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吃了一驚,“賢妃?官家這是打算自暴自棄了麼?賢妃何德何能,她做皇後,隻怕朝臣們未必能服。”他冷冷一笑道:“朕的皇後,朕無權冊封,還要聽朝臣們的指派,那朕做的什麼皇帝?”他突然抬高了嗓門,“誰自認為能執掌乾坤,誰就來頂替朕罷!”他憤懣得難以自持,他知道為君者號令八方,當喜怒不形於色,可他實在難過。言官們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管天管地,他是帝王,忠言逆耳,就應該忍受他們口沫橫飛,指手畫腳。有誰在乎過他的感受?他已經開始厭惡說話了,像以前一樣事事埋在心裡,因為沒有一個人值得他大費唇舌。太後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一跳,“他們也是一番好意,官家何必遷怒。靜妃有今天的結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一再的吃裡爬外,官家何必廢她。”他抿唇看著太後,想為她辯解,但又無從說起,隻道:“香珠的毒是誰下的,臣早晚會查清楚。”太後哂笑道:“我算看出來了,官家到現在還在維護靜妃,哪怕她要你的命,你也不在乎麼?真正愛你的人你視而不見,不愛你的,你卻對她掏心挖肺,這是要走你爹爹的老路。官家聽我一句勸,事到如今靜妃也死心了,我知道她是聰明人,往後不會寄希望於你,你完全可以無所顧忌大展宏圖。有了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何必為個狐媚子傷了心神。官家讓她出宮是為她好,既然善始,就應該善終。否則一貶再貶,真沒有地方是她安身之所了。”太後的手段他知道,當初先帝病重,皇後失去依靠,太後母憑子貴,敢在先帝麵前公然同皇後對壘。先帝最後病逝時,連眼睛都未闔上,定定望著皇後的方向,萬分不舍。現在穠華麵臨的也是這樣的窘境,一位處處占優的貴妃,就像當年的太後一樣。前車之鑒,他不得不謹慎考慮。他雖口頭心頭一時不忘說恨她,但要完全對她的生死不加不理會,暫時還做不到。所以他要周全,大軍已經往綏國進發,他事忙,無暇顧及那麼多,太後雖是母後,緊要時候還是要加以提醒的。他將手裡把件扔在書案上,豹形的青玉與鎮紙相撞,咚地一聲悶響。他說:“臣雖是先帝的兒子,但與先帝大不相同,太後無需為臣操心。靜妃已經貶入瑤華宮,若無正當的理由,不會再召回禁庭,讓她安安靜靜修道去吧!”太後凝眉道:“正當理由還不是官家說了算?起兵需要理由昭告天下,最後怎麼樣?她一哭二鬨三上吊,你連她乳娘都放了,把柄在何處?仗還不是說打就打!不過老身提醒官家,廢太子可以重立,廢後卻沒有重返的道理,官家是要君臨天下的,莫留了短處惹人笑話。”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她,“看來太後對冊封賢妃一事沒有疑義,那臣就命人擬詔了,早早定下,早些太平。”太後拍案而起,“我何時答應立賢妃為後了?”他冷聲道:“太後的意思是,臣必須按照你的意思立貴妃為後麼?臣弱冠登基,登基便親政,誰知如今竟要做兒皇帝了!貴妃刺殺皇後,嫌疑重大,這樣狠辣的人,如何統率六宮?”太後幾乎要被他氣死了,憤然道:“說她有嫌疑,為何不查?什麼案子是擺在那裡自己水落石出的?還不是因為官家不想查,任人誣陷貴妃!”“人證物證俱在,有什麼可查的?”他負手道,“貴妃眼下戴罪立功倒是可行,若要封後,隻怕無法向眾臣及後宮禦妾交代。臣與太後在此事上有了分歧,最後冊立誰,還需從長計議。大軍在途中,前朝有很多事等著臣去處理。禁中後位暫時懸空,還請太後替臣主持宮務,一切有勞太後。”一位君王有主見固然好,可是想做他的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後沒有辦法,這次對話不歡而散,回到寶慈宮,依然憤憤不平。隻是貴妃麵前還需打圓場,因笑道:“官家為國事操勞,貴妃體諒則個。我同他說起將你接出永巷的事,他未有微詞,想是心裡有數。封後的事我暫且未提,言官們議政時施壓,好過咱們自己開口。”一麵說,一麵和藹撫撫貴妃的手,“你自入宮來便常伴我左右,我心裡極喜歡你。如今李後被廢,於你是個大好時機,且按捺,早晚這鳳印會交到你手裡。官家不易親近我知道,原是有李後作梗,現在她出居瑤華宮,你大可安心了。隻不過還要你自己出把力,官家這樣的男人,風花雪月是一時興起,你若助他,他慢慢就會明白你的好處。”貴妃諾諾答應,“臣妾無能,要孃孃替我操心。官家不肯接納我,好在有孃孃心疼我,否則我的日子便難熬了。孃孃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封不封後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隻要能助官家一臂之力,我也心滿意足了。”太後很欣慰,複安撫幾句,她便起身退出了寶慈宮。慶寧宮離寶慈宮不遠,立在天街上能看見那輝煌的門楣,如今成了擺設,依舊巍峨而立。明明隻有幾步之遙,偏要多費周折。她笑了笑,心道太後當她傻,三言兩語就想騙烏戎出兵,哪裡那麼容易!她挽起畫帛往天章閣去,閣內勾當官忙迎出來見禮,她淡聲道:“本位是來查閱典籍的,請崔直學替我講解。”勾當官應個是,退到偏閣請來崔竹筳。貴妃牽袖比手,“崔直學請。”書架林立的閣中森森然,他們緩步往深處去,貴妃邊走邊低聲詢問:“大資可知道李後被廢了?”崔竹筳道是,“上半晌就得到了消息。公主此來是為這事?”她嗯了聲,“太後見官家,我知道她必定提出封後的要求了,可惜官家對李後餘情未了,還想留著那位子,用以祭奠他的愛情。我有時候真想不通,我與李後同天進宮,為什麼官家偏鐘愛她?”崔竹筳忖了忖方道:“寧王為太子時薨於東宮秘不發喪,直到第二年春才昭告天下。其中有九個月時間,官家冒寧王之名與李後通信,想是那時情愫漸生。官家有疾,不喜歡生人接近,李後與他神交已久,他愛慕她,見了麵自然也更親近,這是人之常情。”貴妃聽後惘惘的,“原來如此……我早就失了先機,敗得也算合理。隻是那李後有什麼好的,叫你們這樣心心念念。”她笑著問他,“大資對她也有好感罷?上次要不是你再三相求,七夕那日就應當趁亂把她給殺了。”他卻笑道:“皇後死了,官家活著,豈不是給公主找麻煩麼?是我對寧王寄希望太高,以為他不會手下留情,沒想到情卻誤事了。至於我同她……畢竟教導她這麼多年,就是養隻貓兒狗兒也有感情了,自然不希望她死。”貴妃拿起一卷《白虎通》做幌子,又道:“我如今遇了困難,還需大資指點。照理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鉞出兵,後方必定疏於防範,烏戎趁機直取汴梁,未嘗不是好辦法。可惜烏戎國力不濟,且官家縝密,禁軍仍有四十萬駐防,就算烏戎傾全國之力,也未必能一舉拿下。不過烏戎南可取綏,東可攻鉞,官家總還有些顧忌。若這當口不分一杯羹,將來鉞國坐大,烏戎就危險了。戰事上的進退我不懂,我隻知道要做鉞國的皇後,生下太子,隻有這樣烏戎才能繼續存在下去。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除掉李後,官家沒了執念,封誰為後就無所謂了。我遠離故土,大資是我的智囊,這樣安排,大資以為如何?”崔竹筳還是搖頭,“公主想得太簡單了,殺了李後非但不能做皇後,恐怕還要受牽連。官家究竟對她有沒有感情,從冊立新後這件事上就能看出端倪。李後死了,他能繞過誰?哀莫大於心死,對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來說,隻有遭人背棄才是致命的。如何讓李後死心,徹底同他決裂,才是公主應該考慮的。殺人?下下策!”貴妃聽他分析,自然也懂得他的私情,應承道:“大資說得有理,是我太急進了。大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待功成之後,陛下定會重賞大資……那麼依大資的意思,李後不必死麼?可她在汴梁一天,我心裡便一天不得安寧。”他說:“時機成熟時,臣會帶她離開汴梁,這樣公主便高枕無憂了。”貴妃略怔了下,終於會心一笑道:“我也在想,大資早些離開天章閣,才可保萬無一失。官家是明白人,阿茸不與外界接觸,她所下的毒從何處來,總有一天會查到大資頭上。這裡畢竟不是烏戎,大資不得保障,孤身作戰隻怕失利。還是同李後一道離開,大資求仁得仁,也可欣慰了。”他眯眼審視她,貴妃自小生長在宮掖,小國的公主,從小有居安思危的覺悟,所以她的老練和年紀不對等。反觀穠華,比她還長一歲,花兒似的嬌養到十六歲,要不是身邊有個雲觀,她的人生應該不會那麼坎坷。論宮廷生活,貴妃當然是如魚得水,穠華呢,傻傻的姑娘,心思單純。你給她一根草,她可以吟首詩來詠歎,你給她虎符,她恐怕都不知道這東西派什麼用場。所以不合適和不適應是兩碼事,不適應可以學著適應,不合適,就是一輩子的事。他大度地挑了唇角,“臣一切以公主為先,自己如何,那是後話。公主在這裡逗留不宜過長,傳出去怕遭人懷疑。”她說無妨,“我與大資隻見過兩麵,頭一次是天貺節,這是第二次。就算懷疑,也懷疑不到大資。”“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心總沒有錯。”他一壁說,一壁挑了部《清靜經》遞給她,“公主稍安勿躁,路要一步一步走,太著急了容易絆倒。”貴妃頷首,“我省得……官家不肯冊立新後,瑤華宮那位必定甚感安慰。須得讓她死心,甚至憎恨官家,這樣才能把官家的心拉回來。”他聽她處心積慮,不由歎了口氣,“公主愛官家麼?”這個問題難倒她了,她皺著眉頭想了想,“我除了愛他,彆無他法,否則餘下的日子怎麼過?”這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活,連感情都是指定的,不愛也得敷衍。她彎起唇角,茫然一遍遍撫手裡的經卷,輕聲道,“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她,男人們都喜歡她,喜歡她什麼呢?喜歡她拙劣的生存技巧?她要是在烏戎皇宮,恐怕連渣滓都不剩了。就因為她無能,所以激發人的保護欲,連大資也難以幸免,我說得對吧?”崔竹筳緘默下來,不能說她說得不對。他的確很憐惜穠華,但因為政治原因,不得不遵照指示送她和親。關於他的身份,對誰都是模棱兩可,曾說他祖籍在汴梁,其實不是。他是烏戎人,在朝中有官職,資政殿大學士這個職位原本是授予罷免宰相的,由他充任是開先例,以示榮寵。他十六歲便學成,然後到了綏國,為接近當時的鉞國太子,千方百計入了李府。穠華的整個少年時期在他的見證下度過,他陪在她身邊的時間最長,甚至她父親過世後,他離開李府,也並未走得太遠,依然就近關注她。一個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固然值得欽佩,同時也減少了令人牽腸掛肚的優勢。世上的人都有同情弱小的本能,他也不例外。“她卷進這場混戰是我一手挑起的,到最後也希望能由我平息。”“可是她不愛你。”貴妃悵然道,“就像官家不愛我一樣。”他說沒關係,“隻要她好好的,遠離紛爭,我會讓她愛我的。”他一副有把握的樣子,貴妃很滿意,莞爾道:“大資果然胸有成竹,如此看在大資的份上,暫且便不動她吧!”他拱了拱手,“多謝公主。臣也是為公主著想,瑤華宮外必定有人駐守,萬一弄巧成拙,反倒給了官家理由接她回宮。”貴妃不笨,心裡都明白。現在隻盼李穠華早點消失,便一味地追問:“大資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他說不必,他自有道理。如今對穠華來說什麼最重要,便從哪裡下手。不可避免的要讓她難過,但是沒辦法,她的人生正在走向敗落,入了瑤華宮,再複位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了。他日今上吞並綏國,一個亡了國的妃嬪要想翻身,朝堂必定一片嘩然。何必經曆那種口誅筆伐的痛苦,倒不如跟他走,走得遠遠的,平靜度過餘生。太多的陰謀他也厭倦,最近常想起在中瓦子的生活,市集從傍晚開到五更,小販徹夜叫賣。天亮時分勾欄裡的行首結伴出來吃羊羔酒,叫上一角子,坐在酒肆外的棚子下,拿酸杏蘸鹽吃……貴妃回宜聖閣去了,她有她的算計,但不敢輕舉妄動,畢竟也怕他倒戈一擊。這個亂世,誰是可信任的?沒有感情,一切都是空談。他回到偏閣把剩下的事物處理好,將到關閉宮門的時候,交代閣內勾當官一聲,便從西華門出去了。心裡還記掛穠華,不知道她安頓妥當沒有。瑤華宮看似名頭響亮,其實不過是規格很低的宮苑。布置成道觀模樣,裡麵有若乾尋常女道,偶爾幾個名號響亮的,都是禁中貶出去的貴人。他從內城往東,策馬徐行,想過去看她一看。但終究是皇家苑囿,有很嚴格的製度,他一個男人,連遠觀隻怕都要受驅逐。將到時,牽著馬韁沿景龍江畔踱步,堪堪可以看見瑤華宮的宮牆。風裡彌漫香火的氣味,宮裡連綿的打醮聲隱約傳來,他站了很久,看不見她,不知她可還習慣。恰好不遠處有兩個小道姑有說有笑走過去,他揚聲叫住她們,過去做了一揖。兩個小道姑見他穿官服,還了一禮道:“檀越喚小道們可有事麼?”他道:“今日宮裡來了一位仙師,現如今可好?”她們對看一眼問:“檀越說的可是華陽教主?”他忙道是,那兩個道姑乾笑了兩聲,“檀越是何人?打聽我們仙師做什麼?”原本就是逾越,說不出所以然來可能還要被告到禁軍那裡,他隻得笑道:“我是你們仙師的老師,她今日出宮,我有些不放心,因不能入瑤華宮,唯有向兩位打探了。”小道姑噢了聲,重新作揖,“原來是尊長。仙師到瑤華宮一切都好,吃穿用度也有人照應,請尊長放心。”他點了點頭道好,拿出緡錢來酬謝,“請代我問候仙師。二位道號是什麼,將來或者要托付二位替我捎些東西。”那兩個道姑接了錢,自然萬事好說,“我叫至清,她叫至淺。尊長日後若有事隻管吩咐,我們替仙師辦事,自當鞠躬儘瘁。”他複又道謝,兩個小道姑惦著錢往宮門上去,到教主的寢殿外等候通傳。金姑子出來問情由,她們隻說外間來了位先生,請她們代問仙師好。金姑子打發她們去了,進殿看穠華,她正坐在榻上等春渥替她修改袍子。入了瑤華宮,大家的打扮都要替換。花團錦簇的褙子大袖衫都壓了箱底,換上對襟衣,頂心梳著髻,一根木簪子橫穿過去,杳杳的,頭頂上長了枝椏似的。穠華是既來之,則安之。一路上想了很多,都看淡了,並不顯得傷感。先前聽見外麵說話,便問:“是誰來了?”金姑子道:“崔先生托兩個小道姑問長公主好。”她現在已經不是皇後了,叫什麼教主仙師又彆扭,就改回了原來的稱呼。她聽了嗒然,“哦,崔先生來過了……”春渥咬斷了線,將袍子遞與她。她站起身,到銅鏡前麵試長短,又聽春渥道:“崔先生還記掛你,我看想辦法給他傳話,能逃出瑤華宮最好。大鉞同綏開戰了,以前害怕給綏國招難,現在可有什麼顧忌?還是走吧,離開這裡,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她笑了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叫我上哪裡去?兩國在打仗,難道躲到烏戎去麼?叫烏戎人知道我陷害過他們的公主,不把我架在火上做炙肉才怪。”說著想起來,問,“道士可以吃肉麼?好像還可以喝酒呀。”她現在學會了周旋,你同她說話她就打岔。春渥歎道:“彆說酒肉了,想想以後吧!”她手上正掛著香囊,聽了頓下來,“崔先生是文弱書生,要害他過東躲西藏的日子麼?不過我不能出瑤華宮,你們可以。過兩天我派你們到外麵辦事,出去了就彆回來。現在正交戰,是回綏國還是到彆的地方生活,你們自己拿主意。反正我在這裡不愁吃喝,你們走了,我一個人怎麼都好。”三個人麵麵相覷,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打起仗來心裡都惦記。不知道家裡人好不好,大鉞的兵馬攻破建安,隻怕覆巢之下再無完卵了。春渥看得出金姑子她們有些動搖,她們原本是受了郭太後之命,現在郭太後自顧尚且不暇,哪裡管得上她們!可是怕走了又失了道義,畢竟落難時候最見人心,誰也不願意背負罵名。“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們去吧,公主身邊還有我,我守著她。”春渥道,“我回建安也沒有用,多個人待宰罷了。你們不同,你們會拳腳功夫,可以保護家人。過兩日是冬至,節下忙,正好推說買時物,一道出去。出去後你們走你們的,我去找趟崔先生。聽說他住在大錄士巷,無論如何要討他個示下,他是智者,能給咱們指條明路。”穠華依舊不許她去,可她嘴上虛應,心裡卻打定了主意。誰都知道進了瑤華宮等於葬送了一輩子,她才十六歲,人生不該是這樣的。隻要崔先生答應帶她逃走,她這個做乳娘的算儘到了責,便是死也甘願了。冬至轉眼便到,這個節氣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幾乎等同於過年。各家各戶祭祀祖先,朝中官員拜帖往來,宣德門前還有象車表演,整條禦街觀者如織,熱鬨非常。穠華的寢宮在瑤華宮最深處,東牆上有扇檻窗,推開可以看見景龍江邊的景致。冬至前一天晚上起就有人放江燈,天黑開始絡繹不絕,她閒來無聊倚窗遠眺,也是種消遣。當女道其實還不錯,道士同和尚不一樣,和尚念經念得嗡嗡的,從早到晚。道士有課業,但是不多,加上她無需替人打醮作法事,一天除了打坐發呆練練字畫,沒彆的事可乾,日子倒比禁中清閒。就是吃口上差,瑤華宮不像普通的道觀接受民間香火,隻靠每月五十緡的月例養活宮裡三四十口人,平常生活清苦節儉。也是,她是來受罰的,不是來享福的,和禁中沒區彆,大概所有人都願意來吧!瑤華宮裡吃得最多的是梢瓜和山藥,吃多了叫人作嘔。春渥提著水壺進來,笑道:“明日過節,許久沒吃羊肉了,給你開個小灶罷。”她聽了眼睛一亮,再一想市價,頓時萎靡了,搖頭晃腦吟道:“東京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買嘗。隻把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春渥聽了失笑,“這下子好了,整天作打油詩!雖是貴了些,總不能一點肉末不沾。我是不要緊,你們年輕姑娘,一個個麵黃肌瘦不成樣子。”她說:“買蟹吧,做洗手蟹,叫宮裡的道姑們一起吃。九百錢隻能買一斤羊肉,卻可以買很多螃蟹。”她以前不需要算計這些,羊肉不管在建安還是汴梁,一向是“價極高”。她爹爹疼愛她,唯恐她不肯吃,膳食上從來不克扣。後來入了禁庭正位中宮,有日供一羊的優恤,哪裡像現在!春渥聽她盤算,心裡有些酸楚,隻道:“你彆管了,螃蟹也買,羔兒肉也買。咱們有些積蓄,吃兩頓羊肉的錢還是有的。”她聽了也不反駁了,繼續坐在窗前看人放燈。頓了頓問:“讓金姑子和佛哥離開汴梁,她們今日走麼?”春渥開箱取錢,一麵應道:“我遊說了很久,都不願意走,怕她們離開了,有人欺負你。她們願意留下就留下吧,現在戰火紛飛,我們這裡感覺不到,綏國邊境定然不太平。她們回去也冒風險,一動不如一靜。”她黯然歎息,“我孃孃同高斐,如今不知怎麼應對。當初他們寄希望於我,當真所托非人。”春渥道:“這些年他們人未少派,何嘗成功過?你是個女子,若換做我,絕不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充當武器。郭太後也太狠心了,有今日早就應當預料到,不單害了你,還誤國。”想起自己的家人,愈發的難過,然而鞭長莫及,隻有各自保重了。“鬼市開了,明天是正日子,價格翻倍,夜市比早市還便宜些。我帶上她們一道去,難得跑一趟,好多零碎要添置。”春渥到門前背起了筐,回頭道,“不用等我們,你早早歇下吧!”她噯了聲,“出去要小心,夜裡人多,彆走散了。”春渥笑道:“又不是孩子,走散了會自己回來的。”臨行又看她一眼,這才去了。金姑子和佛哥自從來了汴梁之後沒有機會出宮,到今天才見識到外麵的繁華。要論富庶,汴梁確實比建安更勝一籌,隻是走在敵國的鼎盛裡,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慨。起先兩人都悶悶不樂,隻顧在春渥身後亦步亦趨跟著。春渥知道她們不高興,低聲道:“先把東西買齊全,我要去大錄士巷找崔先生。白天人多眼雜,夜裡天黑還好些。你們可以去蓮花棚裡,邊聽戲邊等我回來。”她們自然說要一道去,春渥拗不過便應了。她們依舊不遠不近跟著,春渥忙著采買,她們立在邊上,看勾欄裡招客的醜婆婆怪腔怪勢隨樂起舞。旁觀的人有很多,不時爆發出轟然的笑聲。她們兩個提著背筐,一路走一路回頭,偶爾有手持長矛的禁軍走過,也沒太在意。兩國交戰,城中加重兵防並不稀奇。原本一切好好的,不知怎麼一隊穿著黑甲配龍形腰圍的班直從天而降,大步流星向她們走過來。到了近前抬手一攔,“誰是苗春渥?”三個人回過身來,心頭不由一撞。金姑子和佛哥警覺,壓著腰帶趕上去。春渥看他們是今上親軍打扮,怔怔道:“我是苗春渥,長行找我有何事?”為首的不做解釋,揚手道:“抓起來!”後麵兩個如狼似虎的班直撲過去,將春渥的手臂反剪著架到了一旁。金姑子蹭地抽出了劍,“你們是何人,沒有文書膽敢拿人!”街市上人群嘩然,紛紛圍攏過來。為首的班直將腰牌往前一舉,“禦龍直奉命捉拿要犯,誰敢阻攔,格殺勿論。”佛哥才不管那許多,持劍便衝上去,“她是李後乳娘,要抓她,先問過我手裡的劍!”然後一頓兵器相接的聲響,驚天動地地打鬥起來。她們心裡有一團怒火,在禁中一再被欺壓,到了宮外還不放過,憑什麼?就是拚了一死也不能任人宰割了,今上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明明說過事情到此為止,如今又反悔,將人當猴耍!金姑子和佛哥都是常年習武的人,當初挑出來隨侍,就是看中了她們拔尖,真要全力拚殺,技巧不比男人遜色。她們動作流麗,招招致命,要降服她們,著實費了禦龍直好大一番功夫。在鬨市起了衝突引人矚目,班直也想速戰速決。到底是女人,近身格鬥力量上有欠缺,傷了幾人後漸露頹勢,最後還是被撂倒在地了。女人倔起來也像牛一樣,她們不服,欲翻身再戰,被長劍抵住了咽喉。為首的寒聲道:“不取你們性命,是未得陛下口諭。苗內人我等必須帶走,悟真仙師若是要討人,請直麵陛下。”說著揮袖,下令收兵。春渥叫破了嗓子讓她們彆動手,她們不聽,最後弄得這樣狼狽,她在邊上急斷了腸子。左右班直押解她往軍頭司方向去,她勉強回頭,高聲道:“照顧好公主,以後就托付給你們了。”金姑子和佛哥氣哽失控,再欲追上去,被身後的人喝住了。“要同禦龍直硬碰硬麼?再纏鬥下去死路一條!”她們回身看,崔竹筳就立在不遠處,她們見了他便哭起來,“崔先生,春媽媽被他們帶走了,叫我們回去怎麼同公主交代。”崔竹筳招她們往人少的地方去,壓聲道:“朝中官員擁戴貴妃為後,上次貴妃刺傷聖人與兩次下毒事件要一起徹查,春渥被帶回去,必定會做替罪羔羊。你們趕快回瑤華宮告知聖人,讓她想辦法求求情,晚了隻怕來不及了。”金姑子慌忙道好,也沒顧得上問他怎麼會在這裡,與佛哥一起匆匆回了瑤華宮。穠華臥在圍子床上,聽著外麵環餅小販的叫賣聲,正昏昏欲睡,忽然殿門被拍響,動靜大得驚人。一般這種情況沒什麼好事,她心頭驟跳,連鞋都沒穿,光腳跑過去開門。借光一看,金姑子和佛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分明是剛和人械鬥過。她疾聲問怎麼了,“怎麼弄得這個模樣?乳娘呢?”佛哥哭道:“春媽媽被禦龍直的人帶走了,我和金姑子打算搶人,同他們打了起來。可惜不敵他們人多,實在救不了春媽媽。後來正巧遇見崔先生,崔先生讓我們回稟公主,朝中眾臣舉薦貴妃為新後,官家重審先前的幾宗案子,恐怕要拿春媽媽開刀。公主快想辦法進宮麵見官家,否則春媽媽就有危險了。”她聽完人都要暈了,現在被關在瑤華宮裡,她怎麼能夠見到官家?可是春渥被帶走了,她焦躁得欲發狂,提袍便往宮門上衝。可是門前有禁軍把守,任她怎麼哭喊乞求都沒有用。鬨了半晌,精疲力儘,忽然發現厭倦至極,早聽春渥的話,逃出瑤華宮就好了。她希望過寧靜的生活,可是總有那麼多的事,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他們不讓她出去,她急得蹲在宮門前痛哭流涕。朔風野大,吹在人身上刀割似的。金姑子見無望,上前攙扶她,低聲道:“公主彆著涼,快三更了,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咱們回去從長計議。”她被她們扶回殿裡,坐也坐不住,在地心團團打轉,哭著說:“他答應不動乳娘的,為什麼說話不算話?你們可看清了,是禦龍直的人麼?”佛哥說是,“憑他們的打扮和腰牌,的確是禦龍直無疑。”諸班直分類眾多,比方內殿直、金槍班、東西班、鈞容直、骨朵子直……其中官家最倚重的就是禦龍直。這些人鐵血無情,隻要今上一聲令下,連自己的家人都敢殺,更彆提一個春渥了。天寒地凍,她牙關打顫,身上出奇地冷,臉上卻滾燙。腦子裡隆隆響起悶雷,重複的就隻有一個問題,究竟如何才能見到官家?隻是他背信棄義,這樣的人真的已經不能再信賴了。可惜了曾經的那一段,跟他在一起的美好,遠勝雲觀。她把所有的熱情寄托在他身上,到現在才發現這種寄托是最傻的。他為了他的江山,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什麼都能豁出去,包括那些誓言。“明日是冬至,他應當在宣德門上觀禮。”她突然想起來,頓時有了目標,“我要想辦法出去,到那裡一定能見到他。”金姑子道:“我們引開宮門上的戍軍,公主趁機往外跑。隻是瑤華宮距大內十幾裡遠,公主沒有車馬,步行恐怕要走很久。”她說:“我管不了了,春渥不知道怎麼樣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官家是不是有意在廢黜我之後再整治春渥……我不在近前了,想求情也沒有辦法。可是他為什麼要抓她?不是已經起兵了,還需要什麼把柄做筏子?”佛哥想了想,臉上傷處牽扯一下,有點疼。她咧了咧嘴,“也許官家變心了,為了和烏戎結盟,真的打算冊立貴妃。”她惘惘背靠著牆,牆頭的寒意滲透進衣裳,背心冰冷。他說過貴妃永遠當不成皇後,如今要推翻了麼?她有些失望,又覺得很憤怒,不管他立誰做皇後,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他不應該動春渥,既然上次許諾過她,就當說話算話。她靜下心來,無論如何總要舍下麵子再求他一次。雖然感覺屈辱,但為了春渥,也要硬著頭皮嘗試。“五更的時候禁軍交班,趁著交班之前闖出去。”她開箱,從首飾匣子裡翻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間,“回頭要委屈你們了,隻怕那些禁軍會把你們抓起來,我見了官家之後再設法搭救你們。這刀子我帶著,萬一他們攔我,我就死給他們看。”金姑子道:“公主千萬不能自傷,婢子們不要緊,就算被他們拿住,不得命令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公主隻管走,出了宮門一直往西南,婢子們不能護送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她點頭道好,“原本在瑤華宮做場戲,或者能把他哄來,可是春渥等不了那麼久……再說我自己,也已經不那麼有把握了。他心裡要是還有我,我在這裡哭鬨也許有用。現在他拿了春渥,大概不惜同我反目了,我再做什麼都是枉然。入禁庭見他不知有沒有用,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她說得淒淒然,金姑子和佛哥沒法安慰她。人總是在困難裡不斷成長,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動搖。曾經愛過,但是愛情和權力放在一起做比較時,愛情往往不堪一擊。她沒有底氣也是無可奈何,慢慢發現自己不太重要,要接受比較難,但還是得認命。“寧王沒死,官家也許還有爭搶的心思。現在寧王不在了,他就不拿公主當回事了,男人真是靠不住。”佛哥意難平,小聲嘟囔著。金姑子正給她上藥,聽見她這麼嘀咕,在淤青上用力戳了戳以示懲戒。她嘶地一聲吸口涼氣,順著金姑子視線看過去,穠華坐在床上抹眼淚,道袍的衣袖都濕了,她心裡的苦楚旁人難以體會。三更以後人最疲累,將到五更時盼著換班,精神就鬆懈了。金姑子和佛哥同禦龍直一對四打鬥敗下陣來,但對付幾個禁軍問題應該不大。穠華撩起袍子鑽進柴房放了一把火,火光漸起時,瑤華宮裡的道姑們都慌亂起來,連外圍的禁軍都被分散了注意力。火勢熊熊,加上風大,有蔓延的趨勢,她出麵調動人手,守門的禁軍不得不參與救火,如此要出去,阻力就小了很多。人都是給逼出來的,以前連跨個門檻都要人攙扶,現在可以翻牆,可以矮著身子從角落裡鑽出去。隻是到底還是被人發現了,金姑子和佛哥給她清道,她沒有回頭,咬著牙一路狂奔。耳邊風聲嗖嗖,天太冷,幾乎喘過氣來。後麵追趕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所幸天還沒亮,她跳進了道旁的溝渠裡,等他們過去了再爬上去繼續前行。然而禁庭好遠,單是繞過艮嶽就要十裡。她心裡急,起先還跑得動,後來漸漸體力不支了,冷氣吸進來,胸肺生疼,卻不敢停下步子。她想春渥,害怕她出事,自己沒有親人,沒有能夠依仗的靠山,隻有春渥和她心貼著心。所以哪怕自己死也要找回她,官家如果真想立貴妃為後,她可以在紫宸殿上承認所有罪責,賜死她也不怕,隻要春渥活著。她邊走邊哭,臉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拿手掖一掖,手也同樣的冷。天漸亮,路上開始有行人,見了她都側目。她知道一個披散著頭發,滿身泥濘的女道士看上去有多怪異,以前愛美,這樣是萬萬不敢見人的,現在呢,什麼都置之度外了,因為沒有美麗的資本了。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異常艱難,皇城還是遙遙不見。她一輩子沒有獨行過這麼遠的路,現在的處境想想也可悲。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她得走快一些,官家在宣德門上便有機會,一旦他回了禁中就來不及了。身後一輛平頭車趕上來,執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短襖和褌褲,滿麵蒼灰,兩隻眼睛卻小而聚光。看見她主動搭訕,“女冠往何處去呀?可要我搭載你一程?”她對陌生人還是有警惕的,道了謝說不必,依舊踽踽獨行。她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滿身汙垢,光華也灼灼。那個庶人大概看她一個人,有點存心占便宜的意思,騾車趕得不快不慢,如影隨形,邊趕邊笑,“女冠走得臉都紅了,這又是何必呢!來坐大哥的車罷,今日你要去天邊我也送你去,算是我做功德了。”他語氣挑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去宣德門,你可載我去?”那人哦了聲,“要去看象車麼?女冠真有趣,滾得一身泥就是為了看象車?大哥家離此處不遠,跟我回去換身衣裳,再去不遲。”她懶得同他周旋,誰知他將車趕超上前,橫亙在了路中央。她心裡怕起來,這樣一個陌生人,不知道意欲何為。他跳下車,咧嘴一笑,一口焦黑的齲齒,“女冠上車罷,你這樣的人兒走在路上太危險了,須得有個人護著才……”好字沒出口,被趕來的班直一腳踹到了道旁。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隻看見深邃的一雙眼。從馬上縱下來,氣急敗壞道:“你究竟在做什麼?縱火逃出瑤華宮,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一麵責備,一麵凝眉打量她,數九寒冬穿著單薄的道袍,脖子露在外麵,凍得隱隱泛紅。見了她這樣慘況,接到通報時的怒火早就不見了蹤影,暗忖她可是想他了,才會從瑤華宮裡跑出來。自己安慰自己,又有另一種滋味湧上心頭。畢竟半月未見,她若對他有絲毫餘情,掛念他也是正常的。他居然有些歡喜,隻要她開口,他甚至打算想辦法讓她重回禁中。可是她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問:“官家,我乳娘在哪裡?我乳娘呢?”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也沒有作答。脫下鶴氅包裹住她,溝渠裡那個調戲她的人早嚇傻了,他淡聲扔了句“殺”,然後將她抱上了馬背。一路上她都在發抖,他從氅衣的對襟裡把手伸進去,貼在她背心上,至少可以溫暖她。她不停重複問他“乳娘在哪裡”,看來是苗內人丟了,找他要人來了。他皺了皺眉,“我不知道你乳娘的下落。”她尖聲道:“你胡說!乳娘明明是被禦龍直帶走的,就在昨夜的鬼市上,你怎麼會不知道?”這事說來倒蹊蹺了,禦龍直輕易不會外派,況且他也未發布過這樣的命令,怎麼會帶走她乳娘?可看她模樣不像是在做戲,便道:“今日有祭天地的大典,我一時抽不出空來,等忙完了再說。”她說不行,“我要乳娘,一刻都不能等。”言罷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他束手無策,唯有讓步,“既這麼,我先命人到兩司查問。你在柔儀殿等我,哪裡都不許去,等我回來後,再替你辦這件事。”她心頭亂得厲害,又沒有彆的辦法,隻得點頭答應了。秦讓在一旁搓手,“聖人,身上的衣裳好歹換一換吧,這樣不難受麼?”她坐在矮榻上搖頭,目前哪裡有心思管這些,她惦記春渥,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官家又推說不知情,難道人就這麼消失了麼?她轉過頭問他,“中貴人,官家祭天地要多久?”秦讓被她的稱呼叫傻了眼,“聖人怎麼叫臣中貴?您是禁中人,隻有外間才管內侍叫中貴……祭天地程序倒不複雜,就是祭前籌備繁瑣。官家已經齋戒過七日了,今天到祭壇祈願,估摸一個時辰就完了。之後再去廣聖宮祭奠祖宗,可能要耽擱一陣子。不過聖人彆擔心,今日太後率眾娘子到景福殿放生池放生錦鯉去了,前朝還算安全,聖人在這裡,不會走漏消息的。”她垂下頭,精神萎靡。如今像個過街老鼠,以前大搖大擺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再回宮裡來,被太後知道了必定要責罰。這些其實都是次要,她現在渾身長膽,逼得人山窮水儘了,什麼都不怕。她隻是往外探看,喃喃道:“派出去的人怎麼還不回來?到底打探到消息沒有!”秦讓說:“聖人莫急,禦龍直在宮城南三門以外,從這裡過去有段路。我已經吩咐了,催他們腳程加快,應當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說著一笑,“今早宮門一開,瑤華宮禁軍便求見官家,說仙師走失了,把官家急得滿頭大汗。這回是連宣德門觀禮也顧不上了,匆匆便出宮去尋人。所幸找見了,否則汴梁城隻怕要給翻個底朝天了。聖人放寬心,如果苗內人真是禦龍直抓的,有官家在,出不了事的。”他一口一個聖人,她聽來很覺諷刺,“我已經不是皇後了,彆再叫我聖人了。”秦讓卻很執拗,“彆人不知道,臣是知道的。目下官家正忙於戰事,將聖人安置在瑤華宮,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廢了可以重立,對官家這樣的霸主來說沒什麼是辦不到的,聖人隻需按捺,好好保重自己就是了。其實官家也有難處,換了誰不傷心呢。聖人也請寬宏些,站在官家的立場上,就能明白他的心了。”所以她之前不怨恨他,人在局中,再手眼通天,也有顧及不到的時候。何況她也能體諒,他是順勢而為,最後成就他一統天下的夢想罷了。一位帝王,感情終歸和尋常人不一樣。他可以愛,但是必須愛得克製,還要收放自如。到現在她還是覺得兩國聯姻不虛此行,唯一的遺憾是彼此不合適,他不能提供她渴望的愛情。她不說話,因為說得再多也沒用。矛盾到了這種層麵,並不是勸說幾句就能煙消雲散的。她起身到前殿,站在一片溫暖的陽光裡看著福寧宮的大門,唯見天街空曠,沒有半個人影。秦讓掖著兩手跟在她身後,她的道袍泥濘落魄,可是無論如何不肯替換。她有她的固執,不想再穿上宮中的衣服,也許已經認命地做她的道姑了。他歎了口氣,“聖人一早沒吃東西吧,臣讓人準備去。”她搖頭說不,“我不餓,你就在這裡,寸步不要離開。萬一再出什麼紕漏,好證明我的清白。”她是不想再蒙受不白之冤了,即使兩個人沒有緣分,也不要弄得那樣兩敗俱傷。終於看見以個黃門壓著襆頭從遠處奔來,她走到殿外,疾聲問:“如何?禦龍直怎麼說?”那個黃門叉手道:“回仙師的話,臣找禦龍直指揮使詢問情況,記指揮說昨夜禦龍直並未外派,帶走苗內人更是無從談起。”穠華靜靜站著,腦中茫然。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這麼久,是不是禦龍直還是分得清的。這算什麼?難道不願把人交出來,索性矢口否認麼?她頓時沒了指望,心裡有千百種的疑慮,誰來給她印證?她失魂落魄地在殿前廊簷下來回打轉,整個大鉞她隻認得他,如果這裡斷了線索,那春渥就凶多吉少了。秦讓怕她憂慮忙上前安撫,“聖人彆急,等官家回來,自會給聖人一個說法的。”等他回來,誰知會不會同禦龍直口徑一致。現在每一刻都在煎熬,她覺得自己不能這樣枯等,可是除了等,她還有彆的辦法可想嗎?終於他回來了,腳下走得匆忙,冕冠上的天河帶被風吹得淩空飄揚起來,儼然是這蕭索冬日唯一的鮮亮和希望。她迎上去,“官家,為什麼禦龍直說沒有拿人?春渥到底在哪裡?”他此刻火冒三丈,寒著臉道:“我在地壇便傳人來問了,昨夜二更時確有禦龍直拘人,可是我從未頒布過這道口諭。眼下已經命軍頭司徹查了,禦龍直所有禁衛一一盤問,若找不出那些人,隻有一個解釋,有人假冒禦龍直。”她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事情會這樣複雜?禦龍直是他的親軍,誰敢假冒?她怔怔回了殿裡,重又在矮榻上坐下來,“官家可是打仗打亂了心神,把自己下的令都忘記了?”其實她根本就不相信他,也許都是他用來搪塞她的話。“昨夜二更到現在,十個時辰了……”她抱住了膝頭哽咽,“我已經出宮了,已經去做女道士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隻要把春渥還給我,就算讓我離開汴梁也可以,為什麼要打她的主意……”他知道現在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隻得蹲在她麵前安慰她,“皇後,我定會把苗內人找回來的。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我絕不會動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她呆滯看他一眼,“什麼時候能有答複?”他說:“已經在查了,隻不過事情發生在夜間,我也是到早晨才知道消息。況且今日有大典,我疲於奔命,來不及周全。現在得空了,一定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他答應要查,暫時卻不能給她任何確切的答案,她心裡沒底,定眼看著殿中的青銅香爐發呆。然後他接了前方戰報,急招宰相往垂拱殿商議,吩咐她在殿裡等他,又匆匆去了。朝中多事之秋,他忙。國與國之間的大仇大怨她想管也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身邊的人。金姑子和佛哥已經讓人去放了,她多少還有些安慰,就是春渥現在下落不明,她不知道怎麼解救她,將臉埋在臂彎裡,無聲飲泣起來。半天時間在焦躁裡度過,她頭痛欲裂,錄景送了吃的來她也不想動,裹著道袍歪在那裡。起初有陽光時覺得還有希望,太陽轉過去了,照不到她身上,這深深的殿宇就顯得異常陰冷。秦讓還在為她身上的道袍苦苦掙紮,“聖人把衣裳換了吧,臣喚宮人進來伺候。”她照舊搖頭,“把乳娘找來我再換。”“已經在各司各獄中查了,聖人可能不了解,大鉞的衙門多,每直都有自己拘押的地方。禦龍直那裡沒有消息,說不定是彆的班直辦的。官家已經下令全力搜尋了,隻因為目前事忙,還請聖人體諒些。”正說著,今上從外麵進來,吩咐錄景,“把襖裙放在後殿,打盆熱水來給皇後擦洗。”她凝眉說:“我從道了,官家叫我悟真就是了。”他不答,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改不了,也不想改。他從第二次見她起就這樣喚她,對他來說稱她皇後,就像民間叫娘子是一樣的。她很倔強,不聽他的話,他勸說不成隻有自己親自動手。抓住她的腕子往後殿拖,那點掙紮微不足道。他不顧她反對,替她把那件灰灰的道袍解開,擲在地上。想起她清早在晨霧裡奔跑,乍見她的樣子,那時心裡有多痛,不願意再回顧了。“彆動!”她還反抗,他用力壓製住了。垂眼一看,她腰上竟鑲了把匕首,他說,“用這個就能保護自己麼?”入宮攜帶利器是大忌,他卻並不介意,但凡同她有關的,他總是試圖往好的方向推斷。阿茸下毒是受雲觀指使,與她無關。然而那串香珠裡顛茄的由來呢?他懷疑貴妃、懷疑禁中所有娘子,明裡暗裡探訪,都沒有結果。他第一次感到棘手和困擾,一心想要證明她的清白,可是沒有任何對她有利的證據,所以他隻能持保留態度。她很排斥他,他不在乎。她是不是愛他,也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心裡裝了太多東西,總要有個發泄的途徑。他把兩手焯進熱水裡,打了巾櫛給她擦臉。她惱羞成怒,下勁推他。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巾櫛掩在她臉上。“我會把人找回來的,牢裡沒有就搜城,這樣可以麼?”他隔著巾櫛撫摩她的臉,太久沒有接觸,每一下觸碰都能感覺到心臟劇烈收縮。他知道不該讓她看出情緒波動,平了下嗓音方道,“讓你入瑤華宮是為你好,一個人的身份和勢力不對等,最容易受矚目……”那麼廢後呢?穠華不打算再想起這件事,可是心裡終究還是在意的。她雖不像貴妃那樣出身高貴,但是她什麼都看得真切。騰出這個後位,不就是為了有個犒賞的籌碼麼!可是話又說回來,她的嫌疑洗不清,受到這樣的懲罰已經是最輕的。她同衛子夫相比算是幸運的,如果一根白綾賞賜下來,不死也得死,讓她從道,已經是他開恩了。她不再抗拒,他還算滿意。替她換上了大袖衣,她的臉淡漠而素淨,一如他記憶中的美麗。他將一塊佩玉係在她衣襟上,慢慢捋那朱紅的穗子,回龍須帶著微微的涼意劃過他的手掌,他說:“你在瑤華宮好麼?日子過得清苦麼?”她皺了皺眉,“官家,我眼下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同你聊家常,你我之間也沒有家常可聊。我今日進宮是排除了萬難的,不是恩寵日隆時隨性的遊玩。”她說得不帶溫度,他略怔了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麼?沒有苗內人這件事,你可是永遠不會見我?”“我以為出宮那天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她斂了衣袖,轉身往前殿去,邊走邊道,“我再等一個時辰,天黑前若沒有乳娘的消息,我就回瑤華宮去了。”他立在那裡,隻覺透心的寒冷。她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嬌憨的小皇後了,抑或從來就不是。一個在簷下,一個在後殿,雖身處同一所寢宮,然而咫尺天涯。她抬頭看漸漸冷清下來的穹隆,太陽懸掛在西邊的天幕上,她把手伸進光帶裡,沒有半點溫度。西北風從指間穿過,反而冷得徹骨。她癡癡望著那斜陽,她在大鉞度過的第一個冬季,是她活了十六年來最難以忍受的。汴梁是乾冷,建安是濕冷,每到這個季節春渥就準備好熏籠,她整天裹著被子坐在上麵,連搬都搬不下來。春渥怕她上火,必須給她煎涼茶,她十四五歲了,還張著嘴等她喂她……現在春渥在哪裡?她覺得自己一下子沒有了方向,這種恐懼比失去愛情更碩大。風裡傳來了啷啷的聲響,是黃門跑動起來,腰間的鑰匙相撞。他到了台階下,遙遙向上行禮,湊到秦讓耳邊回話。秦讓側耳細聽,突然臉上一陣惶恐,忙不迭回手把他遣退了,提著袍裾上階陛,腳尖一絆,險些磕倒。穠華走過去,“有消息了麼?”秦讓囁嚅了下,抬眼往殿裡看,今上從門裡走了出來,“說。”秦讓應個是,一邊拿眼瞟她,一邊期期艾艾道:“軍頭司傳話來,說……在皇城以南三裡,發現了苗內人的屍首。”穠華頓時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你再說一遍。”秦讓咽了口唾沫,“找見苗內人了,在城南……”她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來,腦子裡發懵,人抖得如同枝頭枯葉,追問:“現在人在哪裡?”秦讓忙攙她起身,“已經帶回來了,在軍頭司衙門。”其實今上早就有預感,春渥從失蹤起就注定了結局。他也憤怒,剿滅雲觀的殘部後一心對外,竟忽略了城中彆的勢力。他擔心她,上去相扶,“皇後……”她一把推開了他,“在軍頭司……我要去見她。”她半瘋半癲的樣子,臉色慘白如紙。頭昏眼花,連天地也看不清了。跌跌撞撞下台階,錄景和秦讓怕她跌倒,拿手左右護衛著。她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踏在雲端上,不在乎下一刻會不會從階上滾下去。隻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身體在闊大的襖中縮成一個核,風從四麵八方襲來,刮得她體無完膚。她幾乎是一路嚎哭著往前去,空曠的天街上留下她悲聲的嗚咽。他在後麵緊跟,幾次想接近,都被她拒絕了。他居然有種孤苦伶仃的感覺,這次恐怕是要徹底失去她了。她腿裡發軟,踉蹌著往前跑,摔倒了爬起來,手心和膝蓋再疼,也抵不過心裡的恐慌。她要去見春渥,也許是他們弄錯了,也許那人根本不是她……她提裙跨過貽模門,軍頭司就在門外,占地很大的一處院落。可是將近的時候她卻有些遲疑了。她害怕,如果是她怎麼辦?如果是她怎麼辦……她渾身都在哆嗦,克製不住的顫抖,牙齒磕得哢哢作響。軍頭司正門大開著,接近傍晚時分,裡麵黑洞洞的,像個張開的獸口。他見她卻步,知道她怕,自己先進了閣中。眾班直揖手行禮,他垂眼看地上,屍首用白布蓋著,隻看出隱約的人形。指揮使把布揭開,他抿緊了唇,臉上神色凝重。她還是進來了,看見春渥的臉,平靜的,沒有半點聲息。她膝蓋一軟跪了下來,爬過去,拿手輕輕推她,“娘……”春渥一動不動,再也不會理她了。她揭開罩布看,她胸前的道袍被血染透了,變成了深黑色。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把她搬起來,抱在懷裡。痛極了,想尖叫、想嚎啕,可是發不出聲音。半天才倒過氣,撕心裂肺地哭出來。她對不起她,是她害了她。最後一個疼愛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終於一無所有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她碾壓得粉碎,她椎心泣血,傷極痛極的模樣叫人黯然。“娘把我也帶去吧,我活不成了……”她邊哭邊說,帶著些許希望,嘗試去摸她的手,可惜冰冷。她暈眩,無法呼吸,覺得魂魄從頭頂上杳杳飛出去,也許自己真的也要死了。他強行把她拽了起來,她的樣子令他害怕,她站不住,他隻得懷抱住她,轉頭吩咐錄景,“驗過了便厚葬吧。”錄景道是,她卻頓足說不許,哀聲喚著娘,探出兩臂想去夠,他不容她再靠近屍體,她掙不出去,眼睜睜看著春渥被班直抬走了。他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強行把她按在懷裡,“我會下令緝拿……那些帶走她的人,一定抓起來交你處置。”她不要聽他的話,如今全在他口中,他說不是禦龍直乾的,她未親口問到。春渥的屍首在軍頭司,誰知道是不是他們整治死了推說尋回來的。她恨他,咬牙切齒地恨他。他說些什麼她都聽不見,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殷重元,今日起我與你恩斷義絕,再見亦是仇人!”那記耳光響亮,驚呆了所有人,頓時跪倒一大片。她是無所畏懼的,他要是能殺了她最好,反正已經生無可戀了。她覺得解恨,仰起頭,一縷發搭在她的嘴角,她笑起來,含著淚大聲地笑,形容駭人,恍如鬼魅。他挨了她一巴掌,尊嚴掃地,若換了彆人早就千刀萬剮了,可他卻忍住了。他理解她現在的心情,她必須找個人來恨,才能抑製滿心的不甘和怒火。他垂手說:“是我無能,若沒有去祭天,或者能早些找到她……”“是你殺了她,彆再演戲了!”她尖聲道,發狠指著他,“你殺了雲觀、殺了乳娘,你還要殺我的母親和弟弟,我今生和你勢不兩立!”她看見旁邊的鹿角刀架上供了把棠溪寶劍,抽出來便朝他刺過去。她是真的想殺他,隻有將他碎屍萬段才能解她心頭之恨。可惜她力寡,被眾人攔住了。錄景顫聲道:“使不得啊聖人,他是官家呀,千萬莫做叫自己後悔的事。”她不後悔,現在看見他的臉就惡心,原來從愛到恨不難,僅僅隻需一個轉身。她試圖突圍,但她沒有這個能力,到最後筋疲力儘,除了痛哭彆無他法。以後該怎麼辦?她不知道路在哪裡。但是必須離開這座皇城,半分也呆不下去了。她擲了劍,搖搖晃晃往外走,天已經快黑了,她沒了頭緒,站在一片混沌裡綿綿哀哭。他追出來,“你要到哪裡去?”她不理會他,僵著身子挪步。他不能讓她這個時候走,怕她會出事。他上前攔她,臉孔隱匿在暮色裡,隻聽嗓音微哽,半似央求地說:“你不要走,我不放心。”她抬起眼來,“還想再吃一巴掌麼?”他沒有動,她果然揚手又是一耳光,他忍痛生受了,“隻要你好過些。”她哪裡能好過,恨他,更恨自己。要不是她意氣用事,她們不會到鉞國來,春渥也不會死於非命。如果沒有以前種種,即便在建安直麵戰爭,死也死在一起,怎麼會像現在這樣不明不白!春渥是受她連累了,她悔恨,奮力抽打自己,被他鉗製住了雙手。他求她冷靜,冷靜是個什麼東西?她奮力推開了他,“我要回瑤華宮。”他說:“今天天色晚了,明天……”她沒等他說完就朝宮牆撞過去,他大驚失色,慌忙去擋。她果真一心求死,用了十分的力氣,把他撞得一聲悶哼。他彎腰咳嗽起來,依舊拽住她不放手,又不敢強迫她,隻得讓步,“我命人備車……”她轉身朝右掖門走去,他淒惶看著她的背影,捂著胸口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