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嚇得心肝都碎了,也顧不得東宮如何了,急急斂裙往前朝去。步履太匆忙,跑動起來,震到了傷處,隱約有種崩開的錯覺。她一手捂著,咬牙穿過宣佑門。文德殿在大慶殿以西,是今上政務之所,他暈厥在那裡,大概會引得朝野震動罷。她心裡焦急,提袍上台階,殿中果然有好幾位宰執在外等候,見了她紛紛作揖。她無暇應付,直入後殿,醫官們正忙碌,往他人中和頸上紮針。她遠遠看過去,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心驚不已,踉蹌上前,跪在腳踏上喚他,“官家,你怎麼了?”太後與她前後腳到,入殿便掖淚哭起來,“這一個兩個的,究竟是怎麼回事?”轉頭問醫官,“陛下病勢如何?”醫官使麵有難色,低聲道:“適才凶險得很,陛下四肢抽搐,呼吸不暢,臣打通穴位應急,另以白茅根煎水令陛下服用,看情況略略有些好轉……所幸救治即時,若晚上半刻,隻怕有性命之虞。臣等辯證,陛下症候蹊蹺。前兩日一直低燒不退,間或伴有頭痛、震顫、麻痹等,臣儘力醫治,一直不見成效。臣翻閱了醫檔,七日前款待彆國使節,用過酒後便開始發作……臣想請問聖人及錄都知,官家當日飲食可正常?用過些什麼,可否令禦廚將當日菜色明細送來臣查看?”“官家是傍晚前後才到湧金殿的,來了並未進食。”穠華忙命錄景去辦,忽地大大震動起來。那天綏使到訪,官家中途離席回福寧宮,隨後便遇上了阿茸下毒。如今平息下去的事重被挑起,分明又要起波折了。她覷了太後一眼,果真見她怒目而視,隻不過沒有證據,不得發作罷了。“何必繞那些彎子,直說官家是遭人下毒就是了。”太後鐵青著臉道,“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不看他咽氣誓不罷休麼?究竟是多狠毒的心腸,非要置他於死地,我竟想不通了!”醫官使囁嚅了下道:“暫且不敢斷言,一切需待驗證過後才知道。”太後怒道:“驗證……七日之前的毒,不可能在身上停留那麼久。不單當日,其後幾日的隻怕也不能疏忽。”醫官使道是,“另外陛下佩戴在身上的東西也需查驗,臣還要請旨入福寧宮,宮中香爐、香壘、香球,燃燒後的沫子也都要一一清點。一日查不出底細,陛下便一日危險,請太後恩準。”太後自然都照準,安排妥當了到榻沿上看他,哭道:“我的兒,你千萬要挺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有個好歹,叫老身怎麼活!”他倒是醒轉過來了,隻是口舌不利,兩眼直直望著穠華。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眼裡噙著淚,努力壓製著不讓它落下來,輕聲道:“官家會好起來的,醫官說救治即時,不要緊。”他臉色慘白,艱難地點了點頭,“你的身子……”她到底哭起來,這個時候他還在擔心她,莫說是位帝王,就是平民怕也做不到。她挨在他榻前,額頭抵著他的臂膀,甕聲道:“官家彆擔心我,我已經沒什麼妨礙了。你好好將養,臣妾在這裡陪著你。”他指了指外麵,“眾臣……”“我去安撫,你彆著急。”她拭了眼淚起身,傷口鈍痛,緩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去。外間宰相言官們正等消息,見她出來都上前打聽,她道,“陛下無礙,隻是連日辛勞,身子有些虛弱。休息兩日,聖躬便會康健的,諸位相公不必掛懷。前朝政務,陛下一時不能裁決的,請宰相代為處置。”正說著,秦讓到她耳邊回話,她聽後喉頭一哽,勉力平了心緒又道,“殿前司證實寧王伏法,朝廷隱患已除,諸位可放心。如今隻等陛下大安,我大鉞又是一派河清海晏的氣象。陛下命我傳令,諸位且先回,若有要務,再遞奏疏進來就是了。”眾臣雖擔憂,既然皇後傳了話,隻有俯首領命,向內殿拱手長揖,絡繹卻行退出了文德殿。朝臣一走,太後就有些尋釁的意思了,穠華再要靠近今上,被她攔了下來,“皇後嫌疑還未洗清,官家又遭人下毒,老身不得不小心行事。你仍舊回西挾去,待得醫官查出了因由再說不遲。”這個時候讓她走,她是萬萬做不到的。她也不怕得罪太後,本來就已經是這樣劍拔弩張的關係,再多一項也無妨。她向榻上看了一眼,“恐怕要違逆太後懿旨了,臣妾恕難從命。我有沒有罪,官家說了算。既然官家不曾定我的罪,他抱恙,我就不能離開他。我是官家親封的皇後,母儀天下。如今自己的郎君正在病中,我卻連相守都做不到,便不配當這個皇後了。倒是太後切不可太傷情,自己身子要緊。還是回寶慈宮歇息吧,若有事,臣妾再差人回稟。”她義正言辭,太後無從反駁,便氣呼呼坐在一旁道:“官家如今這樣,我哪裡能回宮去!”她要坐著就坐著吧,穠華也不管她,忙著儘心在他榻前伺候。他一直昏昏沉沉,她看著他的臉,有種天塌地陷的恐慌。醫官說他是中毒,她不知道是不是阿茸之前對他下過手。昨天就看他有異,今天竟倒下了。她看慣了他威風八麵的樣子,突然變成了這樣,她一點主張都沒了。情願自己多受些苦,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她不停地揉搓他的手,替他胸口順氣,“官家……你要好好的。”延捱了兩個時辰,他漸漸緩過來。臉上的潮紅褪了,不過有些虛弱,半闔著眼微微喘息。她捋了發與他碰額,溫度降下來一些,應該沒有大礙了。她鬆了口氣,“好些了麼?”他嗯了聲,仍舊沒有說話的力氣。先前去福寧宮查看的醫官使回來複命了,走兩步,在織錦地毯上跪了下來,“臣攜眾醫診入陛下寢殿,連陛下平時所穿衣物都逐樣查看,發現陛下貼身木樨香珠中摻有顛茄。”說著將珠串呈上去,“顛茄產自西域,在中原幾乎不得見,但與曼陀羅、夾竹桃齊名。這種花可入藥,長至一人高時毒性最烈,兩顆小小的漿果便可毒殺一個孩子。若將根莖和種子磨粉,長期吸入,輕則神誌不清、譫妄、躁動,重則四肢癱瘓乃至斃命……”言罷伏地叩首,“要解此毒不難,崩大碗煎服,再出一身大汗,毒性便可清除八九成……”穠華起先還聽得清,到後來隻見醫官嘴唇開闔,耳中嗡嗡轟鳴,什麼都聽不見了。她愣眼盯著托盤裡的香珠,那同心結,那穗子,甚至每一顆珠子都是她親手做的,怎麼會有毒?毒、毒、毒……哪裡來那麼多的毒!她以前從不知道什麼是顛茄,也未接觸過這類西域的東西,怎麼能摻進木樨花裡?她有些絕望了,要在這禁庭生存真的不容易,陰謀像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地襲來,還沒能完全掙脫出來,又被迎頭拍打,打得她天昏地暗,沒有招架之力。太後在那裡呼喝,“哪裡來的香珠?去香藥局查檔,這東西從何處來,查到出處,即刻將人捉拿起來處死!”她回身看今上,他隻是望著她,震驚過後眼裡失望漫延,然後死灰一樣沉寂下去,閉上了眼,不願意再看她了。香藥局自然是查不出出處的,禁中女子自己做,且能到他手上,沒有其他途徑。他記得她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要他隨身攜帶,一刻不能離身。現在回想起來,居然不是因為愛,是為了日積月累下殺人於無形。他不願意懷疑她,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多少有些堅持不住了。一直努力信賴的枕邊人,身上不停發生一些事,一樁兩樁可以是巧合,太多,成了常態,還可以信任麼?他緊緊咬住槽牙,灰了心,胸口堵得幾欲落淚。受些苦他不怕,怕的是不能得她真心。這段時間做了一場綺麗的夢,太沉醉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原來的自己。以為找到溫暖,焐熱了她,她可以一輩子同他恩愛相處,原來是他一廂情願。最堅定的暗殺是雙管齊下,比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更可恨。他應該怎麼辦?這樣一個一心要取他性命的愛人……她花兒一樣嬌嫩,她的心明明也是純真的,是他看錯了麼?罷了,已經懶得探究,這回真的應當放手了。太後那裡還在忙著斷案,到他榻前追問,“究竟這香珠從何處來,官家不說,難道要等人將你害死了才知道厲害?”耳邊聒噪,他不堪其擾。內心僅剩的一點柔軟都被摧毀了,他反倒冷靜下來,漠然道:“捉拿榮國長公主。”太後愣了下,“香珠是長公主給你的?”鏟除了雲觀接下去就是榮國長公主,反正要辦,順便將罪栽在長公主頭上罷。他知道,皇後已經禁不得任何的罪狀了,再來一項,她隻有陪雲觀一道去死。但她現在還不能死,留下有用。殿前司奉命去拿人了,太後悵然若失,“以前竟沒看出來,似融會是這樣的人。”他說:“請太後回寢宮,這件事臣要親自處理,太後不要插手。”穠華心頭顫了顫,恐怕他這回是無法再原諒她了。她該怎麼解釋?解釋了他可會聽?阿茸送的羹她可以說不知情,這手串是她親自做的,大概除了中途被調包,沒有彆的可能了。他眼風似鋼刃,幾乎將她千刀萬剮。愛得越深,恨便越深,她清楚看見他的溫情一點一滴消融,最後消失不見。路已經變得難行,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的,包括挨的那一剪子,沒能讓她回到他身邊,該來的還是會來。太後看他神情,知道這回必是下了決心了,便不再多言,囑咐他好生歇息,回身往殿外去了。顛茄的毒還未發散,他看人依舊是重影的。眯起眼,低聲叫皇後,“香珠是你獨自做成的麼?可有誰接觸過?”“是我自己做的,她們要幫忙,被我謝絕了。”她顫聲道,“梁娘子生辰那天,她邀你在宜聖閣飲酒。下半晌你歇在她閣中,我想去接你,又舍不下臉,在迎陽門上徘徊了半日,到天黑才回慶寧宮,官家還記得麼?香珠就是那日做的,做成了晾曬在窗台上,我不在殿中,有沒有誰動過手腳,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不已,“你總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來證明自己……一再的,叫我如何相信你?”她心都要被他抻碎了,哽咽道:“你說過不會懷疑我的……”那些纏綿的話仿佛停留在上輩子,他遲鈍地點頭,“我的確承諾過,可是現在想起來,竟有些拿捏不準了。為什麼一定要我相信你?是做了虧心的事,為自己找後路麼?”她的心往深淵裡墜,拉都拉不住地墜下去。“我從來沒有害過你。”她撐著書案垂下頭,因為周身疼痛,不得不喘上兩口氣,“先前說的也都是實話,我俯仰無愧。”他嘲訕道:“信就信,不信就罷了,是這個意思嗎?你放心,我會查證,湧金殿中侍立的所有宮人,還有你近身的那幾個,會審問,甚至嚴刑拷打。如果找到下毒的人,我不會冤枉你,但如果找不到……”找不到將會怎樣,他沒想好,也說不出來。眼下腦子裡混亂,無數的錯覺混雜,害怕自己一時下錯了令,做出難以補救的事來。略頓了頓,揮手道:“回去吧,回西挾去,會有旨意給你的。”她心頭一片悲涼,哭也哭不出了,隻是望著他說:“官家,我寧願一死,也絕不受屈。”語畢不再看他臉上表情,掖著廣袖退出了文德殿。恨他麼?不恨,她可以體諒他。他是真心實意待她的,恨隻恨自己,沒有自保的能力,讓他陷入這樣巨大的痛苦。又是隻差一點點,他的命是撿回來的。幸虧是在文德殿裡議政,幸虧身邊有人,若是無人發現,麻痹窒息了,真就無聲無息地死了。她下了台階茫然四顧,春渥和金姑子她們不見了。站了會兒才想起來,她們又被帶走了,可能去了殿前司大牢。秦讓上來接應她,“臣送聖人回西挾。”她呆滯地轉頭看他,“供奉官,你說官家還會見我麼?”秦讓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很覺得可憐,安撫道:“聖人放心吧,官家一定會去看你的。如今真相還未大白,官家又在病中,突然得知了這樣的消息,一時沒有對策。”她慢慢往回走,走在宮牆間的夾道裡,天是長長的一溜,通向遠方。過了迎陽門就可以看見西挾灰蒼蒼的屋脊,她喃喃說:“我沒有必要那麼做……我是無辜的……”官家貼身侍候的人都知道,那串香珠是皇後送的,官家珍愛異常,連上朝都必需掛在腰上。如今出了事,誰又能說得清呢!秦讓看她頹敗,心裡替她惋惜。當初意氣風發的皇後,稚氣嬌憨,同官家吵起嘴來不要命,那時也是仗著官家疼愛吧!如今忽然從雲端落到地上,就像開了米甕舀米,卻發現連最後一餐也做不成了,該是怎樣淒愴的一種心境!自己是得她提攜才高升的,雖然屬於歪打正著,但照樣心存感激。不能為她做什麼,唯有多勸慰她兩句,搜腸刮肚道:“聖人且不要憂慮,官家心中也不確定,所以剛才拉榮國長公主湊局,是為了在太後麵前為聖人開脫。眼下官家還未大安,聖人按捺一兩日,等官家病愈了,什麼樣的事他看不透呢!”說著一笑,“真的,臣從未佩服過什麼人,可自打入了福寧宮,對官家真是五體投地。官家極聰明,不聲不響的,無論多棘手的事,隻要他想辦,必定能辦成。聖人是官家心愛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他定會為你洗刷冤屈的……”隻要他想辦……若是他不想辦呢?她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除了聽天由命沒有彆的辦法。想起剛才是秦讓傳了東宮的消息給她,她惦記雲觀,又害怕問起,猶豫了很久才道:“寧王如今……”秦讓歎了口氣,“殿前司趙指揮使親自驗的屍,寧王是飲金酒自儘,配方配得好,不會有太大的痛苦。據說死時神態安詳,也許對他來說結束就意味著解脫,也沒什麼不好。他這一輩子難,誰還沒點血性呢!隻是遇上了官家……不過有手腕者得天下,自古就是這樣,要怨就怨命。”他引她入西挾甬道,一麵問,“聖人心裡放不下吧?臣知道聖人和寧王是至交,臣托人去打聽殿下落葬的地方,帝陵是進不去了,但也不會埋得太遠,臣探到了消息就來回稟聖人。”她到了殿前,站在簷下慢慢點頭,“勞煩你了,我如今失勢,還蒙你不棄。”秦讓道:“聖人彆這麼說,臣雖是微末之人,也懂得知恩圖報。以前聖人鼎盛如日當空,臣不能報效,如今遇見個小坎坷,臣正好趁這機會逢迎拍馬,待聖人渡了劫,臣也好跟著得道升仙。”他儘力開解她,無奈她高興不起來,前途後路想了又想,似乎隻剩酸楚了。她抬手從頭上摘了支步搖交給他,“拿到質庫(當鋪)換些錢,替我準備紙車紙馬捎給他,彆讓他在下麵缺人使喚。”秦讓雙手接過來,嗬腰道是,“聖人放心,交給臣,臣一定辦得妥妥當當。聖人入殿吧,今夜春媽媽她們恐怕回不來,聖人還需自己照顧自己。汴梁秋日短,夜裡風大,聖人千萬彆受涼。”穠華頷首,他長長一揖,回身往外去了。她回到殿裡,又是一殿的死寂,反正不是第一次,已經習慣了。她坐下來,看著滿眼箱籠鋪陳,突然失了興致。上床去,臥在綿軟的被褥裡,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很悠長,錦繡繁華未能入夢來,睜開眼時天光還有些微亮,但殿內已經暮靄沉沉了。她下床找火折子點燈,小小的一簇燃起來,隻能照亮殿角一隅。拖了張圓凳坐下,定定看著火光發呆,如果點了帷幔會怎麼樣?恩怨情仇是不是可以在烈火裡消散……奇怪她那麼年輕,卻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厭世了。其後三天,她一個人孤零零在西挾度日,春渥她們一直不回來,官家也沒有出現。她還在苦守著,不知道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怎樣的命運。不過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懲罰比失去他更重的了。她就這樣坐在院子裡的梨樹下,麵朝大門,眼巴巴地盼著、聽著夾道裡的動靜。可是從早到晚,隻有嗚咽的風聲從宮門上呼嘯而過。她希望他還能來,至少再讓她辯解兩句,然而他似乎決意冷落她了,人不來,也沒有消息。她又開始擔心他身上的毒,醫官說出了汗就會好的,除了那個珠串,應該沒有彆的埋伏了。她隻盼他快些痊愈,想起他前幾日病病歪歪的樣子,又尋不到病症的出處,都懷疑他染了風寒。可是治又治不好,實在令人焦急。反正她自己不要緊的,就是傷口有些痛。大概顛躓得太厲害了,重新滲出血來,把褙子都染紅了。她無心處理這些,那晚是花了大力氣才克製住沒有去點燃帷幔,如果最後死於失血過多,也算是個正當的死法。瘸腿黃門依舊給她送飯,她不願意挪動,他就搬兩張胡床並排放著,把飯菜搬到她麵前。宮裡眼下被毒怕了,不論什麼食物,都要再三再四地驗,黃門把銀針取出來,要擱進菜裡的時候她抬手阻止了,“沒人會給我下毒的,以後用不著驗了。”她是起兵的關鍵,死了就沒有由頭了。如今不管是禁中的人也好,烏戎的人也好,沒有人希望這件事擱置下來,所以誰的碗裡都可能有毒,隻有她的是最安全的。當然如果真有毒,毒死了也是樁好事。她不懼死,蒙受不白之冤才是最可怕的。她把筷子舉起來,實在沒什麼胃口,又放了回去,“你在外麵聽到官家的消息了麼?他的毒解得怎麼樣了?”瘸黃門說:“今早都知訓話時提起官家的政命,料想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吧!聖人吃些東西,這三日來隻進團子大的飯食,身體要撐不住的。”說著瞥見她胸前凝結的血汙,遲疑道:“聖人的傷勢還未好,這樣下去不成的。臣去太醫局請大夫來給聖人看傷,萬一傷口化了膿,那可是要累及性命的。”她搖搖頭,“沒那麼嚴重,換件衣裳就好了。”黃門看她起身回殿,心道換了衣裳不過掩住表麵,裡頭還在流血,治標不治本的,有什麼用呢!惙怛著轉身,猛看見個人影,嚇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聲忙長揖,“與官家請安。”他沒有理睬他,背手往殿裡去了。之前為了看護她,他在西挾也住過兩日。這地方原本是延義閣舊址,皇帝講讀之所,英宗時期改為囚禁李妃之用。據說李妃倨傲,常常衝撞英宗。也是愛而不得吧,英宗未將她送進永巷,退了一步,畫地為牢,李妃便在這裡生活了將近十年。人和人其實有很大的區彆,有的人對禁庭的生活無師自通,有的人花費一輩子,也參不透其中奧義。遊刃有餘者不見得成功,不得其門而入,也未必就是失敗。他的皇後呢?屬於哪一種,他也不知道。殿宇深闊,天冷下來,日照不溫暖,殿裡光線朦朧,伴著微微飄拂的紗幔,像個悲傷的夢。他應該拿什麼態度來麵對她,他思考了三天,沒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現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經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來見她,該說的話說清楚,然後就得有個了斷了。轉過屏風,見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單薄,肩頭看上去十分羸弱。她這兩日又瘦了,細細的頸項,大一些的動靜就會震斷似的。他走過去,烏舄無聲,在屏風的邊框上敲了敲。她回過身來,看見他,忘了手上的動作,衣帶半扣,臉上表情哀致。“官家……”她往前兩步,可是他的眼睛裡再也沒有過去的溫情了,一旦彼此間有了芥蒂,便自動楚河漢界劃分開來。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腳下頓住了,仿佛隔著宇宙洪荒,無法靠近,隻能遠遠眺望。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見到的樣子,錦衣華服,眼神冷冽。他說:“穿好衣裳,我在外間等你。”他走出去,她心裡惶惶的,他不來時盼著他來,如今他來了,為什麼她反而覺得更難過了?是那種絕望的難過,她有預感,恐怕事情無法轉圜,他的愛已經被她耗儘了。雖然她什麼都沒有做,但有時候不作為也是一種罪過。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轉過屏風,見他在殿裡靜坐著。她吸了口氣過去,“官家身上都好了麼?”他精神看上去不錯,想是沒有妨礙了。隻是他未作答,直截了當道:“慶寧宮的內人由我逐個審問,連壓燈灑掃的都沒有疏漏……查了三天,毫無頭緒。內寢除了你近身的幾個人,再沒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幾日忙著做木樨花蜜和瓏纏果子,並未獨自留在湧金殿裡過。金姑子和佛哥,她們是你從綏國帶來的,審得比彆人更仔細。但她們聲稱之前已經被你調出了寢殿,又有尚宮監督著,根本沒有機會動手腳。剩下的隻有你那乳娘,大約是離得太近了,時時與你在一起,完全說不出所以然來。”她心頭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陽門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他似笑非笑看著她,“所以就說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誰又能替誰作證呢!”她起先心裡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話像冷水,兜頭潑下來,把希望都澆滅了。她的臉色變得蒼白,翕動著嘴唇道:“我說過,我沒有在香珠裡下毒。”“你沒有,那就隻有苗內人了。”他站起身,在門前的光帶裡緩步來去,邊踱邊道,“皇後算是個運氣不錯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實,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難辭其咎。好在眼下有人願意替你頂罪,苗內人供認了,她說毒是她下的,與皇後無關。”她怔了怔,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春渥以為這麼做就能保全她麼?即便留住性命,也會變得不人不鬼了。她腦子裡一團亂麻,氣衝上來,要哭隻能勉強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為了替我承擔罪責才不得不承認。”他點了點頭,“不過我同苗內人的心是一樣的,我也想替皇後開脫,所以就得有個人代你犧牲,苗內人是最適合的人選。”她大大地驚惶起來,高聲說不,“我情願自己去死,也不要乳娘代替我。求官家放了乳娘,不管你怎麼處置我,我絕沒有半句怨言。我從小沒有母親,是乳娘一手帶大我。當初我不願意她跟我來大鉞,她不放心,定要隨身照顧我,才落得今天這般田地。我不成器,一直叫她為我擔驚受怕,不能到最後還要她為我送命。”她真的已經沒有辦法可想了,隻有跪下來乞求他,“官家,我不能害了乳娘,所有的罪我一個人來背,都和她無關。你讓她回綏國去吧,讓她回去同兒孫團聚。我在這裡聽候發落,你要我投井還是懸梁,我都照做。”“果真要你死,那天我就不會把話題轉移到長公主頭上了。”彎腰扶她起來,他悵然歎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你我並未做真正的夫妻,感情畢竟有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給了我一輩子或許隻有一次的愛情……”他說到這裡,微微哽了一下,但是很快調整過來,“從今以後我會時時警醒,絕不重蹈覆轍。但是苗內人我恐怕無法還給你了,什麼是棄車保帥,皇後應該懂得。阿茸死了,沒有人為上次的事件負責,苗內人認罪,我勉強可以接受。我不諱言,我一直想對綏國興兵。欲一統天下,就得師出有名。其實皇後是最好的借口,可是我終究舍不得你,隻有委屈苗內人了。”她悚然望著他,原來他並沒有想把珠串和長公主聯係在一起,這件事還是要論處的。他甚至不需要春渥說出準確的細節,隻要有個人認罪,不是她就可以了。她覺得恐懼,喃喃道:“我不能害了乳娘……你剛才也說了,我是最好的借口,就當這毒是我下的,我願意一死。”他居高臨下看著她,寒聲道:“無需那樣大義凜然,目前沒有任何佐證證明不是你。你宮裡三十六位內人,十二位內侍,都說那段時間沒有外人造訪,這毒從天上掉下來的麼?其實我是將信將疑……”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我以為以誠待你,你不會負我的,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在你心裡,雲觀比我重要,綏國也比我重要,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麼呢?”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頓足哀哭,“你告訴我,我如何能夠證明我的清白?我實在是冤死了……你說這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愛情,我又何嘗不是!我對雲觀的感情,你看得比我透徹,我心裡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樣的,他是兄長,是少年時期心之所向,你才是我郎君,是我一輩子要依靠的人。可是現在你不相信我……你累了,厭倦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扣著裙裾道,“其實我也是一樣。我常在想,如果不是身在禁庭就好了,學我爹爹開個鋪子,過平凡的日子。可惜你不能,你是帝王,你的四周圍總是環繞著強敵和陰謀。也許你應該找個與你匹配的人,比方梁娘子,她能助你,我卻隻會給你招來麻煩。”她提起貴妃,更加令他黯然了,他問:“你的傷可好些了?”哪裡能好呢!換做平時,她大概會向他撒嬌抱怨,可是現在不能了。她隻有忍著,點頭說好多了,“已經不怎麼痛了。”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他惻然看著她,很久才道:“你不應該這麼做的,即便不去陷害她,我也會想辦法讓你走出西挾,回慶寧宮繼續做你的皇後。如今這樣,皮肉受苦,何必呢!”她吃了一驚,又羞又辱,臉上頓時紅起來,“官家怎麼知道……”“就憑你傷口的位置。”他說,“你同貴妃一樣高,她若是高擎起剪子紮向你,那個位置就太彆扭了。利器從上而下,刀口會有擴張,不會是個平整的切口。你是女子,沒有上過沙場,也沒有見過凶案,所以會犯這樣的錯,在所難免。”她踉蹌倒退,簡直覺得沒有麵目再見他了。原來他都知道,自己那些小動作在他眼裡愚昧可笑,他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看待她的表演的呢?她不敢想,想起來羞愧欲死。他反倒一哂,“不過你這麼做,起碼有一點好處,貴妃這輩子都當不了皇後,不管她的母國出多大的力,都沒有機會。我隻是感到驚訝,你有這麼大的勇氣,著實叫我刮目相看。我記得前一日你還要求我永遠不要懷疑你,可是未到十二個時辰,就被你自己親手打破了。”他說到心酸處,站直了都艱難,隻得微微含著胸,背抵櫃角說,“我對你,不能說沒有失望。我一直拿你當孩子一樣看待,無論你怎樣無理取鬨,我都願意縱容你。我甚至覺得以後我們有了女兒,我要將你們母女一視同仁。可是……任何事都要以不耍心機為前提,你有什麼想法同我說,我們夫妻什麼不能商議?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做出這樣自傷的事來?幸虧運氣好,若是刺傷了肺,即便不死,也要一輩子帶著暗傷,值得麼?”她心裡有好多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她那時是想同他坦白的,對他藏著掖著,自己也覺得很愧疚。但是就像他先前說的,他一直想攻打綏國,而她的目的不過是想為綏爭取一線生機。不管她對郭太後和高斐存有怎樣的感情,建安是她長大的地方,一個國吞並令一個國,攻進城後會死多少人,難以估量。她不願意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孔死在亂箭之下,同他說,難道他會就此放棄夢想,等著彆國壯大,到時汴梁遭受屠城的命運麼?他是帝王,不是市井裡的生意人,一筆買賣不成再做下一筆。他的決定關乎國家的命運,她不覺得自己能抵得過一個王朝的興衰,任何人都不能。乳娘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有執念,他們的執念不可調和,很多事情上他能包容她,一旦關乎國運,恐怕就沒有那麼簡單了。和親前夜郭太後說的話她還記得,綏國也在躍躍欲試,三足鼎立的時代不會存在太久。隻不過她安於現狀,試圖讓這場戰爭延後,結果努力白費了,論權謀她太稚嫩,根本不堪一擊。她癱坐下來,掩麵哭道:“我隻是不希望你攻打綏國,夫家和娘家起了爭端,我夾在中間委實難做。”他不太明白,“那又如何?你嫁了我,就是我殷家的人,我一統天下,你便是真正的皇後。在一個小國稱王,不知什麼時候被滅,你願意這樣朝不保夕麼?你曾說你想念建安,我把建安城攻下來送給你,不好麼?”她淒然搖頭,“就像花長在藤蔓上,我喜歡的是它的鮮活,不是為了占為己有,讓它經曆死亡。”她往前膝行,眼裡含著淚,探手說,“官家,你還願意同我和好麼?我待你是真心真意的,老天能看見我的心。”他有些動容,直到現在,她在他眼裡依舊是美麗純真的。他也希望可以回到以前,他坐在朝堂上時,心裡牽掛著一個人,盼著早早散朝,早早同她在一起,這種感覺有多幸福,她體會不到。可是突然想起那串香珠,像晴天裡一個霹靂打下來,頓時把他炸醒了。他還要留著她,一麵恩愛纏綿,一麵擔心她不知何時突發奇想給他下毒麼?在她堪堪夠到他袍角的時候,他往後退了一步,“綏國是必定要攻的,六十萬禁軍已經在點兵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她淒涼地問:“那麼官家當如何處置我呢?”他頓了半晌,一字一句道:“皇後這個位置怕是坐不住了,就算有乳娘替罪,你管教不嚴,依然要連坐。”她聽了忽然覺得好笑,“官家到底還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那麼先前說的我做真正的皇後,把建安城送給我,都是哄我的,不是麼?”她隻覺寒心,雲觀說得沒錯,江山麵前愛情不算什麼,他那麼厲害的人物,也許早就查到了事情的真相,隻不過為了有個把柄,不願意輕易作罷而已。“我不要當你的皇後,再也不要了。”她的眼淚簌簌而下,“與你之前的恩愛就當是場夢,都忘了吧!可是我求你把乳娘還給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還要把她帶走,我活著就真的沒有必要了。”她爬過去,拽住他的絳紗袍,哽咽道,“你將她還給我,我去永巷為奴為婢,一輩子不在官家麵前出現,隻要你將乳娘還給我。”她咬牙下了狠心,“如果官家決意要處死她,你走出這裡,我立刻上吊自儘,絕不苟活。”她竟然拿死來威脅他,好得很!他憤然掣回袍角,將她甩得匍匐在地,“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在拿自己來談條件,吃定了我不能將你如何麼?你自視太高了,我不是雲觀,不會在這種緊要關頭放棄的。你還記得七夕那天夜裡麼?原本那次他有機會殺我,因為你的出現叫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不由提高了嗓門,“我和他不一樣!”他努力堅定自己的立場,在她聽來卻是字字句句如刀。是啊,雲觀曾經因為她的擾亂放棄過計劃,所以這就是他們勝負的關鍵。人心有變時當真無力挽回,她現在能做的無非是一死罷了。傷口痛得撕心,好像是裂開了,就在他一抖袍角的瞬間。有血流出來,順著紗布往下,蠕蠕爬過她的胸腹。她不願意讓他看出來,勉強撐住了身子。不再懇求他,反正說什麼都沒有用,隻有認命。她低頭沉默,愈發讓他怒火中燒,恨聲道:“大難臨頭,顧得自己周全就是了,莫再管彆人。”他往外去,她癱坐著,豆大的冷汗溢出來,滴答落在地毯上。現在不過是苟延殘喘,也許真的該死,死了就好了。她掙紮著站起來,回身看落地罩上懸掛的帳幔,揚手拽住了,用力一扥,紗幔以極其優雅的姿勢飄墜,落在她手裡。她顧不得傷口痛不痛了,一心求死的人,決心勢不可擋。她用牙撕扯開一縷,打算去搬圓凳墊腳,走回月牙桌前時,竟發現他去而複返了。他恨透了,一把將她手裡的幔子奪過去,狠狠摜在地上。“我上輩子欠了你麼,你要這樣逼我!你除了不停逼我,還會什麼!”他瘋了一樣,奮力踩踏那絛子,用儘了力氣,到最後自己也有些搖搖欲墜了。眼眶發熱,他控製不住眼淚,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失聲慟哭,他也有相和的衝動。他覺得自己是該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了,心裡堆積了太多塵埃,要洗刷乾淨才能繼續行走。仰起頭把眼淚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氣道,“不許死,死了我叫慶寧宮所有人陪葬!我鬥得過天下人,終是鬥不過你。罷了,我會讓她們回來的,你給我活著,我不讓你死,你就踏踏實實活下去。”他又去了,步履蹣跚。錄景欲上前攙扶,被他揚手格開了。她看著他消失在宮門上,才發現自己衣衫儘濕,仿佛經過了一場大戰役,撐到最後一刻才敗下陣來。想回榻上去,無奈邁不動步子了。頭頂上的屋頂飛速旋轉,無數的金芒,耀得人眼花。閉上眼,人又落進一片混沌裡,上不及天,下不達地,在半空中懸浮著。然後一陣鐃鈸笙磬的聲音遙遙響起來,她栗栗打顫,腿裡一陣酥軟,栽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綿長的哭聲盤踞在耳邊,揮之不去。穠華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睜開眼看,春渥和金姑子她們回來了,正守在她床前低泣。她探過手去,“沒有為難你們吧?打你們了麼?”春渥搖頭說沒有,“官家親審,尚且不屑動刑。隻是這禁中真呆不下去了,反反複複地盤弄,誰禁得起。你看看你,傷口成了那樣,虧得我們回來即時,若是半天留你獨自在這裡,恐怕死了都沒人發現。”她對於生死看得很淡了,無關痛癢道:“我不礙的,現在反而覺得一身輕鬆。之前防這防那,乾脆把我拘禁起來,再有什麼事就不和我相乾了。隻是可惜了你們,應該早早出去的,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想離開也不能夠了。”金姑子說:“我們不走,即便有機會也不走。官家與聖人失和,聖人以後寸步難行,我們在聖人跟前,便要全力保護聖人。反正已經到了這地步,誰來挑釁都不怕,說不通就靠拳頭解決,也用不著瞻前顧後。”她血色很不好,嘴唇還是慘白的,聽見她們義氣的話,不由失笑,“看來我們真要相依為命了。”春渥道:“且再看看吧,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隻是這樣多的事接踵而至,叫人招架不住。”一麵吩咐佛哥,“醫藥局送來的棗兒和阿膠收拾起來,做成了湯給聖人進一些。女孩子氣血很要緊,虧了要有陣子才能找補回來。”佛哥和金姑子相攜去辦了,在外麵簷下搭了個爐子,自己動手熬煮。穠華臥在榻上聽舀水加炭的聲音,依舊愁眉不展,偏頭對春渥道:“今日官家來了,同我說你認了罪,打算替我頂罪。”春渥蹙眉道:“禍首查不出來,我怕你有閃失。我的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風華正茂,豈能折在這裡?我知道官家對你餘情未了,他定然也樂見其成。實在說不清,不能隻顧推諉,總要有個人承擔,否則這事就沒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攬下來也說得通,這樣不是很好麼。”她擦了眼淚道:“好什麼,娘要我負疚一輩子麼?我不希望你出事,我們都要活著。”春渥歎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無情,至少他讓我們回來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現在恐怕不好辦了。”穠華閉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說的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隻是我們不相配。”她又閉上眼沉沉睡去,夢中也不安穩,紛紛擾擾的人和事,陰謀詭計一套連著一套。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潤些了。一直臥床靜養,傷口不受牽動,愈合得也快。待過了六七日,表麵結痂,低頭看看,不過一個指節長的口子,那幾天真疼得要她的命。身上沒有病痛,又是活蹦亂跳的人。隻不過有時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裡,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見麵,有些哀傷罷了。天越來越涼的時候,梨樹的葉子枯萎凋零,她站在樹下,雙手托起來接飄落的樹葉。西挾的圍牆真高,看不見外麵光景,有時候聽見黃門排成一排從牆下走過,腳步聲隆隆,井然有序。現在多了很多回憶的時間,手上正忙著做什麼,忽然蹦出了以前相處時候的場景。比如在環山館臨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說話。比如福寧殿後穿堂的台階上,他和她並肩坐著,踢踏著兩腿望遠處天際的雲……到了今時今日,這些記憶都帶著諷刺的意味。她想他時,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隻有她一個人淪陷,太可悲了。又過幾日,平靜了許久的宮門上進來三個人,為首的穿著公服,托著卷軸。穠華記得以前見過他,當初封後的詔書就是他頒布的,他是樞密院的都承旨。院裡的人都有點慌,她心頭驟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終於還是來了,她知道早晚會有這天,但真的事到臨頭,還是有些難過的。並不是眷戀那個名號,隻怕廢黜了,連夫妻都不敢再相稱了。避無可避,隻得接受。她斂裙叩拜下去,趴著磚縫,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清青磚的紋理。然後頭頂上傳來對她那些不端罪狀的控訴,說她“恃上恩,多淩慢,驕縱成性,難堪正位之隆”,貶為靜妃,出居瑤華宮。賜的道號頗長,她一時沒聽清,隻覺得潑天的遺憾和屈辱,背上一陣陣熱上來,立冬的節令,竟熱得恍恍惚惚。春渥她們低低啜泣,她俯首領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時眼淚落下來,連自己都不知從何處來的。現在想想真是唏噓,從她封後到被廢,連半年都未到。大鉞是這樣的,宗室之中犯了過錯或失寵的女人,入永巷為奴的是低等的禦妾。妃以上責令入道,有好幾處道觀用來收容這些人。不過道觀都冠以宮名,以便與外界區彆,比方洞真宮、長寧宮、瑤華宮。瑤華宮在艮嶽萬歲山西北,毗鄰景龍江,不屬於大內,能走出這禁庭,沒什麼不好。她悵然對都承旨道:“代我謝官家大恩,妾此去與君長絕,望陛下保重聖躬。妾遙遙祝禱,盼陛下得償所願,一統天下。”都承旨長揖,帶上她的囑托去了。她回身看春渥,抹了眼淚問:“我剛才沒有聽清,那是個什麼道號,那麼長。”春渥道:“華陽教主靜心悟真仙師。”她歪著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師,真難為官家想出這麼繞口的稱號來。”她笑了笑,“這麼說入了瑤華宮,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語著,見她們都含淚望著她,她頓了下,回頭看門上兩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東西吧,我們該動身了。”有什麼可收拾,無非是些細軟,連衣裳箱籠都不用準備。入了瑤華宮,吃穿都按道家來,穿灰袍,執拂塵,那些華服美冠離得遠了,再也與她無關了。隻是今上這樣安排,多少有些私心作祟。令入道,卻保留妃嬪的封號,既不願放棄,又不願意接納。曾經相愛,到最後必定兩敗俱傷,春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聲道:“崔先生不知有沒有得到消息。”她站著,仰頭望天上飛過的鴿群,羽翼嗡嗡的震蕩落在心上,不堪重壓,壓得眼淚肆虐,順著耳畔滑進頸項。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士應該做些什麼?我什麼都不懂。”春渥唯有歎息,事到如今難以挽回了,她沒了後冠,從天上掉下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還年輕,短短幾月經曆那麼多,實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攬她,“你在禁中沒有好處,還不如出去。我聽說瑤華宮是清靜所在,遠離了俗務,沒有那些利益糾紛。你該好好歇一歇了,去那裡修身養性,和親以來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她靠在她懷裡,彆人聽不見,她才低聲說:“娘,我好難過,難過得想死……”她吞聲嗚咽,春渥隻得不停地安撫她,“想想以前在建安的日子,沒有官家,也沒有翟衣金印,不也活得好好的麼!你並不適合在禁中生活,這地方步步陷阱,學不會他們的心機深沉,最後隻有吃虧的份。你是好孩子……”她捋捋她的發,淒楚道,“你品性純良,應該過那種悠閒的生活。官家雖好,奈何緣淺,他給不了你安定的日子,至少目前是這樣。他要攻打綏國了,這場戰爭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八年。你遠離這個權利的漩渦,說不定會因禍得福。沒有能力去做的事情想想就罷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攬。可憐的……你爹爹若泉下有知,不知會多心疼你。”很少有小戶人家出身的皇後能善始善終,即便皇帝再偏愛,到最後都會背離初衷。宮闈是個比背景比手段的地方,沒有手段,背後又無勢力依仗,結局幾乎已經注定了。封後始於一場算計,從陰謀裡開始,又以陰謀宣告結束。隻是她少不經事,不知道人間疾苦,若有先見之明,就不該招惹官家。愛上了,沒有辦法,如果想維持,隻有一再妥協。可是無路可退了又怎麼樣呢,剜肉補瘡,終不是長久之計。“咱們先去瑤華宮,安頓下來再細說。”金姑子她們挎著包袱出來了,春渥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替她披上了鬥篷,牽著她的手往外去。道姑們引路,她在後麵跟隨著。車停在拱宸門上,因為路途甚遠,單是繞過艮嶽就有數十裡,須得乘坐牛車。她在夾道裡慢慢前行,朔風漸起,一日涼似一日。前麵那些打灰袍餓人個個拱肩塌腰,想是道姑淒苦,日子過得並不富足吧!有風鑽進她的大袖衫裡來,身上冷敵不過心寒。她抬眼望遠處的天幕,天也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腳下的路應該怎麼走,將來的方向又在哪裡。她總覺得那些道姑之中,某個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她才十六歲,要把一輩子消耗完,恐怕還要很久很久。拱宸門上有禁軍把守,待要出去,兩個班直將握刀的手一交叉,“請李娘子稍待,容臣等查閱。”她震了震,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娘子是在稱呼她,她聽慣了彆人尊她為聖人,現在降格成了娘子,真有些不習慣。金姑子不聲不響蹲下,將包袱打開攤在地上。佛哥在旁道:“都是娘子的妝奩,初略看看就是了。這裡還有貼身衣物,兩位效用可要查點?”那兩個人果真探頭探腦,穠華皺了皺眉,對佛哥道:“打開讓他們看。”她如今什麼都不在乎,春渥卻不能不管,壓了佛哥的手道:“娘子雖不是皇後了,總還是官家的靜妃。禁中娘子又不是散出去的宮人,哪裡來要翻查的規矩?”現在這個處境沒人會擔待,受辱也好,受屈也好,都要自己忍受。穠華說罷了,“快讓他們查驗,驗完了好出宮。”佛哥滿臉的不忿,要解包袱,那兩個禁軍倒說不必了,“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請娘子體諒。”揚手給門下戍衛示意,門禁打開了,拱手道,“娘子請慢行。”她走出去,腳步纏綿,想回頭再看一眼,到底還是忍住了。禁庭沒有什麼可留戀,不過有個他罷了。離開後,關於他的印象也會漸漸變淡,過上幾年,也許連他長的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了,這樣甚好。她輕輕歎口氣,邁出拱宸門的時候,聽見背後有人喚了聲皇後。她回身看,喉頭堵了團棉花似的,有點喘不上來氣。略緩了緩才道:“官家叫錯了,我不是皇後,是靜妃。”眾人見了今上紛紛行禮,春渥回回手,把人都支開了,給他們騰出地方來話彆。他走過來,將近半個月未見,她的臉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她看他的眼神淡淡的,連怨恨都沒有。他廣袖下的手用力握起來,啟了啟唇,忽然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她先開口,垂首道:“多謝官家來送我,可是你不該來。我是廢後,叫人知道了不好。”他不說話,臉上表情複雜,半晌才道:“好好照顧你自己,待我有空了會去看你的。”她說不必,“我與官家的緣分到此為止,再也沒有以後了。今日一彆,後會無期,官家請保重身子。”他眼睛裡憂傷彌漫,說不清是怎麼樣的一種感情,分明恨她,卻又留戀。見她這麼決絕,心裡竟刀絞似的痛起來。然而怎麼辦呢,曾經山盟海誓都成了過眼雲煙,也許她覺得自己被辜負了,抑或是真的不在乎了,才能這樣心如止水。他覺得自己可能又做錯了,既然已經了斷,就不應該拖泥帶水。他在彆處殺伐決斷,但是對於她,他簡直稱得上粘纏。今天於紫宸殿提起廢後一事,朝中兩派爭吵激烈,一方說後無大過,不當廢。另一方說後無德行,當廢之,另立貴妃。他心裡有章程,隻不過禁中發生的事,有很多是眾臣不知道的,他也不方便細說。他心意已決,詔書還是下了,可是忽然間發瘋似的想見她。想起宮掖裡再也沒有她,他的生活又要如以前一樣寒冷孤獨,心就像被腐蝕了一塊,寒意嗖嗖地灌進胸腔裡來。然而她冷漠,甚至有些厭惡,他的一切想象立刻終止了,換了個冷硬的口氣道:“你今日離宮,我應當來送彆的,畢竟夫妻一場。”她給自己建起了堅實的堡壘,知道再動情隻有自取其辱,已經輸了,至少可以選擇保留尊嚴。便輕輕勾了勾唇角,“兩情相悅才可稱得上夫妻,你我離心離德,從開始就不是出於本意,更談不上夫妻二字了。今天我既然入道,前塵往事於我來說都是累贅,也請官家勿念舊情。其實我很高興,終於可以擺脫這沉悶的禁庭,擺脫你,以後會活得很好,你無需為我擔心。”她這兩句話叫他冷了心腸,慍怒道:“何必說得那麼篤定,莫忘了你還是我的嬪妃,不管冠以什麼樣的道號,到死都擺脫不了我。”“話雖如此,但你我心裡都明白,既然回不去了,不如痛快放手。”她轉頭看四野,拱宸門外有大片的空地,風吹起來飛沙走石,等她的人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她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狠狠心,決然道,“君已陌路,從此兩不來去,各生歡喜。我要走了,官家請回罷。”她沒有留戀,轉身登車,眾人攙扶著送進去,然後關上雕花門。車輪滾滾向前,將他一個人遺棄在那裡。他看著車輦走遠,心頭怒火中燒。從這座皇城走出去,就可以開始另一段人生了麼?他甚至有些恨剛才的草率,為什麼要來,為什麼給她機會羞辱自己。原本愛得隱忍卑微,然而真到了反目成仇的時候,隻剩殘餘的一點尊嚴支撐,誰知也被她踏得粉碎。她竟這樣理直氣壯,半點沒有愧意!他腳步匆匆往拱宸門內去,越走越快,恨不得從來沒有在這裡出現過。回到福寧宮時,太後在殿裡等他,對今天的廢後還算滿意,含笑問:“官家適才去了哪裡?”他心情欠佳,並未正麵作答,“太後找臣有事麼?”他開口閉口都是官稱,讓太後很不稱意。不過知道他眼下不好過,也不同他計較,安然道:“我本不想管朝中事,可是幾位諫官求見,說國不可無後,陛下欲攘外,必先安內。我思量再三,他們說得甚有道理。上次刺傷靜妃一事,都是一麵之詞,誰也拿不出證據來。既然皇後被廢貶入瑤華宮了,這件事就讓他過去吧。官家是成大事者,彆被小情小愛絆住了手腳,我已將貴妃從永巷接出來了,官家擇個好日子,昭告天下冊封她吧。”他看了太後一眼,“冊封?冊封什麼?”“自然是冊封皇後。貴妃出身高貴,現如今又是興兵的時候,官家還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太後道,“許以小利,收買人心,待得你壯大了,想怎麼處置皆由你。綏國若傾全力決一死戰,官家要攻克需費一番功夫。有了烏戎,官家如虎添翼,何樂而不為?”他轉身看牆上羊皮地圖,曼聲道:“烏戎不過彈丸小國,太後也太抬舉他們了。我大鉞雄兵百萬,豈能寄希望於一個女人!言官們聒噪,那就給他們一個皇後。太後覺得賢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