是縛住了手,起不來身,匍匐在地,姿勢狼狽也顧不得,急急道,“我不與你們兜圈子,隻想請二位通融些。太後縱然勢大,這天下卻還是官家的天下。太後總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時二位不要找個新的靠山麼?隻要我活著,東山再起指日可待,二位如今若對我施恩,他日我必定視二位如心腹。你們將我放了,我去求官家,許你們重金,或放你們出宮與家人團聚,如何?”尚宮一輩子不得出禁庭,若能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對於有家口的人來說是個誘惑,對無家無業的人,風過無痕罷了。陸尚宮倒轉頭看鄭尚宮,鄭尚宮卻連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了,“承諾固然令人心動,也要有福消受才好。我們奉太後之命,不敢有半點二心。娘子還是靜待吧,是去是留,看太後的意思。”她們走了,轟然關上了門,把她留在一片黑暗裡。屋子沒有窗,對麵是夾道,隻有縱橫交錯的欞子上滲透進一點難以分辨的深藍。她從小就對這種密閉的空間有難以言說的恐懼,把她關在這裡,簡直是逼她去死。手綁得很緊,掙不開,她跌跌撞撞站起身,又急又怕,混亂裡用頭撞那門,撞得額角劇痛,卻停不下來。慢慢有蠕蠕的感覺爬過臉頰,她聞見腥甜的味道,料想大約是流血了。顧不上了,她心裡刀絞似的,如果官家誤把彆人當她,那以後該怎麼辦?她一直知道自己氣量狹小,雖然身在後宮,卻不願意同彆人分享他。他是她一個人的,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雨露均沾。當真發生那樣的事,那麼他們之間的感情大概就隻剩死路一條了。她叫得嗓子發啞,直到喊不出聲,沒有人來幫她。最後精疲力儘癱坐下來,徹底陷入絕望裡。原以為已經曆儘了苦難,其實錯了。她活著,就是為了讓老天爺解悶,想起來便作弄她一番,饒是再堅強,也覺得快支撐不下去了。她背靠著門,這樣陰冷的地方,凍得她直打哆嗦。其實她沒有吃過太多的苦,西挾是名義上的冷宮,物質上從來不匱乏。現在呢,關在這森森的黑屋子裡,唯一心疼她的人喝醉了,也許要到明天早上才能發現。發現時,大錯恐怕都已鑄成了。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心漸漸燒成了灰,連最後一絲微芒都熄滅了。手臂反綁著,肩胛要脫開一樣,她咬著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幾乎勒脫一層皮,那些痛都不算什麼了。努力了很久,終於擺脫束縛,重新鼓起勁來撼那門,可惜還是紋絲不動。她雙手抓著門上欞子,頹然往下垂掛,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她控製不了自己,馬上就要發瘋了。瞠大眼睛倉惶四顧,隻有黑暗。這窄窄的牢籠,隨時會把人吞噬。心頭跳得震耳欲聾,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來。月色淒迷,從歌舞升平裡退出來,麵酣耳熱,冷風一吹,直直打了個冷戰。他腳下踉蹌,喝得醺醺然,難得這樣儘興,腦子便歇下了。高一腳低一腳走在宮牆間的夾道裡,放鬆了精神,有點隨波逐流的意思。錄景在一旁相扶,笑道:“官家今日歡喜,喝得有些高了。”他抬了下手,“醉是未醉的……”錄景忙道是,連聲附和,“臣知道官家海量……官家小心腳下,待回了殿裡好生歇息,今晚必定一場好夢。”他嗯了聲,自從有了穠華,他的脾氣已經和緩了許多。一個好的愛人,可以充當世上最好的老師,因為她,所以變得圓融,是潛移默化的一種改變。難怪這些內侍們都愛戴她,他的戾氣都被她磨光了,禦前那些內侍的日子便好過了九分。以前一個動作不對便招致打罵,現在不會了,官家是和顏悅色的官家,即便有些克撞,也是可以包涵的。他緩步地踱,仰頭看天上的月色,茫然問:“皇後呢?好麼?”錄景笑道:“官家忘了,聖人在柔儀殿內呢!今日大宴,礙於她已經不在後位了,不得跟隨官家一同前往。這個時辰大約已經歇下了罷,秦讓在跟前伺候,應當不會有什麼差錯的。”他點了點頭,抬手觸摸宮牆,牆上冷而硬的鋒棱刮得人掌心生疼。待走進福寧宮時,見柔儀殿燈火半燃,料她已經睡了。他舉步上台階,突然城裡響起了震天的炮竹聲,鋪天蓋地襲來,幾乎要擊穿人的耳膜。他訝然回望,半空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照亮了半邊天幕。他撫了撫額頭,子時到了……推開殿門走進去,怕吵醒了她,儘可能地放輕了動作。自己去偏殿裡洗漱,換上寢衣,搖搖晃晃入後殿,帷幔重重,看不見裡麵。今天殿裡換了香,聞著有些不適,也未放在心上,隻管尋進去找床,殿裡燈很暗,勉強才能看清路。朦朧中見她背對外躺著,奇怪穿得很少,搭一條絲絨薄被,烏發鋪在枕上,香肩半露,看來很有些誘人。他笑了笑,驅身坐上床沿,小聲問:“睡著了?晚間吃了東西吧?”她沒有應他,看樣子睡得正香甜。他在她身側躺下來,眼睛很困,手卻不由自主探過去,在那玲瓏的肩頭纏綿地撫觸。掌中的人微微瑟縮一下,他興致漸高,知道她裝睡,便促狹地往下挪動,覆在她渾圓的胸房上。人往前靠,緊緊貼過去,可是有哪裡不對,他忽然一激靈,猛地把人扳了過來,“你是誰?”殿裡光線太暗了,他得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待看清了,慌忙倒退下床,酒也醒了大半。他怒火頓時高燃起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貴妃撐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被他發現了,一時間驚慌不已。抓著褻衣叫了聲官家,“官家息怒……”他怎麼能不怒?退後兩步四下張望,不見穠華蹤影。那點殘存的酒氣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瓦解得粉碎,他心裡的惶恐擴張到無限大,厲聲質問:“皇後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貴妃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囁嚅道:“今夜臣妾侍奉官家……”他狠狠瞪著她,隻差將她挫骨揚灰了。想起剛才同她這樣親近,幾欲作嘔。隻是眼下沒有時間同她算賬,高聲喚錄景,錄景從外麵飛快進來,隔簾垂手道:“臣在,聽官家示下。”他奮力打起了簾子,“皇後人呢?秦讓這殺才哪裡去了?”錄景心頭一跳,訝然往簾內看,裡間昏暗,隱約看見個人影,不是皇後,那是誰?他嚇得一哆嗦,轉身便往外跑,大聲將值夜的人都喚出來,問秦讓下落,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失蹤了麼?秦讓是釘死在柔儀殿的,怎麼會無緣無故不見了?他看著階下那些迷茫的臉,驚得聲音都扭曲了,“蠢才!蠢才!還不快去找!”喝完腦子裡浮出幾個字來——要出大事了!再進殿裡,官家正匆忙穿衣。他顫著雙腿進去回稟,說秦讓不見了,果然一記耳光劈頭蓋臉扇了過來,今上暴怒,“你們就是這樣辦事的?皇後呢?到哪裡去了?還過什麼年,傳諸班直搜尋,找不到人,這福寧宮內外一個都彆想活命!”他簡直要瘋了,隻因今日過節大意了,宮中驅祟換了班直把守,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他急得五臟六腑都燒起來,恍惚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這回人是從他寢宮裡被帶走的,他這個皇帝竟做成了這樣,天大的諷刺!他急紅了眼,上前一把扼住貴妃的脖子,那纖細的頸項脆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扭斷。他恨得咬牙,從來沒有這樣憎恨過一個人。收緊了五指,貴妃的臉在燭火下脹紅,五官扭曲起來,踮著足尖,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皇後人在哪裡?”他臉上的表情癲狂恐怖,將貴妃提起來,撼得如同一塊破布,“說不說,不說現在就要你的命!”貴妃發不出聲,隻是掙紮著反抗。錄景見狀忙勸諫,“官家,您鬆開手梁娘子才好說話,再這麼下去她就要死了,官家……”他還算清明,知道她一死線索就徹底斷了,便將她摜在一旁。她伏在地上連連咳嗽,待緩過氣來便失聲痛哭起來。他沒有那個耐心聽她鬼哭狼嚎,一腳踹翻了她,“趁著我還有耐心,快說!”她嚇壞了,抖得語不成調,“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聽了默默去摘牆上佩劍,蹭地抽出來便向她砍過去。錄景大驚失色,這一劍下去可了不得。他來不及細想,跪著托住今上手臂,回頭疾聲道:“梁娘子活膩了麼?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貴妃這時才知道躲不過,尖叫著往後騰挪,哭道:“官家饒命,這不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是遵照太後的旨意行事,靜妃現在何處,臣妾實在不知情。”他狠狠捏住了劍鞘,那浮雕的遊龍圖案壓得掌心發麻。果真又是太後,他不明白為什麼她總和穠華過不去,僅僅就因為她出身的緣故麼?他是皇帝,用不著借助皇後母家的勢力,那麼太後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穠華這樣綿軟的性子,不可能與她結怨,她為什麼一心要拆散他們?他提劍出去,直奔寶慈宮。除夕的宮苑燈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藝伎柔豔的歌聲伴著樂曲傳來,夜半時分像催命的咒語。太後未睡,攜眾娘子守歲,過了子時圍爐吃湯餅,他剛到階下就聽見融融的笑聲。他心裡拱火,一麵又奢望著穠華在那裡,即便是受些委屈,隻要人在,一切便有轉圜。他走得極匆忙,等不及簷下尚宮回稟便闖進了殿裡。殿中一眾娘子回身看他,見他手裡執劍,唬得連安都不會請了。他一個接一個看過來,每一張臉仔細辨認,可是沒有穠華,他的皇後不在這裡。太後因他出現大感訝異,原本聽說他已經醉得差不多了,現在怎麼又突然清醒了?其實早就有預感,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辦成,也是貴妃的命數罷,看來與他有緣無份。可是他提劍入殿是什麼意思?太後蹙眉道:“官家這是怎麼了?大年下的,自己宮中兵戈相見,也不圖吉利麼?”他眉目上染了輕霜,擺擺手中的劍,“都出去。”那些嬪妃見他來勢洶洶,得他一句話,頓時作鳥獸散。殿裡隻餘太後了,他趨前兩步,沒有多餘的話,隻問:“我的人呢?”太後大為惱火,“什麼你的人?官家今日喝多了,到老身這裡撒起酒瘋來了。”揚聲喚錄景,“扶官家回去休息,好好的除夕,彆糟蹋了。”錄景看了太後一眼,垂手道:“柔儀殿中靜妃失蹤,官家正是氣盛的時候。適才貴妃欲冒名進幸,被官家識穿了,貴妃供出……是受太後之命,因此官家才會夜闖寶慈宮,請太後見諒。太後若知道李娘子在何處,煩請太後告知臣,臣即刻接李娘子回殿中,免得官家心焦。”太後自然心中有數,隻是會引發官家這麼大的反應,有點出乎她的預料。她冷冷看著他手中劍,還有那狗仗人勢的奴才,氣得臉色煞白。一麵點頭,一麵道:“好個兒子,為了女人打算弑母,蒼天看著你呢!我一生要強,從前在你爹爹跟前就是這樣,如今落到你手裡,竟要逼我低頭了麼?李穠華在哪裡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你有本事一劍殺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你爹爹訴苦。”他卻冷笑起來,“孃孃敢找爹爹,隻怕我爹爹的亡靈不敢見你。彼時爹爹苦苦哀求你莫傷顯仁皇後,孃孃當著爹爹的麵便賞她藤條,孃孃大概已經忘了吧!爹爹那時是病重,我卻春秋正鼎盛,孃孃若一心逼兒忤逆,那麼兒也隻有謹遵慈命了。把皇後的下落告訴我,過了今日,兒仍舊孝敬孃孃。若不告訴我……”太後拍案而起,“不告訴你又如何?不怕天收了你,你隻管要老身的命罷。”他當真是氣衝了頭,什麼都不顧了。滿腦子都是她,不知她現在究竟在哪裡。她怕黑,怕寂寞,他想起這些便痛斷了肝腸。太後行事他知道,當了聖母,開始苦心經營,韜光養晦。可是她骨子裡的手段彆人不知道,他這個做兒子的最清楚。他害怕,怕她難為穠華,甚至怕她殺了她。越想越焦急,眼中幾乎沁出血來,一字一句道:“皇後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光這禁中的人,給她陪葬。”三尺青鋒倏地落下來,帝王佩劍削鐵如泥,隻一眨眼,便將她麵前食案砍成了兩截。太後受了驚嚇,跌坐回矮榻上。近身的兩個尚宮見勢不妙低低喚她,向她做眼色,示意她作罷。反正也未將李穠華如何,官家這樣急赤白臉的,看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大不了把人還給他,彆太傷了母子情分,求個太平吧。她知道其中厲害,但卻納不下這口氣。怪道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可好,娶了媳婦還要殺娘呢!她捂著胸口發狠指他,“讓你的臣工們來看看他們的陛下是個什麼樣子,被色相迷住了雙眼,不孝不悌,堪比桀紂!”他說:“我一心要做個好皇帝,若哪天我無道,也是孃孃逼的。把我的人還給我!”他往前進了兩步,“把我的人還給我!”他的樣子讓她感覺陌生,她幾乎要認不出他來了。這就是她的兒子?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得意,你當真是瘋了。”“我瘋與不瘋,全看孃孃的意思。”他一再地重複,“把我的人還給我,現在!馬上!”錄景看不過眼,跪下向上磕頭,“母子連心啊太後,您忍心看官家這樣煎熬麼?眼下正值攻城的緊要關頭,太後令官家分心,導致功敗垂成,太後就是大鉞的千古罪人。臣一片赤膽忠心為太後,太後千萬三思。”其實官家的固執有一大半是隨她,認準的事,哪怕撞個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看來是躲不過去的了,所幸留了餘地,要是當時一不做二不休,將李穠華殺了,接下去禁中恐怕真要招來一場大劫了。她歎了口氣,正想鬆口,秦讓從殿門上連滾帶爬進來,嚎啕道:“官家快救聖人吧,是臣無能,被人捆綁起來扔在了圍房裡,到現在才掙脫出來……官家拿住鄭陸兩位尚宮,是她們領人來的。聖人在何處,她們一定知道。”他調轉過視線來,雙眼野獸似的眈眈盯著她們。門上湧進四個班直,不等她們討饒便將她們押住了,兩個尚宮回過頭哀求太後,太後知道這場鬨劇演不下去了,擺手說罷,“上輩子不知作了什麼孽,竟讓我攤上這樣的兒子!領他去,把他的寶貝還給他。”眾人大鬆了一口氣,好了,尋回來便不會有事了,否則這些人的性命,隻怕今日都要交代了。兩個尚宮忙福身領命,“請官家隨婢子們來,李娘子在永巷,安然無恙的,官家且放寬心。”他沒見到人,眼下談寬心還早。擲了劍,拱手對太後作了一揖,“請孃孃一同前往,以安撫皇後。”安撫不過是客套話,他是要她向李後賠禮,經過了這件事,以後便沒有臉麵再作梗了,他的皇後就可高枕無憂了。太後咬嘴鋼牙,卻也無奈,看他這半瘋半癲的樣子,委實有些嚇人,隻得喚人拿鬥篷來,披上了隨他們一道往永巷去。夜裡起了霧,霧靄沉沉,三尺開外便看不清人。內侍挑著燈籠在前麵引路,可是越走越令人覺得心寒。他從沒有來過永巷,原來這巷子竟有那麼深,仿佛通到地獄的最深處,黑暗和陰森像河水一樣漫過頭頂,令人窒息。他心裡急切,連呼吸都在顫抖,不敢想象她被關在這種地方會有多害怕,多無助。他觸摸不到她的恐懼,傾其一生都難以彌補她了。男人廝殺不過頭點地,女人的殘忍是鑽心的,可怖到極點。他暗下決心,待找到她必定給她一個交代。他一直在計較軍政上的得失,讓她無端受了那些苦,現在回想起來又悔又恨。和她相比,那些東西算得上什麼?他堂堂的男人,居然要靠她的犧牲來成全,這樣的江山到手又怎麼樣?君臨天下又怎麼樣?種種負累逐一丟棄,想透徹了,他要把她失去的還給她。不管滿朝文武如何反對,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心。明日!明日天一亮就昭告天下,他要複她的皇後位,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分開他們。可是計劃得再好,也隻是他的妄想。到了那間關押她的暗室外,夾道裡一人橫臥於地,是奉命看守的黃門。班直蹲下查驗,那黃門身體僵硬,早已經氣絕多時了。他聽了,腦子裡嗡地一聲便炸開了。倉惶跑進門看,哪裡還有人!一根絲絛靜靜落在那裡,像地心被刀豁開了一道口子。穠華早已經不知去向,隻餘一室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