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找些事做,所以步行回瑤華宮。茫然走在漆黑的夜裡,身後遠遠有火光,她沒有回頭,知道是他帶領班直跟著。天上飄起了雪,今冬的第一場雪。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間融化,仿佛建安城裡漫天紛飛的柳絮,掠過她的臉,停在她心上。如果沿著城牆根走,從皇城到艮嶽是一片無人的清靜地。可是她害怕孤單,從晨暉門出去,穿過染院橋,那裡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懸的彩燈,和喧鬨的人群。但今日因為下雪的緣故,行人稀少。間或看見幾個孩子戴著虎頭帽,舉著撲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過去,身後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雪紛紛揚揚,就著溫暖的燭光,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墜落時優美的身段。她腦子裡迷茫地想,如果站在城樓上跳下去,一定也是這樣乾乾淨淨,無牽無掛的。其實人活一世是為了什麼?為了來享受有限的富貴,無限的痛苦麼?春渥死了,雲觀死了,爹爹也不在了,她在這敵對的國家沒有親人。原本以為他是可以依靠的,偏偏他和他們的死有牽連,她沒辦法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她現在不能思考,滿腦子春渥的臉。乳娘再也不能對她笑、再也不會同她說軟軟的話,睡覺蹬了被子,也沒人一夜多少次的摸索她了。她同春渥的感情,十個郭太後都難以相比。可是她死了,她是為了給她加菜,出去買螃蟹和羊肉的,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她淚眼模糊看不清前路,卷著袖子狠狠地擦。春渥在時她還可以得過且過,現在呢?她應該怎麼辦?也許因為她身後的陣仗嚇壞了百姓,那些臨街的商鋪前原本有人,見她來了頓時一哄而散。雪漸漸大起來,落得她滿頭滿臉。她回過身看,看見他穿著冕服,兩肩積滿了雪,不覺得難過,依舊滿心的憤怒。“彆再跟著我了。”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繼續前行。一個打傘的孩子走出來,到她麵前,把傘遞給了她。她怔了下,視線追隨過去,街邊一位婦人含笑牽起孩子的手,轉身往巷子深處去了。她看到這幕愈發的難以自持,手裡捏著傘柄,艱難地蹲踞下來。想起小時候和瓦坊裡的其他孩子一道玩,春渥怕她吃虧時時護著她。張開兩臂將她罩在腋下,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後管她叫雞簽。不敢回憶,越憶越傷痛。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略緩一緩,再站起來,發現他擋在了她麵前。“夠了。”他試圖去碰觸她,“跟我回去,我們再也不分開。不管發生了多少不愉快,都忘了,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她苦笑了下,“忘得了麼?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的緣分隻有那麼一點點,消耗完了就應該分開。”她格開他的的手重新上路,背後傳來他扭曲的聲音,淒楚喊她皇後。她恍若未聞,他低頭站在那裡,清楚看見自己的眼淚落下來,落進了積雪裡。這場變故是她的災難,對他來說何嘗不是?看不見的對手挑選了最好的時機,選在冬至當口,罪行淹沒在笙簫金翠下。他幾乎馬上就能反應過來是離間,與綏交戰,烏戎是第三方,貴妃想登後位,才會使出這樣狠辣的招數。錄景撐著傘轉頭望了眼,低聲道:“天寒地凍的,官家回宮去吧,這裡有臣,臣來護送聖人。”他搖了搖頭,“到後省挑幾個精乾人,即日起控製貴妃的行動。暫時不能將她怎麼樣,卻也不能讓她那麼逍遙。”想了想又問,“崔竹筳近來可有動靜?”錄景道:“這人奇怪得很,圈子狹小,與同僚也沒有什麼交集。每日上值便上值,下值回去,半路上買些酒菜獨自吃喝,到家倒頭就睡,平常連登門拜訪的人都沒半個。自他入汴梁到今日,整整六個月了,未發現可疑行蹤,想來不過是個恃才傲物的書生罷了。”他皺了皺眉,崔竹筳隨穠華入宮後他覺得有可疑,便一直派人盯著他。如果真的有備而來,不與外人接觸是不可能的。然而六個月平平淡淡毫無蛛絲馬跡,若不是盯錯了人,就是太強大,能夠逃過暗哨的眼睛。他現在腦中一團亂麻,好多事情顧不上。戰事吃緊,因為入了冬,南方陰雨連連,人馬被困,糧草和藥物緊缺,朝廷麵臨不少困難。現在她這裡又出了事,其他一切都好應對,唯獨她,簡直讓他心力交瘁。這種時候她聽不進他的話,他心裡也清楚。她難過,讓她發泄,總有冷靜下來的時候。但她對他的怨恨隻怕不會減少了,他確實有錯在先,如果沒有讓她出居瑤華宮,乳娘便不會在宮外遇害。太多的巧合促成這個結局,冥冥中注定了,悔之晚矣。他按著胸口頻頻咳嗽,剛才那下撞得不輕,險些撞碎他的心肺。錄景在一旁替他打傘,攙住了他,又不好多說什麼,反正看穿了情字苦,連官家這樣的人都難以幸免。他們依舊落後幾步跟著,她在一片風雪裡,身影淺淡,需集中注意看緊,否則眨眼便會消失似的。終於進了山門,金姑子和佛哥在殿裡等候,見她回來忙迎上去。她腿腳酥軟,幾乎站立不住。她們將她扶進寢殿,她唯恐再看見他,囑咐她們把門關好。闔上門扉時看見今上氣苦的臉,金姑頓了下,還是插上了門閂。佛哥給她擦洗換衣裳,捧了手爐給她暖在懷裡,追問:“怎麼現在回來?春媽媽呢?”她們一問,她凍僵的腦子又活過來,眼淚簌簌往下落,悲聲說:“沒有了……春媽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金姑子手裡的茶盞一個閃失打得粉碎,“死了?”四個人相依為命,突然缺失一個,頓時沒有了主張。佛哥哭起來,“怎麼死了呢,為什麼會死?早知這樣,那日拚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們把人帶走。春媽媽……官家怎麼這麼狠心,春媽媽沒有作奸犯科,為什麼要這樣待她。”三個人抱頭痛哭,似乎這樣才能溫暖寒夜裡冰冷的心。班直將瑤華宮團團圍了起來,風裡隱約傳來柴禾燃燒的嗶啵聲響,金姑子透過窗上間隙往外看,官家還站在簷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衝她們比了個手勢,金姑子站起來道:“索性取他首級,給春媽媽報仇!”穠華自然不許她們這麼乾,“死了一個又一個,都保重自己吧!你們未必能要他的命,反倒會招來班直撲殺,太危險了。”她躺下來,把被子包在懷裡,喃喃說,“我很想回建安,那裡有我的家。既然兩國已經開戰了,我留在這裡也沒有價值。”“那我們就回去。”金姑子說,“不要留在這裡任人魚肉了,公主還年輕,難道遵他的旨意,做一輩子道姑麼?”幾乎很快打定了主意,她們都是綏國人,再留在敵國的土地上,對不起滿腔的熱血。去彆處呢,烏戎的口音和她們不同,隻怕會被烏戎人當俘虜抓起來。還是回綏國,與故國共存亡,死也死得其所。計劃要進行,得一步一步來。可能要靜待兩日,官家若不走,她們就無法脫身。穠華道:“你們回去歇息吧,不要想其他。暫且按捺,等這裡防守鬆懈了再圖出路。”金姑子和佛哥頷首應了,從殿裡退了出去。迎麵遇上官家,他還在那裡,泥塑木雕一樣。她們勉強納了個福回身闔門,佛哥轉到一旁,掀起窗要拉動門栓上係著的繩索,被他一個眼風嚇退了。金姑子見勢忙搡她一下,佛哥無奈,隻得放下繩索,一步三回頭地去了。他終於入了她的寢殿,瑤華宮沒有禁中錦繡成堆的氣象,這裡簡陋,甚至是寒酸。殿裡一桌一椅一立櫃,垂掛的簾幔都顯得暮氣沉沉。他怕她沒睡著,看見了他又要鬨,便在外間站了一會兒。對於自己這樣委曲求全的姿態,以前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可是到了這步,身不由己。如果愛情說得清,也許就不能稱之為愛情了。他開始細細品味,多少的辛酸,從那原本就不太豐沛的感情世界裡流淌出來,幾乎要了他半條命。然而想起和她的過往,點點滴滴湧上心頭,他好像已經忘記之前怎樣恨她了。她自戮,是為了保護自己,香珠的毒就算是她下的,他也不願意再追究了。他希望看見她依舊是快樂的,會同她撒嬌,會抬起兩臂說“官家抱抱”。可是都成了記憶,他現在連接近她的勇氣都沒有。他覺得害怕,怕她就此同他陌路了,靜妃也好,悟真也好,都無法捆綁她的心。她決定放棄的時候,他卻沒有,痛苦就注定要他一個人承受。他站在那裡,感覺心在顫抖,試圖去壓製,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怕吵醒她,捂住嘴,在壁腳的玫瑰椅裡坐了下來。從這裡可以看見她的臉,她是累極了,好像已經睡著了。他等了片刻走過去,輕手輕腳挨在她床沿,她臉上猶有淚痕,眉尖若蹙,睡得很不安穩。他隻能看著,連碰她一下都不敢。也許等她睡醒了吧,睡醒了再好好談一談。就算要吵,也讓她養足精神。他摸摸自己的臉,有點自嘲的味道。他這輩子,從落地到現在,沒有被人這樣打過。以前太傅教書,字寫得不好,拿竹板抽手心無妨,但不能碰臉。臉是最皇族最金貴的地方,打一下,足可以誅人九族,但是發怒的女人沒有理智,怎麼同她講道理?她犯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丈夫,懼內,夫綱不振,隻要她能泄憤,打了就打了。現在想來心裡還有淡淡的委屈,若不是真的愛她,哪裡能容她這樣放肆。她昏沉沉躬起身,臉上表情痛楚。被褥下麵靠近小腿的地方有動靜,應該是走了太多的路,開始脹痛了。他不聲不響把手伸進去,摸到那細細的腿肚,耐著性子替她揉壓。她受用了些,神色不那麼焦躁了,微微偏過頭,偶爾兩聲抽泣,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夢裡儘是傷嗟和淒涼。他歎了口氣,抬起頭,聽外間呼嘯的風聲,心裡還在盤算怎麼調動大軍,怎麼排兵布陣。戰爭開始,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這次事件的幕後元凶必是烏戎,可惜暫時不能奈何貴妃,不能因一時的意氣導致腹背受敵。烏戎雖不可怕,緊要關頭倒戈一擊,也夠大鉞耗費一番精力的。所以暫且掩蓋過去,把賬記下,留待天下大定後再慢慢清算。疲勞過度,小腿那種痛是綿綿的,無止儘的。說劇烈,談不上劇烈,但足以叫人不耐煩。不輕不重的揉捏的力道,除了乳娘沒有彆人了。她忽然一個激靈醒過來,倉皇叫了聲娘,可是發現是他,立刻憤然踢了過去,“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給我滾!”他捉住了她的腳腕子,“你聽我說,我們應該談談。”“談什麼?”她把引枕砸向他,“我不想看到你,你現在就給我走!”她拒絕和他對話,也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他央求她,不顧她的捶打掣住了她的兩臂,她尖叫起來,奮力掙脫後赤足躍下了床。她說:“你不走我走。”當真奔過去打開門,一股寒風席卷而來,吹得她幾乎打噎。外麵冰天雪地,冷得出奇,她要邁出去時,被他攔腰抱了回來。“你究竟要我怎麼樣?”他幾乎失去耐心了,一整天的糾纏,令他疲憊不堪。他把她扔在床上,難以壓抑自己的怒氣,高聲道,“我說了很多次,苗內人不是我殺的,你隻遵從自己的感覺,為什麼從來不肯相信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都忘了麼?還是當作過眼雲煙,從來未進你的腦子裡?”她撐著身子站起來,眼淚已經流光了,隻是凶狠盯住他,“我就是覺得自己瞎了眼才會愛你,你說乳娘不是你殺的,你向我證明,把元凶抓起來呀!你隻當我沒想過麼,不是你就是貴妃,你去拿她,將她淩遲處死,你能做到麼?”她看他緊抿了唇,突然覺得可笑至極。一手拽著床上紗帳,一手指向他,“你們沆瀣一氣,本來就是半斤對八兩,少在我麵前裝無辜!你想冊封貴妃,好讓烏戎助你攻打我的母國,你有這心思何不同我說,我成全你。你偏要作踐我的感情,也作踐你自己!乳娘從我入宮那天起就在勸我,她希望我與官家舉案齊眉,相攜白首。如今可好,被你親手打破了,你還來要求我什麼?”他被她指責得氣哽,“我若打算封誰為後,用得著繞這麼大的圈子麼?我再三同你說過,我的皇後永遠隻有你一人,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承認大戰時期需要拉攏烏戎,廢後雖有我的目的,卻也是為了你好。若你還在後位上,不管朝中還是禁中,你會成為眾矢之的。你問問你自己,沒有我,你有沒有能力保護你自己?”她聽了失笑,“當初你立我為後,不就是看中了我身後沒有勢力麼。”他被她氣得打顫,咬牙道好,“你果然好見地,若不是因為愛慕你,我為什麼要封你為後?早早同烏戎聯姻,攻打綏國更是不費吹灰之力。我何必……何必要像現在這樣,弄得裡外不是人!”他到底還是有些後悔的,要為自己草率的愛情付出代價。她不想再同他辯駁了,垂下了兩臂搖頭說:“到此為止吧,我很累,沒有力氣同你爭吵。經過了這麼多事,我厭煩了,我想你也一樣。”說著癱坐下來深深喘息,“官家,我與你相遇就像命裡的劫數,隻有分開才能各自安生。你終要一統中原,開創盛世的,我阻止不了你攻打綏國,也做不到立在你身旁受萬國朝賀。我曾經說過,你需要一個能夠同你平分秋色的皇後,那個人絕不是我。乳娘的死叫我徹底看透了人心,今日你能犧牲她,有朝一日也可以犧牲我。既然都已經撕破臉皮了,還裝什麼偽善呢!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你……走吧!”她越是平靜,他越覺得無望,“這件事,我早晚會給你一個交代。”他慢慢靠過來,眼神哀傷。他說,“皇後……穠華,我一直叫你皇後,哪怕頒布了廢後詔書,你還是我的皇後。我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即便我們之間誤會重重,我也從未停止愛你。我雖是皇帝,同樣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請你體諒我。我攻打綏國是大勢所趨,我不動,敵則動,難道你願意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過動蕩的日子,讓我們的子孫去應對戰爭麼?”他將手壓在她手上,她萬分的反感,無奈推不開他。他簡直有些無賴地靠上來,強行抱住她,然後一手在她背上輕拍,儘他最大的努力喋喋安撫,“彆急……彆急……乳娘沒有了,你還有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重新開始。明天天一亮你就跟我回宮,跟我回柔儀殿,我們一心一意過日子,好不好?”他又在勾勒美麗的畫卷,在她痛失春渥以後。難道春渥的死是為了換來她重回禁中麼?她似笑非笑望著他,“我跟你住在前朝?你不怕太後殺來?不怕被言官的唾沫淹死麼?”他是橫了心,發生這麼多事,他開始反思。她在瑤華宮並不安全,天上地下,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匿她了。所以不如回他身邊來,他再也經不起打擊了。他用力攏了她的肩,“交給我,一切有我。你隻要安安穩穩的,我心裡就有底了。”她唇角綻開譏誚的花,“以什麼名分留在柔儀殿?是皇後?靜妃?還是悟真?”他臉色微變,“暫時要委屈你……”她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控製住情緒,看看這男人無恥的嘴臉,江山美人一樣都不願意放棄,天下的好事全被他一人占儘了。既這麼,就先裝作屈從吧!宮裡是不能回的,穩住了他,讓他將班直撤走,這樣她和金姑子她們才好順利逃脫。要長途跋涉,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車馬乾糧都需要籌備。欲爭取時間,就必須同他周旋。邀寵諂媚是她的強項,不需要說話,抬起兩臂扣住他的腰,就足夠了。他簡直受寵若驚,原來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難以挽回。相處那麼久,他知道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還念著她的好,曾經她願意替他擋刀……他忽然驚覺,為什麼他一直懷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動證明了。他心頭抽搐,抱著她,眼圈不由發紅。感謝她還願意給他機會,他已經多久沒有同她這樣親密了?她不在身邊,他覺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時候忙起來整日整夜不睡,可是總有踏進柔儀殿的時候。回到那個共同生活過三天的地方,才知道從未忘記過。他顫抖著,用儘所有的力氣抱她,“皇後……皇後……”然後聽見她低低應了聲官家。她讓開一些,騰出位置來,“上床吧,凍了這半天。”他很快蹬了烏舄挨在她身旁,仔細看她的臉,將她的手合在掌中,“我會命人好好安葬乳娘的,以後她的兒孫也會儘量優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為官,你看這樣好不好?”她點頭道好,“我是乳娘一手帶大的,沒有她,我活不到現在。她死了,比割我的肉還叫我痛,所以一時氣衝了頭,對你大呼小叫,還打了你……”她突然轉變了態度,難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懷疑,甚至已經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實她本就是個簡單純粹的人,隻是近來太多的事,讓她疲於應對罷了。人到了窮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沒有了乳娘,沒有了親人,除了他,還有誰能夠依靠?或許是不得已的屈服,心裡再不情願,總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經不如從前了,隻要能夠在一起,她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的。隻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尷尬,說不要緊的,替她將枕頭擺好,“躺下罷,背上彆受寒。”她努力控製自己的眼淚,她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她已經分辨不清了。她在安樂窩裡長大,因為沒有母親,爹爹對她加倍的寵愛,她不知人間疾苦。入了禁庭的幾個月,一次次經曆各種各樣的困難,她開始學著自我保護,有半點異動,立刻就要武裝起自己。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她沒有機會慢慢成長,一切都要快,趕快學會忍耐、趕快學會周旋、趕快學會算計……她現在的確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禦龍直帶走的,也與他難脫乾係。為什麼汴梁城裡有人敢冒充皇帝親軍?就是因為有他的庇佑,有恃無恐。當權者一旦失了公允,她還怎麼去相信他?也許他必須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親的人,也要同他一樣隱忍。她做不到怎麼辦?遷怒他,恨他,同時又覺得難過。跳出這場紛爭,冷靜下來發現,終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個觸摸不到的角落裡孤零零地燃燒。她閉了閉眼,霎去眼裡的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打疼你了麼?”他說不疼,努力裝作無所謂,嘴角卻扭曲起來。有時候強硬對強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梁。一旦受到安撫,錚錚鐵骨會轉變成委屈傾瀉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從艱難裡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奮進。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裡的本就是一副爛攤子,是他咬緊了牙關把局勢扭轉過來的。然而政務上可以披荊斬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齡人的圓滑和世故,和穠華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經自詡經驗豐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可是他卻覺得很好。確實有很多不儘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專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饋她了。他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哭過,男兒有淚不輕彈,他記得太傅的話。誰知遇到她,一切都變了。她給他快樂,也給他傷痛。想起那次同遊延福宮,滲透進肌理裡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對比之下現在就越覺得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窩囊的樣子,他彆過頭說:“我不怪你,彆放在心上。的確是我不好,我這陣子忙於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為你離開禁中對彆人沒了威脅,暫時可以確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內人這件事,莫說你,連我也恨我自己。”她不接他的話,慢慢把手挪下去,橫穿過他的胸膛,“我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從香珠那件事起。”她把臉枕在他肩頭,輕聲說:“才三十七天,我以為好幾個月了……”他給她擁了擁頸間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讓你忍受了這麼久。”她的手握起來,緊緊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都有錯。我曾經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綏,三國鼎立的局麵也不要改變,我們兩個好好的。”她苦笑了下,“這樣也許很不長進,可我真是這麼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隻圖眼前,奢望著至少三十年內我們之間沒有芥蒂,沒有立場上的衝突。我爹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說,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權力,隻要身正心正,將來找個疼愛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我一直記著爹爹的話,甚至和你成親啦、相愛啦,我也是朝著爹爹給我設想的未來努力。可惜後來發現他說得不對,他的話隻適用於民間,入了禁庭若還遵循,隻有死路一條。可我實在是學不會?所以不打算回宮了,想留在這裡。”他聽了很為難,“瑤華宮隻怕不安全,萬一再出事怎麼辦?”她說:“我出不去,總不見得有人闖進來抓我。乳娘剛去世,我要給她打醮超度。她教養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為她做的隻有這些了。”他沉默下來,再三的權衡計較,她實在不願意,他也不好強迫她。便道:“這裡禁軍把守鬆懈,放把火就亂了陣腳,若有強敵來襲,隻怕不堪一擊。你既然想留在這裡,那我再增派人手,務必保你安全。”她眼裡一暗,這樣的話想脫身就難了。不過不能急著反對,要是立刻說出來,隻怕會遭他懷疑,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兩個人一頭睡著,貌合神離。穠華不確定乳娘究竟是誰下令殺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聖閣中那一位。可他卻萬般不願鬆口徹查貴妃,難免讓她冷透了心腸。對他來說春渥隻是個普通宮人,可對於她,春渥是所有溫暖的來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凶血祭春渥。她枕邊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愛她,多憐惜她,可是同他擴大版圖的野心相比,她那點報仇雪恨的願望微不足道。他翻過身來,嗓音哀哀的,“皇後,讓我看看你。”她無奈同他對視,他的目光婉轉在她臉上流淌,雙手捧住那瘦弱的臉頰,輕聲說對不起,“我是大鉞的君王,卻讓自己的女人受那麼多的苦,我枉為人夫。”她慢慢浮起一層淺笑,並不回答他的話。也許他是一個好皇帝,但無法給她期待的愛情。說他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談不上誰對誰錯。怪造化弄人,本來最相配的一對,因為身份的懸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遺憾,但也無能為力。“我可以親親你麼?”他問得戰戰兢兢。即便她和他麵對麵,沒有親密的接觸,心裡總是沒底。他或許是真的幼稚,不敢問她眼下的溫順是不是出自真心,隻能從側麵證明。親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對,應該可以相信一半了。他在這場愛情裡這麼卑微,他由始至終都是愛情虔誠的信徒。隻是過於執拗,對於現在正在進行的統一大業,並非極度熱忱,隻是有這種本能,要做就做徹底。她彆過臉,他以為她不願意,卻聽她嗯了聲。他歡欣雀躍,立刻撐起來,覆在她身上。她有些驚訝,“要親也不必這樣。”他額頭與她相抵,“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的份量。”她的臉頓時紅起來,那時是有這個怪癖,喜歡被他壓著,喜歡負載著他。現在想來真是沒臉透了,他記性倒好,對他有利的,記住了就不會忘。他低頭吻她,若即若離,小心翼翼。她沒有拒絕,並不是因為要迷惑他,她自己心裡知道。如果真的愛過,同他對峙的時候可以劍拔弩張,可以恨出血。但是突破了那個距離,武裝了許久的防禦瞬間就崩塌了,一切都是徒勞。她遲疑地回應他一下,隻是為了祭奠過去的美好。他立刻興高采烈,有種窮追猛打的勢頭,叫人招架不住。她試圖抵擋,他立刻將她兩手壓製住,貼著她的唇說:“我好想你,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沒辦法,我不能來看你。原以為熬過了這段時間會好一些的,可是越來越糟,我管不住自己。”他會說好聽話,從來不是彆人印象中的寡言少語。想見她,但三十七天內隻在她離宮那日出現過,她該佩服他的定力。如果換個角色,他為廢後她為帝,隻怕她一天都不能忍受分離,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彆。他的唇蜿蜒而下,落在她光潔的脖頸上,蠕蠕的,帶著他溫熱的呼吸。她的心都懸起來了,勉力道:“官家,莫玷汙了清靜地。”他垂下頭,吻了吻她的肩,還有那顆血一樣的宮砂。很奇怪,他看見宮砂就冷靜下來,仿佛得到了驗證,知道她還在那裡。他替她將中衣拉好,悵然說:“對不起。”隻是覺得很困頓,轉身背對著她,蜷縮起來,雙手捂住了臉。她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猶豫很久,還是貼了上去。他對她不是沒有感情,在某一個時刻,這種感情也許極深重。他愛很多東西,權力、江山,還有她。隻不過並排放在一起讓他挑選時,她永遠排在最末一位。不管先前有多少曲折,隻要她觸碰他,他態度立刻就會軟化。重新轉過身來,托起她的頭,讓她枕在他手臂上。他說:“你累了,睡吧!”她閉上眼睛,恬靜的臉,沒有充斥憤怒和絕望的時候那麼好看。女人天生懼冷,即便躺在被窩裡,腿也不由自主往上縮。他察覺了,問她,“冷麼?”她不說話,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他把她的腳勾過來,讓她踩在他小腿肚上,那腳真像冷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把他凍得一激靈。他抽了口氣,又去摸她的手。手也不暖和,便揭開自己的中衣塞了進去。男人陽氣盛,他又常練武,暖和得像個湯婆子。她漸漸緩過來,有些昏昏欲睡,朦朧裡無意識地摸了摸,摸見他壁壘分明的腹肌,一塊一塊,堅硬得像石頭。他嗡噥了聲,“彆亂動。”她嚇了一跳,想把手抽出來,卻被他製止了。他低下頭,和她靠得很近很近,睫毛刮在她鼻梁上,夢囈似的說:“把不愉快都忘了,至少今夜忘了。”他閉著眼睛,眉心緊蹙,大概從未像今天這樣心情大起大落過。她也乏透了,還想為明天考慮,可是腦子裡模糊一片,側過去,昏昏便睡著了。夢裡果然又見到了春渥,還是臨出門時候的樣子,臉上帶著笑,手裡提著一個竹編的簍子。她說:“我去買羔兒肉,給你燉湯補身子。冬天吃羊肉好,吃了手腳不發冷。”她匆忙走過去想拉住她,她一晃眼已經站在院裡的梧桐樹下了,遙遙衝她回手,“進去吧,進去吧,彆凍著了。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分儘了,想留也留不住。記著我的話,不要為彆人活,要為你自己。人生苦短,再長不過百年,彆叫自己留下遺憾。我很好,你彆惦記我。就是今年新添了個孫兒,昨晚做夢夢見他喊我,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說著,垂頭喪氣往宮門上去了。她急得沒法,啞聲哭起來,“娘,你彆走……”然後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他揉揉她的臉,“做噩夢了?”她還陷在夢魘裡,哭個不休,他隻得儘量安慰她。她繃緊了身子,抽泣著說:“我錯了,不吃羊肉了,也不吃洗手蟹了……到底是誰害了你……”他聽來很覺得淒涼,她們在這裡過得艱辛,都是他造成的,是他一個人的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狠心,可以把西挾布置成湧金殿,為什麼放任她在瑤華宮裡自生自滅。原想再等上一陣子,誰知等著等著,等出了紕漏。她慢慢平靜下來,他替她抹了眼淚,她蒙蒙看他一眼,把身子背轉了過去。她還是抗拒他的,肩頭顫抖,大概在偷偷地哭吧!春渥的死會成為她心頭的刺,拔不出來,永遠是個暗傷。次日清早起身,她還和以前一樣恭勤替他穿戴。他看她精神不濟,攙著她的手肘道:“跟我回去吧,不要留在這裡了。”她搖了搖頭,“我現在回去,會叫官家難做人的。所以再等等,有了好時機再回去不遲。”她往外看了眼,雪依舊在下,潑潑灑灑,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替他整了整大帶道,“把班直也撤走吧,原本就有幾十個禁軍把守著,再加上班直,真把瑤華宮弄得牢房一樣了。”他皺了皺眉,“我怕你不安全。”她輕輕一笑,“我來這裡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要出事早就出了,何必等到現在!倒是你回去,隻怕要麵對諸多盤詰。這是入罪宮妃修道的地方,在這裡過夜,會掀起軒然大波。”“我自會妥善應對的。”他說著,轉頭四下打量,“命秦讓過來侍候你吧,這裡的坐臥鋪陳也要換,像西挾一樣,照著湧金殿的樣子布置。”他是打算她到哪裡,就把湧金殿搬到哪裡,這份心倒是真切的。可她不能受,低頭說:“有金姑子和佛哥照顧我,不用麻煩秦讓了。他在你身邊伺候慣了,到這裡來也是受苦。我眼下過得不錯,就是天冷,讓人多送些炭吧。至於鋪陳,這裡是清靜地,妝裹得太隆重了不像話,就算了。”可他總要為她做些什麼的,想了想道:“我得了閒就來。”她抬眼看他,碧瑩瑩的一雙妙目,勉強笑道:“還是規避些,免得讓人說閒話。你常來,太後知道了必定要發怒,到時候將我貶去做營妓,那就全完了。”他被她說得一怔,不知她怎麼想起這個來。營妓是最下等的妓女,他不覆國,怎麼叫皇後做營妓?他再要說話,她到門前探出身去,招呼錄景道:“時候差不多,請官家移駕罷。”他腳下踟躕,又怕再耽擱下去來不及視朝,隻得橫下心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隔著風雪,她道袍翩翩站在殿前,清冷孤寂的樣子,有種遺世獨立的出塵況味。他突然忘了挪步,可她略略停頓了一會兒,轉身回殿中去了。因為她的再三堅持,他勉強答應不往瑤華宮增派戍衛。連著下了三天雪,到第四天才放晴。穠華裹著道袍坐在簷下曬太陽,陽光融融的,沒有風的時候曬在身上,很暖和。院子裡積雪兩尺厚了,小道姑們拿鍬和簸箕來鏟,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玩性濃的時候。起先忌諱她在不敢放肆,後來看她和顏悅色,便打鬨起來,雪球來去,一片笑聲。她抱著膝頭看天,天是湛藍的,一場風雪後,把天幕都洗刷乾淨了。人心如果也是這樣多好,可惜不由自己。今天加一點快樂,明天加一點悲傷,再加一點攀比和欲望,最後就成了笸籮裡的亂線團。佛哥給她送了一杯紅棗茶,“公主有打算了麼?”她捧著茶盞,手心裡一陣辣辣的燙。低頭飲了口,調轉視線看彆處。那天放火,燒毀了柴房和毗鄰的半邊無量宮,天一晴就要開始著手修繕。瑤華宮和外麵不同,運送磚頭木料都靠坊間婦人,男子是不得入宮的。她倚著抱柱算計,待過兩天,禁軍放鬆了警惕,也許可以混在她們中間出去。“最好能同那些做活兒的婦人攀上交情。”她說,“收買一個,請她給我弄身衣裳。你們借著采買先出去,我一個人好辦。”佛哥聽了說好,“世上沒有錢做不成的事,交給婢子,婢子去辦。”頓了頓問,“我們走,可要知會崔先生一聲?”她搖了搖頭,“讓他安穩當他的直學士吧,他和我們沒牽連,官家也不會難為他。等他知道我們走了,自然也會離開的,到時候就天各一方吧,其實也很好。像春媽媽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教導我十來年也儘夠了,往後的路我要自己走,不想再依靠任何人了。”佛哥有些哀傷,隻是覺得她和以前不同了,現在很怕給人添麻煩,遇見了困難都要自己扛。原先她們和她算不得一條心,她們奉太後之命,除了保護她,更要督促她。但是現在局勢變了,最近發生的種種,促使她們更加團結緊密。無論如何都要相攜著回到綏國去,哪怕戰火連天,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可惜春媽媽回不去了。”佛哥背靠著抱柱喃喃,“她是舍不得你,如果那天不是為了出去找崔先生,她也不會死。”她歎了口氣,扭頭擦了眼淚說:“都怪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和親就不該帶她來。”說著遲疑了下,“那天在鬼市恰好遇見崔先生了麼?怎麼這麼巧?”佛哥說:“是很巧,春媽媽原想去大錄士巷的,沒曾想崔先生居然就在鬼市。”她沉吟了下,“鬼市大麼?”佛哥說大,“比咱們建安的大多了。”她哦了聲,“可能就是巧合吧,要是早一點遇上,崔先生睿智,說不定能拆穿那些禦龍直。”正惆悵,前殿傳來一陣磬和雲鑼的聲響。這幾天在替春渥超度,她不能披麻戴孝發送她,隻得請了牌位安放在瑤華宮裡。斜對麵的山門上進來兩個小道姑,在亂糟糟的人堆裡穿行,冷不防腿上被雪砸了下,唉喲一聲。也沒停下,對插著袖子到她麵前拱手做了一揖,“仙師有禮。”她略頷首,她們嘻笑著鬆開兩手,小袖底下竟掖了隻小野兔。合起雙手往上呈獻,小兔子伏在掌心翕動著鼻子,模樣很惹人喜愛。她咦了聲接過來,“哪來的小兔子?”至清說:“是坊間一個小孩讓我們帶給仙師的,這兒還有一封信……”一壁回話,一壁把信送過去,“說仙師看了就知道。”穠華把信接過來,筆跡一看就是崔竹筳的。內容很簡單,“初九申正,靜待”。她怔了下,把兩個小道姑打發了,回頭問佛哥,“今天是初幾?”佛哥道:“初五……信是崔先生送來的麼?”她把信遞給了她,她看後也有些意外,“崔先生果真料事如神,知道我們想離開瑤華宮。”她歎了口氣,畢竟在他門下這麼多年,她的脾氣秉性他最了解。本來不想驚動他,可他既然已經準備妥當了,那就等他號令吧!她低頭捋了捋掌中的幼兔,這麼小,不知道滿月沒有,離開母親隻怕不能活。她起身回寢殿,找了個烏木的盒子,底下墊了厚厚的棉絮和稻草,給它做了個窩。結果不知怎麼回事,這兔子一直拉稀,到第三天就死了。她很難過,在梧桐樹下挖了個坑,把它埋了。金姑子說野兔不像家兔,不習慣被豢養,有時候並不是照顧得不好,是它自己轉不過彎來,把自己耽誤死了。所以兔子也甚有骨氣,她受了啟發,開始稱病閉門不出。期間秦讓來過一次,給她送了好多東西。她道了謝,委婉表示不必把她的境況傳到官家跟前。隻是受了寒,小病小災沒什麼大不了。官家目下正忙於應對戰局,讓他分了心不好。秦讓諾諾應了,又說:“官家很是惦念聖人,幾次想來,最後都因事耽擱了。臣臨出宮,他囑咐臣帶話給聖人,請聖人一定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除夕那日就接聖人回宮,請聖人暫且按捺。”她點頭道好,拇指輕輕撫摩鸞形玉佩的紋理,那是冬至那天他親手給她結在衣襟上的,她天天盤弄,玉帶了她的體溫,愛不釋手。“官家身子可好?”她說,“又有好幾日沒有見他了,如今沒法陪在他身邊,一切要靠你們了。”秦讓道:“本就是臣等應當的,聖人不吩咐,臣等也會儘心儘力。官家前陣子有些咳嗽,不過用了醫官開的藥,目下已經好多了。”“怎麼咳嗽,是受寒了麼?”秦讓沒好回話,隻說是。心道她一定忘了軍頭司前她欲撞牆,是官家拿身子阻擋。那一記撞得不輕,連著咳了好幾天,到昨日才漸漸止住了。他們宦官,不懂什麼愛情不愛情。有權有勢者也置房置地娶娘子,不過都是搭夥過日子,談不上愛。現在看今上和皇後這樣煎熬,可見愛情不單傷心,還易傷身,雖然令人目眩神迷,卻委實不是個好東西。秦讓去了,她開始不見人了,每天的飯食都是定點送進來。金姑子和佛哥初九中晌先出去與崔竹筳彙合,隻剩她一個人,心裡燃著一盆火似的,要離開了,緊張得手腳冰冷。坐在床上聽得見西北風裡夾帶了砌牆的動靜,她把被角掀開,底下藏了一套農婦的衣裳,灰麻布短褐,綠色襦裙,穿上看看,再美的人也美不起來了。她笑了笑,扯塊角巾把頭發包好,然後坐在床上靜靜盯著案頭蓮花漏,見那漏箭緩慢上浮,終於指在了申正上。空中響起了炮竹,不一會兒傳來羊群的叫聲。她知道時候到了,起身往外,想起手裡的玉佩,猶豫了下,還是折回去,端端正正擺在了枕頭上。要走就不要留戀,走得乾乾淨淨的,才能開始新的生活。她咬了咬牙開啟殿門,外麵正亂著。從天而降的一群羊,落在鉞人的眼睛裡,立刻變成了盤中熱氣騰騰的美味。這些羊沒有來曆,到處亂竄。穿過前麵的桃花洞,撒蹄直朝瑤華宮而來。桃花洞是北瓦子有名的妓館聚集地,行首們入夜開始接客,白天都在休息。申正恰好是睡了一天起床,倚窗梳妝的時候。窗外一群無主的肥羊跑過,那些美妓坐不住了,呼朋引伴追趕出去,羊群奔向瑤華宮,美妓們也奔向了瑤華宮。戍衛的禁軍被團團圍住了,羊在腿間穿梭,美妓們為了逮羊,也在腿間穿梭。羊膻伴著胭脂的香味,有種奇異而暈眩的協調感。瑤華宮裡的道姑們不能乾看著,卷起袖子參與了進去。法不責眾,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一斤羊肉九百錢,吃上一口不容易。眾人奮力撲趕,嘴裡大叫著“契丹羊,膏嫩第一”,窮凶極惡,醜態百出。穠華趁亂從便門出去,作勢抓羊,抓著抓著就走遠了。越走越遠……沒有人發現她,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禁軍東張西望好不快活,大概過後就要被治罪了,也隻有對不起他們了。她腳下生風,往景龍江邊狂奔,遠遠見一架馬車向她馳來,崔竹筳披著大氅揮著鞭子,將到近前時略減緩了速度,伸出手來輕輕將她一拽,便拽進了後麵車廂裡。金姑子和佛哥都在,彼此相視一笑,有種劫後餘生的暗喜。她推窗往外看,快活地叫了聲,“先生,我逃出來了!”說著大笑,笑得眼裡迸出了淚花,笑得失聲哭出來。崔竹筳知道她心裡難過,隻道:“有什麼話等安全了再說,坐好。”金姑子和佛哥來攙她,細聲道:“多虧崔先生聰明,用了這個計策。要是明槍明刀地搶人,隻怕要耗費些人手,動靜也大。”“不過他的家底大概已經被掏空了。”她無奈地笑了笑,“瞞不了多久的,等道姑們發現送的飯沒人吃,就會進去查看。我們得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去,否則就來不及了。”可是他們並未出城,不知兜了幾個彎,崔竹筳將馬車馳進了一所宅子裡。外麵暮色四合,他來替她們開門,伸手讓她搭。穠華縱下來觀望,遲疑著問:“這是哪裡?先生怎麼不帶我們出城?”宅中有個上了年紀的人上來行禮,一手挑燈,一手給他們引路。崔竹筳道:“大隱隱於市,這裡原本是個殿頭的私宅,當初雲觀就安身在這裡。我們今日不能出城,需等兩日。我命人駕了另一輛車混淆城門禁軍的視聽,若盤查起來,他們必定含糊其詞。諸班直往城外窮追不舍,城中反倒更安全。等風聲不那麼緊了,咱們再出城不遲。”穠華點了點頭,心裡卻仍舊不太放心,他看出來,安撫道:“不要緊,就算查也查不到這裡,否則雲觀早就被捉了。”汴梁城中有這樣一個死角倒很稀奇,她一向聽他的話,如此便安下心來,隻是有點愧對他,低聲說:“我這下子又連累了你,要害你跟著亡命天涯了。”他笑道:“我若不幫你,這世上還有誰能幫你?靠你自己的辦事,連這汴梁城都出不去。當初我隨你到這裡,就算到會有這麼一天的。我來大鉞不是為了做官,是為了保護你。”這番話誰聽了都會很感動,穠華想起半年前入綏宮時對他的囑托,患難的時候他還在,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她吸了吸鼻子,“那先生,我們什麼時候出城?”他說就這兩天,“我讓人出去打探門禁上的情況,鬆懈一些了就走。”他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又是派人駕車,又是遣人打探的,還買了幾百隻羊,那得花費多少錢啊!她悄悄覷他,心裡感覺困惑。他倒是大方同她對視,“忘了汴梁城中還有綏國的人了麼?你在禁中的遭遇不是秘密,助你出逃,也是合情合理。隻不過……”他看了金姑子和佛哥一眼,“人多目標大,若不散開走,隻怕引人注目。待出了城就兵分兩路吧,你們身手好,足可以保護自己。公主交給我,出不了岔子的。”金姑子為難地看著穠華,“婢子不在公主身邊,實在不能放心。回綏國隻有一條近路,就算分開走,一前一後又有多大意義呢。”他卻不說話了,瞧了天色道:“讓阿叔領你們回去歇息吧,宅子裡的燈不能點得太晚,睡下了就吹滅,免得引人矚目。”佛哥和金姑子沒法,隻得福身去了。他在她對麵坐下來,微微一笑,還是原來那種溫雅圓融的樣子,“我聽她們說你想回綏國?”她嗯了聲,“天下之大,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故土難離,所以還是要回去。”他蹙了蹙眉,“你想過回去後會麵臨怎麼樣的窘境麼?你曾經是大鉞的皇後,那些愚昧的綏人不能將殷重元怎麼樣,可能會拿你泄憤。也許會燒死你,也許會把你吊在城樓上,你願意這樣麼?”她愣了下道:“郭太後終是我的母親,現在兩國已經開戰了,她不明白我的難處麼?”他搖頭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國家利益當前,彆說是外姓,就是崇帝的親骨肉,該割舍時一樣要割舍。你未能完成他們交給你的任務,他們會覺得你投敵了,是奸細。必要的時候也許拿你作為要挾鉞國皇帝,阻止大鉞入侵的手段。你在鉞國也好,在綏國也好,身份尷尬,處境也尷尬。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回去任人宰割呢?”他說得有些道理,她也知道自己舉步維艱,可是不回綏國,她又能去哪裡?她一臉黯然,“那依先生的意思,我應該怎麼辦?”他說:“去烏戎吧,我在烏戎有個朋友,到了那裡不愁生計。”她想了想還是搖頭,“大鉞若吞並了綏國,我落入烏戎人手裡,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先生沒有考慮過麼?”他倒窒了下,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她。她抿唇笑了笑,“所以我寧願回綏國,也不願意被烏戎人擒獲。注定要遭人利用,不如將機會留給母國。我這趟出逃,不知前路如何,本來不想通知先生。先生憐我,我很感激先生,等到了城外,先生就同我們分開走吧!先生可以獨自去烏戎,你是超脫的人,不要被迫卷進戰爭裡來。”他歎了口氣,“我何嘗超脫了,我從來就是個俗人……我曾答應過你父親要照顧你,你如今正是孤苦伶仃的時候,那兩個本就是綏宮的人,對你有幾分真心?隻怕大難臨頭各自保命,誰還記得你!你要回綏國,綏國眼下烽火連天,回去無異於送死。這樣吧,你跟我去廬山,我們到那裡隱居,從此不問世事,你看可好?”廬山屬於大鉞,不受戰火波及,也不必在各國的夾縫中求生存,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她又猶豫,跟他隱居,意味著什麼?哪裡有這樣一個男人,甘願冒著被人追殺的風險陪她出世?師徒情能到如此程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她想起他上次來西挾探她,隱約提起過,頓時很覺尷尬,“我不能拖累先生,我的一生已經如此了,先生同我在一起沒有好處……”他抬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彆忙著拒絕,將來如何,誰說得清呢!既然離開他了,就試著重新開始吧!同我在一起,不要有任何負擔,我是你的先生,你我師徒十年,論人情,我也應當護你周全。我不需要你承諾什麼,隨心隨性,隻要以後能快樂,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有價值。”她進退維穀,垮下雙肩說:“要是乳娘在就好了,我還能討她的主意。”他正了正臉色道:“我與春媽媽相識也有十年了,若問她,她必定會認同的。”一麵說,一麵負手踱到門前,望著天上的一彎細月喃喃,“這個時辰,禁中應該已經大亂了吧!”他料得沒錯,禁中的確大亂。今上把福寧宮砸得粉碎,砸累了,坐在滿地狼藉裡喘息,不說話,鐵青著臉,模樣駭人。接到瑤華宮呈報時,他幾乎要崩潰。她走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既然事先打定了主意,為什麼還要騙他重修舊好?他那麼蠢,居然努力說服自己相信她,因為他卑躬屈膝,怕惹惱了她,不敢對她有半點懷疑。結果呢,她夥同崔竹筳,不傷一兵一卒地走了。她踏出瑤華宮的時候可曾留戀?女人一旦有變,心狠得可怕。她對他積怨已深,擺脫了就逃出生天了,可是他呢,卻被她踩進了地獄裡。他神思渺渺,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人僵了半邊,已經到了瀕死的邊緣。他砸碎了一殿的琉璃,聽著那脆響,心裡的恨依舊得不到舒解。他是一國之君,憑什麼屢屢受她戲弄?她有天生的好演技,不露半點馬腳,暗地裡早已經盤算妥當了。她嘴裡說著動聽的話,心裡卻藏了一把劍,在她眼裡他就像個傻子,他在肝腸寸斷著,也許她早就對他的自作多情笑不可遏了。錄景在一旁憂心忡忡,壯著膽子上前道:“官家,趙指揮已經出城追捕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的,官家稍安勿躁。”他突然灰了心,追她做什麼?追得回來人,追不回來心。走了好,走了就兩清了。他也厭倦了這種日子,她不在了,他又可以變得刀槍不入,有什麼不好?他乏累地擺擺手,“把人都撤回來吧,由她去。放她一條生路,也放我自己一條生路。”錄景怔怔道:“官家,聖人是您心愛的人啊!那個崔竹筳好大的神通,分明一直有探子盯著他的行蹤,他竟能夠憑空消失,可見這人不簡單。說不定聖人是受他劫持身不由己,也未可知。”他越聽越拱火,“受了劫持會換衣裳從邊門溜出去麼?”他用力握緊手裡的那麵玉佩,說到恨處,奮力將它砸了個四分五裂,“我一心一意待她,她就這樣回報我。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她,難道受到的羞辱還不夠麼?罷了,讓她去,她愛同誰在一起就同誰在一起。下令中書省擬詔,明日冊封貴妃為後。我是該收收心了,多謝她讓我清醒,讓我知道現在最該做的是什麼。”錄景跟隨他多年,知道他是一時氣迷了心,真要傳了令,辦起來容易,要撤就難了。他佝僂著身子勸勉:“官家,莫中了彆人的離間計。臣不過是個內侍,原不該妄議朝政的,可是臣對官家忠心耿耿,甘冒殺頭之罪,也要向官家諫言。聖人年紀小,多安撫就好了,可一旦封了貴妃為後,真正將她取而代之,聖人便永遠回不來了。官家不怕她落進烏戎人手裡麼?那個賣羊的烏戎販子說,崔竹筳操著一口流利的烏戎話,官家難道忘了麼?”錄景一提醒,他混沌的腦子才逐漸開始清明。搖搖晃晃站起身,咬牙道:“去翻查崔竹筳宅邸,看看有什麼發現。下令城門緊閉,即日起嚴查過往行人,一個都不許放過。崔竹筳若是聰明,今日便不會出城。城外追捕擴散五十裡,城內給我挨家挨戶地搜……最好不要落進我手裡,否則便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當真是恨透了心腸,那副狠戾的模樣要吃人似的。錄景嚇得一凜,忙道個是,垂著兩手出去傳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