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哪裡都不去 因為我的郎君在這裡(1 / 1)

禁庭 尤四姐 7137 字 2天前

空氣裡升騰起曖昧的味道,他明白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包裹起來,因為安全溫暖。柔儀殿現在也成了個巨大的蛹,觸目所及都是茫茫的。那麼廣闊的殿宇,一下子收縮成小小的密閉的空間,四周雲霧漸起,他們依偎著,眼中隻有彼此。因為笨拙,養成事先詢問的習慣,所以對接下去的發展有準備。也許就在今晚吧,今晚要把大婚時該做的事補上。他緊張得心都在打顫,也許她隻是壓力太大需要釋放,他卻是全心全意對待的。他深愛了她那麼多年,以後也會一直延續下去。她若信得過他,願意交付,再好不過;如果不願意,他甚至覺得也沒關係,隻要她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就夠了。他以前孤獨,時刻都在孤獨,有了她,才覺得感情豐沛起來。她是一個很好的愛匠,半年多來讓他嘗夠了酸甜苦辣。因為天生有缺陷,他對疼痛感覺遲鈍,那也僅限於肉體上。精神上的呢,心裡作痛起來,加倍的折磨,痛得他扭曲痙攣。現在好了,她願意停在他心上。沉甸甸的份量壓下來,可以止痛。她很愛他,希望可以常伴他左右,因為除了這裡,再沒有彆的地方可供她棲息了。她記得乳娘以前同她說過的話,要有個小皇子,有了孩子就有依靠了。即便色衰愛弛,孩子永遠是她的,不用擔心被誰奪走。她緊緊擁抱他,“官家,你愛我麼?”他閉上酸澀的眼睛,“你不知道麼?我愛你,愛到常常忘了自己。”他也想給她孩子,他們都迫切需要一個紐帶來鞏固他們之間的關係。隻不過不能給她誤導,他愛憐地吻她,“沒有孩子也不怕,我會陪著你。現在的種種,不單是為孩子,更是為自己。我們相愛,相愛才會做這種事。以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活著,便是彼此最親密的人,懂麼?”她懂得,也是害怕失去他,才想留下自己的孩子。她摟住他的脖頸,哭著說:“我們永遠不分開了,好不好?”夜沉沉,人也昏沉沉。他把她移過來,移到自己臂彎裡,滿足而慶幸,嗅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喃喃喚她娘子。她嗯了聲,纖細的手臂抬起來,搭在他腰畔,“剛才說過的話不要忘記,我們是真夫妻了,要做世上最親密的人。”她臉上還有淡淡的紅暈,現在看著他,變得有些難為情了。低下頭,把臉貼在他胸膛上。他不知道要怎樣努力,才能讓她變回最初時的樣子。是他保護不周,才讓她一個人陷入僵局。她就像一個被磕出裂紋的美人觚,儘管形態依舊美好,喪失的東西卻已經很難挽回了。到了今天這步,對兩個人都是一種遺憾,她的純真美好曾經那樣動人,以後精心培養,但願還能尋回來。他捧起她的臉,從額頭開始親吻,“今天是個新開始,我們從這刻長大。我曾經做得不夠,讓你經曆那麼多的艱難和不幸,我不配為人夫。還記得延福宮麼?記得那天的滿樹繁花麼?我們肩並著肩回禁庭,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幸福。可惜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得太平,把一切都打亂了。你做針線,裁衣裳,花紋應當對接的是麼?那我們就來試試,把那天之後的日子都裁掉,就當我們今早剛從延福宮回來,我處置了政務,回房同你在一起,這樣好不好?”她想了想,臉上露出希翼的神色,“真的這樣多好,我們從來沒有爭吵,也沒有分彆過。”她漸漸有了嬌憨的神氣,撅著嘴說,“郎君疼我愛我,不讓我受半點委屈。”久違的語氣,險些讓他濕了眼眶。他莫名歡喜起來,鼓勵式地說:“就是這樣,我們一直恩愛,沒有吵過架,沒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傷害,你還是原來的你。”他的眼睛裡有奇幻的光,可以構建出一個無害的世界。她要把以前不好的記憶都忘了,從現在開始。她心裡逐漸平靜下來,掰著指頭細數,“乳娘、阿茸、金姑子和佛哥,她們都回綏國去了。崔先生娶了新娘子,辭官歸故裡了。我一個人在禁中,我哪裡都不去,因為我的郎君在這裡。”她的樣子令他心酸,她在努力遺忘,眉心漸漸舒展開,眼睛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他隻有不停吻她,“好穠華,我的好皇後。看這柔儀殿,它是福寧宮的一部分,以前從來沒有後妃入住。你以後就在這裡,禁庭再大,和我們沒有關係。我去紫宸殿視朝,去垂拱殿聽政,然後回家來,家裡有你等著我,我們像普通夫妻一樣朝夕相對。”他想了想,自己笑起來,“這樣真的很好,連先帝都沒有做過的事,我做到了。把女人留在前朝,大概會被諫官的口水淹死,但是我不怕,我掙這個帝位,不是為了找人來管束我。誰敢多嘴,我就將他投入大獄,反正沒人能分開我們。”如果真的可以這樣,皇後的頭銜對她來說也不重要了。她含淚看著他,“官家說話算話。”他點點頭,“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不許外人靠近柔儀殿。你在這裡安安心心的,待我大功告成,一定恢複你皇後的位分。”他說著,怕勾起她故國的記憶,忙把手挪下去,放在她光致致的小腹上,“快快與朕懷個太子,朕年紀不小了,也該有後了。”她也跟著一道摸,“快些懷太子……也許已經懷上了,乳娘說圓了房就會有孩子的,等上十個月就可以了。”他說不是,“有時候運氣不好,要多試幾次。”她飛紅了臉,“你很懂麼?我看還是招醫官問一問的好。”問什麼?問幾次才能懷上孩子麼?他遲疑道:“這種事,宣揚出去要被人笑話的。我們關起門來自己研究,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總有一天會成功的。”其實他是當她傻,哄她吧?她轉過身去恥笑他,謊話說起來一本正經,什麼人!他見她背對著他,很快追了上來,“皇後怎麼了?我說錯了麼?”她說沒有,“我有些困了。”他撩起帳幔看案頭,快子時了,她今天受累,是該休息了。可他依舊定不下心來,她在他身邊,燈火下窄窄的背脊擁雪一樣。他情不自禁撫上去,她咕噥一聲,他忙道:“你睡吧,我給你焐著,彆著涼。”焐著手就要四處亂摸麼?穠華的確有些困了,但他鬨得厲害,實在叫人無可奈何。她怨懟地叫聲官家,他嗯了聲,那鼻音糯軟,簡直能化人筋骨。然後把她翻過來,牽引她的手往下,滾燙一片,忽然跳進了她掌心裡。“皇後……”他動了動身子,滿腔幽怨。她找見了新玩具似的,兩手合起來,心不在焉地敷衍他,“官家怎麼了?”他氣喘籲籲,“我是不是太不體貼了?”她半夢半醒的樣子,低聲道:“官家是最體貼的郎君。”她這麼說,他反倒頓下來了。她太不容易了,心裡的苦沒處訴說,自己還要這樣癡纏,真把她累垮了,後悔都來不及。罷了,來日方長。他重新把她圈進懷裡掖好被子,聽窗外寒風呼嘯一整夜,到次日五更方漸漸止住了。廢後重新回宮,朝野震驚。會引起多大的反響,不說也能估猜到。眾臣力諫,“陛下金口玉言,廢黜李後早已經昭告天下,如今出爾反爾,詔書豈不成了一紙空談?望陛下三思,切不可色令智昏。現正值兩國交戰之時,李後乃綏國公主,焉知她對官家不心存嫉恨?若一念起,做出對陛下不利的舉動,到時恐怕追悔莫及。”他抬手道:“朕與皇後情深意篤,初初廢她,是因她管教宮人不嚴,受了遷怒。如今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月,朕左思右想,難以釋懷。前幾日有人劫持她,鬨得滿城風雨,這件事諸位宰執大概也都知悉了。朕不諱言,皇後在外朕心難安,還是接回大內,朕才可一心一意處理戰局。”那些諫官自然窮追不舍,“陛下乃是天子,與村夫野老不同。臣等聽聞初一日,李後曾大鬨軍頭司,犯上作亂,對官家大不敬,論法當問罪賜死。官家念及舊情,是官家寬宏,但失了天威,已是一樁笑談。初九日李後遭人挾持,雖是廢後,畢竟曾母儀天下。李後若有氣節,當以死證其清白,官家卻再將人接入宮中,如何堵天下悠悠眾口?”他聽了惱火,厲聲道:“皇後遭劫,是禁軍失職,她何罪之有?眾卿家中都有妻小,莫非遭了難,便要她們以死明誌麼?皇後清白,朕最知道,卿等隻需議國事,朕後宮之事,就不勞眾位操心了。”今上已有慍色,奈何諫官緊逼不舍,耽耽看著他道:“天子家事便是國事,臣等如何議不得?眼下正值內憂外患之時,陛下是有道明君,莫學前朝廢帝,將戰事視同兒戲。”他待要反駁,門上殿頭入殿回稟太後駕臨。話音才落,太後便從外間進來,頭上束抹額,拄著龍頭拐,一副大病的樣子。眾臣起身行禮,她也不加理會,進門便道:“諫議大夫說得很是,廢後無德在先,私通外男在後。陛下要振朝綱,必先安其內,盂圓水圓,盂方水方,給天下人做個表率才好。老身這兩日身上不適,昨日得知廢後回宮,真叫老身駭然。若要安天下,必先正其身。先賢的話,陛下有幾句放在心上?言官諫言,陛下很不耐煩,忘了兼聽者明,偏信者暗的道理。朝中事物,本不該我一個婦道人家多言,可是陛下行事太過乖張,少不得要我提點兩句的了。”太後是什麼態度,他一猜便知。隻不過朝堂之上總要留幾分情麵,便拱手道:“臣莽撞,願聽太後教誨。”太後乜他一眼道:“前方戰事吃緊,陛下心中應當有數。綏國負隅頑抗,大鉞將士舍命拚殺,陛下呢?卻為個綏國公主神魂顛倒,豈不怕傷了眾臣和將士們的心?上不理,下則亂,陛下若還以大鉞萬世基業為重,就當殺狐媚,清君側,以證陛下雄心。”太後蟄伏多年,等的就是一統天下。如今有這機會,全不似尊養深宮的婦人了,幾句話直達痛處,震懾人心。文武百官,包括當初極力反對廢後的臣僚俱出列叩拜於庭前,眾口一詞“殺狐媚,清君側”,將垂拱殿門楣震得嗡然作響。滿朝相逼,倒是一副空前的盛況。若三五人彈劾,今上可以發落,繳了他們的魚袋官印逐出垂拱殿。可現如今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怎麼處置?將所有人都治罪麼?一個國家,龐大的運作體係,缺一員兩員尚可以調配,全部罷免,皇帝無異於自掘墳墓。錄景驚惶望著他,他倒是相當平靜,起身在這些跪地不起的朝臣中間緩慢踱步,帶著三分自嘲,悵然歎道:“朕九五之尊,說起來風光無限,到底如何呢?還不是要看眾臣工的臉色行事!你們是打算效仿當初的安史之亂,逼朕賜死心愛之人麼?可惜你們不是陳玄禮,朕也不是李隆基。李後當不當死,不是你們說了算,是朕說了算。眾卿憂國憂民,這份心意朕知道,朕登基三年來,日日三省吾身,從不敢忘。朝中大事與卿等共謀,朕後朝的事,諸位隔岸觀火就是了,不作為,反倒令朕感激。彼時鉞綏聯姻,朕冊封李氏為後,有過半的人反對,說李氏乃商賈之女,血統不純,身份低賤,不配享國母之尊。今日卻拿她的公主出身來反駁朕,諸位大文豪,大儒士,前言不搭後語,豈不令人恥笑?朕不瞞你們,李氏乃朕發妻,朕珍而愛之唯恐不及,縱然以往有不和,亦是夫妻間的矛盾,上升不到國家層麵上。她姓李,綏國建帝姓高,兩姓差之千裡,有何足俱?卿等常稱朕為君父,君者如父,莫非家中老父後宅之事,也要你們這些做兒子的指手畫腳麼?可見你們心中對朕從無半點敬意,不過是在朝為官,食君之祿罷了,朕說得可對?”諫議大夫當即駁斥:“陛下此言差矣,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乃大鉞萬千百姓之天下。殊不聞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諫則不行,言則不聽,實在令臣等心寒。”他偏過頭去看他,“曹大夫,你說錯了。天下是朕一人之天下,朕膏澤下於民,則國泰民安。若人人以君自居,那天下就要大亂了。”他這兩句話讓太後大皺其眉,“社稷為重君為輕的道理,看來陛下忘得一乾二淨了。”他沒有回太後的話,低頭撥了撥腰上佩綬道:“天下正在歸一之時,多少大事等著諸位去處理,何必抓著朕的私事不放?朕願意給李氏三千寵愛,隻要她不禍國,不擾亂朝綱,諸位何不放出些雅量來?朕原想恢複她皇後尊號,又因眼下戰局不穩,還在猶豫。若逼朕太甚,朕立刻就下詔,皇後複位,想來就再也不會有人存疑義了罷!”如此一來眾臣嘩然,暗道今上大概是瘋了,前方進攻受阻,幾十萬大軍困在鼎州進退維穀,幸得烏戎糧草支援。沒有冊立貴妃就罷了,還要重立廢後,在這風口浪尖上?可他向來強勢,認準了就要去做,從來就不是個輕易聽人勸的。越是涼薄的人,愛上另一個人時就會越認真,今上不幸後宮,向來專愛李後一人,要想將李後鏟除,隻怕還要想彆的辦法。眾人回望太後,太後雖然惱火,卻也沒有辦法。略忖了下道:“廢後居於柔儀殿,此事不妥。既然她已經不是中宮了,陛下又舍不得她在瑤華宮修行,那就將她調入廣聖宮,為先祖添置香油,也好贖她先前犯下的罪過。”今上把視線調到了殿頂,“此事容後再議,我看今日天氣不錯,又將至年關,諸位宰執連日忙碌,今天就早些回去,若有戰報,朕再遣黃門出宮傳旨。散了吧!”聖意已決,沒有轉圜的餘地,你若固執,跪在天街上三天三夜,今上保證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再想想確實是,李後的綏國長公主頭銜本就像撿來的一樣,不過是郭太後和前夫所生,對於綏國來說無足輕重。既然戰前沒有任何動作,現如今開了戰,又失了後位,已經是個沒鉗的螃蟹了,不足為懼。今上江山美人都願得,男人麼,有這分心也是人之常情。相比重扶李氏為後,現在僅僅隻是豢養,倒不是十分難以容忍。日後當真一統天下,李氏欲再為後,也要看她福澤夠不夠,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了。眾臣無奈,再堅持下去亦是無用功,便起身長揖,退出了垂拱殿。太後這廂氣得瞪圓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這算什麼?李穠華就這樣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沒了?”“她就是這麼好。”他夷然道,往東指了指,日光跳躍在紫宸殿殿頂,琉璃瓦反射出萬道金光來,他笑道,“今日風和日麗,孃孃何不到花園裡走走?先前說玉體違和,多看景,少動怒,對孃孃身體有好處。兒最近為戰事煩憂,今早梳頭,頭發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兒麼?兒找回了皇後,就像吃了定心丸,終於可以專心對付綏國了。孃孃要兒君臨天下,兒正依孃孃的意思辦,我的這麼一點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裡,全當給兒一些甜頭吧!”他這麼說,倒叫太後不好開口了。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要比固執,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如今說這一通軟話是先禮後兵,真把他惹毛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她長長歎了口氣,“一統天下難道是為了我麼?我並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調,現在正是兩軍交戰的時候,你把她留在身邊,綏宮裡那兩個終究是她的親人,將來免不得要掣你的肘,你情願到那時候左右為難麼?你是皇帝,不能那樣縱著性子來,江山挑在你肩頭,若有個好歹怎麼辦?我思來想去,她實在不能留在柔儀殿裡,你和她也當保持些距離。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眾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幾次下毒,言官們的奏疏能壓死你。”他手裡掂著一枚銅錢,玩得興起時銅錢在指間翻轉,轉得人眼花繚亂。邊盤弄邊道:“說起此事,我還沒來得及向孃孃回稟。天貺那日給眾娘子畫像的天章閣直學,孃孃可還記得?”太後頷首說記得,“他是李氏府裡西席,跟隨她入禁庭。後來任直學,還是李氏舉薦給你的,可是麼?”他說是,“劫持皇後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烏戎出了個少年才子,十六歲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傳出死訊,病逝於膠東,那個人就是崔竹筳。宮中一係列的變故,先有下毒,後有劫人,都是烏戎人搗的鬼。建帝繼位不久,處理朝政的手段,他與郭太後都不精通。烏戎靖帝則不同,禦極多年,老奸巨猾。如今送來個貴妃,更是小奸巨滑。”他頓下來,笑了笑道,“我說這些,無非是要孃孃明白,貴妃隻可加以利用,不可太過抬舉。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為烏戎還有利用的價值。彈丸小國,兵力不過大鉞一半,若叫他更強盛,隻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兩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諛的意思,許以小利,先穩住他,待得拿下的綏國,下一個便輪到他們了。”那自然,要統一中原,烏戎遲早要被掃蕩乾淨的。太後對貴妃也不過是做表麵文章,過後插上一刀,是慣常的手法。反正聽得還算稱意,便道:“貴妃也需善待,畢竟目下時機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內苑該多走動走動。人剛尋回來,知道你丟不下,留上兩天就算了,若長居柔儀殿,沒這個先例。前朝是處置軍政大事的地方,住著女人算怎麼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諱,萬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他不以為然,“我以為絕後才無顏見列祖列宗,孃孃總盼著皇嗣麼,再等些日子吧,總會讓孃孃抱上孫子的。”太後有些驚訝,隻知道他們大婚半年未曾圓房,看來這回是成了,不得不說是樁好事。曆來的太後們都是這個心思,兒子不濟,有孫子就還有指望。要是連孫子都沒有,江山日後交給彆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隻是官家這認人的毛病叫人束手無策,一個茶壺還配四個茶盞呢,他倒好,死心塌地,隻等李穠華給他生孩子。這樣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沒有行過房,誰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開了頭,好賴多了個峰回路轉的機會。太後慢慢靜下心來,“若靜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隻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貪戀,要當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沒達到,她有些失望,不過也不是毫無成果。官家正在興頭上,像初得一個寶貝,百般疼愛都不夠,這時候同他掙,他能和你拚命。再過些時候吧,誰讓郭績的女兒惹人愛呢。母女兩個生得一樣狐媚,穠華身上竟沒有半點李從風的影子,真是稀奇。太後斂袖去了,一旁的錄景方長長吐納了兩口,“真真好險,臣原以為今日逃不過一場乾戈,聖人又要遭難了。幸好官家威服,將那些大儒壓住了,未讓他們翻起浪花來。”他負手道:“他們也會權衡,比起廢後重立,朕的偏愛算不上什麼。”邊說邊往殿外去,記掛著她,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麼。垂拱殿和福寧宮在一條縱線上,夾道裡沒人,他幾乎要跑起來。匆匆進了福寧門,穿過升龍陛往後,見柔儀殿前一片日光下站著個人,正牽袖試盆裡的水溫。他站住了腳看,他的寢宮,從來都是森嚴得沒有半點人氣的。如今她來了,在這裡生活著,大冬日裡洗頭,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尋常過日子的樣子。尚宮要上前幫忙,她說不必。自己卷了領子低下頭,頭發太長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他看得發笑,加緊步子趕過去,替她把頭發撩起來,一點一點浸到盆裡。她看見他,訝然一笑,“這麼快就回來了?”他嗯了聲,掬水替她打濕頭發,“怎麼不讓底下人伺候?”她說:“以前都是乳娘幫我洗,這回想自己試試看。我長到這麼大,從沒有自己洗過頭,看上去笨得厲害吧?”“沒有,皇後在我眼裡是最聰明的。”他溫煦道,接過尚宮送來的無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總要往下掉,錄景和秦讓一人一邊牽住了,給她洗個頭,必須一堆人通力合作。雖然費事,但是很快樂。一個日常都需要彆人服侍的人,現在照顧起她來,卻也得心應手。那三千青絲懸浮在水裡,烏沉沉如暗夜的雲。他把手焯進去,恍惚的觸感劃過他的指縫,他俯身說:“今日無事,我領你去延福宮吧!”她從濕漉漉的發間抬眼看他,“你不必處理政務麼?”“該辦的今早都辦好了,再有要緊的奏疏,讓他們送到延福宮來就是了。”他說著,拿大帕子把她的頭發包起來,一縷一縷細細擦拭。眾人都散了,隻餘他們兩個。兩張胡床一前一後放著,他坐在她身後,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日光裡,心都是恬淡溫暖的。她不時回頭看他,“官家……”“嗯。”“官家……”他停下手,含笑問:“怎麼了?”“我覺得一輩子就叫不夠你。”她轉過來,傾前身子,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官家……”她有很多話,覺得愛裝滿了心肺,卻抒發不出來。他抬手捋捋她的發,濕氣浸透了緋袍也不管,拍著她的背道:“不著急,一輩子那麼長,可有得叫了。”她轉過臉,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膩歪了會兒,又緩聲問:“今日垂拱殿裡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殺我,是麼?”他皺了皺眉,“是誰給你傳的消息?”她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沒有誰,呼聲那麼高,我都聽見了。”她學他們的口吻,笑道,“殺狐媚,清君側……那些官員嗓門真響。”他怕她胡思亂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經將他們斥退了。皇城內外有上萬的班直,誰敢有異動,即刻斬殺於殿前。”她搖了搖頭,“那麼多人呢,殺完了誰給你處理朝政?他們之中有諫官,也有一心輔佐你的棟梁,殺了他們,官家就要背負罵名了,不好。其實他們說得沒錯,若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也希望官家親賢明遠奸佞。”他看了她一眼,“用不著你替彆人設身處地,我自己應當怎麼做,我自己知道。若是連妻子都保護不了,我還做什麼皇帝?再說狐媚,皇後哪裡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遲遲的罷了。”她一聽不樂意了,鼓起腮幫道:“我明明很嬌媚,很會邀寵。”又來了,沒見過這樣急於往自己頭上攬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氣,他越是愛得厲害,笑著附和道:“是,你很嬌媚,很會邀寵,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後,這總成了吧!”她吃吃發笑,笑過了又有些惆悵,“如果當真賜我白綾,我也不會恨你。你已經對我很好了,爹爹過世後我遇見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藥引子,專治我的孤獨。”她不說話了,抿著唇對他微笑。太陽照得晃眼,她眯著眼睛,那皮膚是半透明的。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她的一個簡單的表情,也足可以掃清朝會上鬱結的苦悶,給他帶來莫大的安慰。其實穠華很想同他談談高斐和郭太後,又怕惹他不高興,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她現在極其依賴他,以前隻是單純的愛戀,現在不是了,這個同她親密無間的人,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她珍惜他,怕傷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話她也不敢同他說。現在的自己有點可悲,可是怎麼辦呢,她已經沒有自救的能力了。他耐著性子,換了無數巾櫛才替她把頭發擦得半乾。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立起來拉他,“我們去延福宮吧,現在就去。”他說再等一會兒,等頭發全乾,怕她落下頭疼的毛病。她牽著他的手,悠悠搖晃起來,“我曬得臉都痛了,要曬褪一層皮你才高興麼?你看我的臉……”她把臉頰湊過去,“可是黑了?”他仔細看,嫩得豆腐一樣,連一點血絲都不見。他照準了,叭地親了一口,“白得晃眼,哪裡黑了?”她甜甜笑起來,踮著腳尖摟他的脖子,“彆動呀,讓我抱一會兒。”有風吹起她的頭發,紛紛揚揚,和他的發髻糾纏在了一起。她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他也很喜歡。高大廣闊的殿宇前,有兩個彼此依偎的身影,這冷氣森森的建築頓時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後,皇後要端穩從容,同官家在人前不能過於親近。現在不同了,她的後位已經不在了,就要把寵妃的特權發揮到極致,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做,恣意地活。他被她纏得沒辦法了,終於答應現在就去。臨行前要換燕服,錄景送進來,她去接了,親自給他替換。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並不豐富,玄色的錦緞繡雲頭暗紋,狐裘厚實,襯托著他的臉,有種淩厲但內斂的味道。她的手從他的衣襟袖褖劃過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帶,卻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勢一撲,撲倒在褥子裡。他有點懈怠了,拱著她的脖子說:“還是不去了吧,現在什麼時辰?一同歇個午覺好麼?”他打什麼注意她心裡知道,掩嘴笑著說不行,“剛散朝沒多久就睡下了,叫彆人怎麼說?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淫。”他悻悻道,“離天黑還有很久。”如今倒好,隻盼著天黑了。她紅著臉,扭身道:“咱們去延福宮釣魚,釣著了在院子裡架火烤著吃,找些事做,不一會兒天就黑了。”他沒辦法,泄憤式的在那紅唇上研磨,她手忙腳亂掙起來,“輕點呀。”她一說輕點,他腦子便嗡地一聲響,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樣子,急急問她,“還疼麼?我命人去太醫館拿些藥回來吧!”她扭捏說:“不疼了,彆叫人去,醫官問起來怪不好意思的。”他拉她坐起身,撫膝一本正經道:“我想傳聞還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會痛了。”漸說漸慢,語調哀懇,“皇後……”她頰上紅得醉人,婉轉拋來一個眼神,低頭說:“知道了。”沉浸在愛情裡,很多說過的狠話都可以不算數。比方他說要將她囚禁在柔儀殿,哪裡都不許她去,結果這話沒堅持十二個時辰,自己親手打破了。他們未乘輦,手牽著手往延福宮去。不想經過後苑,不想見禁中那些人,就從臨華門外穿行。將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時候。日光伴著風,空蕩蕩的芒照在身上,溫暖都被稀釋了。穠華緊了下狐裘披風,很冷,但是很快樂。他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仔細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間一點細細的褶皺他都能夠發現。還好,她現在看上去沒有什麼煩惱,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之前種種的不愉快放下。小小的人兒,要承受那麼多,她比他想象的堅強。可是她愈堅強,他愈是不忍,含在嘴裡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凍得臉色發僵,替她把風帽戴了起來。她轉過頭問他,“官家冷麼?”他說還好,邊說邊吸鼻子。她笑起來,探過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揉了揉,然後縮回袖子裡,仰頭看天,輕輕哼唱起來:“陰涼陰涼過河去,日頭日頭過山來……”她身上總有一種孤獨的味道,即便在你身邊,也讓人感覺很不安。既近且遠,仿佛隨時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腳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裡,“皇後,你不會再丟下我了吧?”她定定看著他,緩慢搖頭,“我不想同你分開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隻要你……不厭倦我。”她總能夠讓他心頭發酸,他趨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我隻怕你不要我,比失去江山更怕。我再也經不住了,有時候會突然感覺很恐懼。”她輕聲說:“我有什麼好呢,讓你這麼記掛。”他彎起唇角,“因為你是第一個親我的人,那時我才十三歲。”她有些驚訝,他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她都已經記不太清了。他看她笑得有些迷茫,把經過複述了一遍,從他入綏國,到她府上赴宴開始。她漸漸回想起來,就是那次跌在檻外,他扶起她,她坐在一截老樹根上,他蹲踞在那裡給她包紮。然後那麼湊巧,她一俯身,他一抬頭,正好親到他的鼻梁。穠華哦了聲,“那時你臉很紅,我還以為你熱了,拿袖子使勁給你扇風……”小時候的感情真是純真美好,大了之後呢,凡塵俗務多了,想純粹也不那麼容易了。可是很幸運,其實他們的改變都不大,她嬉笑著同他頂了頂牛牛,“到現在你還是很容易臉紅,一臉紅,我就覺得你好欺負。”他是以嚴苛著稱的君王,覺得他好欺負的,普天之下隻有她一人了吧!他笑得十分靦腆,“我不在乎被你欺負,隻要你留在我身邊。”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難消這個陰影。愛得深的人,總會顯得比較卑微,他在她麵前已經沒有什麼威儀可言了,他不求彆的,留住她,彆的都可以商量。她當然懂得,她也和他一樣,心驚膽戰,如履薄冰。擔心幸福過於短暫,明天不知會麵臨什麼樣的窘境。所以抓住當下,得快樂時且快樂,什麼都不想管了。她說:“我們跑吧!跑動起來,說不定身上就暖和了。”於是寂靜的拱宸門上突然躥出來兩個人,錦衣華服,一味向前奔跑,簪環掉了滿地。偶爾寒風噎滿喉,嗆得眼裡盈滿了淚,但是轉瞬就乾涸了,臉上的笑容還是新鮮的。幾個小黃門在後麵看得目瞪口呆,蹲身撿起地上的首飾托在掌心裡,詫然道:“那不是李皇後麼?”“女道士不當了?”彼此麵麵相覷。年長的高班對插著袖子眺望,嘖了聲道:“廢與立,不過官家一句話的事。不得聖寵,抱著金印也不能當飯吃。”錄景這回早早讓人去延福宮傳話,蕊珠殿裡燒起了地炕,待帝後到時已經一室如春了。匆匆進門,先前凍得手腳冰冷,一遇暖就鼻子發癢,不住地打噴嚏。一通震蕩,摸不清東南西北,錄景在一旁遞熱手巾,“聖人快擦擦,要是聽臣勸乘輿來,就不會凍成這個樣子了。臣命他們再燒一盆炭,聖人烤烤火,彆染了風寒。”她招手說不必了,“殿裡很暖和,身上不冷,就是鼻子癢癢。”她轉過身去看今上,“官家不癢癢麼?嗯?不癢癢?”她去揪他的鼻子,他忙閃躲,“我好得很,一點都不癢……錄景,去看看釣竿預備下沒有,還有魚餌……”錄景忙應個是,借機遁了出去。要說燕爾新婚,從今天起才算正式開始。兩個人獨處的時候,相視一笑,會有一種莫名羞怯的感覺。麵對麵坐著,她的手擱在膝頭,他便伸過來握住了她,含笑道:“真要去釣魚麼?湖麵上可冷,結了很厚的冰,要拿鑿子才能鑿開一個釣洞。”“我不怕冷,就想在冰上走走。建安不及汴梁,冬天的時候雪下得少,湖麵上雖結冰,但是很薄,扔顆石子就砸破了。”她抬眼看他,“官家若是怕冷,走走便罷了,不釣魚了。”她有雅興,他斷不能掃她的興,再冷也不說冷,隻道:“我也喜歡冬日裡釣魚,坐在冰麵上,再下些雪,那就更好了。”她不說話,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殿外一株臘梅開得很好,風吹過,小小的花苞在枝頭巍巍顫抖。釣魚要到下半晌,用過了午膳,兩個人一頭躺著,各執一本書,極難得的悠閒時光。穠華麵上平靜,心裡到底放不下,遲疑了很久方問:“官家,大軍攻到哪裡了?”“已經過了江州。”他們之間談起戰爭,確實很傷感情。他正攻打她的故國,即便郭太後和建帝同她的親情淡薄,甚至利用她,畢竟建安是她的家鄉,她必定還是介懷的。她果然發怔,喃喃道:“不遠了,還有一千多裡。若是攻至建安,會屠城麼?”他說不會,“大將軍出征前我就有口諭,不得燒殺、不得搶奪財物、不得淫人妻女。我舉兵是為統一,不是為了俘虜奴隸。”她似懂非懂,長長哦了聲,側身轉了過去。不過巧得很,下半晌果真變天了,疏疏朗朗下起小雪來。她扒著窗台低呼,“官家果真心想事成,快看,下雪了啊!”她忙探身喊錄景,“拿傘來,我們這就出門。”今上被她拖出來,兩個人在簷下打扮好,扛著釣竿往湖上去。延福宮裡的湖是天然湖,當初建宮苑時圈了進來,湖麵很大,湖中央建了水榭,一條筆直的廊子通向前,那頭是個頗具野趣的茅草亭。下起雪來,四下荒蕪,水麵上是蒼蒼的,看冰層的厚度,人已經可以在上麵行走了。她很高興,拉他往前,彼此都穿著蓑衣,身上臃腫,乍看真像漁夫模樣。他笑著讓她慢些,到了茅草亭把東西擱下,因為沒有帶黃門,鑿洞穿餌都要他們自己動手。他舉著鏟子下去,拿柄四周圍敲了個遍,聲音篤實,沒有斷層。然後挑了地方開始鑿,冰屑飛揚裡聽見她的尖叫,把他嚇了一跳。抬頭看,她挽著袖子捏起蚯蚓,兩頰憋得通紅。“嗬,好怕!”她在茅草亭下跳,把木板頓得咚咚響。可是一麵害怕著,一麵仍舊將蚯蚓往鉤子上穿。錄景告訴她的,蚯蚓是最好的魚餌,比麵團強,什麼魚都能釣上來。他站在底下笑,“怕就放著,讓我來。”她不願意,壯著膽子辦好了,得意地揚揚鉤子,“快些,隻等你了。”他那裡加緊起來,終於鑿出麵盆大的洞。冰層有兩尺厚,底下的水微漾,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小馬紮擺好,下了魚鉤扛傘並排坐著,放眼望遠處,天地間一片寂靜,隻有細碎的雪沫子隨風翻卷飛舞,沒有人的地方,看上去不染塵埃。她不時斜眼看他,他一本正經端坐著,她拿肩拱他,“又不是在紫宸殿,你這是視朝麼?”他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聲一些,彆把魚嚇跑了。”她撅了嘴,“可是我想同你說話。”他調過頭來看她,夾霎著眼睛,眼睛裡含著稠得化不開的溫情。怎麼辦呢,又想釣魚,又要說話。想了想,把魚線挪到釣竿中間來,釣竿橫亙在洞口上,有魚咬鉤,至少不會把竿拖走。至於能不能釣到魚,那就是後話了。他處置完,撲了撲手,“好了,咱們散散步?”她自發上來挽他的胳膊,慢慢在冰麵上踱步,又怕滑倒,走得分外小心。“會不會掉進冰窟窿?”他說不會,“除非運氣非常差。”她拿腳尖挫著冰麵,輕聲道:“臥冰求鯉的故事官家聽過吧?我是想,繼母都可以孝敬,親生母親不管多不稱職,總是血脈相連的。”她頓下步子把手抄進他的蓑衣裡,“官家,我心裡其實猶豫了很久,想同你說,鼓不起勇氣來。”他點頭道:“你說,同我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想什麼就說什麼。”她咬著唇,頓了會兒才道:“關於我孃孃和高斐……兩國正交戰,我若求你撤兵,那不可能,我也知道。我隻求你城破之時,饒了郭太後和建帝,他們是我的親人,好歹留他們性命。官家,看在你我夫妻一場,我隻求你這一件事,你答應我好不好?”她說著就要哭,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蓑衣寬大,抱不過來,勉強攏著兩臂說:“隻要高斐歸順,封他個王侯,錦衣玉食一如既往,你母親也可安享晚年。畢竟你在,不好駁了你的麵子,這些我早就想過,不用你來求我。我看你時時心不在焉,就是為了這個麼?”他笑了笑,“真傻!我知道其中厲害,殺了他們,你還能原諒我麼?”她鬆了口氣,惘惘說:“如果這點我都辦不到,我會懷疑你對我的感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他愣了下,寒著臉用力吮吸她的唇,含含糊糊道:“不許懷疑……隻差把命交給你了。”她還有話說,被他堵住了嘴,掙紮得嗚嗚叫。好不容易搬開了他,紅著臉道:“好好說話,親來親去腦子都亂了。”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笑完正了臉色道好,“你要說正經的,咱們就來談談綏國的境況。高斐不是為君的材料,他不夠縝密,也不夠狠辣。畢竟年紀尚小,過年才十六歲吧?崇帝死後他被匆忙推上禦座,輔佐他的人各懷心思,那些宰相和公卿,裡麵有一大半都是蛀蟲,孤兒寡母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有幾個真正臣服他們?長此以往,就算沒有大鉞起兵,綏國內部也會有矛盾。屆時逼宮奪位,落到彆人手裡,下場可能慘一萬倍。我不是唬你,也不是在你跟前裝好人,說的都是實話。你隻看到歌舞升平,沒見識過政治的殘忍。上次雲觀發動政變,早就在我預料中,所以有防備。換做高斐,皇城內外將部,他有幾個貼心的?大難來時又有幾人願意舍身護他?”他說這麼多,無非是向她說明高斐的江山不穩,沒有他也會有彆人篡奪。她不懂那些,反正鉞軍都快攻進建安了,木已成舟,她要做的隻是護住郭太後和高斐。至於旁的,她的能力有限,管不了那麼多。“官家既然答應我,就一定要做到。其實江山於我來說是虛無的東西,我在綏國時不過是個平頭百姓,打起仗來逃命則罷,誰做皇帝與我不相乾。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從夫,郎君的大業,沒有我置喙的餘地。我隻是可惜那些與我共飲一江水的同胞,再者就是我的母親和弟弟。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拿我當親人,但我心裡總還是惦念他們的。我還記得爹爹辭世時的情景,關於我孃孃的實情他不願告訴我,隻是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同我說他們如何相愛,他如何思念她……”她淚盈於睫,哀淒望著他道,“我不為彆的,隻為我爹爹對她的感情。官家,我以前不理解,愛一個人何至於愛得這樣深。現在自己有了體會,越發的心疼我爹爹。他走時,唯一讓我略感安慰的是他終於可以去找我孃孃了,但後來發現他始終是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孤獨,死後仍舊孤獨。”她哭得止都止不住,他隻有儘力勸慰她,“所以上一輩的悲劇不要在我們身上重演,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可是我有些害怕,我總覺得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了。也許我也會像我爹爹一樣,等一個人,花一輩子時間。”這種莫名的恐慌常常盤踞在她心頭,之前一直無法說出口,現在總算表達出來,再回頭想想,越想越覺得驚惶。原來兩個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心裡不能夠安定,也不知是為什麼。他急於打破僵局,加重了語氣道:“我是皇帝,我說我們不分離,誰都不能拆散我們。現在隻要你堅定,我們之間就不會有變。”她低頭說:“我早就無處可去了,你還怕我走丟麼?”他想了想,欣然笑起來。回身看看那冰洞,點了她的鼻尖道:“為什麼偏要出來釣魚,不過是為了引出臥冰求鯉的話題。你有話隻管說,同我兜這麼大的圈子,何必呢!”她必定是不承認的,扭身拖著長腔道:“我真的想吃炙魚,沒有同你兜圈子。”忽然看見魚竿被拖動,慌忙指過去,“官家快看,一條大魚!”兩個人忙跑過去,冰天雪地裡,雙手幾乎凍得失去知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弄上來,是條一斤來重的鯰魚。她歡呼雀躍,抱著魚簍子來接,雪片子打在臉上,費力地眨眼,快樂得不可名狀。隻要她高興,他做什麼都覺得值得,隻是天色漸晚,雪也下得越發大,該回去了。收拾起漁具往回走,她抱著魚簍不鬆手,回到蕊珠殿千叮嚀萬囑咐,這條鯰魚不許宰殺。他奇道:“不吃炙魚了麼?”她嗯了聲,蹲在盆前看魚遊動,喃喃道:“這是我和官家一起釣的,很值得紀念。就這麼養著罷,不要殺它。”不殺便不殺,當然炙魚照舊吃得成。窗下的矮榻上擺著烏木桌子,桌上供個紅泥小火爐,溫一壺酒,擺了幾個菜。盥洗過後換好寢衣坐下,邊喝酒邊賞雪景,相當的愜意鬆散。穠華不能沾酒,歪在墊子上喝鹵梅水,可是爐上漫延的酒香也能令她暈眩。今上看她迷糊得可愛,拿筷子蘸了薔薇露點在她唇上,她像孩子似的品咂,舌尖一舔,紅唇嬌豔誘人。他挪不開視線,漸漸心浮氣躁,扔了筷子過來抱她。她兩臂軟軟搭在他頸上,膩聲喚他郎君。窗大開,在這裡似乎不大好。他將她拗起來,帶進後殿裡去。殿中帷幔重重,一層一層放下來,那寢殿就是個小而狹窄的空間。他覆在她身上,舔舐她的耳垂,“醉了麼?”她玉臂高抬,底下一撚柳腰款擺,簡直像蛇一樣,“沒有,有些熱呀,官家吹吹……”他發笑,這樣的人,撒嬌時介於孩子和女人之間,有童稚天真,也有媚骨天成。他往她頸項上吹了口氣,她笑道:“好涼快!”臉色酡紅,看樣子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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