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與設想的總有出入,原以為城中排查會減弱些的,沒曾想空前的嚴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預料。派出去的硬探回來稟告,城門上重新布防,禁軍人數增加了一倍。還有大內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片已經連夜清剿,現在正往這裡來。穠華在裡間,隔著直欞門聽外麵對話,心頭鼓聲大作。她就知道不會那麼順利的,先前還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冷卻了一夜,竟覺得有些怕了。闖了這樣大的禍,能逃出去,從此山高水長倒也罷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會怎麼收拾她。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嶽那次,他察覺她要下毒,有意讓她沉湖一樣。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個感情淩駕於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樣事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一再違逆他,這次應當會做個了斷了吧!她轉回身歎了口氣,“如果班直搜到這裡,你們找個地方藏起來。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們不相乾的。我已經沒有能力護住你們了,你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個死,我也認了。”金姑子和佛哥麵麵相覷,“還沒到山窮水儘的地步,公主彆那麼消極。崔先生是聰明人,總會有辦法的。”她垂手搖頭,“再聰明也敵不過禁軍席卷汴梁城,我有預感,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三個人沉默下來,現在反而懊惱昨晚上沒有一口氣衝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達,還有五成的機會。眼下呢,被困在這裡,隻等人甕中捉鱉,可見有時候想得太多顧慮太多,未必是好事。不過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腦子複雜,若真的亂了陣腳,大概一味隻往城外追了吧,哪裡想得到要搜城。外麵北風呼號,從枝頭、從瓦楞、從簷角刮擦過去,嗚嗚的,狀似悲鳴。隱約聽見淩亂的腳步聲傳來,崔竹筳從外間進來,一根手指抵著唇,示意她們噤聲。打開立櫃卸下夾板,後麵竟有個窄窄的通道。眾人魚貫進去,底下是間密室,地方雖不大,但足可以容納四人了。班直進門,照例的到處搜查。一個粗大嗓門的詢問家主是誰,有多少人口,然後劈劈啪啪一通翻找。他們躲在下麵摒住呼吸,看守門戶的阿叔語速很慢,裝聾作啞遲鈍應對,那些班直很不耐煩,高聲問:“昨日可有人來過?”阿叔道;“不曾有人。”“看見可疑的人了麼?”“小的因郎主信任,在這裡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從小入禁中做黃門,後來拜在容高品門下。魯國公主下降時,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隨公主出禁庭,置了這片庭院。後來魯國公主薨,容高品回這裡來養老……”老人家上了年紀答非所問,班直自然沒有閒工夫聽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見無異狀,便集結出門往下一家去了。腳步聲漸遠,四個人才從密室裡出去。穠華往外看,見院子裡空空的方鬆了口氣,“這阿叔好智慧,這樣懂得搪塞。不過先生是怎麼知道雲觀曾藏身在這裡的?我記得先生曾說過官家多疑,派人監視你,你又是如何同雲觀接洽的?”她疑問多起來,分明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天塌下來當被蓋,了不起倚在春渥身邊撒個嬌,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現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應付,恍惚一夕長成了似的。崔竹筳略停頓了下方道:“我在大錄士巷的宅邸也有個密道,直通外間。我若外出辦事,家裡有人替我坐臥行走,那些暗哨離得遠看不真切,體形差不多,便信以為真了。”穠華頗為驚訝,“先生足智多謀,我還以為先生隻會教書呢!冬至前一晚乳娘出瑤華宮,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誰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春渥若是去大錄士巷反倒不好,讓人探到了回稟今上,勢必看守得更加嚴密,也辦不成現在這些事了。隻不過他倒是好奇,“春媽媽找我是為什麼?”她掖手道:“剛進瑤華宮時她就同我說,想讓先生帶我離開汴梁。她不願意看見我老死在那裡,自己沒辦法,想討先生示下。沒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裡,遇害了。”他聽後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他本不知道春渥是為了讓他帶穠華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還是要犧牲。終歸結識那麼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猶豫過,可是處在這樣的形勢下,有很多不得已。對於烏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助貴妃上位是他的任務。不過這任務完成得有些潦草,其實在他心裡,最首要的還是帶穠華離開。至於今上是否懷疑貴妃,後麵又會如何對付烏戎,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了。“春媽媽無辜。”他在花幾旁的圈椅裡坐下,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等我們安頓下來,替她建個衣冠塚吧!不能為她做什麼,生死祭的時候多送些用度給她就是了。”可是以目前的局麵,要出城談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問:“崔先生可有妙計?眼下城中警備森嚴,彆說出城了,恐怕走出裡坊都不能夠。”他蹙眉輕輕敲擊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簡單,居然同他想到一處去了。穠華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必定不會輕易放棄,心裡八成恨得厲害,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吧!隻是可惜了貴妃,不知會不會受牽連。隻怕非但做不成皇後,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討厭她。他想著竟覺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雲觀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牽連。為首的賜死,家屬入罪流放,年前都要辦妥的。我得了個消息,過兩日有十幾人要押送出去,到時候混跡其中,要出城並不是難事。”他說得很有把握,她也沒有再追問,隻是怏怏的,一則為前途擔心,二則……習慣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間脫離出來,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準備,也還是覺得彷徨無依。白天就這樣擔驚受怕著過去了,人在逆境裡,警惕性自然比平時高。穠華常立在廂房窗口觀望,不時有人借著暮色潛入宅邸,她從來不知,崔先生的人脈竟如此廣。她回首問金姑子,“你們有沒有覺得崔先生很奇怪?”佛哥道:“我早就想說了,先前你們可留意他的話?他竟能夠用替身瞞過官家眼線,一個天章閣直學,究竟有多少事要他辦,才想出這樣周密的辦法來!”他以前很少出現,可最近又給人一種無處不在的感覺,實在叫人費思量。穠華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尋常的教書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時候聽他說話,覺得他很陌生,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同雲觀居然來往這樣密切,連這裡有密室都知道。一個讀書人,參與了政治就會變得不簡單,但願先生還是原來的先生,我真不願意看見以前至親的人一個個遠離我。”金姑子往外瞥了眼,低聲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師,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說這話。昨日他想讓婢子們同你分開,我就覺得不大妥當。有我們在,好歹能幫襯些。若我們走了,隻餘你一個人……話便難說了。我倒不是懷疑先生人品,可畢竟人心隔肚皮,他是個男人,男人的心思咱們猜不透,還是謹慎些為好。”佛哥壓聲道:“我出去探探,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還有那些往來的人,可都是我們綏國人。”她一貓腰身閃出門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劍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憂心忡忡的樣子,想來也覺得很不安吧!這亂世裡,果真什麼都靠不住。她們在綏國時受訓,對人的言談舉止分外留意,這崔先生的首尾竟難以判斷,頗有種亦正亦邪的味道。說他壞,他在全心全意努力著,試圖帶她們脫困;要說他好,也說不上來,某些細微之處能窺見他工於心計,真正是個精刮的人。其實當時說要走,並沒有打算捎帶上他,是他自動貼上來的。如今看來,總有一種落進他網兜裡的感覺。金姑子叫了聲公主,“崔先生可是屬意於你?”她並不顯得意外,隻是有點訕訕的,“他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是老古話罷了,世上結成夫妻的師徒還少麼?”金姑子自顧自道,“崔先生沒家沒口,過年二十七了吧?這個年紀的男人,是該取娘子了。”她頓時麵紅過耳,“我已經嫁人了。”“如今不是和離了麼!”和離了,同官家和離。雖沒有出具文書,但從瑤華宮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她突然覺得很敗興,偏過頭去不說話,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現在很害怕見他,非常害怕。”原本親密無間的愛人,漸漸連想起都感覺恐懼,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一步步行來有跡可循,但要說清,又覺得無從說起。緣儘了,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最好連記憶都連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想起,不是不愛,是難以為繼。禁中這時候還算平靜,福寧殿裡燈火輝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閱奏疏,蘸了朱砂的筆尖勾畫,極力地隱忍,卻總出賊毫。最後終於擲了筆,閉上眼睛撐住額頭,腦子裡是一片闊大的平原,寸草不生,白茫茫的,無邊無際。錄景送來了肉糜羹,“官家該吃些東西了,從昨晚起就粒米不進,身子會受不了的。”他擺了擺手,“拿走。”錄景無奈,交給邊上黃門,又趨身問:“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為什麼不命禦龍直將人找出來?”汴梁城雖大,畢竟是天子腳下。關起門來,發動全部班直找尋一個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乾了,不過多花些時間,還是能夠找出來的。皇後如今藏身在襪幼巷,那地方較為偏僻,四周圍有很多禁中內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輩上服侍先帝的人,頗得禮遇。以前城中有異動,那裡是繞開了搜查的,這次不一樣,走失的是皇後,簡直要把汴梁掀個底朝天,隻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過。帶隊的是各班都軍頭及指揮使,有品階的效用,能力遠高於城中禁軍。入了一所宅邸,看房、看人、盤問,往來幾句話心裡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尋常,守屋的老黃門除了耳背似乎沒什麼破綻,可是問及他有沒有人來過,他說沒有,那就不對了。前幾日風雪不斷,後來雖轉晴了,冬天地麵乾燥得慢,又有霜凍,車馬往來,地上便隱隱留下了車轍。那車轍太淺,淺得幾乎要被忽略,卻被領頭的指揮使看出來了。禁中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覺有異,不動聲色將那宅邸控製起來。果然宅中人雨後春筍似的冒出頭來,其中就有皇後。有時候覺得皇後真是可憐,乾點什麼都逃不過官家的眼睛。照理說官家得知了皇後蹤跡應該很高興,他卻並不。大概覺得那份感情已經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渾身打顫,現在平靜下來,眼裡隻剩無邊的冷漠和荒寒。“要把汴梁城中的烏戎人一網打儘,給他們時間集結,到了城外再如數剿滅。皇後若知道她的恩師有這樣一副真麵目,會有什麼樣的感觸呢?”他轉過頭來看著錄景,“我……覺得這幾日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戰爭還是愛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好,六根清淨。在紅塵裡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情願從來沒有遇見過她。”官家從來不和人吐露心聲,今天突然與他提起,錄景有些惶恐,舔了舔唇道:“官家覺得臣等六根清淨,其實不是。我們不過是自知匱乏,不得不克製,心到底還是一顆人心。官家目前隻是遇見了小挫折,等度過難關就會好的,千萬不能灰心。這件事裡沒有誰對誰錯,官家是帝王,又處在這樣要緊的當口,不能為一點私情,讓整個大鉞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是為君者的氣度,是顧全大局。可臣也理解聖人,她心裡在同梁娘子較勁,不想讓苗內人死得不明不白。說她錯,她沒有錯,聖人是重情重義的女子,要為乳母報仇,誰能道她是非?可誤就誤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極,某些事上操之過急了。”他說著頓下來,歪著腦袋又想了想,“不過皇後大約也為自己被貶氣不過,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氣。聖人才入禁庭不久,還不懂得帝王家從來沒有非黑即白,等時候長一些,年紀再長一些,慢慢就有體會了。”他卻很懈怠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輕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錄景儘量裝得輕鬆,笑道:“官家是太思念聖人,思念到了極點,有些自暴自棄了。等到了圍剿那日,聖人站在您麵前,您終還是舍不得她的。聖人是這禁中最炫目的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後宮,因此看到的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衝突。往前推幾輩,宮中內命婦勾心鬥角,足可以寫成一部巨著。像聖人這樣不忘初心的,一千個裡麵挑不出一個來。”他靜靜聽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變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罷了。“知會趙嚴盯緊,彆讓人跑了。前方戰事吃緊,我沒有那個閒暇親自出馬,皇後拿住了就送進柔儀殿,把殿門鎖起來,令她思過。”他站起身道,語氣冰冷。垂著兩手踱到窗前,廣袖寬大,掃過方磚地麵,軌跡蜿蜒。他這個模樣,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樂被抽調走了,他還是原來的他。錄景唯覺得心驚,現在隻盼能夠早些尋回聖人,經過這樣一場震心的變故,以後不要再分開了。即便有誤會,打磨了棱角,還可以繼續走下去。第二天襪幼巷傳來消息,說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隊伍中,他聽後也隻是隨意點了點頭。錄景見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著是沒想好如何麵對吧!有時候越熟悉,越看重,越是隔山望海難以接近。他請了旨隨禦龍直出城,皇後畢竟和尋常人不一樣,又有苗內人的事情在先,看見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難免心生恐懼。臨近年尾了,草木凋零,城外一片荒蕪。他們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裡處接應,那裡有個客棧,供來往客商暫住,算好了時辰,他們應當會在那裡落腳。禦龍直早早就埋伏下了,錄景趴在房頂靜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鑽心。隱約聽見馬蹄聲颯踏而來,借著朦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眾。皇後在其中,諸班直不敢輕舉妄動,惹惱了烏戎人來個玉石俱焚,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不過那二十餘騎停在了遠處,昏暗的夜色下隻有一騎奔來,進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從瓦片的間隙看下去,那人應該是個硬探,有很高的警惕性。店裡客人不多,三五個過路商販零散坐著,他看人不看臉,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襪,待確定無虞才問酒保可有空房。酒保說有,他付了定錢,視線忽然往上一挪。錄景吃了一驚,忙偏身躲開,料他恐怕要上房頂查看,示意眾人埋伏。果然他縱身躍上來,鵠立在屋脊放眼遠望。月涼如水,昏沉的四野籠罩在一層薄霧裡,唯有風聲伴著鴰叫,從凍僵的耳畔刮擦過去。他靜待片刻,不見有異,重新躍了下去。先行的人確定過,後麵的大隊人馬才過來。錄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後。皇後披著烏雲豹的氅衣,大大的風帽蓋住了頭麵,唯見晦暗下一彎玲瓏的唇。她身邊本應該有兩個侍女的,不知為什麼單見金姑子一人。正納悶,後麵傳來打鬥聲,隻聽佛哥氣急敗壞地怒罵:“好個登徒子,你敢摸我?”這個時候起了爭鬥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儘全力攻擊,那個烏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風,一勾一掃之間打脫了他的罩麵,再待追擊,卻被一個身量頗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沒說話,輕巧利落地一抬,將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皇後站在階下回身看,“不要惹事。”將她招回身邊,相攜進了店內。佛哥還是氣哼哼的樣子,揚聲對酒博士道:“來一角子酒,送進房裡去。”同行的人都看她們,那個高個子擺手示意照做,將風帽取下來,露出一張清冷寂寥的臉,正是崔竹筳。穠華腳下未停,請店裡博士帶她們回房,一進門便解下了鶴氅,急急問道:“如何?”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剛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現在還隱隱作痛。湊到燈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塊。她將小臂遞了過去,“咱們真小覷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來很了得。”轉頭問金姑子,“你可看見剛才那人?”金姑子點頭說看見了,忡忡對穠華道:“春媽媽被帶走那天,我們同那些禦龍直交過手。雖然混戰一氣,但那些人的臉我還有些印象。剛才佛哥打脫了那人的麵罩,要是沒看錯,正是其中之一。”穠華聽了木木地坐了下來,雖然不敢相信,但事實的確如此。如果不花心思,可能永遠不會發現真相。她疑心崔先生有變,便開始多方的試探。他說來接應的都是綏國人,可當她隨意問起建安城中一些家喻戶曉的事,竟有人答不上來。現在佛哥和金姑子又認出,他們之中有假冒禦龍直帶走春渥的人,這說明什麼?崔竹筳和春渥的死看來是難脫乾係了。她腦子裡亂作一團,一時不知應該怎麼應對,金姑子叫了聲公主,“婢子現在擔心,我們恐怕已經落入烏戎人手裡了。崔先生說不定是烏戎的奸細,春媽媽也是他害死的。”她的心直往下沉,大睜著兩眼,眼淚撲撲地落下來,“崔先生是教導我十年的恩師……”她們知道她難過,可人心本就說不透。現在的世道,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真正肯為人披肝瀝膽的哪裡去找?其實也沒什麼,各為其主罷了。彆說十年,潛伏一輩子的也不少見。佛哥卷了帕子來給她擦臉,低聲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公主快出主意,我們接下去應該怎麼辦。”她定了定心神道:“不能再跟他走了,我們要想辦法逃離,不過走之前我要替春媽媽報仇。你們去馬廄備好馬,等我事成之後同你們彙合。以兩柱香為限,如果逾時我逃不出來,你們就一直往南去,不要管我。”金姑子駭然說不行,“我們一道出了城,就要一道回綏國。公主不能隻身犯險,你可看見佛哥手臂上的淤青?隻不過被崔竹筳輕輕抓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樣,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知道公主和春媽媽感情深,如果春媽媽還活著,定然也不願意看見公主意氣用事。你聽婢子說,如今的局勢,保住了自己最要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來……”“將來我到哪裡去找他?”她含淚道,“若真能分道揚鑣,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難道要我忘了乳娘的死麼?不行,我一定要殺了他,哪怕拚個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她回身把包袱打開,裡麵有一袋首飾和金銀角子,取出來塞在了金姑子手裡,“你們跟了我這麼久,一起出死入生多少回,我沒什麼可留給你們的,這些東西收好,夠你們以後生活的了。我這次哪怕豁出命去也要辦成,你們不用勸我。我死了沒關係,十八年後再相逢,你們彆忘了我就行。”她這麼說,叫金姑子和佛哥很不好受。金姑子道:“反正前途渺茫了,即便回綏國也生死未卜,公主既然想殺他,我們舍命陪君子。我去把他邀來,合三人之力,也許能成功。”她卻搖頭,“你們在,他有戒心,反倒不好下手。過會兒我自己去找他,趁他不備時刺殺他,勝算還大一些。”她拔下頭上笄釵,雙股的老銀,試了試,很是堅硬結實。重新插在發間,她笑了笑,皎皎若明月的臉,眉眼間有道絢麗的輝煌。她說,“如果有幸,就隨你們一同離開。如果運氣不佳,我折在裡頭,正好去找我爹爹和乳娘,我也不虧。”金姑子和佛哥哭起來,“這又是何必呢。”她們不懂,她真的已經生無可戀了。原本心如死灰,得知了乳娘喪命在崔竹筳手裡,突然又燃起一星微茫,激發了她的鬥誌。隻是可惜了與崔竹筳的十年師生情,在她印象裡,他一直是睿智從容,不染塵埃的智者。她尊敬他,也相信他,失去了乳娘,他是她最後的一點安慰。可是卻如此諷刺,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居然是個高手,佛哥能夠以一敵四,卻被他輕描淡寫一揮,腳下連站都站不穩。還有那些憑空冒出來的黑衣死士,他們為什麼都聽他號令?在城中時他還遮掩,出了城便全部暴露了。多不簡單的一個人,他心平氣和地下了一盤大棋。她曾經恨過雲觀,現在拿崔竹筳與他相比,崔竹筳可惡的程度更勝他千萬倍。至於皇城裡的那個人……想起他,現在隻剩無限的惋惜。終究是沒有緣分,一次次的誤會,一次次的錯過,都是命。即便知道殺害春渥的真凶是崔竹筳,他們之間的矛盾依舊存在。不過是從急症轉為潰瘍,留下綿綿的無邊的痛,還在那裡。不去想了,反正不可能再回去,她必須往前走,因為早就沒有退路了。外麵傳來腳步聲,她安坐下來,知道是店裡博士送飯菜來了。金姑子過去開門,崔竹筳尾隨在酒博士身後,她回頭望一眼,讓了讓,請他進門。穠華還和平常一樣,叫了聲先生,“你吃過了麼?”他說沒有,她抿唇一笑道:“那就在這裡用吧!”回身給她們使眼色,“你們也彆餓著,去吃些東西,明日還要趕路呢!”她們知道她的計劃,嘴裡應是,腳下踟躕。又怕被崔竹筳看穿,未敢多言,卻行退了出去。屋裡燃了炭盆,很暖和,她請酒博士再添副碗筷,一麵道:“先生這兩日受累了,都是為了我,我不知怎麼感謝你才好……把罩衣脫了罷,坐下說話。”她臉上笑意融融,讓他想起多年前在綏國時的情景。李家宅邸修建了專門的書房供她讀書,前有碧波後有茂竹,景致很怡人。仲夏時節門窗大開,她就坐在那片涼風裡,喃喃吟誦著“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丱發參差,紅絲綰就。偶爾抬眼一笑,笑容如春水,可以滌蕩人心。光陰似箭,轉眼她長大了,經過了曆練,又有另一種沉著的美。他待她,既有兒女情,又懷著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和遷就。彼此太熟悉,她的喜怒哀樂,他似乎都可以感同身受。他解了罩衣隨手搭在椅背上,與她對坐。她替他斟酒,遞過來道:“今天真好險,過城門的時候我以為會被盤問的,所幸那些文書上隻有名目,沒有畫像。”與他碰了碰杯,青瓷的酒盞貼在朱紅的唇上,歪著脖子問,“明日往哪裡去?人這麼多,先生不覺得太張揚麼?”她袖中有清香,離得近,被炭火一蒸,醺人欲醉。他勉力自持,邊布菜邊道:“眼下還沒出汴梁地界,萬一禁軍追來,人多好抵擋一陣。待離開東京就可以分散開了,我帶你去廬山,金姑子和佛哥,就托他們送回綏國吧!”所以他還打算殺了她們兩個,她們不死,廬山的行蹤會被暴露,是這樣吧?真是好算計,步步為營,對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她嗯了聲,袖中的手指緊緊握了起來。略停頓一下,將酒盞擱在桌角,細聲道:“先生想好了麼,真的要隨我去廬山?先生是能人,不應該被我連累的。”他卻一派淡然,“我不想做大官,不要揚名立萬,隻想過平靜的生活。這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今天風光無限,明天也許就成了刀下亡魂,何必掙那浮名。倒不如隱退,打打漁,種種稻,悠閒度日。”可他所說的悠閒,卻要用彆人的性命換取,他沒有負罪感,果然是個殘忍的人。穠華輕輕一歎,“可惜乳娘不在了,她要是還活著,跟我們一起去廬山多好。”他靜靜看她,溫聲道:“誰也不能陪誰一輩子,總有一個先走,一個墊後。”她說:“那先生呢?先生能陪我到幾時?”她總能在不經意間觸動他的心弦,對於她,以前隻能遠觀,因為國家利益遠高於個人感情。現在呢,雲觀死了,烏戎麵前他又有正當的理由離間她和殷重元,她落了單,輪也應該輪到他了。他如今看她,並不覺得隔著天塹,她就在他麵前,觸手可及。他鼓起勇氣站起身,伸手攙扶她,她是纖細嬌脆的身段,堪堪到他肩頭。他猶豫著牽起她的手,“我想一輩子陪著你。”她慢慢綻出笑容,羞答答的,分外妖嬈。他心裡有些高興,試著擁抱她,她並沒有拒絕。他不止一次憧憬過這種際遇,甜蜜來得太迅猛,簡直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他身量高,不得不彎下腰,以便同她靠得更緊密,可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從頸間擴散向大腦和四肢。他吃了一驚,慌忙推開她,見她手裡攥著一支發釵,有血從她掌根滴落下來,她依舊笑靨如花。他感到不可思議,拿手捂住了傷處,可是血太多,根本壓製不住。他一陣暈眩,“為什麼?”“為了乳娘。”她眯眼看著他,“你這烏戎狗,殺了我乳娘。”她終是知道了,他原以為能瞞得久一些,等安頓下來,她慢慢喜歡上他,也許過去的種種都可以不計較了。無奈造化弄人,想從汴梁城裡出來,沒有他預計的那麼簡單。他必須花大量的人力去查探布置,結果無意間露了餡,被她發覺了。他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也沒有那個力道去解釋了。他回身往外,匆忙喊了聲“來人”。人是來了,卻不是他的下屬,黑壓壓一屋子,全是禦龍直。他退後兩步,背靠在門框上,心裡知道大勢已去,賭輸了,有點遺憾,但是不後悔。艱難地轉過頭看她,她一臉的震驚,大概沒想到這些班直會從天而降吧!她離他隻有兩步之遙,其實要扣住她以求脫身不是難事,可他沒有那樣做,他不能學雲觀。她下手真狠,半尺長的簪子從頸部斜插下去,可能是穿透了他的喉管,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原本他還想告訴她,他一直喜歡她,喜歡了很多年,可惜嘴唇翕動,再怎麼努力都出不了聲了。兩個禦龍直想上前羈押他,他單手就能將他們擊退。然而血流得太多,有種覆水難收的無奈感。眼前的人影已經開始分散,他搖搖欲墜,隻得用儘全力支撐住。到最後說不出話,是為了懲罰他曾經的巧舌如簧吧!他哀淒地看著她,他從來沒有同她說過真心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他幼年失怙,是母親一人拉扯他長大。他十三歲時名動京師,十六歲官拜資政殿大學士。後來奉命詐死,南走建安,接近雲觀,是為了將來等他克承大統,好在鉞國滲透進烏戎的勢力。他的一生,曾經絢爛奪目,然後歸於平淡,平淡得幾乎忘了他自己。他看透了世態炎涼,對權力沒有過多的留戀,反倒更渴望親情。半年前,也就是她封後的六月,他母親病逝了,那時他的首要目的就已經不是幫助烏戎了。他想帶她走,遠遠離開禁庭,所以不得不算計雲觀、算計貴妃、算計殷重元,甚至是算計她……追根究底,他隻想過平靜的生活。但是在相距一步之遙的時候,他還是失敗了。他知道,最令她憎恨的是他殺了春渥,不殺怎麼辦?怎麼讓她死心?怎麼讓她決定離開?他急於求成,不在乎不擇手段。讓她那麼傷心,他也覺得對不起她。現在死在她手上,總算是給了她一個交代。他依舊眷戀,想靠近她,感覺寒意從腳底往上漫延,身體有千斤重。金姑子和佛哥把她護在身後,他隱約看見她厭惡的眼神,忽然感覺灰心。勉強再往前挪一步,突然似被重拳擊中,低頭看,一柄淬了龍紋的劍首閃著寒光,穿透了他的身體。她就在眼前,離他隻有一步之遙。他伸出手想去夠她,但是支撐不住,頹然倒了下來。她偏過頭,臨彆亦全無留戀。他閉上眼歎了口氣,他這一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到死都沒有參透。一室寂靜,過了許久,她才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手裡的簪子帶了血,握得太緊,時候長了血液凝固乾涸,她奮力想分開,卻沒有那個力氣。她把崔先生給殺了,到現在才覺得害怕和痛心。終於連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失去了,她來這世上走一遭,什麼都沒有留下。一切都太殘酷,為什麼要她來麵對?在她把後路全斷絕了,禁中的班直到了,來抓她了。錄景也沒有料到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場,在他的設想裡應該有一場拚殺,拿住崔竹筳交官家法辦,然後給貴妃來個殺雞儆猴……結果崔竹筳死在了皇後的發簪下。皇後身上沾染了血,那血沫子在鵝黃的旋裙上綻開了花,未到荼蘼,開得極其燦爛妖豔。皇後的臉色慘白,唇卻紅得悍然,仿佛拿血描摹,下一刻就要入魔道似的。他打了個激靈,趕緊上前叉手行禮,“聖人,臣來晚了,本不該勞聖人動手……”她沒有理睬他,看著滿地的血跡,遲遲調轉過視線來,“要抓就抓我一人吧,讓金姑子和佛哥走。”她們自然堅持說不,她搖頭道:“你們跟著我隻有擔驚受怕,不如各自超生。照我先前同你們說的做,不要再讓我重複了。”她們依舊哭著不願同她分開,錄景喟然道:“還是聽聖人的話吧,如今兩國正交戰,以你們的身份,留在禁中是個話柄,不但保護不了聖人,還會給聖人招來禍端。”她們聽了錄景的話惶然看她,一時沒有了主張。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唇角費力地一揚,“不要緊,連人我都敢殺,以後還有什麼事難得倒我?聽我的話,你們去吧,現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金姑子和佛哥見她主意已定,終也無可奈何。一步三回頭地走進院子,那裡有她們事先準備逃命的馬。翻身上去,原地盤桓了一陣,狠下心一抖韁繩,融入了茫茫夜色裡。穠華長出了一口氣,再看地上的崔竹筳,對錄景道:“幫我找口上好的棺材收殮他……他終歸是我恩師。”然後問那些禦龍直,“枷呢?給我拷上吧!”錄景的身子頓時矮下去半尺,嗬腰道:“聖人千萬彆折煞了臣等,官家從未說要治聖人的罪,隻下令找到了聖人,將聖人帶回禁中。聖人的吩咐,臣立刻命人去辦。這兩日顛簸受苦,聖人也該歇歇了。臣早就預備了馬車,外麵風大,請聖人上車,稍闔闔眼就回到大內了。”她現在舍得一身剮,讓她如何她就如何。車內地方狹小,沒有換衣裳,血腥氣四處彌漫,聞久了有種甜糯的清香。她靠在錦墊上昏昏欲睡,睡夢裡一會兒有春渥,一會兒有雲觀,還有爹爹、崔先生和阿茸,把曾經最親近的人都想了個遍。半夢半醒間還在惆悵,那些人現在一個都不在了,天地間隻餘她,今後活著,不知道為了什麼。夜間門禁緊閉,待到宣德門前,錄景下馬叩擊,馬車直駛進了內城。穿過大慶殿,宮門太多不能暢通行駛,需請她步行。她也不在意,跟著錄景走在夾道裡,仰頭看天,天上月牙那麼遠,淺的得像一根線。天太冷了,多厚的披風都擋不住嚴寒。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具行屍走肉,但是嗬氣成雲,原來她還活著。她沒有被送進西挾,也沒有送進永巷,直去了福寧宮。福寧宮中燈火輝煌,踏進宮門就見殿前丹墀上站了個人,玄衣錦服,遙遙獨立。她站住了腳,這一眼隔了一萬年似的。可是他沒有令她走近,也沒有隻言片語,僅僅是比了個手勢。黃門引她往後,她挺起了脊梁,不願露出頹勢讓人恥笑。柔儀殿是他們大婚的地方,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原點,說不出的感概。隻不過境遇和以前不一樣了,她前腳剛入殿,後腳殿門便轟然闔了起來。她聽見黃門在輔首上落鎖,她僵立著,閉上了酸澀的眼睛。這殿宇就像個華麗而陰森的牢房,從今天起阻斷她和外界的聯係,也許這輩子再也走不出去了。夜幕籠罩下的禁庭,彆樣的廣闊和寧靜。福寧宮裡燈未熄,今上端坐,聽錄景回稟今晚追捕的細節。崔竹筳死了,死了就死了,但死於皇後之手,這讓錄景很是感慨,“聖人有這樣的魄力,實在出乎臣的預料。臣等伏擊,為免烏戎人對聖人不利,本打算等深夜再動手的,沒想到聖人搶先了一步。臣看聖人也是傷透了心,她與苗內人感情太深,這才對崔竹筳恨之入骨。所幸那時禦龍直已經埋伏下了,否則聖人就算是殺了崔竹筳,事後也難脫身。”說著頓下來,偷偷覷了眼今上,“聖人可憐,官家果真打算囚禁她麼?如今苗內人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都離開了,她身邊一個知冷熱的人都沒有。夜裡難熬,又快過年了……”他絮絮說了很多,今上表情冷漠。半晌才起身,到炭盆前撥了撥燒紅的螺炭,“重新給她指派人,用不著太伶俐,能伺候她的飲食起居就夠了。這次接她回宮,必定會掀起些波瀾,柔儀殿的一切都要小心。後寢自今日起就是禁地,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後也不例外。”錄景應了個是,原想再勸慰,想想還是作罷了。他們都需要時間冷靜,官家是,皇後更是。他轉身看更漏,“時候不早了,官家早些歇息吧,臣已經命尚宮往柔儀殿伺候聖人沐浴更衣了,眼下不知辦妥了沒有。”說著又憂心起來,“聖人今天經曆了這樣大的變故,不會想不開吧……臣派人去盯著,彆出什麼事才好。”他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邊說邊去了。他歎了口氣,站在窗前往外看,夜色濃重,半空中懸浮著霧氣,撲打在他臉上,細碎得像紗一樣。聽說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驚又心痛。本來是嬌花般的人,不應該同死亡和陰謀聯係在一起。他很自責,她淪落到今天這步,他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她不該試圖逃走,他以為那晚在瑤華宮已經說得很透徹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從來沒有真正改變心意。再去麵對她,不知又會怎麼樣。該去見她麼?他幾次猶豫,先前還在怨恨著,可是聽說了今晚的事,又覺得相對於她的遭遇,他的這些情緒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她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時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覺得這樣很好。對一個人愛之深,深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變成一個殘廢,自己可以照顧她一輩子,隻要她不再離開。他往後殿看,直欞窗裡透出淒迷的光,有人影走過去,削瘦的側麵,有些陌生,不是記憶裡的樣子了。他心頭驟痛,幾乎有些身不由己,穿過回廊尋光而去,長袖被風吹得飄拂,打在欄杆上,掃去了表麵的嚴霜。她還在前殿遊走,沒有就寢的意思。第一次殺人就是這樣,有負罪感,覺得恐懼,慢慢就會好的。她的感觸也許更深一些,畢竟那是十來年的恩師,曾經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她在最憤怒的時候什麼都敢做,他想起傳來春渥死訊的時候,她甚至敢在軍頭司抽劍殺他,一個崔竹筳又算得了什麼。他的皇後,倒是個敢想敢做的奇女子,隻是這背後的淒涼,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世上沒有哪個人願意讓自己滿手血腥。她是個可憐人,小小年紀,背負太多,壓彎了她的脊梁。他把手覆在門上,門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現在一無所有,隻有他了,這樣也好,總可以相依為命了。殿內先有錄景派進去的尚宮,勸她更衣,勸她吃飯,勸她上床歇息。她說:“我自己會料理自己,不要你們管我。你們出去,讓我一個人待著。”那些尚宮受命看護,怕她尋短見,釘子似的戳在那裡。她不耐煩,生起氣來,將青銅博山爐砸過去,哐地一聲,砸得滿地火星。那些尚宮一陣騷動,然後她尖利地嗬斥起來,“你們狗眼看人低,如今敢不聽我的話了。”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她看見他,一時怔住了,往後倒退兩步,慌忙躲進了後殿的帳幔裡。幾個尚宮囁嚅,“官家,婢子們無能……”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那些尚宮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禮,匆匆退到殿外。他低頭看,塔香未燃儘,在青磚上半明半滅,一息尚存。他往前走,滿路開遍了灼灼的花,烏舄踏上去,轉眼枯萎在他腳底。他本不該來的,在福寧宮裡咬牙切齒多少回,打定了主意冷落她,給她教訓。可是正如錄景說的,知道她在不遠處,他到底沒能忍住。原來他一點都不記仇,他思念成狂,在感情上永遠是個無用的人。她不敢見他,把自己包起來,天鵝絨的幔子裹成了一個蛹,隻餘一截纖細的腳腕,還有一雙小巧的並蒂蓮花繡鞋。她有時候真的有點傻,行為稚氣,即便經過了那麼多事,還是能夠窺見過去十六年的無憂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鮮明的印記。以為把身體裹住彆人就看不見她了,讓他想起冬狩時遇見的麅子,把頭埋在雪地裡,自欺欺人也是一種本事。他站在她麵前,隔著簾幔說:“回來了就好。”如果他大發雷霆,她還覺得好受些,反正已經作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可他又是這樣,為什麼總是這樣!她簡直有些討厭這種感覺,一次又一次,難道他沒有厭煩的時候麼?她咬住唇,努力地忍住哭聲,眼淚想流就流去吧,隻要他看不見,至少可以保留一點尊嚴。“崔竹筳該死,你殺他殺得對。”他慢慢說,“過去他教導你,不過是為了接近雲觀,從來沒有真正為你著想。阿茸的毒是他給的,苗內人是他殺的,甚至助你出逃,也有劫你去烏戎做人質的嫌疑。這樣的人,死有餘辜,不值得為他傷心。”可是她怎麼能不傷心?現在冷靜下來,剛才的事像夢境一樣。她永遠忘不了簪子刺破皮肉時的聲響,還有那狠狠一用力後的豁然開朗……她現在才開始害怕,若那時知道禦龍直就在客棧,她絕不會親自動手。她沒有辦法,一則是為春渥報仇,二則擔心金姑子和佛哥也會死得不明不白。再晚些,等離開了汴梁,她或者還有機會報仇,金姑子她們呢?會被帶走,會被斬殺於荒郊野嶺,誰能救她們?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可是從私情上來講,她又是滿身罪惡的。她心狠手辣,和她憎惡的人沒有區彆。她慢慢蹲下身,人形也從在簾幔裡往下墜,但依舊緊緊包裹著,不願意露麵。他看見她裙裾上的血跡,已經凝固變色,散發出腐朽的氣息。他試著伸手拉扯,“跟我去梳洗。”她還是不說話,倔強地往後一讓。他皺了皺眉,“我是孤家寡人,現在你也一樣,為什麼還要互相折磨?你剛走的時候,我簡直要瘋了,你知道麼?我不想瞞你,其實我想過要放棄,可到最後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你看這柔儀殿,是我們成親的地方,席榻你坐過,床鋪你睡過,這裡是你的家。雖然行動受限製,但你很安全。以後就這樣吧,不要在外飄著了,世道凶險,回我身邊來。”她終於哭起來,栗栗顫動著身體說:“是我願意在外漂泊的麼?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是我一個人的錯。”他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其實錯都在我。我隻說愛你,可從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他再次拉那簾幔,“你出來,聽話。身上弄成這樣,我帶你去洗漱。”她還是很執拗,試圖擺脫他的牽製,“我自己會料理,官家走吧,我不想見你。”他有些失望,“我以為你需要人陪著。”她說:“我不需要,我一個人可以。官家既把我關起來,那就做徹底。不要拖泥帶水了,你不厭倦,我也覺得煩。”他沉默下來,頓了頓才道好,“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往門前去,把殿門打開一下,重又關了起來。她聽動靜,確定他離開了才鬆了口氣。慢吞吞轉圈,從幔子裡把自己解放出來。她並不是不想見他,隻是覺得沒有臉麵對他。她對他的感情太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早就已經不純粹了。以前的事都可以不算數,眼下正在進行的兩國戰爭呢?家鄉的人們,還有綏宮裡的母親和弟弟。她已經沒有親人了,那兩個雖然疏遠,畢竟是血親。人愈是匱乏,愈是惦念。當然不光是親情使然,也有另一層顧慮。她若成了一個喪失根基的人,隻怕就真的完了。他日鉞國大勝,朝中眾臣必定要逼他立後,到那時她算什麼?寵妃麼?物質上也許不會有太大變化,但丟失的是臉麵,哪朝哪代都沒有廢後專寵的道理。愛遇第一,加諸於如此跌宕的身份之上是個活標靶,後來人也容不得她。所以乾脆不要來往,安安靜靜走完這一生就算了。她怏怏從幔後出來,邊走邊低頭看身上的血汙,想起崔竹筳臨死的樣子,心裡又難過起來。正卷袖擦眼淚,猛看見前麵站了個人,把她嚇了一跳。原來他沒走,一直在殿裡看著她。她慌忙退回去,一下被他捏住了手腕。“跟我去洗漱。”他拖她往偏殿裡去,她不從,使勁掙紮。他大袖一揚,便將她夾在了腋下。柔儀殿是帝王寢殿,開鑿了專門的浴池引地下溫泉,推開殿門便見雲霧沌沌。裡麵很暖和,一掃外間的陰寒,那裡永遠是陽春三月。她有些驚恐,上次落水後就不敢再入池子,眼下又被他脅迫,她當然會心生反感。可是他力氣很大,她掙不過他,他寒著臉將她放在美人榻上,開始動手解她的衣服。“沾了禽獸的血,叫人拿去燒了。”他自顧自說,掰開她緊抓衣襟的雙手,推開窗,把那件團錦逐花襖扔了出去。然後是裙子,裙片上血跡更多,他同她搶奪腰間係帶,她死都不肯鬆開,他看了她一眼,“你這是怕羞麼?”她咬著唇不說話,臉上滿是不情願。由不得她,他用力一扯,把緞子撕開了,一直豁到她腰上,那裙子自然而然就掉下來了。“要下水麼?”他問她,她氣紅了臉,狠狠瞪著他。他白了她一眼,記得她不會鳧水,起身去取盆,牽著袖子蹲在池邊一舀,把盆端到她麵前。巾櫛浸在水裡,擰乾帕子替她擦了臉和脖子。垂眼打量她的中衣,“解開,全身都要擦洗。”她忍無可忍了,低聲道:“我自己會收拾!”他置之不理,“從今天起我親自照顧你。”她眼裡又有淚漫出來,他把手巾覆在她臉上一通擦,轉而脫了她的中衣。“今天夜深了,明日給你洗頭。”他把她放進褥子裡,替她掖好被角說,“重新燃了安息香,你睡吧!”他直起身要走,腰上被牽住了,低頭一看,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辟邪玉。他探究地看她,“怎麼了?”“彆走。”她仰在枕間說,雪白的臉,有種可憐而脆弱的味道,“我害怕。”他重新坐下來,“我不走,看著你。”她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過了很久,久到他以為她睡著了,突然又道:“送我去瑤華宮吧,我以後再也不跑了,就在那裡修行,餘下的日子都用來懺悔。你讓我走,我不想留在宮裡。”“那我呢?”他說,“你能帶我一道去麼?你要我揪心到幾時才肯放過我?”她微有些吃驚,然後唇角浮起淺淺的笑,“官家,你不愛我了,就能忘記我了。禁中那麼多美人,總有一個能討你的歡心。你一直不給她們機會,她們不能表現自己。如果願意接納她們,會發現她們其實很可愛。”他沉默下來,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水性楊花的人。”他說得一本正經,可是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實在有點可笑。男人似乎從來不擔心被某些不好的字眼困擾,做得再出格,風流、放蕩不羈,都是半帶頌揚的。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伸出手,在他臉頰上撫摩。他有新生的胡髭,紮著她的手指,觸上去嗶啵作響。他緊緊壓著她的手背,低下頭,看不見臉上表情,隻有濃濃的眉睫,籠著一層愁雲慘霧。“你恨我罷?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她喃喃說,“有時候我也恨自己,我活得很盲目,過去的十六年,像一場夢似的。我什麼都沒有了,官家……”他把她的手捧到唇上親吻,“你還有我,我一直都在這裡。”她眼裡落滿了輕霜,點頭說:“我欠了你很多,我想還給你。可是我一無所有,拿什麼彌補你呢?”她想了想,手指慢慢下移,落在他的玉帶上,“這裡本來就是我們的洞房,官家今夜與我圓房吧!圓房了會有孩子麼?我想要個孩子。”她這麼說,觸動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竟有了想哭的衝動。他登上腳踏,臉頰與她相貼,“你要想好,現在不是個好時機。”“因為我殺了人麼?”她抬起眼看他,“官家覺得我可怕麼?”他的領褖有淡淡的迦南香,能安人神魂。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告訴她,“殺了人沒什麼了不起,身在帝王家,沒有人能夠永遠不沾血腥。他們告訴過你麼,我十一歲時第一次殺人。過年你都十七了,晚了那麼多年,有什麼值得稱道的?”他安慰人的方式與眾不同,她垂了嘴角,“是周衙內麼?”他頷首說是,“他是我的伴讀,伴了我六年。那次他設局騙我上當,被我識穿了,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對我們不忠不敬的人,留著做什麼?就應該鏟除他,所以你做得很對。”他儘量開解她,依舊難以讓她開懷。周衙內一直捉弄他,他和他沒有感情。可是崔竹筳呢,良師益友做了那麼多年,她還記得他傳授她琴藝時的樣子。一高一矮兩張琴,他和她並排坐在竹林前,他有溫柔的嗓音,溫柔的笑容,偏過身教她指法,“輕而清者,挑摘是也;輕而濁者,抹打是也……”他是可恨,但是在他死後,她再也想不起他的壞來了。她滿心都是愧疚和自責,她是欺師滅祖的不肖徒,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她抓著他的交領,一點一點將他引誘過來,“官家陪著我,不要離開我。”他脫了衣裳上床,她蜷在他懷裡,一陣久違的溫暖。她仰起臉,貼著他頸間搏動的脈,細碎說著,“我罪孽深重,恐怕將來會不得好死。”他用力抱緊她,“不要胡說,世上沒有人敢裁決你的生死。有我在,你會活得好好的。”她聽了很覺淒愴,一個兩手空空的人,怎麼能夠活得好好的?她撐起身子支在他上方,輕聲問他,“官家,你將來會冊立彆人做皇後麼?”他半眯著眼睛看她,美麗的臉,一如初見她時,強烈的視覺震撼撞進他心裡來。他渴慕著她,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手指在她眉間描繪,“皇後是我夢裡的人,得之乃重元大幸。必珍之愛之,無人可出其右。”她的笑容像天上輕渺的雲,慢慢落下來,吻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