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兜兜轉轉一大圈 最後依舊無力回天(1 / 1)

禁庭 尤四姐 7660 字 2天前

貴妃故作驚訝地啊了聲,“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樣的毒,竟這麼厲害!”一屋子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惶駭地對視,不明就裡。錄景咚地跪在地上,膝行幾步上前,“臣先前明明查驗過的……還等了一盞茶時候,並未見異常……”說著頓住了,額上冷汗淋漓而下。窒了很久,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下場,終於麵如死灰,深深頓首下去,“臣死罪!”太後氣得臉色都變了,恨道:“起先是宜聖閣,這下子更好,毒竟下到福寧宮來了!既然驗過,為什麼銀針會變黑?毒從天上來麼?你是福寧宮總管事,你給老身說出個道理來!”錄景嘴上囁嚅,哪裡能說出什麼來。貴妃轉頭看了阿茸一眼,對太後道:“孃孃彆忘了,錄都知查驗是在殿門上。從前殿到後殿幾十步,這段距離,足夠讓有準備的人動手腳了。”貴妃這番話果然挑起了太後的怒火,太後耽耽盯著穠華,厲聲質問道:“皇後可看見了?送來的羹裡有毒,你對這一切作何解釋?好在我來得及時,若晚了一步,恐怕要替官家收屍了。你一直在官家左右,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穠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讓她解釋,連她自己都摸不清首尾,如何解釋?她驚慌失措地回身望今上,“官家……臣妾是冤枉的。”太後冷笑一聲道:“你是冤枉的?不是你指使,你身邊的人有這樣大的膽子?官家哪裡虧待了你,你要這麼害他?”揚聲喚人,外麵湧進十餘個內侍來。她指著地上的阿茸道,“叉起來!說,是不是皇後授意,讓你這麼做的?”阿茸麵色慘白,隻是搖頭,“婢子沒有下的毒……婢子不知道……”“嘴硬!”太後咬牙道,“不說我便奈何不得你麼?給我掌嘴,狠狠地打!”內侍卷起袖子,一掌下去便打得阿茸頰上墳起老高。穠華看得心都縮起來,顫聲道:“不要打她,還未問明為什麼要打?”轉身哭道,“官家……官家,你不相信我麼?你怎麼能不相信我?我對你的心你不知道麼?”他臉上森然,定定望著她,啞聲道:“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了。皇後,自那日起我便沒有懷疑過你,可是今天的事怎麼解釋?我給過你機會,你我夫妻有話不必諱言。對我來說,麵對這樣的現實,殘酷程度不亞於淩遲。可是……你回來,回到我身邊,是出於真心麼?”穠華瞠大眼睛,簡直難以置信。明白了,他大約覺得她和雲觀合起夥來使了一出苦肉計,就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已經放棄原來的感情,真心實意接受他了。她簡直百口莫辯,她以為他會懂的,可如今看來不是。他曾經離鬼門關一步之遙,換做任何人都會後怕,會憤怒。所以他不能原諒,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她失望透頂,她是拿真心待他的,終究遇見了溝坎,人的第一反應是保護自己。她含淚望著他,“我該同你說的話都說了,你若信不過我,不是對我的懷疑,是對你愛情的懷疑。”喉頭有滾動的腥甜,他不敢說話,怕一張嘴便會噴出血來。身邊的謀臣曾勸他留心皇後,他根本沒將這話聽進去。他覺得自己了解她,她是這世上最單純剔透的人。她藏不住心事,愛和恨同樣分明。可是他錯了,之前種種都是做給他看的。不與雲觀反目,怎麼能博取他的同情和信任?她是甘願被劫持的,雲觀脫身後卻要帶走她,然後在半道上扔下他,繞這麼一個圈子,是為了賭一把,賭他割舍不下她。為什麼雲觀次日便還朝?因為今上若是死了,必須有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第一時間站出來主持大局……好個算盤,皇後肩負的責任重大。做他的皇後委屈了她,她還是願意同青梅竹馬在一起,她不要他。“我的愛情……是個笑話。”他控製不住嗓音,有些哽咽扭曲。可是即便再落魄,也不能在外人麵前顏麵儘失。他調過視線寒聲吩咐,“這裡沒有貴妃什麼事了,你回宜聖閣去吧。”貴妃甚覺遺憾,這麼一出好戲,錯過了真是可惜。他到底還是護著皇後的,不過無妨,就算他念舊情不處置,還有太後。若小看了太後,那才是天大的錯誤呢!她斂裙應個是,再看皇後一眼,卻行退了出去。內侍掌刑已經停下了,阿茸被打得兩腮青紫。穠華心裡牽痛,然而自身難保,生與死都捏在彆人手上,隻有聽天由命了。太後端坐在圈椅裡,尖聲對阿茸道:“還不說麼?我知道你隻是個婢女,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若受人指使,說出來,你是從犯,或者還能撿回一條命。”阿茸披散著頭發狼狽不堪,抬起頭看穠華,眼裡蓄滿了淚。緩緩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太後要我招供什麼?”太後狠狠瞪著她,“從殿門到內寢六丈路,這段路上無人侍立。你把羹端來,先由尚食嘗了,再交由錄景查驗。過了前麵兩道,後麵就安全了。你入寢殿的途中袖裡藏毒,趁人不備灑進羹中,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曾想最後又遇一道,導致功敗垂成,我說得對不對?”言罷對穠華道,“皇後無需再隱瞞了,皇後與寧王的私情,莫以為彆人不知道。你們在綏國便惺惺相惜,你入禁庭,就是為了謀害官家,助他複位,我猜得可對?”穠華腦子裡嗡聲作響,自己的一切都在彆人掌握中,他們不聲不響,都是有意任事態發展。可是她何其無辜,她一直被蒙在鼓裡,雲觀未死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哪裡是為了助他謀取天下!她心頭生涼,扶著桌麵才勉強站住。看太後,再看官家,喃喃道:“太後何故無端猜測我?我若早知道,必定不會參與進來。”“是麼?”太後哂笑道,“寧王劫走了你,為什麼又放你回來?你們做的一出好戲,真叫人不忍打斷。如果再耐心些,等上一年半載,或許就成事了。可惜太急進,因為怕官家隨時會發難,到時候來不及出手,便合謀先發製人。”一壁說,一壁搖頭歎息,“皇後啊皇後,你真真不知道好歹。官家待你一片赤誠,你何苦放棄到手的好日子,跟人站在刀鋒上拚命呢!”他們隻管往她頭上栽贓,穠華起先發懵,後來似乎悟出些緣故來了,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犧牲一個皇後扳倒寧王,其實是宗合算的買賣,臣妾說得對麼?”她看得穿,也可以不管太後怎麼誣陷她,然而今上的態度令她心寒。她淒然道,“官家也是這樣看我麼?你若要我死,不必廢這番手腳。就像你說的,在郊外一劍殺了我,便可以大張旗鼓捕殺雲觀,為什麼還要給我希望?你這麼做傷人心,你知道麼?”太後不等今上接口,憤然道:“巧言令色!官家病中,險些把命斷送在你手裡,你還有臉來指責他?”轉身對錄景道,“皇後不肯認罪不要緊,去把殿前司趙嚴傳來,命他率禦龍直捉拿寧王,有他們在綏國時的交情為證,皇後所作所為都與寧王脫不了乾係。”錄景待要領命,卻聽阿茸高聲說不。她哀哀看了皇後一眼,掙出鉗製,伏在太後麵前泥首道:“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聖人毫不知情,太後要拿便拿婢子,千萬不要難為聖人。”太後掖著兩手垂眼打量她,“彆為了保全你主子,胡亂頂罪。你一個小小的宮婢,如何與官家有深仇大恨,膽敢弑君?”阿茸在地上簌簌抖成一團,扣著磚縫道:“婢子是奉命行事,婢子離開綏國前,曾得郭太後召見。郭太後許婢子重金,命我伺機毒殺官家。聖人心思單純,郭太後有意繞開了她,隻吩咐婢子一人。今日綏使到訪,婢子覺得時機成熟了,便決意動手,不曾想棋差一著……天意如此,無話可說,隻求速死。”她的這些話令穠華驚訝,她實在難以置信,也無法將她和郭太後聯係到一起。這算是在求情麼?分明是在挑起另一場更大的災難。她茫然趨身問:“阿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最意想不到的危險在身邊,她將她和春渥視作親人,她跟了她九年,若是金姑子和佛哥倒罷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看似毫無心機的大孩子。她心裡刀絞似的,按著胸口跌坐下來,恍惚感覺走上了末路,隻怕再也沒有安寧日子了。她被最信任的人推進深淵,就算僥幸能活,剩下的也隻是無儘的痛苦。太後卻麵有喜色,回身道:“官家可聽見,是綏國郭太後派她來的。”今上燒得暈眩,但心裡清楚,這個毒必定是雲觀的手筆,若不拿綏國做擋箭牌,雲觀必死無疑。果然好主子,調理出來個好奴婢,主仆齊心,雲觀何其有幸!太後呢,其實她世事洞明,情願將錯就錯,自有她的道理。他望向皇後,她失神癱坐在那裡,看不清她的表情裡究竟蘊含了些什麼。他隻品咂到一種無儘的苦楚,他這樣愛她,甚至最後關頭還想替她遮掩,可惜在她眼裡都不算什麼。之前的恩愛都是假的,終究是彆人的愛情,他在邊上旁觀,躍躍欲試,試圖接手,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為了雲觀將綏國拉下水,不管阿茸怎樣大包大攬,她的前途算是毀了,毀了……他喘了兩口氣,艱難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暫且不宜聲張,此事關係重大,不能僅憑一個宮人的證詞就做論斷。”太後道好,吩咐錄景,“將皇後宮內的人都拘起來,尤其是她親近的,那個乳娘,還有兩個女官,務必要嚴加審問。殿前司來人了麼?把這個下毒的押入大牢,至於皇後……湧金殿是不能呆了,送進西挾,聽候發落。”所謂的西挾是禁中的冷宮,但凡有犯錯失寵的後妃,都會被關進那地方。那裡可沒有錦衣玉食、高床軟枕,幾乎半廢棄的宮苑清冷孤淒,大約隻有送飯的時候能看見個把人吧!皇後似乎認了命,被帶走時沒有再出言央求。太後輕輕籲了口氣,回身到今上床前,安然道:“這是個好時機,可以借此鏟除寧王,亦有了起兵的借口。貴妃那裡,官家還需善待。畢竟三國鼎立,拉攏了烏戎,莫叫綏國和烏戎結盟,對我大鉞才有利。按捺些時日,待打下綏後,再吞並烏戎不遲。”他心裡亂得厲害,兩眼癡癡看著屏風,她的身影消失了,他人便昏沉下去,“孃孃回寶慈宮罷,一切容後再議。”太後蹙眉看他,“官家是打算為個女人一蹶不振麼?上次七夕遇襲,原可以借機發作的,因你還有牽掛,白白錯過了,這次再不把握機會,更待何時?”說著悵然搖頭,“隻怪你爹爹那時簽的君子協議,自己不長進就罷了,還掣住了子孫的手腳。為君者不想一統天下,當個什麼皇帝?你莫非隻願守著你的小國偏安一隅?撫治四海、萬國來朝,難道不是你的願望麼?官家當警醒,今日你懈怠了,明日彆人的刀便架在你脖子上,到那時再懊惱,就悔之晚矣了。”他靜靜聽她說了那麼多,突然道:“孃孃在先帝時期封貴妃,孃孃同爹爹相愛麼?”太後愣了下,“愛情在帝王家算個什麼!”他慢慢點頭,“我記得那時爹爹獨寵雲觀的母親,帝後恩愛,一時被傳為佳話。孃孃沒有愛過,所以不懂其中的滋味。”太後起先有些失神,被他戳中了痛處,驀然變了臉色,“官家可是病糊塗了?你是一國之君,竟談起愛不愛來!你懂愛,懂得又有什麼用,她愛的不是你,你這片心空扔進了溝渠裡,不值錢。你瞧見那個下毒的宮人了麼?大眼無神,一看就不是個精明的人,若不是皇後授意,她有這個膽子麼?你彆再替她開脫了,其實你心裡早就知道,隻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皇後去而複返,分明是他們做下的套。還有……”說著略一頓,臉上有些尷尬,“你與她這樣恩愛,她可將身子交付你?”今上怔了下,“孃孃怎麼問起這個來?大婚第二天……”“那快綢帕做了假,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瞥了他一眼,“你樣樣仔細,這上頭沒經驗,圓房哪裡那麼多的血,不過幾滴就是了。送來紅通通一大片,孃孃是過來人,難道還被你們糊弄了?”她黯然看著兒子,心裡實在有些難過,“得意啊,一個女人若真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不會藏著掖著不給你。隻有做了真夫妻,願意為你生兒育女了,這個女人才真正靠得住。我如今懷疑她可是和寧王行了苟且之事,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念著他。”他的頭又劇烈地痛起來,太後越說他腦子越亂。除卻十五那晚她睡著了,其實前一次她是甘願的,隻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經驗,白白浪費了,這件事不該怪她。若說她和雲觀苟且,他知道不會,她手臂上的宮砂一直都在,她的清白不容置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要讓阿茸做羹?為什麼阿茸會往盅裡下毒?他眼下病得昏沉,一時千頭萬緒,什麼都想不明白。她被帶到西挾去了,他心裡不舍,又覺得她可恨,昏昏沉沉將死一般。太後再與他說話他也不應了,沉寂下去,沒了聲息。“官家可有防備?恐怕寧王知道她們動手,會有行動也未可知。”他擰緊了眉頭背過身去,之前自然早有準備的。雲觀也沒那麼蠢,內城的禁軍他攻克不了,反正身在其位,若他真被毒死了,也不怕大位旁落。太後等了半日不見他應答,無可奈何地去了。他睨眼望窗外,前殿的琉璃瓦殿頂上落滿了銀輝,他探手把帳子扯了下來,阻擋住視線,心底無邊晦暗。汴梁一片月,照著福寧宮,也照著西挾。穠華被推進黑洞洞的正殿,踉蹌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磚微涼,她身上是隆重的禮衣,襯著這殿裡簡陋的擺設,有種繁華成灰的淒涼。他們連一支蠟燭都沒有給她,她突然嘗到了從天上跌進地獄的滋味,心裡驚惶,環顧四周,寂靜的夜,森森的殿宇,她身邊沒有人陪伴,她們都被關押起來了,誰也救不了她。她害怕黑,也害怕一個人,想起十五那晚被丟棄在野外,也是這樣的感覺。不願意在黑暗的包裹下枯萎,背靠殿門坐在那片狹長的光帶裡,即便沒有溫度,也有種悲涼的熱鬨。她低頭看月色中的手,青灰的,死屍一樣,心裡大大地恐懼起來。惦記春渥和阿茸,想念以前在中瓦子的日子,可惜都回不去了。忍不住失聲嗚咽,哀鳴在空蕩蕩的殿裡徘徊,大得令人心驚。她咬住唇不敢出聲,眼裡凝聚了厚厚的水殼,一眨眼便大片破碎。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屈起腿,把臉偎在膝蓋上。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原來她一直無依,寂寞的時候,隻有自己給自己溫暖。夜深了,到了子時,王府中隻點一盞油蠟,燭火如豆,燈下坐著的人一臉肅穆。門吱呀開啟了一條縫,成則側身閃了進來。他抬頭看他,有些急切,“怎麼樣?”成則搖了搖頭,“阿茸投入大獄,皇後被關進西挾了。原本今日天時地利,綏國使節到訪,今上身體又抱恙,隻要不出意外,應當是能成功的。可惜太後和貴妃中途摻了一腳,竟被她們識破了。”他靠向椅背,表情失望,“王太後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人,她會出現,必定是哪裡走漏了風聲,讓她得到消息了。”成則凝眉道:“這事在皇後入禁中前就有了謀劃的,郎主現身汴梁後,我們的人從未和阿茸有過接觸,就算今上日夜盯著慶寧宮,也不會發現端倪,怎麼就走漏了風聲呢!眼下臣擔心的是事情敗露了,阿茸要是經不住拷打將郎主供出來,那郎主的處境便危險了。需火速派人潛入軍頭司大牢將阿茸滅口,以保郎主無虞。”他抬了抬手說不必,“阿茸對我忠心,這點不用懷疑。現在派人去,那邊早就布下了網,等著甕中之鱉呢。不用你們動手,她會自行了斷的。”他慢慢垂下頭,心裡應當也不好過吧!成則知道他和阿茸的淵源,阿茸自小便對他既愛且敬。她的感情是隨皇後一起成長的,她伴在皇後身邊,與郎主相處的機會也多,便對郎主便產生一種高於愛情,類似信仰的複雜情愫來。出身底層的人,身上執拗的忠誠比皇後更堅定,所以東宮那次的暗殺之後他們逃出大鉞,與阿茸依舊有聯係。認真說郎主活著的消息,其實隻隱瞞了皇後同她的乳娘,阿茸,甚至是崔竹筳,他們都知道。成則覷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郎主可是在憂心皇後?西挾離天章閣不遠,崔先生應當會想辦法的。”他歎了口氣,“拉攏班直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成則道:“天助郎主,禦馬直新近升任的副指揮使,是太子少保李從政的兒子。郎主回鉞時,恰逢少保染病辭官,那場浩劫便未漫延到少保身上。如今他的兒子入了班直,通過少保便可將禦馬直收歸旗下。”他看了他一眼,“過去了這麼多年,太子少保可還靠得住?茲事體大,若有閃失,便功虧一簣了。”“臣那日喬裝探訪李從政,他聽聞是郎主差人前往,當即便命家人焚香,麵南長跪叩首,可見依舊是忠心耿耿的。朝中一部分官員對今上頗多微詞,李從政摯友,右諫議大夫何信方便是其中一員。臣也經過了多方考量才同少保提起,少保並未猶豫,直言願助郎主一臂之力。”雲觀點了點頭,“如此甚好。我眼下隻盼快些起事,穠華一天不出西挾,我心裡一天不得安寧。她自小嬌生慣養,怕黑怕孤單,若時候長了,萬一有個好歹,我會後悔一輩子的。”成則想了想道:“郎主若實在不舍,命崔先生將皇後劫出禁庭,另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罷。”崔竹筳本就是他們這頭的人,當初郎主對他有一飯之恩,皇後之所以和親,還是通過崔先生促成的。隻是這位先生對朝野政黨不十分感興趣,應了郎主托付後便緊隨皇後入禁中天章閣,更多的是為了保護皇後。如今皇後有難,他應當不會袖手旁觀的。可是他沉吟了半晌,還是搖頭,“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不能草率行事,且叫她委屈兩日吧!阿茸怕將我拖下水,必定供出綏國來。重元不是就等著這一天麼,他要對綏興兵,早晚拿穠華做筏子。可他終歸對她有感情,不會趕儘殺絕的。”他笑了笑,如玉的麵孔半掩在黑暗裡,漸漸有些扭曲,“要成就帝王霸業,不在乎犧牲多少人。她最後會明白過來的,她的官家,從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處在權力漩渦中央的人,有哪一個敢自稱良善?穠華知道,也看清了。其實從她入禁庭那天開始就身不由己,像台上的傀儡,線控在彆人手裡,即便奮力掙紮,也逃不開命運的束縛。所以她平靜下來,什麼愛情親情,在經受考驗的時候都露出了本來麵目。沒有人不為自己打算,留下一些有益的,摒棄一些糟粕。她沒有了利用價值,不讓她死便已經很寬宏了,不要奢望其他。她被圈禁在這冷宮,因為今上不和禁中嬪妃接觸,要得罪他都沒有機會,因此這地方空關了許久,到現在才迎來一個她。她一直不願入殿,殿宇太深她一個人害怕。不關門倒是好的,隻要不關門,不把她密閉在一個空間裡,她就不至於崩潰。她沒有抿頭,也沒有洗臉,坐在門檻上,眯眼看天上的太陽。想起小時候,爹爹不做買賣時天天陪著她,教她寫字,教她作畫。後來雲觀來了,像爹爹一樣待她好,她就以為他可以陪她走很遠的路,比爹爹還要遠。再後來雲觀變了,變得不擇手段,她覺得自己不那麼喜歡他了,於是她誤嫁的郎君同她說會保護她。她重新找到了希望,心安理得被他寵愛著,可是今天她突然發現,那些曾經愛護她的人一個都不在了,十六年的嬌養也到頭了。枯坐許久,終於看見宮門上有人進來,三個黃門抱著被褥和日常的用具送進殿裡。她偏頭看著他們忙碌,然後一個瘸腿的來到她跟前,做了一揖道:“聖人莫坐在這裡,還是去裡間歇息吧!”她聽他叫聖人,覺得有點好笑,“我不是皇後了,官家還沒下旨廢我麼?”瘸腿的黃門道:“並沒有這樣的旨意,聖人且安心,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往後三餐臣等會準時送來,西挾是個安靜的所在,聖人在這裡修心養性,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他說完,帶著兩個小黃門一瘸一拐地去了。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的,也可能永遠沒有消息,她就這樣老死在冷宮裡了。隻是不知他夜深人靜的時候可會想起她,之前的親密像個不真實的夢,虛虛實實間遊走,她不敢確定記憶可不可信,也許隻是她一個人的杜撰吧!看看四方天,天比今上離得近,她依舊一身華服坐在檻上,背靠著門框,低低哼他教給她的兒歌。送飯的黃門來了又去了,食盒擺在一旁沒有動。隔了一會兒見門上進來個人,綠色的官袍,戴著襆頭,仔細一看是崔竹筳。她站起來迎上去,“先生……”她泫然欲泣,日光下的臉未施脂粉,白得近乎透明。他眼裡有憐惜的神氣,輕聲道:“你受苦了。”她嘴角扭曲,想哭又憋了回去。引他進殿裡,因為簡陋,顯得很不好意思,“沒處請先生坐……”她卷著袖子掃了掃胡床,“先生將就些吧!”他蹙眉看著她,想同她說什麼,微微囁嚅,沒有說出口。現在怎麼安慰她都沒有用,她唯一的救贖是今上,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可是他未必會再出現,他忙著對付寧王,然後詔告天下起兵攻綏。沉重的話題不想提及,他四下裡看了看,“這地方倒是遠離了塵囂,我來時應該給你帶筆墨的,你已經很久沒有練字了吧,恐怕已經生疏了。”她抿唇一笑道:“是太憊懶了,業荒於嬉。先生是怎麼進來的?這裡是冷宮,不能隨意探視。”他說:“我有法子,你彆問。我入禁庭是因為你,現在你失勢了,我這直學士也當得無趣。也許過兩天會請辭,離開鉞國,到彆的地方去。”她靜靜聽著,低下頭,神情落寞。過了很久才點頭道:“應該這樣,我之前曾多次想讓乳娘和金姑子她們出宮,可惜都未能如願。現在害得她們連坐,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先生能走便走吧,再停留下去,怕有一天會殃及你。我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誰也護不得。大家散了,各自保命吧!”有些話在舌尖上翻滾,幾乎泄漏出去,還是勉力含住了。他定定看著她,鼓起勇氣說:“我若離開大鉞,你跟我走好麼?”她茫然抬眼,想了想依舊搖頭,“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先生不要掛念我。你一個人走吧,我是釘死在宮牆上的鷂子,飛不出去。”要離開其實並不難,他有能力將她帶出去,隻看她願不願意罷了。他將手撐在膝上,大袖底下的五指緊緊握起來,“你還留戀他們麼?我這段時間總在反省,當初不該把雲觀的死因告訴你,你年輕氣盛請命和親,那時就做錯了。”她說一切都是命,“我很後悔,帶累了乳娘,不知她現在怎麼樣。還有阿茸……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她,其實不是。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頭上插著稻草,跪在路旁賣身葬父。因長得不美,連勾欄裡的人都不肯買她。我看她可憐,求爹爹給她錢,她替父親下葬後到府裡來找我,自此便跟在我身邊了。我和她朝夕相伴九年,我也一直在為她的以後打算,可是現在都毀了,她自絕了生路。”她說著哭起來,眼淚順著小綬上的玉圭滑落下去,打在足旁的青磚上。他歎了口氣,“有些東西書上學不到,我也沒有教過你。對很多人來說,恩情比不上愛情,阿茸也是這樣。”她被他說得發愣,“先生是什麼意思?”崔竹筳淡淡一笑,“你沒有發現阿茸很喜歡雲觀嗎?雲觀曾是大鉞的太子,阿茸卻總稱他為雲觀公子。阿茸是無父無母的人,家和國在她的心裡沒有那麼重要。她喜歡一個人,這個人在雲端裡,她自慚形穢,願意為他粉身碎骨,這就是她對雲觀的感情。所以毒是雲觀下的,阿茸之所以供出綏國來,是因為在她心裡,故國遠遠無法和雲觀相提並論。我想雲觀應該對她有過什麼承諾吧,也許曾經許過她將來……”他留意她的神情,溫聲道,“年輕的姑娘,容易被愛情迷花了眼,你也一樣。我能推算出來的事,今上就算當局者迷,給他點時間,他必定能發現漏洞。如果他來找你,說明他還在乎你。如果不來……那麼他在君臨天下和你之間做出了選擇,他會廢了你,甚至犧牲你,拿你做借口,以此攻打綏國。”她默默聽著,大滴的眼淚滾滾而下。她猜得透官家和雲觀在這件事上的立場,隻是猜不透阿茸。原來她也喜歡雲觀,那麼卑微地喜歡著,願意為他赴湯蹈火。“先生,你說雲觀會不會去救她?”她抬起手臂拭眼淚,哭得有些多了,兩隻眼睛酸痛異常,不得不眯縫起來。崔竹筳緩緩搖頭,“他連你都不會過問,更彆提阿茸了。不過這個當口他也確實不好出手,今上正等著他露馬腳呢。”他猶豫地探出手,在她腕上壓了壓,“如果他們都放棄你,你就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彆的地方,沒有宮廷的爭鬥,過平靜的日子。”她看著他,目光有些迷惘,“先生……”他臉上有融融的笑意,“我可以帶你遠走高飛,用儘我一切辦法。你爹爹過世時我曾答應過他,會好好照顧你。你幸福的時候我替你高興,可要是他們擔負不起你,我就必須帶你走,不能讓你凋零在這深宮裡。你不要不快樂,沒有他們,至少我還在,我會舍命護你周全。”她隻是看著他,眼淚落得愈發洶湧,越哭越覺得不好意思,扭過頭去悄悄擦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是錯過了些什麼,但是不該太明白,就這樣含糊著對大家都好。她吸了吸鼻子,笑道:“有先生開解我,我心裡好過多了。我很感激你,可是不願意讓你涉險。這是禁庭,內外有諸班直把守,想出去比登天還難。你自己走吧,不用管我,我不能連你也拖累了。”他說得很篤定,“隻要把握好時機,想出去不難。過不了多久,雲觀和今上之間會有一場爭鬥,禁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們吸引,咱們可以趁亂逃出去。”她歪著頭打量他,奇怪他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不過是個斯文的教書先生,胸中有丘壑,高深莫測都在學問上。現在看來,他似乎並不是隻認得四書五經,他還有彆的讓她刮目相看的地方。他被她看得心虛,有些慌張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我沒有逼你做選擇的意思,我僅僅是提供一條退路,願不願意走,你自己拿主意。”她頷首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可是眼下乳娘她們還沒有發落,我不能走,走了她們隻有死路一條。我得再等等,至少讓他們把乳娘還給我,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不能再失去她。可是先生,我怕你等不得。你在天章閣可有人為難你?官家多疑,隻怕對你也會有猜忌。”他眉間開闊,不以為然,“回頭我再去打聽乳娘她們的情況,若有結果了,我會想辦法通知你。”他轉頭看天色,“來了有時候了,我該走了。你聽我的話,不要難過,遇事不怕事,總會過去的。好好用飯,不要再哭了,眼下沒人能照顧你,你要自己保護自己。”她站起來,送他到門前,好不容易來了個能說話的人,不可久留,心裡便生出惋惜來。臉上裝得堅強,含笑道:“先生放心,我會好好的。以後你不要再來了,萬一被人發現會出事的。”他未答應,揮手道彆,出了宮門,很快走遠了。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裡,院子東南角種了棵樹,枝葉稠密,被風一吹沙沙作響。她百無聊賴,就那樣仰臉看著,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她一直在等,等今上或太後給她一個裁決,可是一天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昨夜不得安睡,今天腦子昏沉沉的,看被褥都齊全,連飯都不吃便上床去了。隻是有些不適,褥子上腐朽的氣味鑽進鼻子裡來,眼睛很困,但腦子異常活躍。昨天的場景重新整理了一遍,貴妃和太後怕是早就知道阿茸的計劃了,來得那麼巧,正好撞破。若是沒有來呢?她不會懷疑阿茸,更想不到要去驗一驗,或許他真的會被毒死吧!想到這裡心頭發涼,使勁裹住被子還是覺得很冷。殿裡太空了,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她就像躺在風口裡,凍得瑟瑟發抖。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隱約聽見有腳步聲從外麵進來,大概是看守西挾的黃門,好心替她點了一盞燈。然後腳步聲到她床前,沒有再移動。她背對外沿躺著,微微睜開眼,燈火在牆上投映出一個人影,戴冠,羅衣寬大。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牢牢盯著,怕一眨眼就會不見。可是一陣風吹過去,蠟燭熄滅了。她撐身坐起來,急得想哭,卻落進一個懷抱裡,那懷抱溫暖,有她熟悉的味道。她幾度哽咽,多想嚎啕,可是不能這樣。她推開他,下床找紙撚子,重新點燃蠟燭回過身來,冷冷望著他,“西挾晦氣,官家怎麼來了?”他看了桌上的食盒一眼,“你一天沒吃東西?”她說沒有胃口,牽袖請他坐,“官家現在來,是帶了對我的裁決麼?”他垂手望著她,“裁決早在我心裡了,我今日來,不是同你談這個的。”她倒有些意外,“你我之間除了這個,還有彆的可談麼?官家莫不是要同我談情?”她笑了笑,“我是意圖弑君的嫌犯,官家不該來這裡。萬一我又做出什麼事來,官家可就危險了。”她在燈下站著,語氣裡居然帶了戲謔的味道,他莫名有些慌,不知她是懶得與他周旋了,還是已經完全放棄了他。昨天的事對他們都是不小的傷害,他徹夜未眠,從她入宮到後來的點滴相處,想到心酸處竟濕了眼眶。他是真心的愛她,雖然她幼稚、任性、愛撒嬌,他還是一樣心疼她。他想將來有了女兒也不過如此吧!他已經足夠強大了,用不著找個心機深沉的來同他分庭抗禮。他情願自己的女人簡單些,因為禁不得回了內庭還在爾虞我詐,穠華的出現符合他對愛妻的所有幻想。他雖是一國之君,在感情上卻從來不自信。他沒有任何技巧,笨拙地愛著她,每每膽戰心驚。他害怕自己與她相處時間太短敵不過人家,儘可能的抽出時間來陪她。可是當他以為可以抱得美人歸的時候,她貼身的女官對他下毒,用量之大,足可置人於死地。對於慶寧宮的監視,其實從來沒有停止。並不是因為信不過她,而是身在其位,他們身邊或多或少都有第三雙眼睛盯著,這不單是懷疑,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更是一種保護。這期間未發現阿茸和外人有接觸,她的生活很簡單,除了當值、吃睡,餘下的時間基本都在發呆。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甚至算不上聰明的人,突然之間做出這種事來,連他都感到詫異。若不是那日有人暗中報信,提醒他小心皇後,小心阿茸,這時他恐怕已經躺在棺材裡了。他沒有想將事態擴大,他甚至帶著僥幸心理,試圖去挽回她。她倚在他身邊,這種感覺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提供了,他眷戀乃至上癮,即便她有毒,也想留下她。結果太後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消息,有備而來,撞了個正著。他畢竟是人,人在麵對死亡的時候,總會生出自我保護的本能來。一麵傷心,一麵失望,他能事先察覺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異常舉動,唯獨不能洞穿人心。於是他的自卑膨脹得空前大,無數的揣測和懷疑湧進他腦子裡,他覺得她可能不夠愛他,也許她被雲觀說服了,打算幫他除掉他。是他做錯了麼?他按著心口坐下,她的態度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他以為她會哭鬨,會對他惡語相向,可是都沒有。她就這樣淡淡的,淡淡的眼神,淡淡的語氣。他才知道,原來淡淡的才最傷人。“皇後,你彆站著。”他壓了壓手,“我要同你好好談談。”她不情不願地斂裙坐下來,表麵漫不經心,可是誰知道她心裡血流成河?他在她麵前,她卻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他了。昨天事發突然,他采取任何應對都沒有錯,可他不該懷疑她。她所處的環境讓她隻能依靠他,結果他信不及她,活著也成了一種悲哀。他沉澱了下,告訴她,“阿茸死了,押入大牢後掙脫了枷鎖,撞死了。”她怔怔聽著,心裡雖然恨她糊塗,但真的死了,還是讓她很難過。轉念想想,死了或者是條出路,活著也不見得有好日子過了,死了乾淨。她點點頭,“官家能否幫我個忙,讓他們把坑挖得深些,彆叫野狗吃了她。”他看著她,她越是不做解釋越讓他覺得揪心。他說:“昨夜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痛苦的一個晚上,深愛的人算計我,是我始料未及。我想了很久,除了對你我感情的肯定,沒有彆的憑證。阿茸弑君,你是她的主人,你有罪。”她說我知道,“我管教不嚴,是我的罪過。”他又道:“這件事是雲觀一手操控,你可看清了他的為人?就算你知情,他能夠讓你隻身犯險,也說明他不擇手段,不是能夠托付終身的人。”她回過頭來瞥他一眼,“這點我早就知道,他的品性如何,已經同我不相乾了。我如今隻想問,官家這樣評斷雲觀,你自己呢?是個可托付的人麼?”她立起身,在空曠的室內慢慢踱步,邊踱邊道,“官家知道的,我除了有個做太後的母親,其實一無所有。我進宮,卷入這場紛爭,始於我一時的衝動,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後悔。我當初要是聽乳娘的話,找個人嫁了,也許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但是也有收獲,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懂得這世上沒有純粹的感情。”她衝他譏誚地一笑,“包括官家所謂的愛情。每個人都懷著目的,我以前太幼稚了,以後不會。我對官家,曾經是虛情假意,可是一起經曆了一些事,到後來我問心無愧。昨天出了這樣的意外,其實我辯不辯解都是枉然。官家信我,我便是做了也可以是清白的。官家不信我,不是也是了,臣妾說得對麼?”他凝眉看她,仿佛是一夕長大,她臉上再沒有那種哀怨惆悵,隻有空洞的堅定。她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來,他想觸摸她,然而遙不可及。他終究是帝王,感情再深,不能衝昏頭腦。他不肯定也不否定,隻道:“眼下我不能做出判斷,宮人畏罪自儘,一切都是未知。沒有證據證明皇後與此事有關,也不能證明皇後完全不知情。”“那你今日來是為了什麼?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麼?”她站在窗前,話裡有失望後的嘲諷,“官家大概忘了,我們其實連夫妻都稱不上,你我心裡都知道。不過做戲,做給彆人看,也做給自己看。”她還在笑,掩著口,仿佛想起了什麼令人快慰的事。他有些惱火,“你住嘴!”“我說錯了麼?每次說起夫妻兩個字就覺得很諷刺,官家不曾以誠待我,我心裡所想卻都讓官家知道。”她背倚著窗台,緩緩道,“我這人不懂得那麼多的陰謀詭計,當初入禁庭想殺你,也隻是往榻上藏刀,論起心機,我還不如阿茸。我不願意花心思害人,但是不表示我真的什麼都不懂。官家這次會將計就計罷,至少找到了興兵的理由。但因為雲觀還未除去,暫時不宜聲張。可否容我提前打聽,官家會怎麼對我?廢了我,囚禁在冷宮?還是殺了我,用來祭旗?”她委屈,他亦有心魔,兩個人耽耽對視著,比定力、比眼風。他發現贏不了她,氣得厲害,拂袖掃落了桌上空置的花瓶,高聲道:“來人!”秦讓從外麵跌跌撞撞進來,深深躬下身子去,“聽官家的吩咐。”他環顧四周,手指胡亂揮了揮,“這樣空,叫人怎麼住?去傳話四司六局,給我妝點起來。門窗重糊,帳幔被褥都換新的來。”這麼一整治冷宮也就不像冷宮了,今上的意思大概是把湧金殿搬進西挾來吧!秦讓是鬼機靈,不用多說,領命道是,撒腿就去辦了。“你暫且忍耐,我讓苗內人來陪你。”他說,然後又安然坐下,“我們能不能好好說話?我不擅長吵架,要不是心裡牽掛你,我不會踏足這裡。你也不要開口閉口嫌我們不是真夫妻,你要是不介意,在這裡圓房也可以。”她聽得一愣,沒想到他的思維這麼跳脫,明明在怪罪他的不信任,怎麼一下子又牽扯到那個上麵去了。她大感窘迫,彆過頭去,臉上隱隱發燙,“做什麼聲東擊西?我在和官家說正經事。”“我說的就是正經事。”他輕擊膝頭,歎了口氣道,“你在這裡,其實有好處。將你拽出這個是非圈,你反倒安全了。我在外安排班直,讓他們保護你,免得我一個疏忽,你糊裡糊塗被人吊起來畏罪自殺了。等我解決了外麵的事,我們再圖後計。”他略停頓一下又道,“皇後,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變,不管我做什麼樣的決定,總將你放在第一位考慮。哪怕你不對我歸心,哪怕你算計我……”她聽得鼻子發酸,“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可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我不說彆的,若知道那碗羹有毒,情願先讓她毒死我。”她掩著袖子擦淚,華貴的鈿釵禮衣被她穿得鹹菜一樣。仔細看她,頭發散亂,不成個樣子,又是可憐又是可笑。哭了倒比冷著臉要好,至少她動容了,對他昨晚的應對有個起碼的態度,不管是恨或者怨。殿裡人來人往,站著四麵不著邊似的。他拉她出門,到廊下去。她起先還掙,大概想同他劃清界限,他沒有放手。這種時候太知趣了不好,也許你固執些,不清不楚的話就能說透徹了。他不顧她的反對,把她推得靠在牆壁上,手指在她發間穿梭,替她把散亂的頭發整理好。夜色微涼,早沒了十五那天的清亮。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而羸弱的肩頭,承載了很多的壓力罷!他彎下身子,灼灼盯著她的眼睛,“我會常來看你,就像那時在湧金殿一樣。你隻是出不去,但是我可以進來。覺得孤單了想想我,我比你更孤單。雲觀的事,我一定要處理掉,你也看見了,我和他之間隻能活一個。你在這裡隻管安心,假如我不在了……我想他也會接你出去的。”她被他說得心生淒涼,將她排除在外,她更覺得不放心。說什麼雲觀接她出去,她不希望事態發展到最後會變成這樣。他輕輕笑了笑,把她頰上懸掛的一滴淚抹掉了,“放心,我不會死的,讓你再醮,我舍不得。”她憤然看他一眼,“這樣嚴肅的氣氛,你非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他攤手道:“那你讓我如何?我不苦中作樂,難道陪著你一起哭麼?”頓了頓點頭,“我隻會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崔竹筳同你說的都是你愛聽的吧?今日他來看你了,待了半個時辰,有這樣的事吧?”她心頭一跳,“你都知道麼?”他轉過身子背靠著牆,曼聲道:“我同你說過這裡有班直把守的,你以為我哄你麼?崔竹筳這人不簡單,有些亦正亦邪的意思。你同他相識多少年了?”她說:“我六歲開蒙就在崔先生門下,崔先生人品足重,那時我爹爹都這樣誇他。”他哼笑一聲道:“人品足重……他膽子不小,一個命官膽敢隨意出入冷宮,我要是計較,眼下就可以命人拘拿他。”“他是不放心我,畢竟我是他看著長大的,縱然逾越了,也情有可原。”她有些擔心,跟隨她來大鉞的人一個個都遭了秧,她怕連崔竹筳都保不住,隻得央求他,“崔先生是我恩師,請官家網開一麵,不要難為他。你信不過他,罷了他的官,讓他出宮去就是了,千萬彆傷他性命。”他心裡有算計,自然不會輕易把他怎麼樣,“你不叫我動,我就不動他,可好?”她鬆了口氣,同他肩並著肩,背靠著牆,一齊看天上的月。看了一陣,他把手探過來,小心翼翼握在掌心裡,“皇後,那天雲觀把你放在野外時,可曾同你說什麼?”她知道他在意,悄悄把手縮了回來,“他說帶著我不方便,如果我不回去,這場追殺就沒完沒了。他還說官家不會對我怎樣,說你舍不得。他沒有向我透露任何下毒的消息,到昨天我還是全然不知情的。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他讓我恨他,我與官家感情越好,官家越不提防我,他就越容易得手。我沒想到我的感情也會成為他利用的工具,他似乎從來不在乎我的死活,一次又一次……如果我像阿茸一樣死了,他也許會落兩滴淚,然後抖抖衣袖,若無其事吧!”他又是一聲歎息,“同他比起來,我真算得上光明磊落了。”她側目看他,暗道他也好不了多少,何必自吹自擂呢!她目光睥睨,他不當回事,“隻要你不再同他一心,我後顧便無憂了。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什麼讓我頭疼的,隻有這一樁。我甚至覺得,就算這次你是受他教唆,看在我又原諒你一次的份上,你也應當看到我的真心了。女人挑夫婿,不外乎相貌、身份、身家,這幾點我都不比他差。就算你爹爹在世,我想也一定會選我,不會選他的。”她盯著裙下露出的鞋頭喃喃:“我一生隻嫁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學我孃孃。”她母親離開她爹爹進宮,一直是她耿耿於懷的。她還記得爹爹對著她留下的手把鏡慟哭的樣子,那樣一個生意場上縱橫的人,麵對權力的傾軋,卑微、渺小、束手無策。所以她不想和她母親一樣,她要選一個她愛的人,選定了,一輩子就不動搖了。他轉過來,到她麵前,“皇後,我希望你記住今天的話,一生隻嫁一次。”她卻顯得很鄙夷,“不是拜個堂就算嫁,你得意什麼?”他愕了一下,“我懂得,圓房了才算是嫁。”她簡直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你腦子裡除了圓房就沒彆的了嗎?什麼時候把乳娘還給我?還有金姑子和佛哥,她們沒有參與這件事,你將她們送到西挾來,跟我一起囚禁在這裡,這樣總可以放心了罷。”他想了想,回身叫秦讓,讓他去軍頭司傳話,把皇後貼身照應的人送過來。對於這件事,穠華還是很感激他的,至少他沒有對她絕情,仿佛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錯誤,他都願意原諒她。可是她不能擔那個莫須有的罪名,低頭捋了捋裙裾道:“我與雲觀不相往來,從上次起,他在我心裡就已經死了。官家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可是這話我得同你說清楚,而且是最後一次……”他很快頷首:“我相信你。隻要你說,我就相信你。”她忽然紅了眼眶,“你昨日明明不是這麼說的,我怎麼解釋你都不信我!”“那是因為我想讓你到西挾來,再在湧金殿待下去不安全了。”布置殿宇的人在他身後來往,燈籠的光照亮他的輪廓,照不清他的表情,他輕聲道,“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我對天下人絕情,唯獨不會對你。”他這麼會說話,誰能相信他幼時曾被當成啞巴!她終不是個狠心的人,知道自己的立場,然而麵對他,她有時說不清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人多,他抱她的時候會不好意思,便將她拉到陰暗處,緊緊嵌入懷裡。抱得有些忙亂,不小心觸到什麼,落在地上短脆的一聲輕響。他馬上放開她,蹲踞下來滿地摸索,她問是什麼,他尋見了,托在掌心吹了吹,笑道:“你給我的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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