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哪怕你不對我歸心 哪怕你算計我(1 / 1)

禁庭 尤四姐 7291 字 2天前

次日五更視朝,他寅正三刻醒來時,她正沉沉好眠。月亮掛在天上,變成一個白慘慘的影子,就著朦朧的光看她,恬靜的一張臉,偎在他身旁。他一向習慣了孤單,習慣了雷厲風行,如今緩下來,過上普通人的日子,有了牽掛,有了心甘情願背負的溫柔的重壓。這樣其實很好,他從一些細枝末節裡感覺到快樂,她的亦嗔亦怨的語調和肆意的嬌憨,讓他知道自己被她依賴著。原來了無牽掛並不是成功,而是一種悲哀。所幸他現在不再那麼失敗了,他有了可以做伴的人。隻可惜這個做伴的人,不知道他的所需,每每弄得騰空起來,半道上拋下,實在讓人無奈。他苦笑了下,撐身坐起來,本來打算下床了,卻見她寢衣的交領下露出一片光潔的皮肉,他略遲疑,最後還是把手探了過去。她嗡噥一聲,“餓了。”他氣結,不是困了就是餓了,這是在逗他玩麼?他發狠壓了上去,引得她一聲哀鳴。她總算醒了,睜開眼一看,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她倒笑了,“官家怎麼了?”“昨晚為什麼睡著?那種時候怎麼能睡呢!”他還在為昨晚的事不平,“你一點都不沉醉麼?是不是嫌棄我手段不高?”她剛醒,腦子昏昏的,不太明白,“官家手段高啊,我就是太困了,緊張了半日……你不高興了麼?”他嗯了聲,“我很不高興。皇後與我在一起,我如何待你才是你最喜歡的?”她說:“官家和我廝混的時候麼?”他皺了皺眉,這個詞很不雅,不過很精準,便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她呆愣愣回憶,“我喜歡官家親我,一親身上就發熱,到了冬天可以多親。還有現在這樣……”她紅了臉,“我喜歡官家壓著我,我喜歡官家的份量。”說完哀聲捂臉,“我是不是病了,怎麼會有這麼羞人的怪癖?”他也不太懂她的嗜好,喜歡馱著人麼?反正不管怎麼樣吧,他覺得心裡有一團火,始終發泄不出來,粗魯地置身在她腿間,隔著布料奮力動了兩下。她倒是很配合,婉媚地吟哦,“官家……官家……”她一喚他,他就有點把持不住了。騰出手來扯褲腰,恰好這時錄景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來,“時候到了,官家當起身了。”他懊惱地癱在她身上,實在倦怠,今日不想視朝了,或者就稱病吧,明日再說。可是想想不行,烏戎的使節來訪,還有昨天雲觀鬨的那出,今天早朝上必會有人提起。他如果不出現,會引得眾人猜測,所以還是要去,離開這溫柔鄉,到冷冰冰的朝堂上去。他橫了心翻身下床,回頭衝她指點,“你給我自省,今晚再議。”前殿有宮人燃了燈,狹長的光帶漸漸移過來,照亮了後殿的床帷。她半撐在床沿,長發披散著,不施脂粉的臉孔純淨自然。起先愕著一雙大眼睛,等反應過來才紅了臉。慢吞吞下床,囁嚅道:“再議便再議,我今天歇個午覺,夜裡就不會犯困了。”像他們這樣的夫妻恐怕世間難找,也怪他學藝不精,若上回一鼓作氣,也不用拖到今天了。她來侍候他洗漱,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前日讓錄景重新找了本冊子,畫得很清楚,這次應當不會錯了。”她怨懟地看他,“你明白在肚子裡就好了,非得說出來麼?我是端穩大方的皇後,官家莫要教壞了我。”他噎了下,“我是想讓你放心。”她伺候他穿上朝服,蹲踞下來整理他佩綬上的曲璜和衝牙,一麵道:“我放心得很,倒是官家常記掛著,還讓人找畫冊子,不嫌丟人。”她居然嘲笑他,他把他撈起來攬在懷裡,手從背上一路往下滑,滑到那俏臀上,輕輕捏了一把,“你說什麼?”邊上有宮人,她大感窘迫,隻咬著唇不說話。他低頭在她頸上吻了吻,“太縱著你了,膽子越來越大。等我把手上的事辦完了,我與皇後的賬也該清算清算了。還上延福宮去麼?住移清殿,那晚沒有看明白的,我再讓皇後看一遍。”原來他都知道的,那還做癲狂樣子給人看?她的臉轟地一下漲得通紅,跺腳嗔怨,“你當我傻麼?”他正色道:“我給皇後說個笑話吧!以前有個進士到廟裡進香,看見和尚……那個,便作了首詩,說‘獨坐禪房手作妻,此情不與外人提。若將左手換右手,便是停妻再娶妻’。”說著吐舌一笑,轉身取他的進賢冠去了。她呆滯地思量了半天,終於明白過來,羞得無地自容。假作幫他戴冠,邊上一盆墨菊開得正好,悄悄掐了一朵,嵌在他的玉犀簪上。錄景和紫宸殿殿頭在外等候,見今上出來,忙侍候著送上禦輦。隻是那花看在眼裡很覺怪異,大鉞男子戴花常見,今上卻從來沒有過。況且今日視朝,似乎有些欠妥吧!錄景支吾著比了比,“官家……”他看他一眼,沒放在心上,整整中單登輦,不耐道:“快些,時候差不多了。”錄景不知道其中緣故,未敢多言,隻得揚聲喊起駕,眾人簇擁著禦輦往宮門上去了。皇後送走了人,又懶懶倒回床上。這時天還沒有亮,天地間朦朦地暈染一層深藍,燈籠的鐵鉤掛在簷角,被風吹得搖擺,偶爾發出吱吱的兩聲輕響。迷迷糊糊又睡一陣,醒來已經到了辰時。忙起床梳妝打扮,收拾好了去寶慈宮請安。貴妃一向是比較早的,她不得今上寵幸,但與太後相處十分融洽。穠華提裙上台階,她領著先到的嬪妃們按序站班,等她進門時欠身行禮,恭祝聖人金安。穠華請眾人免禮,恭恭敬敬向太後納福,太後點了點頭,賞她在身側坐下。禦廚送鬆仁奶酪進來分與眾人,太後手裡捏著銀匙,偏過頭問:“皇後今日可好些了?”想是問她受驚可好些吧!她含糊應道:“謝孃孃關心,歇了一晚上,今天心裡安定下來,已經好多了。”太後垂眼在碗裡攪了攪,悵然道:“我聽了消息,心都要震碎了。好好的在宮門上舍酒,怎麼會遇上這種事。這重光也是,既然還活著,三四年裡怎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複看穠華一眼,“皇後與他早就相識麼?”不管怎麼樣,雲觀的身份太特殊了,他的存在在所有人眼裡都是陰謀,與他沾邊,總與陰謀息息相關。殿裡眾娘子神情不變,手上動作卻慢了,拔長了耳朵聽她的解釋。昨日官家替她圓了謊,但太後未必養在深宮萬事不知,她若是撇得一乾二淨,反倒顯得假了,便道:“回孃孃的話,我與懷思王幼時是相識的,他在綏國為質子,曾經有過兩麵之緣。昨日舍酒時他混在內侍裡,我並未留意他,其實多年未見,就算他站在我麵前,我也認不得他。官家前一日知會過我,讓我露個麵便回宮,我將酒端子交給了賢妃進左掖門,這時候他才來同我說話,說要見官家,請我傳達。”太後側目看她,“他是前太子,是先帝的血脈,要見官家做什麼不直接入朝,卻要通過你?”穠華擰了眉頭,不解道:“臣妾也想不通呢,照理說,以他的身份要見官家並不難,何必兜這麼大的圈子!後來諸班直到了,官家也到了,懷思王脫不得身,便挾持了臣妾。”今上與雲觀的恩怨都從皇位上起,太後是今上生母,一個名利場中討生活的人,不會不知道其中緣故。連她都在裝糊塗,她若聰明,就應該將計就計推說不知情。所以球踢來踢去,重新又回到了太後麵前。太後自然不會深挖,隻模糊掩蓋過去,輕輕歎道:“我身在禁中,前朝的事已經許久不問了,究竟裡頭什麼緣故,我也鬨不清楚。皇後無虞便好,要有個長短,我看官家頭一個不能放過重光。”邊說邊舀起奶酪喝了一匙,誰知嗆到了,掩口咳嗽起來。穠華忙起身替她捶背,“孃孃無需擔心,官家運籌帷幄,事情總會圓滿解決的。”太後頷首,將盞擱在了一旁,“我看重光來勢洶洶,不知他心裡什麼打算。官家念及手足之情,他卻未必。想是裡頭有什麼誤會……隔了四年死而複生,怎麼弄得《山海經》似的!”貴妃一語中的,“總逃不脫想奪位。若是要回朝,正大光明上紫宸殿麵見官家,他是官家手足,總不會虧待了他。如今他這樣心懷叵測,又劫持聖人,能做出什麼好事來?我們這些人是依附官家而生的,好壞都分得清。若有人想謀朝篡位,用不著講什麼理,連根鏟除就是了。”持盈的話一則是為討好太後,二則頗有含沙射影的意思。穠華看了她一眼,“貴妃才大安,不要太激動了。前朝的事自有官家處理,宮眷還是不議論為好。禁中娘子多,莫弄得人人自危。昨天是個巧合,恰好逢舍酒,宮門大開。往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他要入大內也不容易。本宮已經吩咐下去了,命各處門禁加強戒備,娘子們可高枕無憂。”她端著架子一番義正言辭的話,娘子們都欠身領命。貴妃畢竟身份在那裡,口無遮攔失了體統。不過她也不急,悠哉轉了話題,對太後笑道:“昨日烏戎使節來朝,帶了些本國的特產,有溫柑和甘棠梨,都分與各閣了。另剩下幾張上好的狐皮,叫她們打理妥當,送與孃孃和聖人做氅衣。”正說著,錢十貫匆匆進來,風風火火的樣子引人注目。見眾多娘子在場,便放緩了步子向上揖手,湊到太後耳邊道:“朝堂上出了大事,懷思王先發製人,著朝服於宣德門上擊登聞鼓。軍頭司欲拿下,無奈圍觀百姓眾多,竟不能奈他何。懷思王上朝與官家對話,眾臣都看著,紫宸殿中還有外邦使節在場,官家發作不得。倒是未提及其他,隻說這幾年陰錯陽差流落在外,甚是思念官家,連昨日挾持皇後的事都輕描淡寫蓋過了……如今看來,隻怕要還朝了。”穠華聽在耳朵裡,不由大受震動。未提及其他,就是說將官家暗殺他的事掩住了,暫求息事寧人麼?既然有烏戎使節在場,官家自然不好劍拔弩張做給外人看,內亂於國家來說是致命的,宣揚出去沒有半點好處。他不露麵,可以搜捕他,但是他大大方方地出現,又是以如此一種求和的姿態,官家若是震怒,反而有失體尊了。她弄不清他這樣做的道理,先前在榮國長公主府邸時她曾問過他,公然露麵會如何,他說身份不能定乾坤,可現在怎麼又改變主意了?本以為他會蟄伏一陣子,沒想到殺了個回馬槍,他究竟是什麼打算?她心裡沒底,看太後,太後皺起了眉頭,喃喃道:“晉德懷思王是諡號啊,看來官家要費心替他劃封地了。”前太子還朝,對朝野上下是個不小的衝擊,今上麵臨的困難大了,她隻覺揪心,坐著也有些心不在焉。殿中娘子們眉眼來去,一個個如臨大敵。太後發覺了,擺手道:“都散了罷,不過是多了個活王爺,沒什麼了不得的。”待眾娘子告退了,對穠華道,“看官家如何安排,若暫時不動乾戈,皇後安排一場家宴,咱們應當宴請重光。”穠華心裡七上八下,料想太後是要設鴻門宴,也未問太多,欠身應了個是。太後沉吟半晌,自言自語道:“恐怕沒有太平日子了,好不容易收攏的人心,又要因為重光回朝動搖。那些宰相大臣們,永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反對這反對那,恨不得換了皇帝才稱他們的心。我知道官家眼下難,不想落人口實,隻有等重光自己露馬腳了。”她坐不住,掖著兩手道:“不知官家眼下如何,看時辰應當已經散朝了,臣妾想去崇政殿接他回禁中。”太後看向她,點了點頭道:“去吧,若是有什麼事,派人來回稟我一聲。”她起身納福應了,出寶慈宮往前朝去。崇政殿是散朝後的便殿,今上一般在那裡休息,處置朝上未辦妥的瑣事。她讓時照引路,登了階陛向上,正遇見幾位宰執從殿內出來,簷下碰個正著,慌忙斂袖長揖下去,“聖人長樂無極。”她抬手請諸位免禮,“本宮聽聞懷思王還朝了,可有這樣的事?”樞密使道是,“聖人坐鎮禁中都得知了,的確有這回事。”這群人裡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大員,她不說要置雲觀於死地,至少先給他們提個醒,便道:“昨日懷思王挾持本宮的事,諸位相公可聽說了?往小了說是家事,但天家家事亦是國事。官家大度,礙於手足之情不忍苛責,眾位相公是官家倚重的股肱,心中當有數。”皇後是今上的枕邊人,同今上的心意是相通的,表明了態度,就是給他們警醒,官家施天恩,不代表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幾位宰相自然都明白,俯首道:“聖人且放心,這事終會有個論斷。聖人乃國母,國母不可褻瀆,臣等時時謹記在心。待明日上朝,臣等具奏疏再議,必定給聖人一個說法。”她頷首道好,“如此相公們自便吧,代本宮向夫人們問好。過幾日天寧節,再設宴請諸位夫人入宮相聚。”眾官員諾諾應了,卻行退後幾步下了丹陛。她轉身欲入殿,一抬頭卻見雲觀立在那裡,朝陽和暖的金芒灑在他的方心曲領和羅裳大帶上,好一副煌煌的氣象。可是再見他,卻已經沒有了原來的感覺,從他扔下她那刻起,她就已經不再認得他了。剛才的話他大概都聽見了吧,她也不在乎,與他擦肩而過,他失口叫了聲穠華,“昨晚的事……”她頓住了步子,因為決絕,有種昂揚的美,“王爺需慎言,我是皇後,直呼其名是為大不敬。”她廣袖一拂,他心頭驟痛。回身看,重元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殿門前,朝她伸出手,她極自然地交付在他掌心,相攜進了崇政殿。他撇嘴笑了笑,提起袍角下丹陛,蔽膝上千絲萬縷的金銀線刮擦著拇指,有種鈍鈍的麻木感。承事郎左右隨行,原本是東宮詹事府出身,跟了他十幾年,對內情也都熟知。待出了右承天門,見近處無人才道:“皇後對郎主的誤會愈發深了,如今隻怕一心向今上那頭倒戈,日後郎主行事亦有不便。”他頓住了腳,眯著眼仰頭望天上的太陽,看久了眼花,腦子裡卻愈發明晰了。“這樣最好,她怨恨我不打緊,將來我有的是機會向她解釋。那位高坐明堂的陛下比鬼還精,要想瞞過他,就得連穠華一道騙。她太單純,從小便是這樣,有什麼心事都放在臉上,一個閃失便會壞事。這樣好……”他垂著嘴角,艱難地點頭,“這樣好……她一心一意待在重元身邊,重元對她便不會起疑。”承事郎沉默下來,頓了頓道:“李肇他們已在秘密聯係朝中反對今上的官員,朝堂上是一宗,最要緊的還是軍頭司。官家禦前親軍,隻要拉攏兩三直,便足夠我們行事的了。郎主,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今上眼下是不便發難,待這個風頭過去了,看著罷,必定是一片刀光劍影。我們沒有兵權,要想與他對壘是不能夠的。”“所以我回來,至少不必躲躲藏藏。東宮曾有過一次暗殺,我越是決口不提,流言擴散得就越是快,對我們也越有利。重元自恃聰明,同樣的手段他不屑用第二遍,這回必定要走正道的了,冠冕堂皇給我扣個叛國或者其他的罪名,除掉了我,他還是個中正平和的明君。這麼做好雖好,卻需要時間。而我缺的正是時間。”他轉回頭看他,“成則,其實我和他的實力從來不對等,我在綏國這七八年,先帝身體一直不好,他把大鉞的兵力都收入囊中,早就有了奪嫡的心思。我心裡知道,然鞭長莫及,坐上這樣一個被架空的太子位,有什麼意思?我不想做傀儡,他也沒有打算讓我做傀儡,所以你死我活在所難免。”他哼笑了聲,“你說得對,我們無權無勢,隻有靠一條命。死過一回,就算無所不用其極,我也對得起天地良心。”話是這樣說,心愛的人離心離德,難免令他感傷。成則回望門內巍巍宮闕,原本那裡應該是郎主的,命運弄人,叫彆人搶占了去。他不懂怎麼安慰人,隻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勾踐臥薪嘗膽十餘年方成霸業,郎主忍得一時,將來功成,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皇後若與郎主一心,郎主日後善待她;若不能體諒郎主,這樣的女人留著也無用。”他聽了低下頭輕輕一笑,“我的年少時光裡隻有她,有時候嫌她麻煩,可是一日不見就丟了魂似的。如今看到了,她已經不再愛我了……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促成她來大鉞。現在想想,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歎息著,負手慢慢向西華門上去了。一縷日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在屏風後麵的矮榻上。穠華倚著憑幾聽外間說話,留下的都是官家的近臣,雲觀的出現讓他們如臨大敵,想了千百種辦法,大部分仍舊主張刺殺,今上卻搖頭,“他到人前來,要殺自然更容易了,但是要堵悠悠眾口,還需一個兩全的法子。”轉頭對裴然道,“提點刑獄司愈發不成氣候了,七夕的案子拖到現在,還沒有個說法?”裴然拱手道:“先前是沒有辦法,隻因懷思王已死,死人行刺沒有說服力。”言罷一笑,“如今好了,既然他死而複生,臣等便知道應該怎麼做了。”他點了點頭,“審問不要停,不過奏議需緩上兩日,催逼得太緊了,顯得朕沒有容人的雅量。”裴然領旨道是,一旁的中書令抱著笏板喃喃:“懷思王的王號已然不合時宜了,陛下還需費心。現如今王侯都是有食邑無封地,人在汴梁,也易於掌控。”他想起雲觀那時和安康郡王私下裡商議,打算封他個陳留王、仙都王,自己要是可以這麼做就好了。思來想去,終歸不能,免得叫人說他尖酸。要想博美名,不隻要善待,還需厚待。他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麵,思量半晌道:“封寧王吧,太平無事最好。食邑三萬,賜王府一座,賞錢十萬緡。”指了指參知政事道,“穆相去辦,務必大張旗鼓,辦得風光。”參知政事俯首領命,又聽他曼聲道:“寧王門客眾多,多則亂,挑出一兩個收歸朕用,應當不是難事。朕知道他靜不下心來,必定四處活動。命人好生留意,哪些官員與他私下有來往,記下名冊,秋後算賬。”眾人長揖領命,他乏累地捏了捏眉心,擺手道:“去吧,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不要限製他的行動,他活動得越開越好,朕倒要看看誰敢同他親近。”邊說邊摘冠,伸手要把玉犀簪拔下來,可是觸手一團柔軟,竟把他嚇了一跳。原本要退下的官員們卻頓住了腳,神色古怪地望著他。穠華在屏風後麵看得清楚,心裡通通直跳,揚起大袖把自己的腦袋蓋了起來。“皇後!”驚天動地一聲嗬斥,她瑟縮了下,猶猶豫豫噯了一聲。眾官員臉上五彩繽紛,原先奏事總忍不住往陛下進賢冠上看,心裡納罕今上今日好興致,誰知鬨了半天,竟是帝後夫妻間的小情趣。側目窺視屏風,皇後端坐著,露出了半張臉,正色道:“臣妾在,聽陛下的吩咐。”他雖生氣,外人麵前體麵不可丟,淡淡將墨菊放在一旁,打掃了一下喉嚨對眾臣道:“沒什麼事了,多留心寧王,若發現不軌,即刻告知朕。”眾臣道是,卻行退了出了正殿。他不動如山,穠華訕訕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孃孃先前得知雲觀回朝,心裡很是著急。我不放心你,過前朝來接你回去……”他不聽她打岔,點點手旁墨菊,“這是怎麼回事?”她霎了霎眼,“我不知道。”她這麼一說,可苦了錄景了,雙膝一軟,差點跪下來。今上果然調頭看過去,“副都知,你說。”說什麼呀?說官家從湧金殿出來就戴著花嗎?他上輦的時候他曾經提醒,他當時並未放在心上。現在要怪罪,真個兒屈死人了。他苦巴巴看著皇後,皇後終於良心發現了,坦然道:“是我乾的,誰讓你早上說那樣的笑話!一切與錄都知無關,你要罵便罵我罷。”他嘴唇動了動,不知在嘀咕什麼。半晌卻笑起來,“我還不曾戴過花呢,今日定將滿朝文武驚壞了。這樣顯得親和麼,也沒什麼不好。”錄景鬆了口氣,忙道是,“明日官家看,朝上必定有半數官員戴花,以示對官家的推崇。”他狠狠白了他一眼,要罵他,又怕折了皇後麵子,到底按捺下來。把那朵花拿在手裡盤弄,慢吞吞道:“皇後與朕鶼鰈情深,大臣們看在眼裡,寧王也看在眼裡。適才皇後對宰執們的一番話,想來他是聽見了的。”她屹然道:“那又如何?他既然回朝,就應當做好這樣的準備。我知道官家有些話不好出口,既然你不便說,那就由我來。我是皇後,將來要輔佐官家的,畏首畏尾,豈不叫人說我無用麼!”他聽了自然感覺欣慰,至少他看到她在努力,雖然手腕還略嫌稚嫩,但是也表明了她的態度,不再是隨波逐流的了,她有她的立場。雲觀昨日的所作所為令她寒心,她和他反目成仇了。隻是他今日匆匆回朝來,不管是作何打算,多少同她有些關聯。他莫名悵惘,手指揉碎花瓣,思緒紛亂。她站在一旁等他,見他出神,輕聲道:“官家政務理完了麼?理完了咱們回去吧!孃孃說打算設家宴,請寧王赴宴,官家的意思呢?”他說:“設鴻門宴麼?甕中捉鱉,將他正法?若真是這樣,皇後可否出麵相邀?”聽他這樣說,她倒是遲疑了下。她站在他這邊,此心天地可表。她可以看著雲觀被擒,甚至看著他被誅殺,但是要她親自動手,她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做不到又當如何呢?她歎了口氣,“我相邀,他應當會提防我吧!官家當真希望我去麼?若你希望,那我便去。”他思量片刻,還是搖頭,“我說過,這事不和你相乾。他半道上扔下你,你固然恨他,但是未到想殺他的地步。畢竟有過七年的感情,你還是念舊的,我說得對不對?”她抬頭看他,總覺得他眼裡有些她看不透的東西。雲觀堂而皇之的出現,他心情不大好,麵色漸漸變得沉鬱,她有些難過,拉他一下說:“官家,我們回去。”他站起來,“我還有些事要辦……”她順勢去抱他的腰,“你不要不高興。”“我沒有不高興,隻是眼下事情變得複雜了,得先解決那個大麻煩。過了中秋,各國使節會陸續到訪,內亂不是小事,可以自毀,也可能成為彆國的利器。”他撫撫她的臉,“我聽聞綏國使節將入汴梁了,大約帶了你母親的口信吧!長公主出嫁近四個月,她必定掛念你。屆時可召使節進集英殿,皇後款待娘家人也是應當。”其實和親後見故國的人不是什麼好事,牽涉到政治立場,弄得不好便落人口實。她不願意冒這個險,猶豫問他,“官家說我應當見麼?”他笑了笑,“看你自己的意思。”她輕輕搖頭,“我是皇後,和貴妃不同,萬一有什麼紕漏,怕損了官家顏麵,還是不見了。不過我底下的佛哥和金姑子是綏國跟來服侍的,我憐她們在大鉞無親無故,打算讓她們隨特使回綏國,官家說可好?”她有她的考慮,她沒有忘記郭太後對她的囑托。那時她一心為雲觀報仇,反正同她的初衷不衝突,就答應了。可是現在不能了,她很愛殷得意,反倒雲觀的所作所為令她失望透頂。既然不再需要為雲觀報仇,郭太後的托付她也就做不到了。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終歸是個隱患,她也害怕,怕一個不小心疏於防範,讓她們做手腳害了今上。所以早早打發走,走了她就放心了。這回是個好機會,有了借口,也不至於惹人懷疑。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人高,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夠著他。就那麼掛在他身上,傻呆呆的樣子,眼睫沉沉,嘴唇豐澤。他含笑吻了她一下,“好,一切皇後做主。”她如今歸了心,自然樣樣以他為先。然而不能和盤托出,郭太後再不夠格也還是她的生母,她隻能略加提點,細聲細氣同他說,“年下使節多,都是外邦人,我心裡覺得沒底。官家要小心些,不要同他們靠得太近,宴請也須有班直在場。酒喝一杯就成了,貪杯誤事,知道麼?”她像個老婆子,他不由發笑,“知道了,聽娘子的不會錯。”她頰上嫣紅,輕聲道:“你彆老是笑話我,我說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他越發覺得好笑了,“你有什麼道理?往我頭上插花,今天這麼劍拔弩張的場合,我還像女人一樣戴朵花,現在回想起來就一身冷汗。”“我不知道雲觀會回來,叫你丟人了。”她把前額抵在他胸前,“你打我吧!”怎麼舍得打!他在她背上拍了拍,“罷了,我隻是開玩笑,你還當真麼?你的話我都記住了,眼下事忙,還有些公務要處置,你先回湧金殿,夜裡我得了空就過去。”她心裡知道,雲觀回朝,他看似滿不在乎,那都是裝給彆人看的。他也有隱憂,以前是暗地裡的,背著人可以用一切手段。現在不行了,要做得得體,需要隱忍,花更多的精力。她放開他,頷首道好,“我讓他們準備些吃的,彆餓著了。我先回去,等你來看我。”她依依不舍,弄得十八相送似的。走兩步叫一聲官家,他點點頭,“聽話,去吧!”她到了門前,再看他兩眼,這才逶迤下了階陛。回到湧金殿心思不寧,書看不進去,倚在憑幾上繡荷包。春渥辦完了雜務進來,抖著七八張皮子道:“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看過,毛是好毛。烏戎那地方天冷,林子裡的狐狸毛比彆處的厚實。回頭做成內襯納在褘衣裡,冬至在外麵,正好派得上用場。”她絮絮說話,她提不起精神來,看時候不早了,官家應當要來了。起身到鏡前敷粉,隨口道:“不能平白拿人東西,過節的時候準備些回禮。佛哥和金姑子近來怎麼樣?”春渥說都好,“安安分分的,果真未出慶寧宮一步。”她悵然道:“其實有些對不起她們,她們跟我來大鉞受委屈了。過兩日綏國來人,讓她們隨綏使回去,給她們些錢,讓她們以後好生活。”春渥點頭應了,阿茸恰好進來,咦了一聲道:“綏國也要來人了麼?是不是也會像烏戎一樣,給聖人帶好些好東西?”她隻知道吃,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穠華逗她,“這次你隨她們一道去吧,回去找個郎君,好好過日子。”她臉上一紅,揉著衣角道:“聖人彆拿我打趣,我無父無母的,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哪裡找郎君去!先前說好了要給聖人帶皇子的,如今皇子還沒生呢,我不走。”穠華倒被她說得有點尷尬,打岔問她,“你上回收集的木樨花,可做成木樨花糖?”阿茸笑道:“早就做好了,我都吃過好幾回了……聖人要吃麼?”她推開窗,將一隻手伸出去,粉撲上多餘的脂粉在晚風裡一抖,粉霧四下飛揚,連空氣裡都帶了甜甜的香。回頭道:“官家為雲觀的事煩心,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記得你做的花糖最好吃,給官家準備一份什錦蜜湯罷,他愛吃甜食。”阿茸抬眼望她,極慢地綻開一個笑,轉身往外去了。穠華等到很晚,可是官家並沒有來。臥在床上側身靜躺著,把手伸過去,褥子微涼,沒有他在,心裡空落落的。枕頭並排擺了兩個,她撫摩那緞麵,靠上去,聞見龍涎清冽的香,是他的味道。她是個依賴性極強的人,眷戀他,他在身旁便安心。一刻不見竟像被斬斷了根,開始變得惶惑無依。實在睡不著,起身推窗眺望前麵的柔儀殿,宮牆太高看不見,不知他睡了沒有。她撐在窗台悵然了很久,想過去找他,又怕他正忙。再等等吧,也許忙過了今天,明天就好了。第二日綏國使節入了汴梁,秦讓來傳話時,皇後正聽內諸司回稟各處用度,不好上前打斷,隻在一旁候著。皇後經曆過一些事,比以前更有中宮作派了。以前心不在焉,有些糊塗混日子的意思。如今靜下心來,是個內當家的樣子了。秦讓眯著眼,站得離殿門近,簷下一縷日光照進來,正打在他肩頭,曬久了有點暈乎乎的。皇後一樣一樣指派,花了很長時間,待一切都安頓妥當了,方揚聲喚他。他緊走幾步,上前叉手行禮,“紫宸殿殿頭適才傳話出來,綏使進宮麵見官家,特意提到了聖人,說郭太後甚為思念聖人,托使節務必探望聖人。官家不好推辭,今晚在升平樓設宴款待綏使,請聖人一同前往。”她心裡倒緊張了下,原本說好不見的,沒想到使節主動提及,不見反倒不好。不知怎麼總有些惶惶的,她和官家好不容易心無旁騖地相愛,這時候最怕生出事端來。一個雲觀已經夠讓人煩心的了,若郭太後再有什麼動靜,她真有些招架不住。她平了平心緒問:“隻宴請綏使麼?還有誰作陪?”秦讓道:“朝中中書令並禦史大夫及幾位宰執都要赴宴。”頓了頓補充,“據說還有寧王。”她心頭微沉,頷首說知道了,“官家昨日忙到何時才安置?”秦讓道:“因寧王還朝的緣故,那些有話要說的元老來了一撥又一撥,官家要應對他們,弄得頗為乏累。臣換班的時候官家還在忙,大約到亥正才歇下的。”她哦了聲,“寧王今日也上朝了麼?我昨日就在想,內城班直是否該整頓了,竟讓他入了朝堂。”秦讓掖手道:“聖人可知道登聞鼓?那鼓立在闕旁,非敵兵圍城、太子死等重大事由不得捶擊。鼓聲一響動八方,金掌奏告禦史台,直呈官家。那時正值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場。寧王入殿,由太師太傅驗明身份。彼時太子薨時先帝還在位,因正身無法確定,本就是一宗懸案。如今既然起了勢,並非禁軍的罪過。”她聽了也知道是天意,否則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入紫宸殿。木已成舟,她與他也失了聯係,再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了。秦讓走後阿茸端盆伺候她盥洗,拿熱手巾包住她的手,又取香膏來反複替她推揉,“雲觀公子回來了,聖人是希望官家贏呢,還是雲觀公子贏?”她垂眼看她,“若是其中一個肯讓步,就皆大歡喜了。但我知道不可能,誰讓步誰就是死路一條,所以看造化吧!”將到傍晚的時候,她們替她梳妝。宴請外邦使節需服鈿釵禮衣,她見了那火紅的一身便想起舍酒那日,搖頭讓換深藍的來。官家進殿時她還在穿戴,他無所事事,便在窗前看她打扮。阿茸為她畫眉,一邊眉峰總畫不好,他看得不稱意,把螺黛接了過來,自己親手替她描摹。她閉上眼吟唱起來,“繡陌不逢攜手伴,綠窗誰是畫眉郎?”眼波一轉,憨傻發笑,“嫁女當嫁畫眉郎。”他仰起唇,唇角還帶著羞澀的味道。他沒有替誰畫過眉,不過雙手書寫得多了,左右對稱上有天然的敏感。一麵勾描,一麵道:“古來愛替女人畫眉的都是昏君,皇後要嫁畫眉郎?”她嗔怪地看他一眼,“官家隻替我畫了這一回,哪裡稱得上愛畫?”說著把一個白玉盒子遞過來,“既然畫眉是昏君,點口脂總不是了吧!”她耍起賴來叫人沒辦法,他隻得取玉搔頭蘸上一簇,慢慢在她唇瓣上暈染開。她仰臉在他麵前,近得連臉上細細的絨毛都看得清。他咦了聲,“大婚那日沒有開臉麼?怎麼像個猴子?”她愣了下,忙回身照鏡子,先前絞乾淨的汗毛的確又長出來了,她哀哀一歎,“大約是太年輕了嗬,上了些年紀毛就掉光了。”說著憤然蹬了蹬腿,“你可是嫌我麼?幾根汗毛都要取笑我!”他忙道不敢,“我隻是隨口一說,皇後有傾國傾城之貌,愈是滿臉寒毛,愈是顯得天真可愛。”她被他的“滿臉寒毛”打擊得幾欲崩潰,待要喊春渥,他忙阻止了,笑道:“遠看是看不出的,近看稀稀拉拉有幾根,不妨礙皇後美若天仙。時候差不多了,再耽擱就晚了。”她不大高興,悶聲道:“我很在意官家的話,官家不知道麼?”他心頭一悸,放下身段將她抱在懷裡安慰。所幸她不是疙瘩的人,沒兩句話便同他笑鬨到了一處。眼看日暮,做東道的太晚不成體統,問她準備好沒有,便要攜她出湧金殿。她走了兩步想起什麼,提裙返回後殿,再出來時手上掂了個香珠串,含笑佩在他衣襟上,順著捋那朱紅的穗子,輕聲道:“我自己做的,沒讓乳娘搭手。你說過不離身的,莫要忘了。”那木樨幽幽的香氣直鑽進腦門裡來,他抬眼看她,夕陽下她眉目如畫。他說好,鄭重在她手上握了握。升平樓和集英殿一樣,是禦宴款待臣僚和外邦使節的地方。尋常設大宴在集英殿,可供百餘人共飲。設小宴則在升平樓,樓裡有歌台,教坊樂人奏樂歌舞,還有左右軍演百戲,跳索、踢瓶、上竿,以為助興。帝後來時,殿中人皆起身迎接。兩國的官員都穿朝服,因此一眼便能認出綏國的使臣。穠華在綏國也就當了兩天長公主,正使不相熟,副使她卻認得,是那次送她和親的人。她頷首一笑,使臣向她揖手行禮,“臣等出使時,太後再三命臣等問皇後安。太後與皇後母女連心,每常思念皇後,食不知味。如今臣等得見皇後,皇後風采如故,臣等回了綏國,也可向太後複命了。”她優雅笑道:“勞煩尊使,替我帶話給孃孃,我與官家敦睦,請孃孃不要為我掛懷。”綏使長揖領命,她隨官家往上首去,見雲觀立在階下,眉眼安和,神態自若。要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目的,還誤以為哪裡來了個自在的富貴閒人呢!擦肩而過,她的目光未曾停留。他落落站著,隻覺同她漸行漸遠,心裡難以抑製地湧起一股悲涼來。剛才的畫麵還留在腦子裡,雪白的臉孔,獷悍的紅唇,以及眼角眉梢夾帶的妖冶味道,都不是他認得的少女了。官場上客套,你來我往推杯換盞。穠華不飲酒,隻得以茶代酒。席間見宰相同綏使談笑風生,雲觀卻一直很沉默。他在綏國生活了這些年,論理和他們極熟絡,刻意的保持距離,也許是為了避嫌吧!官家對這種交際應酬從來不熱衷,他出席,簡直有點勉為其難。該有的往來應付過去後便不再多言了,夾了蓮花肉餅在她碟裡,示意她進些東西。他才喝過酒,唇上濕津津的,她卷起帕子悄悄替他拭了,見他眉心輕蹙著,問他怎麼了。他笑道:“沒什麼,頭有些疼罷了。”因為在人前,她也不好替他按壓,延捱了小半個時辰,低聲道:“坐了有些時候了,幾位相公都在,請他們陪客就是了。官家身上不適,回福寧宮傳醫官問個脈吧!”他略猶豫了下,強打精神對雲觀道,“二哥酒量好,替朕好生款待二位尊使。朕有些不適,便少陪了。”雲觀忙起身道是,眾人俯首恭送,綏使複對穠華道:“太後怕皇後思念故土,臣等來時特準備了些尋常使用的東西,待明日托付中貴送入禁中呈交皇後。”穠華道好,“你們何時回去,早早派人知會我,我也好替孃孃準備些薄禮。”綏使叉手領命,她寒暄兩句便攙他出了升平樓。他平時身底子不錯,不知今日怎麼突然抱恙了,想來精神上有了重壓,人有些疲憊了吧!送回柔儀殿將他安置在床上,摸他的額頭,有些燙手。她心裡慌,命錄景傳醫官來。診過了脈,倒沒有什麼大礙,隻說是心火旺了,吃兩副藥便會消退的。她坐在床頭,一遍遍打了涼帕子給他冷敷。不時摸摸手心腳底,餘熱還未消退。原本今上得病是大事,須傳太醫局各部診斷記錄,他嫌麻煩不讓聲張,又不願意彆人近身伺候,穠華便寸步不離地照看著。他病中什麼都好,就是不肯吃藥,蹉跎了兩柱香,她起身換手巾時聽見他喚她,忙回到他床前,他怔怔看著她,仿佛不認得她似的。她有些心驚,半跪在腳踏上問:“官家眼下好些了麼?臣妾叫人送藥過來。”他不接話,神色疏離,“皇後一直在這裡麼?”她點了點頭,“你這樣我哪裡能離開?方才醫官看了,說是內熱,恐怕就因為多喝了兩杯罷。”她牽袖摸他額頭,蹙眉道,“燒還未退,不吃藥是不行的。我去備膠棗來,像上回一樣,苦就含一顆,好麼?”他搖了搖頭,“不是要緊的病症,死不了的。隻是病得不討巧,綏國使節來訪,雲觀又還了朝,話傳回綏國,恐怕要掀起波瀾來。”她沮喪道:“官家身體不好,暫且不要憂心那麼多。若真想處置寧王,其實易如反掌,不過怕被流言掣肘罷了。先養好精神,身上好了什麼事不能解決?聽我的話,喝些藥,我來喂你好麼?”她像哄孩子一樣,他朦朦看著她,心裡安定下來。抬手覆住了前額,喃喃道:“我走時特意將綏使托付給雲觀,就是要看他的表現。若他與那些外邦使節過從甚密,我便有發難的由頭了。”男人的爭鬥她不懂,隻是牽扯上綏國,終究讓她不安。然而現在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她也顧不得那些了。勸他喝藥,他彆過臉不答應,她無奈道:“你打算每次都這樣?讓你吃藥比登天還難,又不是孩子,偏要人磨破嘴皮子!我叫人端來了,哪怕喝一口也好。”他的臉掩在錦衾下,甕聲道:“我身體強健,不喝藥自然也會好的。”她沒了辦法,“你就是為了看我為難吧!餓了麼?先前沒吃什麼東西,我吩咐人備羹來,吃了再睡,可好?”他略思量了下,點頭應了。她忙探身喚阿茸,“你去廚司燉一盅群仙羹來,快些,彆耽擱了。”阿茸隔著屏風領命,腳下匆匆往殿外去了。她挨在他床頭看他,他生得白淨,眼下發燒燒紅了臉,反倒不像平時那樣令人敬畏了。她撫撫他的頰,小心親了一口,“得意,你剛才為什麼這麼看著我?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他略牽動唇角,眼眸沉沉,深不見底。向她張開雙臂,她很快上床偎進他懷裡,身子蜷縮起來,緊緊抱著他,“昨晚我想你,一夜沒有睡好。”他滾燙的臉頰同她相接,“那今晚就不走了吧!”她笑靨如花,“我和郎君在一起。”你儂我儂的時候,突然聽見錄景在外通傳,說太後及貴妃到了,想是聽聞官家中途離席,特地來探望。穠華慌忙下床來,抿了頭整理好衣裳,到門上迎接。太後腳下匆忙,“好好的,怎麼病了?如今怎麼樣?”穠華上前攙她進後殿,“醫官說是內熱,服兩劑藥就會好的。孃孃來得正好,我勸了半日,無論如何不願意吃藥,我是沒辦法了,孃孃同他說吧!”轉頭看持盈,真是處處都有她。心裡不悅,不好做在臉上,擠出個笑容來,莞爾道,“這麼晚了,梁娘子怎麼不歇著?”“孃孃今日興致好,留我在那裡打葉子牌呢。原本要回去了,聽錢十貫進來回稟,說官家身上不適,我便跟來看看。”持盈笑意不達眼底,邊說邊往床上探看,“官家還好麼?”她說:“有些熱罷了。你才大安的,彆站著,坐下吧。”貴妃在矮榻上落了座,隻聽太後一再的勸官家吃藥,他推來推去打太極也似,不由同皇後相視一笑,“今日綏國使節來了,聖人聽見鄉音分外的親切吧?我那日也是,見到故國的人,真恨不能跟他們回去。可惜不能夠,往後也沒這個機會了。”她唔了聲道:“你我和普通人家娘子不一樣,她們可以省親,我們路遠迢迢,不方便。”正說著,阿茸從外間進來,抬眼見這麼多的人,腳步踟躕了下。穠華立起來迎她手裡的托盤,奇怪她竟往後縮了縮,她不解地看她一眼,到底還是接了過來。一旁的貴妃掖手起身,稀奇笑道:“這麼晚了還做羹?”她未應,送到今上床前,和聲道:“我扶官家起來罷,多少吃一點。”他閉上眼,不知怎麼又改了主意,疾聲道:“不想吃了,快拿走!”她束手無策,太後卻不問那許多,接過盅道:“身上不好,不肯吃藥,又不吃東西,要成仙了麼?你是一國之君,身子可當兒戲?如今大敵當前,更要有個好精神去應付他。前朝那些事,哪樣離得了你?莫耍小孩子脾氣,不吃羹就喝藥。你縱是皇帝,今日也得聽我的話。”轉頭問錄景,“驗過沒有?”宮中但凡進膳,怕有差池,每一道都有專門的人查驗。錄景垂手道是,“進門的時候臣親自看過,妥當。”錄景回話時阿茸立在一旁,穠華不經意掃了一眼,見她神色有些異常,心裡起疑,那頭持盈適時道:“今時不同往日,多加小心總是好的。錄都知拿針來,再驗一驗罷!”簡直像是事先編排好的,貴妃話音甫落,外間端著銀針的黃門便進來了。穠華詫異地看著她們揭開盅蓋,將銀針置於羹內,心裡隱隱有些惱火。這算什麼呢,公然的針對她麼?雖說是為了謹慎起見,做得也未免太難看了,倒像她要謀害官家似的。她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凜然站著,對她們的所作所為頗不屑。自問心裡坦蕩,可是聽見貴妃低低叫了聲孃孃,也引得她側目。她回身看,持盈將針提起來呈太後,燈火搖曳裡,她手上寸餘長銀芒耀眼,下端卻烏黑,襯著殿內暗處,大半根針憑空消失了一般。穠華大驚,再看阿茸,她腿上發軟,撲通一聲癱坐下來。太後勃然大怒,“反了!”揚手將盅砸出去,盅內的群仙羹潑灑在錦織珊瑚毯上,起先倒沒什麼,後來漸漸消融腐蝕,那細軟的絨毛燒焦了一樣,漫延開,蒼蒼的一片,像個噩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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