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渥來時哭得涕淚縱橫,原想迎上去,見今上在,隻得斂了步子在階下納福。殿裡布置得差不多了,該有的物件擺設一樣也不少,先前冷清寂寥的殿宇轉眼便豐沛起來。他盤弄那香珠,四下裡打量一番,還算滿意,便道:“你安安心心的,要什麼同門上內侍說,讓他傳話到福寧宮,我命錄景親自給你辦。”她嗯了聲,又有些遲疑,“隻怕太後知道了不高興。”他聽了不過一笑,“婆媳關係真是個千古難題,不過這江山到底還是在我手裡,我是你郎君,你誰都不用怕。”她心裡漸漸安定下來,再看他,他負手四顧,依舊是閒散的模樣。她轉身命春渥和金姑子她們進去收拾左右配殿,問他,“昨日發燒燒得厲害,今天好了麼?”他摸了摸額頭,“還略有些,不過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她不放心,一手摸自己的,一手去摸他,剛一觸到就被他拉近了,他低低一笑道:“何必麻煩,這樣就行了。”說著前額相抵,果然一下子就試出來了。他確實還在燒著,她很覺得擔憂,“已經一天一夜了,怎麼會這樣?你可吃藥?這麼下去人會燒傻的。”他說吃了,“可惜沒什麼用。不要緊的,我身底子好,過兩天會自己退的。”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仰臉看他,不知怎麼,心疼得厲害,“官家龍體康健,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與人鬥,自己無虞才可大展手腳。”她絮絮囑托,他聽得心頭溫暖,頷首道:“我記著了,你彆替我擔心。你沒來汴梁前我也平安活了二十三年,你來了,我反倒不成就了麼?”她說:“我是擔心,總覺得事情還沒有到頭,也許會有更大的變故,誰知道呢……朝中暗流湧動,官家腳下的路不好行。”他倒是滿不在乎,“一個雲觀就讓我亂了方寸,日後怎麼辦大事?他自以為那些小動作我都不知情,其實全在我手掌心裡。如今隻等他起事,我來個甕中之鱉,到時候好叫他心服口服。”她長長歎了口氣,他們的爭鬥,她現在完全不想去過問了,由他們去吧,勝者為王,這世界向來是這樣。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領,摸見他衣裳有點單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還不知道添衣。”她攏著眉頭,即便是在責怪,看上去也有種撒嬌的意味。他心裡激蕩,捧著她的臉,千珍萬重親了親,“皇後,我覺得我離不開你。”她兩手虛虛掛在他手腕上,沒有應他,但是那眼神,分明在說我也是。相愛的兩個人,隻要一個服軟,另一個即便再生氣也發作不起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情吧!到一起,時間過得飛快,半點也不想分開。她終於還是去抱他的腰,臉埋在他懷裡,哀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他閉上眼,天地都離得很遠,他能感覺到的隻有她。他的聲音盤踞在她頭頂,“你說。”“以後不要懷疑我,要一直相信我。”她仰麵看他,眼淚從眼稍滾滾落下去,落進衣領裡,“你若懷疑我,我便覺得生無可戀了。要是我英年早逝,必定不是病死,是被屈死的。”她說得他心頭起栗,“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她雙手掐著他的手腕,用很大的力氣,“我這輩子都不會害你,我對天地起誓。”她唇角扭曲著,哽咽道,“我將真心交付你,餘下的日子裡隻愛你一個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見多大的坎坷,記著我今天的話。”他心裡熨貼,點頭說好,“我相信皇後的真心,永遠不懷疑你。”“你說到就要做到。”她頗有些咬牙切齒的重複一遍,“這是最後一次,若你不信我,咱們之間的緣分就到此為止,我永遠不會再見你。”他看著她的臉,那溫婉秀麗的五官,說到急切處簡直有些猙獰。他笑起來,可是笑容裡多少含著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了,謹記在心,你用不著這樣,倒弄得我很緊張。”說著抬頭看月色,“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息,我要回福寧宮去了。”她隻是不好意思說,其實很希望他留下來。可是她知道,這是冷宮,他若過了夜就不成體統了。況且禁中眼睛多,說不準消息傳到朝堂上去,那宗下毒案還沒有頭緒,官家如此夫綱不振,簡直就是個吸引眾人攻擊的活靶子。她點頭,然而手上卻不肯放開,緊緊拽著他的衣角,囁嚅道:“我要是能變成一塊佩玉或是一個香囊就好了……掛在你身上,可以不用分開。”他們同床共枕過很多次,耳鬢廝磨間,有心猿意馬,也有溫暖的感動。雖尚未圓房,可是穠華覺得他們是彼此的一部分,親密得像一個人。他懂她的意思和想法,唯有不停地吻她,“我也想變成一根發簪,一隻耳墜子……你是怎麼想的,我就是怎麼想的。”他笑道,撫撫她的臉,“世上沒有我們這麼好的夫妻了,是麼?”她搖頭說:“一定不會有,我們是最好最恩愛的。”因為她這句話,竟讓他有落淚的衝動。他天生涼薄,某些方麵可能還有些心智不全,但是對於她,他調動了所有的熱情。如果這樣還不夠,恐怕愛情就當戒掉了。還好她也不老練,對他沒有太高的要求,兩個同樣幼稚的人,直白的我對你好,你也對我好。在十六和二十三歲的時候遇見一份純真的愛情,哪怕有時生氣了,口不擇言,說過便忘了,誰也不記得對方的不好。他使勁抱住她,“皇後,我要走了。待辦完了手上的事,我接你去福寧宮,柔儀殿以後就是你的寢殿,我們朝夕相對,可好?”“那麼官家……”她含淚說,“你要我等多久?給我個期限,讓我有指望。”他算了算道:“快則三五日,慢則半個月,雲觀必會按捺不住。等我收拾了他,馬上來接你。”她說好,放開他,擦了眼淚往下一肅,“臣妾恭送官家。”終須有個決斷,這樣難分難舍總不成。他狠了心,轉身便往外去,她送到宮門前,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見了才折回殿裡來。春渥在燈下抹淚,見她進來忙迎上去,上下好好打量了一遍,喃喃說:“聖人無恙就好……我昨日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若你出了事,我也不活了。”金姑子和佛哥也在旁落淚,畢竟是年輕的女孩子,昨天這個聲勢想起來還有點後怕。一大幫的禦龍直闖進慶寧宮來,簡直像兵荒馬亂裡敵軍屠城。好多人被反剪著雙手捆綁起來,哪裡還有半點中宮莊嚴的味道。她們因為是皇後貼身伺候的人,少不得連夜審問,連哄帶嚇唬,隻差最後上刑。好在今天被調撥回來,西挾雖不及慶寧宮,至少官家還留著情誼。照這個現狀看,皇後還未失寵,總算有驚無險吧!春渥一味地咒罵,“阿茸這個黑了心肝的,她忘了是誰收留她,給她吃穿。早知道如此,當初還不如養條狗!狗尚且知道報恩,她連豬狗都不如。她為什麼這麼做?她可向你透露過?”她坐在榻上歎息,“要是向我透露倒好了,她口風這麼緊,叫我始料未及。娘彆罵了,她人都不在了,就莫論她長短了。”春渥怔了下,聽見她已經死了,似乎才平了怒氣。隻道:“她倒一了百了了,撇下個爛攤子,叫你生受。”有什麼辦法,千防萬防,防不住果子從心裡爛起。她抬眼看金姑子和佛哥,低聲道:“我特特的求官家把你們調到西挾來,其實還是為了保全你們。阿茸死前招供,是受郭太後之命,真要論起來,你們從綏宮大內出來,一聲令下,少不得皮肉受苦。我眼下是出不去了,你們就和我在一起,既好同我做伴,也好讓我看住你們。阿茸這一死,可算是死無對證,加上雲觀未除,大鉞暫時不會對綏興兵。可是……”她眼裡湧起傷感來,將胳膊擱在烏木的小幾上,油亮的桌麵稱著她的手,白得沒有血色。她吸了口氣道,“我自己其實有這個準備,官家就算要保我,大勢所趨,最後我終是起兵的由頭。這是沒辦法的事,算是命裡的劫數吧!如今三國的國力,大鉞第一,綏國緊隨其後,烏戎排在最末。要開戰,必定是大鉞拉攏烏戎,共同吞並綏國……當前的大時局,以你我之力,恐怕很難阻止。到那個時候,我能力有限,就當真護不住你們了。”其實她看得很明白,什麼都知道,隻不過有時不願意太計較,得過且過。金姑子和佛哥對視一眼,跪在她麵前叩首,“聖人且安心,婢子既然在聖人身邊,必會誓死保護聖人安全。”她仰起臉,空洞的兩眼望著殿頂,悵然道:“我在這個位置上,沒有退路。我甚至不能躲避,因為就算我逃離這裡,也會成為戰爭的借口。到了最後,或許隻有我自儘,才能替綏國爭取上兩三年的時間吧!”她的話叫三人大大驚惶起來,“聖人千萬不能動這樣的心思,用一條命換取兩三年時間,可值得?三年後當興兵還是會興兵,到時候誰還記得你?”她抿了唇,心裡開始盤算,這是下下策,她也不願意赴死。人被逼到絕境,再好的脾氣也會試圖反抗。貴妃已經在積極向今上靠攏,可以不用嬪妃的身份,以盟友的姿態。烏戎和大鉞的紐帶不就是她麼,如果摧毀他們的結盟,能否暫時讓他們的計劃擱淺?可若是真要這麼做,剛才對官家的那些話就顯得彆有用意了。她要他相信她,如今卻要用他的信任來欺騙他,她心裡猶豫,但要擊破太後和貴妃的陰謀,要自救,她就不得不做一回卑鄙小人了。她轉頭問春渥,“上次派進宜聖閣的人,可靠得住?”春渥道:“聖人放心,絕對靠得住。”她長長歎了口氣,“反正現在是死無對證,將下毒的事栽贓給貴妃就是了。貴妃欲取我而代之,不惜買通了阿茸陷害我,否則如何解釋她們來得這樣巧?我知道貴妃不會將我送去的人放在跟前,兩個宮人隻消作證貴妃召見過阿茸就夠了,我倒要看看這種無頭公案太後如何斷。”金姑子略思忖了道:“聖人這想法是可行的,怕就怕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官家麼?”她怏怏歪在引枕上,神情落寞,“倘或是這樣,我就賭輸了,得認命。不過也借此看清,他和雲觀一樣,沒有什麼再值得我留戀的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反擊,佛哥躍躍欲試,“婢子想辦法出去一趟,同宜奴她們通個氣。否則鬨起來,怕她們沒有準備。”春渥為難地往外看了看,“有班直看守著,如何出得去?”佛哥說:“買通兩個黃門,待送飯的時候換上其中一個的衣裳,不聲不響就混出去了。聖人放心,婢子們在綏國時專門受過調理,糊弄不得官家,糊弄幾個禁軍還是可以的。”她舒了口氣,如此甚好。她是沒有辦法,雖然知道官家也有借機出兵的念頭,可她不能眼看著他攻打她的母國。郭太後和高斐,一旦國破就會在他的刀劍下送命。終究是血肉相連的親人,即便沒有太多的感情,她也要努力挽救他們。如果綏使夠聰明,能洞察禁庭裡醞釀的陰謀,就可以把消息帶回去,至少讓高斐有時間做準備。計劃好了,就嚴格按照這個來實行。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獲,貴妃大概是出於打壓的目的,第二天下午居然來了西挾。黃門入殿通報時,穠華正在花繃前查看,聽了回稟坐下來,應道:“請貴妃進來相見。”順手拿起剪子,藏在大袖下。黃門出去傳令,不一會兒領了貴妃進來。貴妃進門左右看了一遍,“聖人這裡頗安逸嘛,我原以為冷宮隻餘四壁呢,沒想到用度不比慶寧宮差。”她進門未行禮,分明不講她放在眼裡,穠華也不計較,笑了笑道:“梁娘子喜歡這裡麼?若喜歡,留下同住也未為不可。”貴妃忙擺手,“聖人說笑了,未得官家和太後的旨意,我縱是想同聖人做伴,也沒有這個膽量。”金姑子送茶進來,放在她麵前,她沒有動,隻說,“我是特意來為昨日的事認錯的,要是早知道……弄得這模樣,是我害了聖人,實在對不住你。”穠華看著她團團的臉,明明顯得無害,身處在權力的泥沼裡,也會橫生出無數的心眼來。她把杯子往前推了推,“梁娘子喝茶吧,可要我替你試毒?”貴妃笑得有些尷尬,“聖人還是記恨我。想當初你我一同入禁庭,事先在四方館裡就說過的,苟富貴,勿相忘。如今變成了這樣,我心裡也很難過。”她慢慢抿了口茶道:“你不必自責,我反倒要感激你。要不是你和太後恰巧趕到,那盞羹送到官家手裡,我就真的要追悔莫及了。我與他的感情,外人參不透,你們瞧官家冷心冷麵,我眼裡不是。我敬重他,也愛護他,不想讓他受到半點傷害。所以得知阿茸要毒殺他,我恨不得親自將她處死,以謝官家。我前天哭了一晚上,心裡害怕,怕官家就此誤會我,再也不要我了。”她複靦腆一笑,視線引領她在殿裡轉了一圈,“你也看到了,他還是心疼我的。這裡吃穿用度都比照湧金殿,我知道他的心,他怕我受委屈,事事替我考慮周全,不枉我同他夫妻一場。”貴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說她愛不愛今上,女人多少都有攀比心。在同一個宮苑裡,你受寵,我不受寵,為什麼呢?她是正頭的公主,出身高貴得很,原本不屑與她這野路子的公主比,誰知入了禁庭,不如她的人壓在她頭上,成了皇後,她麵子上應該很覺得過不去吧!穠華有意要激怒她,低聲問:“梁娘子,你相信毒是我下的麼?”貴妃愣了下,“我自然是不相信的,聖人宅心仁厚,況且與官家伉儷情深,怎麼會毒害自己的郎君呢!可是毒就在聖人進獻的盅裡,當時驗取,聖人也是親眼看見的……”她模棱兩可地一笑,“若說聖人不知情,那就隻有一個說法了,是聖人跟前的內人擅作主張。可是她死了,這時候畏罪而死,對聖人豈非大大的不利?”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一死,應當有好些人覺得高興罷,我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你說如何是好呢,我這個皇後恐怕要退位讓賢了。”貴妃道:“聖人彆心慌,至少目下你還在中宮位上。聖人不是禁中長大,不知道廢後要使多大的力氣。官家得同宰相們商討,這是動搖根本的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裁定的。言官們眼裡國運是第一位,通常會反對,不過那是在皇後無大罪的情況下。像聖人這樣的紕漏……恐怕真的很難辦。”也就是說她這個皇後有大罪,廢後亦在情理中。穠華嗯了聲,“那麼依你所見,這禁中誰有資格當繼後呢?”這繼後兩個字聽起來很刺耳,貴妃皺眉笑道:“這個還得官家與太後定奪,我等不好妄加揣測。”“其實這種事,我不說,你心裡也當有數。當初你我一道來和親,我僥幸拔得頭籌,委屈了你。現如今我倒了台,輪也當輪到你了。”她一手翹起蘭花指,妖媚地在頰上掖了下。因生得好,即便困頓裡,依舊有種鮮煥的惑人味道。她衝她眨了眨眼,“讓與你,總比讓與賢妃她們好。不過官家脾氣古怪,睡著了也要找我,梁娘子若是為後,遇見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惱我。還有官家似乎不太喜歡你的床榻,上次酒後回來抱怨我沒有去接他,害他在陌生地方逗留了那麼久……”貴妃饒是再好的修養也要生氣了,她原本就驕傲,怎麼經得她這樣成心作踐。官家的態度一向讓她難堪,掩在熱鬨底下就罷了,。如今她不顧人死活硬挖出來,還要在她傷口上撒鹽,存的是什麼心!“官家是這樣說的麼?”她勉強笑,可是鐵青著臉,笑容變得有點可怖,“我今日原本是好心,來看看聖人缺什麼短什麼,我那裡好籌備了送過來,不想聖人對我這樣劍拔弩張。要說寵愛,誰敢斷言自己能被寵愛一世?聖人這如花的臉龐,終有枯萎老去的一天,色衰而愛馳,這話聖人沒聽說過麼?”她一哂,毫不介意,“那也無妨,總比連寵愛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好。貴妃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靠身後的勢力不能長久。賢明的君主不會坐看外戚勢大,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便可吞並你。到最後我至少能讓他念舊情,梁娘子可靠什麼呢?”貴妃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忌諱外麵人聽見,壓低聲道:“你這賤婢,除了狐媚惑主還會什麼?若身在烏戎,我早就命人活剝了你的皮!你如今弄得一敗塗地還這樣囂張跋扈,官家優待你,你真當能長久麼?他既有這野心,我成全他,比你這賣弄色相的強一百倍!霸主身側立的應當是與他相匹配的女人,你這類貨色,養在後宮褻玩就是了,捧在高位,隻怕你也坐不住!”她罵得興起,不妨皇後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剪子來,高高舉起,寒光在她手下閃爍。貴妃嚇得倒抽一口涼氣,“你要做什麼?”她卻溫婉一笑,“梁娘子怕麼?彆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可是那剪子落下來了,沒有對準她,而是紮向她自己。貴妃目瞪口呆,看著血汩汩地流出來,染紅了她的大袖衣。皇後人如一片落葉,軟軟倒在了血泊裡。她腦子裡轟然一聲炸雷,倉皇退後兩步,然後聽見殿門上有人尖叫起來,“不好了,快去回稟官家,聖人在殿中遇襲了!”消息傳到垂拱殿時,今上正與宰相們商議稅賦的事。錄景跌跌撞撞進門來,也顧不得眾臣在場了,顫著手指指向西挾方向,“陛下……皇後遇襲,不省人事。”他手裡的奏疏落下來,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麼?”錄景咽了口唾沫,畢竟是內庭的事,不好當著外人直說,遮掩道:“陛下莫問了,去了便知道。醫官們都已經趕去了,隻是陛下不在場,好多事情不敢拿主意……”他站起來,頭暈目眩。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呢,怕她受傷害,退了一萬步,讓她在西挾暫避,為什麼還會遇襲?他心裡慌得厲害,未留下半句話,匆匆忙忙提袍跑了出去。殿中另一個人也慌了手腳,錄景走得慢些,被他一把抓住了,壓聲問:“皇後眼下如何?”錄景道:“回王爺話,臣也是聽人回稟,並未親眼見到。據說是被刺傷,流了很多血,傷勢不輕。”說完做了一揖,快步追趕今上去了。如何會遇襲,又是遇了誰的襲,眼下一概不知。雲觀心裡牽掛,然而那是彆人的皇後,他沒有權力去探視。往外看,天上積起了厚厚的雲層,怕是快要下雨了。怪重元沒有保護好她,他的雙手在袖中緊緊握起,聽身後眾人嘈切議論,平了心緒轉身道:“既然禁中出了事,諸位就莫等陛下了,怕是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都散了罷。”宰執們拱手行禮,紛紛退出了垂拱殿。他也背手往外去,出了承天門,見成則在東華門上候著。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細雨,成則打傘迎上來,低聲道:“禦馬直和捧日、神衛幾位指揮都已經準備妥當,隻等郎主一聲令下了。”他點了點頭,“剛才副都知傳話進垂拱殿,皇後遇襲,今上方寸大亂,若現在發動政變,他無暇顧及,想來更有勝算。隻是不知道皇後如何,我心裡好亂……”他說著,臉色變得煞白,“我想進去看她,不知她有沒有危險。”成則道:“郎主還需按捺,若拖延了,等今上回過神來,咱們的行動必要受阻。臣算了算,諸直人數加起來約有三四千,先悄悄控製了各門禁衛,三四千人殺進大內直取福寧宮,足矣。郎主掛念皇後,若想見她,隻有取今上而代之,否則永遠沒有機會。”他轉頭看他,下了決心,頷首道:“宮中酉正下鑰,那時天色正朦朧,趕在宮門鎖閉前發動突襲,打他個措手不及。今日秘召幾位指揮商議,明日傍晚起事,免得夜長夢多。”成則躊躇滿誌地應了,回身眺望那連綿宮闕,烏蒼蒼的天幕下顯得壓抑沉重。實在沒有太多時間,誰也不知道今上什麼時候會發動致命一擊。與其在睡夢中被殺,不如轟轟烈烈大乾一場。成敗在此一舉,敗了至多是個死;若成功,便能一雪前恥,不必再苟延殘喘地活著了。那廂今上趕到西挾時,皇後還臥在血泊裡。因為剪刀紮得深,誰也不敢輕易搬動她。他進門看見這場景,心都揪成了一團。大灘的血,從那具柔弱的身體裡流淌出來,恐怕已經將她放了個半空吧!他蹲下來喚她,“皇後……”她微微有些反應,原本活蹦亂跳的人,一下子變成了這樣,他簡直想要殺人。隻是暫且顧不得那麼多,小心翼翼將她拗在臂彎裡,輕輕托起來,送到榻上去。醫官們一擁而上,處理傷口、把脈、開方子。他站在邊上茫然看著,隻覺五臟六腑都碎了,碎成了渣滓,再也拚湊不起來了。太後匆忙而至,遠遠立著觀望,蹙眉道:“這禁庭真是愈發的亂了,先是下毒,然後是刺殺,叫人怎麼辦才好?”她知道皇後不能出事,這個節骨眼上,一旦她遇到不測,非但失了興兵的把柄,還讓綏國鑽空子,好大肆宣揚他們的長公主斃命於大鉞禁庭,縛住了大鉞的手腳。翰林醫官退出來,向今上長揖,“官家稍安勿躁,臣查驗過,聖人失血雖多,總算未傷及肺,乃是不幸中之萬幸。如今氣虛血虧,刀口也深,對於女子來說縱不累及性命,卻也是消耗頗巨的苦差事。臣為聖人縫合了傷口,上藥包紮妥當,但要痊愈恐怕還需時日。聖人身嬌體貴,何時醒轉還未可知,醒後疼痛難當也是必然。床前萬不可離人,藥要按時服用,靜養三五日,多少會有好轉的。”今上得知她沒有危險,懸了半天的心才放下來。坐在她床沿守候,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氣若遊絲,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現在才想起來問經過,直起身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西挾外有班直把守,是誰傷了皇後?”金姑子上前一步,哭道:“下半晌聖人在殿中繡花,梁娘子到訪,婢子引梁娘子入內,伺候了茶點便在殿外侍立。起先聖人與梁娘子還有說有笑的,後來不知怎麼起了爭執。婢子不放心,挨在簾外偷聽,她們說得低,聽不太真,隱約聽見梁娘子罵聖人賤婢。聖人一向和善,官家是知道的,婢子怕聖人吃虧,想進去勸解兩句,結果便見梁娘子操起桌上剪子,對準聖人紮了過去……”貴妃鐵青著臉道:“你胡說,分明是聖人自戮陷害我!”她惶惶向今上哀告,“官家明鑒,臣妾唯恐聖人在西挾短了衣食才來探望,並未同聖人起什麼爭執。原本都好好的,聖人袖中藏剪子,突然便紮向自己……臣妾是無辜的,舉頭三尺有神明,臣妾不敢有半句謊話,官家要替臣妾做主。”春渥一直在照顧皇後,聽了她的話銜淚轉過身來,哭道:“梁娘子可是要撇清關係麼?我家聖人平時是什麼樣的性子,禁中人人知道。她從不與人較長短,心善也怯懦。一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人,怎麼會對自己下手,且傷口恁地深,不是恨透了,哪裡來這樣大的力道?梁娘子要官家為你做主,我家聖人誰來主持公道?她昨日才受了冤屈關進冷宮裡來,梁娘子還不願放過她,追到冷宮中羞辱她。她終是一國之母,梁娘子怎麼能這樣辱罵她?罵便罷了,還要傷她性命。終不過是嫉妒聖人聖眷隆重,要置她於死地,以泄心頭之恨。”今上直直望過去,那眼神冰冷,要將人刺穿似的。貴妃心知這回是落進了她們設好的套裡了,焦急異常,瘋了似的尖叫起來,“我沒有!要取她性命何需我動手,我這樣送上門來叫你們拿我的把柄麼?”一壁說一壁哭著跪在太後麵前,“孃孃救我,我現在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我沒有傷聖人,是被她們算計了。孃孃你可信我?你替我說說話吧,我若是那樣狠毒的人,上次皇後給我下毒的事就該計較到底。”今上咬牙道:“你無憑無據,怎敢斷言是皇後給你下毒?正因為你心裡這樣認定了,便有備而來挾私報複。讓太後救你,如何救你?皇後躺在這裡,都是假的麼?你說她自戮,說得好!”他轉頭吩咐錄景,“拿把剪子來!若貴妃能對自己下得去手,我就相信你。”她敢麼?她不敢。不是到了絕境,誰也沒有那份膽色。貴妃連哭都忘了,怔怔看著錄景遞過來的剪子,想去接,終究還是縮回了手,嚎啕大哭起來。太後兩難,是不是貴妃所為一時也分不清,但是大戰在即,孰輕孰重她心裡明白。本想替她遮掩兩句,不想皇後的乳娘又有了新說法。“官家容婢子回稟。”春渥掖手道,“梁娘子說皇後給宜聖閣下毒,婢子才想起來,梁娘子病後聖人時時掛懷,曾多次命阿茸往返贈送補品。梁娘子也常對阿茸有賞賚,一來二去,阿茸究竟受命於誰,那就說不清了。阿茸父母雙亡,曾為以後的生計憂心,若一時貪財陷害主人,這種事並非不通。如今她人已經死了,的確死無對證,婢子也不敢妄下斷言,隻想求官家還聖人一個清白。”說著哭泣不止,回頭往床上看了看,哽聲道,“她是個沒心機的人,否則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官家是她最親近的人,若連官家都不替她撐腰,那聖人實在是太可憐了。”春渥這番話,引得太後對貴妃起了疑心。皇後意欲毒殺官家,這個消息確實是從貴妃那裡傳來的。她想借此興兵是不錯,可若真是貴妃設的局,那她的品性就值得懷疑了。貴妃自然不能承認,然而眼下陷入了與皇後那天同樣的尷尬境地,她是有傲性的人,也仗著官家還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並不忙於狡辯。倒是她身邊的尚宮跪地磕頭,“娘子出身高貴,宮掖之中長大的人,絕不屑於做這樣愚蠢的事。如今遭人陷害,白璧蒙塵,請官家與太後聖裁,為娘子洗冤。”今上因皇後的傷勢嚴重,騰不出閒心來處置這件事,不管貴妃是否無辜,他眼下極端厭棄她是一定的。他狠狠盯著她,寒聲道:“禁庭醜聞,不宜向外宣揚。皇後受重傷,貴妃嫌疑重大,暫押入永巷素室令其思過,待皇後無虞再行處置。”永巷素室與皇後這西挾不同,是真正徒留四壁的地方,官家究竟有多偏心,可見一斑。貴妃搖搖晃晃立起來,外間黃門要上手押解,被她奮力格開了。她整整衣領,未再多言,昂首走了出去。太後旁觀,束手無策。皇後一直暈厥,官家也定不下心思查辦,隻有再等等了。她上前探看,的確傷得頗重,便歎息道:“年輕孩子衝動,這又是何必呢!無論如何先讓皇後靜養,這回受了苦,可憐見的。官家亦須小心自己的身體,你身上餘熱不退,不知是什麼緣故。若太過勞累了,我怕你扛不住。”今上道是,“這裡無事了,孃孃回去吧!待皇後略好些,我要將她移入柔儀殿,也好就近照顧她。”太後啟了啟唇,本欲反對,到底還是忍住了。官家正是心疼的時候,同他說什麼都是白搭。他眼裡隻有一個皇後,看看這西挾,妝點得如此愜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湧金殿呢!貴妃沒人疼沒人愛,直接送進素室,實在吃了大虧。往後還要靠她成事,切切慢待不得。長袖還需她這太後來舞,皇後依仗的是官家,貴妃身後卻是烏戎,兩下裡比較,貴妃必定是重頭。太後挽著畫帛去了,殿裡閒雜人等散開,隻剩春渥和金姑子她們照應。湯藥來去,都是今上親自喂,將到入夜時分,皇後又發起熱來,額上豆大的汗珠濕透了鬢角,人也有些迷糊,譫語連連,仍舊沒有醒轉。春渥看在眼裡,心頭都滴出血來。這孩子下手這麼狠,真不給自己留餘地。好在不傷及性命,可是這番的痛,實打實的要她自己忍受了。她想起以前,到了天熱的時候她喜歡吃蘆粟,長長的一截,叼在嘴裡煙杆似的。蘆粟的皮薄而利,一不小心就割傷了手,那時她都要哭哭啼啼窩在她懷裡的。可現在呢,經曆了一些事,被迫長大,踏著血路前行,這就是禁中女人的悲哀。怨來怨去,還是怨恨雲觀,要不是他,穠華不會參與進來。她在建安明明有富足的生活,長得又是這樣一副標致容貌,就算不當皇後,也可以有很美滿的婚姻。如今全毀了,她必須靠自己掙紮求生,否則隻能被人屠戮。今上守著她,半步也不相離。他沒有試過照顧彆人,乾什麼都遲緩而謹慎。絞了手巾輕輕給她拭汗,擦著擦著垂下頭,姿勢痛苦至極。春渥看得傷心,上前道:“官家歇息片刻罷,讓婢子來。”他搖了搖頭,“你們都出去,我一個人可以。”春渥無奈,帶著金姑子她們都退到簷下去了。外麵雨勢漸密,透過燈籠的光看,紛紛揚揚牛毛一樣,偶爾被風吹進來,冷梭梭拂在臉上,叫人打顫。秦讓撐著傘從宮門上進來,對攏袖而立的錄景招了招手。錄景縮著脖子過去,他湊到他耳邊嘀咕兩句,錄景點點頭,快步入了正殿,站在簾外回稟:“官家,禦龍直有消息傳進來,時候定下了,在明日酉正。”今上抬頭看了他一眼,“真會挑時候。大開宣德門,放他們進來。皇後眼下這樣,我沒有興致同他玩。命殿前、步軍二司會同東西五班拿人,在前朝解決,彆漫延進內庭來。束手就擒者押到外麵絞殺,凡有反抗者立時正法,就這麼辦。”反正參與者一個不留,不管最後是不是投降。錄景揖手道是,複退出去傳令了。他低頭看她,不知什麼時候她睜開了眼睛,輕輕叫了聲官家。他嗯了聲,“你醒了?”仿佛她隻是睡著,時候到了,該起床一樣。可是鼻子有些發酸,他匆促轉過頭去,“我給你找點吃的。”她說不要,“彆走。”他隻得留下來,心頭翻湧起無數的感覺,一瞬把人生的頹敗和淒苦都嘗遍了。他緊緊抓著她的手,用力抵在額頭上,嗓音悲涼,“是我對不起你。”她喘了兩口氣,說話很吃力,眼神也有些渙散,抓著他的衣袖問:“雲觀攻進來了麼?”“沒有,明天酉時。”他摸摸她的臉,“痛麼?”她心裡五味雜陳,哭起來,氣哽不止。越哭傷口越痛,到最後嘴唇都褪了血色,他看得心驚,忙安撫道:“彆哭,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官家……”她抽泣著啞聲喚他,“你不要離開我,一直陪著我。”他把臉貼在她臉上,“我陪著你,哪裡都不去。”她的手指冰涼,想用力回握他,可惜提不起勁來。轉頭看外麵,“貴妃呢?”“關進永巷了。”他眼裡有說不儘的恨意,陰狠道,“若不是顧忌她的身份,我即刻便處死她。你暫且不要想那麼多,先將傷養好,我自然給你個滿意的答複。”她心裡其實很覺得愧疚,他是真心待她的,她在這件事上欺騙了他,她也不願意這樣。可是大戰就在眼前,她若再溫吞過日子,很快便會被廢,被真正囚禁,甚至死在她們手裡。當初她封後掌鳳印,應該也是出於政治考慮。此一時彼一時,發起戰爭的時候貴妃有了用武之地,官家要安撫或是借助烏戎,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許她的?隻有這頂鳳冠。她不知道自己這場賭注押得對不對,她沒有把握,唯有儘力一試。可是她心裡那麼難過,她讓他相信她,轉身又利用他,實在不配得到他的愛。“得意……”她喃喃叫他,“我對不起你。”他蹙眉替她擦了眼淚,“是我沒有護你周全。”他躺下來,她不能移動,他努力貼近些,讓她靠在他的肩頭。不時撫撫她,說:“皇後,你還活著就好……明日有一場決鬥,雲觀拿住後恐怕要處死,你怎麼看呢?”她閉上眼睛,傷口痛得厲害,但是十三歲前在中瓦子的記憶卻變得異常清晰。她還記得雲觀分花拂柳而來的場景,公子無雙,如珠如玉。她艱難地喘了口氣,“一定要死麼?”他說是,“政敵越少,我的江山就越穩固。也許你覺得殘酷,但這就是現實。我不殺他,他便會殺我,皇後如今也經曆了許多事,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了。”是的,她明白,也正嘗試著這麼做。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可以依靠自己的實力,她能利用的隻有他的感情。她覺得自己可氣可悲,心裡堵憋,含淚看著他說:“官家,你親親我吧!”她有時候孩子氣,這樣撒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能他以為她是在邀寵,其實她隻是想從他身上獲得溫暖。她額上又起了汗,他察覺了,忙支起身替她擦拭。她勉強看他,眼淚湧出來,“好痛。”他顯出挫敗的神情,她痛,他比她更痛千百倍。可惜他不能代替她,隻有不停地親吻她,“熬過今晚,明天就會好的。”日日寄希望於明天,明天來了,依舊不知道會演變成什麼樣。窗外秋雨綿綿,打在窗欞上,像孩子揚起了一把沙,颯颯作響。他原本要移她到柔儀殿的,可是想起雲觀傍晚的計劃,還是決定延後一天,等局勢穩定下來再說。早五更,他起身要去視朝,穠華痛了整夜,睡得極淺,他一有動靜便醒過來了。沒法替他更衣,臥在床上怔怔看著他。他自己係蔽膝,回過頭望了她一眼,溫聲道:“接著睡,好好養息。今日當如常,免得惹他懷疑。我散了朝就過來陪你,不會很久的,一個時辰就回來。”她點點頭,眼裡滿是眷戀,“你自己要小心。”他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可不知怎麼,他突然晃了晃,慌忙撐住了月牙桌,才不至於跌倒。她看見他臉色變得很難看,心裡焦急不已,一麵喚人,一麵掙紮著要下床。他緩過勁來,匆匆過去安撫,“我不要緊,就是頭有些暈,現在已經好了。你不能動,小心傷口崩開,又要吃一回苦。”她勉力抬手摸他的額頭,帶著哭腔道:“怎麼還在發燒?官家你怎麼了?”他也說不清,並不是傷風受寒,低燒卻一直不退,時間長了,人有點恍恍惚惚的。比如一陣暈眩飛快過去,四肢便有千斤重。不過隻是一瞬,過去了就沒事了。他怕她擔心,笑道:“大概是太累了,這陣子事情多,我精神有些不濟。等這件事過去了休息幾天,我們上艮嶽去,住上半個月再回來,可好?”她嗯了聲,淒惶的一雙大眼睛看著,低聲道:“你要好好的,否則我躺著也不安心。”他垂手撫撫她的臉,錄景伺候他戴上通天冠,便被簇擁著出去了。她仰在那裡目送他,心裡總覺得七上八下。春渥進來換香,微微開啟了一點窗戶,回身問她可冷,她搖搖頭,“還在下雨麼?”佛哥端藥過來,應道:“在下小雨,淅淅瀝瀝的。聖人先吃點東西墊一墊,等藥涼了再用。”她們小心將她托起來,兩個大靠墊墊在她身後,春渥問:“眼下還疼得厲害麼?”她臉上恢複了點血色,說好多了,“就是喘得急了有些痛,沒什麼大礙。貴妃那裡有消息麼?”佛哥道:“關進了永巷,不過有太後護著,吃住都不像受過的。”她歎了口氣,知道必定是這個結果。眼下雲觀又湊熱鬨起事,官家更是分身乏術了。再說貴妃的身份畢竟在那裡擺著,以前她沒有太在意,以為太後和善,並不那麼複雜,其實不是。想來她坐上今天這個位置,也是一路披荊斬棘過來的。她有更遠大的抱負,小小一個鉞國滿足不了她,她期待更廣闊的天地。她說罷了,“這個且不去管他,我得先從西挾出去,如今困住了,什麼都做不了。”說著萎靡下來,哀聲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我變壞了?像雲觀一樣不擇手段……”“聖人彆想那麼多,環境使然,人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想法活著。有時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那些不得受寵的娘子隻怕都有禍心呢,何況是貴妃!那天福寧宮裡驗毒,她來得那樣巧,呼喝著要人拿銀針來,誰知道是不是她串通了太後,趁人不備往盅裡投毒,再驗取了來陷害你。”春渥發現自己臆測起來也沒邊,尷尬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做下了就不要後悔,否則這份苦就白受了。”佛哥點頭附和,“好在官家不幸後宮,否則隻怕更凶險。”她們喂她喝湯,她進了兩口便搖頭說不要了。待服了藥重又睡下,迷迷糊糊想起雲觀,想起他以前教她畫畫,給她做草編的螞蚱。如今他和今上爭權奪勢,恐怕到最後連性命都要丟了。他一定不知道官家已經得知他行動的全部計劃了,今晚上會自投羅網吧!她什麼都做不了,原本對他有感情的,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將她逼進絕望的境地,她再好的脾氣也會怨恨他。她和官家在這個事件上的立場一致,矛盾早一些激化,然後必定有一個人的人生要就此結束,雲觀曾經那麼好……可惜了。她又昏沉沉睡去,睡夢裡隱約聽見官家說話,從容不迫地排兵布陣。他為王時就執掌整個大鉞的軍務,對於這種圍城剿滅的事頗有心得。戍守一切如常,他隻需看著雲觀一步一步走進來,“悄悄將朝中要員帶來觀戰,既是殺雞儆猴,明日朝會上也用不著我多費唇舌了。寧王謀反,當賜死。捉住了先拘起來,畢竟他是先帝血脈,眾目睽睽下斬殺,顯得我這做兄長的不仁義。”她心頭生涼,艱難地側過身。幾位指揮領了命,鎧甲上貼片與鉚釘相擊的的聲音漸漸遠去了,他進來探望她,在她床前坐了下來。“你晚間可會親自去?”他嗯了聲,“事關重大,我若不在,怕平地起波瀾。”她說:“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剛才來的殿前司和步軍司的指揮麼?可都靠得住?萬一早被雲觀買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她如今也懂得處處用心,他欣慰於看到她的成長,隻是成長得過於快,又讓人有種不舍的感覺。他抿唇一笑,“你放心,這些人是我的親兵,從我十六歲起就跟著我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手上,不敢造次的。”她點了點頭,“如此甚好。”春渥托著托盤進門,趨身道:“官家,聖人該換藥了。”他伸手接了過來,瓶瓶罐罐一樣一樣鋪排好,略猶豫了下,去解她身側的衣結。昨天她身上沾了血汙,當時不能多觸動,今早才換了件桃紅的寢衣。為了方便換藥,連抹胸都未穿,年輕的女孩子,胸型美好,即便躺著,也高高聳立。他心頭驟跳,故作深沉,不緊不慢打開她的交領,可是衣下的景象不由讓他血脈噴張。暴露在他眼前,實在很難為情。她抬手掩住了,低聲嗔道:“官家眼睛不老實!”他聽了咳嗽一聲,含糊說沒有,隨手拿個藥瓶過來。銀匙探進去舀了一勺藥,待要敷上去,忽然發現包紮的棉紗布還未拆,不得不將銀匙重新塞了回去。他微微彆開臉,“你忍著點,恐怕傷口上的血同紗布粘連在一起,揭開會有些痛。”她緊緊揪住了身下錦被,看樣子視死如歸。他放輕了手腳去揭,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再用藥酒擦拭,那傷處逐漸顯露出來,她是細嫩至極的皮膚,這樣血肉模糊的一個刀口,看著觸目驚心。他凝視有頃,不知為什麼蹙起眉頭,眉間有種探究的神氣。穠華畢竟心虛,問官家怎麼了,他回了神,忙道沒什麼。小心翼翼上好藥,取新紗布,替她纏裹了起來。他坐著,撫膝道:“我看你精神好些了,痛得沒有那麼厲害了吧?”她委屈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是好些了,畢竟是剪子,換了匕首,大概要去掉半條命。”他捋捋她的發,在她額上吻了下,“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休息吧,我那裡還有些瑣事要料理,去去再來。”他為她掖好被子,負手出得殿來,錄景在簷下鵠立,見了他即刻迎上前。他慢慢往外踱,走了幾步問:“那把行凶的剪子是什麼樣的?”錄景嗬腰道:“普通的銀剪,四寸來長,刀尖和把手各半。”“寬呢?”錄景豎起兩根手指比了比,“也就半分。”也就半分……皇後胸前的傷口的確隻有半分。他突然回身,空手作勢向錄景胸前襲去。皇後的身高與貴妃差不多,那麼……錄景嚇了一跳,不敢抵擋,直挺挺站著,戰戰兢兢道:“官家怎麼了?”他沉了嘴角,眼中暮靄漸起,悵然收回手,緩步往福寧宮去了。穠華歇了一天,到酉正前後心裡著急,勉強坐了起來。側耳聽外間動靜,唯聞幾聲鳥鳴,問春渥,“還有多久宮門下鑰?”春渥回身看蓮花漏,“再過一炷香時候便差不多了。”見她掙紮下地,忙上去阻止,“這是做什麼?身上還沒好,下地來可是不要命了?男人的事聖人不要參與,如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雲觀死活再不與你相乾了。”話雖這麼說,沒有個結果,她心裡總歸不寧。出不得西挾,便挨在門上聽,天色慢慢暗下來,她向東眺望,宮牆高,什麼都看不見。細雨紛飛,真是個惱人的傍晚。她壓著傷口倚門而立,不時回望漏箭,終於指向酉正了,仿佛聽見風裡夾帶了瀟瀟的嗚咽。天地間混沌一色,她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有震蕩的動靜,腳下隱隱感覺得到。前朝方向燃起了火把,是成千上萬的火把,才能將半邊宮闕都照亮了。她心裡緊緊攥起來,春渥上前扶她,她忍不住落淚,“娘,剛才我希望他不要來的,可他還是來了。兜兜轉轉一大圈,最後依舊無力回天,倒不如在外流浪,至少能活命。”春渥看著那叢烈烈的火光,歎息道:“人有執念,索性沒有擁有過,也就不會計較得失了。他以前是這個國家的太子,他應該坐在紫宸殿號令天下的,誰知道命運弄人,最後登極的不是他。權力的鬥爭從古到今就沒有停息過,這回是讓你親眼見證了,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往外看,戾氣衝天。呼喊和刀劍交錯混雜,描繪出一場血腥的戰役。她用力扣住門框,不知過了多久,那股聲浪漸次平息下來,時照從宮門上快步進來,打了個拱道:“回稟聖人,謀反的班直如數清剿了。寧王欲自儘,被禦龍直指揮奪了劍,眼下押往東宮了。”東宮是他以前的寢宮,自他失蹤後一直空關。今上將他送回去,多少有點善始善終的意思罷。她熬得一身汗,塵埃落定,心裡卻泛起巨大的悲涼。蹣跚著往殿內去,喃喃道:“結束了……這下子安生了。”如今想想,多大的怨恨都淡了。雲觀是命運不濟,恰好十年前大鉞國力不如大綏、恰好崇帝有嫡長為質子的苛刻條件、恰好先帝體弱,大權握在官家手上……他回來麵對的一切都是空的,無處可去,必須在禁中麵對這樣一個功高震主的兄弟。一連串的巧合注定了他的悲劇,即使卷土重來依舊沒有勝算,反而跌得更狠。她躺回床上,腦子裡亂得厲害。以前的種種重新翻出來,一幀一幀在眼前掠過。今上隔了很久方出現,怕把殺戮後的死亡氣息帶進西挾,在福寧殿梳洗過了才來。進門未說話,脫下燕服上床,在她邊上躺了下來。她說:“雲觀被送進東宮了,官家打算怎麼處置他?”他閉上眼,抬手蓋住了前額,“刀子、麻繩、毒酒,任選一樣。”她幽幽歎了口氣,看他臉色頹敗,撫摩他的心口問:“累了麼?”他忽然睜開眼,翻身撐在她上方,耽耽望著她道:“他想見你,是臨終最後一個要求。”穠華心頭一悸,“想見我……見我做什麼呢,還嫌害我不夠麼?”她隻是不好說出口,雖然將福寧宮下毒的事栽贓給貴妃,其實她心裡知道,崔竹筳那天也說過,毒是雲觀唆使阿茸下的。她今天身在西挾,完全是拜他所賜。“那你究竟去不去見他?”她靜靜看他,“我聽你的。”他的眼神起先生冷,到底軟化了,低頭吻吻她的唇,然後挪下去,落在她脖子上。有些酥麻脹痛,她咕噥了聲,“你乾什麼?”他不語,啃過了一邊再啃另一邊,然後心滿意足地欣賞一番,重新仰回了引枕上,“去吧,最後一次了,叫他死得瞑目。”她在脖子上抹了兩下,腹誹他幼稚的毛病又發作了,這麼乾和孩子劃地為王有什麼區彆!可是去見雲觀,她不知道該以怎樣一種態度,就算再狠的心,恐怕也難免傷情。她猶豫了再三,最終還是去了。東宮她是第二次來,上回正逢他的祭日,她在殿裡痛哭流涕。這回的心情更勝上次,她看見官家派來行刑的黃門就在外麵候著,大約到了時候就要送他上路的吧!身上的傷經過兩天休養已經好多了,至少能走動,不去觸碰它,痛得不那麼鑽心。她在院裡看那棵花樹,樹下仍舊垂掛著秋千,被風一吹,前後輕輕擺動。他沒有囚禁在殿裡,可以走出來。她抬眼一顧,他站在簷下,穿著隆重的親王冠服,長身玉立,俊秀英特。提袍下台階來,嘴角含著笑,目光溫暖地流淌過她的臉,“我以為你不會來。”到了如今,他反倒有種超脫的姿態,不再是急躁的,似乎又回到當初在建安時的樣子,從容疏闊,眉眼間有安貧樂道的豁達。他越是歸真,她越是覺得難過,先前的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他仍舊是疼愛她的雲觀哥哥。她眼裡含著淚,臉上隨他微笑,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什麼都不貼切。他見她語窒,更加擴大了笑容,“臨彆的話,確實不怎麼好說。我想見你,是因為聽說你遇刺,心裡放不下。昨日倉促起事,也是希望能攻進大內,儘早見到你。如今你無恙,我就放心了。”她搖搖頭,“你不應該這麼做,我從來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可惜你不聽我的勸。”他停頓了很久才道:“因為不甘心,總要試一次。今日請你來,隻是想同你說句話。”他低頭踢足前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到破敗的花壇邊上,倒在一顆枯草底下。他茫然看著,緩緩說,“十五那日,我劫你到郊外,中途放下你,我心裡的痛,你不會明白。我在想,如果那天帶你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也許明年我們會有一個孩子,過上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抬起手,怕冒犯了她,動作放得很慢很慢,捋了捋她的頭發,平靜笑道,“我隻想告訴你,其實那天我並未走遠。我把馬放了,讓它吸引班直的注意,我就在離那個土坡不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你。我承認自己利用你,我本想忍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以後儘量補償你,但是來不及了。”她站在日光下,天放了晴,秋日的太陽失了力道,照在身上也不見暖和。但是光線很好,照亮她的麵容,還有娉婷的身姿。他的目光掠過她頸間,又是一笑,“他能善待你,我也就沒有什麼牽掛了。但是你要聽我一句話,愛情在江山麵前不堪一擊。如果他選擇放棄你,不要留戀,一定要走。你身後沒有依仗,莫做彆人刀俎上的魚肉,可記住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穠華掩口而泣,透過眼淚看他的臉,實在太年輕,他才二十歲。她心裡終歸不舍,可是怎麼辦呢,若去求官家,他能不能免他一死?她想同他說,然而他已經下決心到此為止了,含笑說:“回去吧,我該走了。”他接過黃門手上的托盤,姿態優雅地上了階陛。她隻覺恐懼,眼睜睜看著他死麼?她驚惶叫了聲雲觀,他回過身來抬手一揮,廣袖飄拂,然後入殿內,緩緩關上了直欞門。她哭得躬下腰,泣不成聲。春渥和金姑子忙上前攙她,“聖人已經儘了心,各人有各人的命。讓雲觀公子安心去吧,莫叫他掛念。”一麵說,一麵匆匆把她攙出了東宮的腰門。她心裡難過極了,邁不開步子,隻得停在宮牆下調息。遠遠看見一個內侍壓著襆頭飛快地奔來,到她麵前叉手一揖,慌張道:“回稟聖人,錄都知傳話出來,說官家染病,適才暈厥於文德殿。情勢萬分危急,聖人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