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失敗,導致其後三天他都不敢正視她。穠華不太懂這些,以為差不多已經成事了,可惜沒有。那天他兵敗如山倒,在她肩頭看了又看,宮砂還在那裡,紅得刺眼。他有點傷心,臨走再三囑咐,千萬不能同苗內人提起,穠華爽快地答應了。閨房裡的事,她自然不會樣樣問春渥,畢竟有點不好意思。何況關係到今上的體麵,她就算不能理解,也隻能憋在心裡。有時候坐在鏡前,使勁在宮砂上搓,錯得皮肉發燙,那點嫣紅還是在。春渥見了忙製止她,一麵給她攏衣裳,一麵道:“小祖宗,這個東西不能亂動,要是沒了,可是要出事的。”她並著雙腳,懶洋洋伸進日光裡,“沒了就沒了吧,省得看著糟心。”春渥收拾梳妝台上零散的首飾,隨口道:“樣樣可以胡來,這個不能夠。不能小看了它,它是女人的貞潔,它在,男人敬重你。若不在了,話就說不清楚了。不過似乎隻有我們大綏有這個習慣,鉞國和烏戎都不興這套。他們的女人能改嫁,多者可達四五次。”她大為驚訝,“可以有四五個丈夫麼?”春渥點了點頭,“都是和離或喪夫的,可是不管嫁了幾個,最後惦記的還是原配。”見她懵懂的樣子,笑道,“不明白麼?相親看上的人,總是誠誠心心要同他過好日子的。雖說再醮允許,但從一而終更圓滿。到底嫁得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默默聽著,側過身子半低著頭,百無聊賴地盤弄革帶上的小綬。春渥看她一眼,實在覺得惆悵,“你與官家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婚那日做假,太後以為你們早就圓了房,不見你肚子有動靜,到時候恐有不滿。你自己要好好打算打算,你不是孩子了。既已經為人妻,該儘的職責還是要儘的的。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非拖得朝中諫官出來說話麼?”她簡直冤枉,哀聲道:“這個怎麼能怪我呢……”一想不對,趕緊刹住了。春渥愣了下,“那……還是要看大夫的。皇嗣是國之根基,萬不可諱疾忌醫啊。”“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連連擺手,忙岔開了話題,整了整鈿釵禮衣,讓春渥給她看髻上的十二鈿戴得周正不周正,絮絮道,“今日宣德門上舍酒,宮中釀的新酒都運過去了罷?官家讓我露個麵就回來,倒要費這麼大的工夫梳妝。”大鉞的傳統和綏稍有不同,中秋賞花賞月在舍酒之後,宮廷也講究與民同樂。皇後舍酒並不是誰都能來沾福氣的,需得是各家的女眷,捧上瓦罐,在宣德門外排上上長長的隊伍,一個一個輪流著來。舍酒一般從申時到酉時,不過走個形式,皇後卸了肩交由嬪妃們,嬪妃們卸了肩,便由宮人內侍接手。看天色差不多了,徐尚宮進來請她動身,從慶寧宮到宣德門,要穿過前朝浩浩的殿宇,步行過去走了將近一刻。今日是盛裝,皇後的鈿釵禮衣略遜於褘衣和鞠衣,一般在會宴賓客時穿著。舍酒打扮得這樣莊重,是將百姓當上賓,用意也頗深。隻是妝點有些繁複,大帶雙佩,走起來一路啷啷作響。從宣佑門出去,過左銀台門,往南筆直一條甬道直通長慶門,再過九丈寬的天街,外麵就是宣德門。宣德門是整個內城的正門,左右兩闕巍峨聳立,人在樓下向上仰望,會生出一種渺小卑微的心理來。穠華到那裡時,後省已經擺開了排場,巨大的帷幕遮天蔽日,像個放大後的步障。等候舍酒的人頗多,都是為了一睹皇後的風采,她在月台上現身,人群便隱隱騷動起來。鈞容直奏起了禮樂,皇後執竹端子,牽袖從甕中舀起酒,交給麵前的內侍轉呈。這樣做是為確保皇後的安全,畢竟麵對麵站著,誰也不知道來者何人,萬一有個好歹,連補救都來不及。一切有條不紊,穠華麵帶微笑,舉手投足時時自省。人來了又去了,她舀酒遞給身邊的黃門,一抬眼,見兩掖侍立的內侍堆裡多出個人來,穿著圓領袍,帶著襆頭,然而眉眼太熟悉,分明就是雲觀。她的笑容凝固住了,恰好後麵大聲的喧嘩起來,兩個農婦因為先來後到的問題起了矛盾,扯著嗓門相互謾罵,到後來便不管不顧地撕扯起來。眾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皇後駕前大聲喧嘩是為大不敬,她料著是他聲東擊西。他淡淡一笑,略使了個眼色,朝她這裡走了過來。她躲不開,隻得把竹筒交給賢妃主持。勉力自持,囑咐彆為難百姓,回身看了眼,引他往左掖門上去。春渥一直隨身侍候她,待看清了來人,頓時嚇白了臉。穠華在她手上用力一壓,示意她冷靜,這時候張揚起來了不得。她讓她在外守著,自己帶雲觀入內,才踏進門,他從後麵擁了上來。“好幾日沒見,我想你了。”他在她耳旁輕輕說,“秋社回宮後,他尋你麻煩了麼?”他抱著她,居然叫她感覺不適。嘴裡應著沒有,不動聲色掙了出來,“怎麼這麼問?難道被他發現了麼?”他是敏感的人,能從她的一言一行裡品出味道來。抵觸和他親近麼?他輕籲了口氣,“那日分手後我出城,半道上殺出一夥人來,雖都是草莽打扮,可我料想是他派來的。他要殺我不是一日兩日了,一旦發現行蹤,定會要我的性命。”她心裡發緊,捏著手絹道:“何見得一定是他呢,這兩日他同我相處,並沒有透露出什麼來,是不是遇上了強人想要劫你?”他搖搖頭,人挨在西窗後,光線朦朧,臉孔也似乎陰晴不定。他說:“那群人是兩司派出來的,身手在那裡,騙不了人。”如果今上真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他今天來豈不是很危險麼?她悄悄往外看,低聲道:“你不該來的,倘或落進他手裡就全完了。你快走吧,彆叫人發現。”他卻不動,隻說:“我今天一定要來一趟,因為我心裡越來越沒底,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她回過頭看他,他眼裡淒惻,她心裡牽痛起來,遲疑了下問:“怎麼了?可是遇見了什麼事?”他背靠著牆,打量她,仔仔細細地,一處都舍不得落下。探過去,把她的手合在掌中,呐呐道:“我想奪回江山,不單為我自己,也為當初欠你的那麼多承諾。我是大鉞的儲君,不該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我想報仇,一雪前恥,想把你搶回來,想和你在一起。我聽阿姐說,你和重元的感情很好,我有些擔心,怕你動搖了,向他那頭倒戈,所以今天冒再大的風險,也要來見你一麵……我如今隻有你,你知道麼?若是連你也背棄我,我活著就沒有意義了。”她聽他哀懇的話,隻覺得愧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難以麵對他。怎麼同他說她愛上了殷得意?讓他知道豈不被她氣死麼!眼前這張臉她牽掛了十年,可是失而複得時,她卻變心了。她說不出口,考慮再三囁嚅道:“你彆胡思亂想,我怎麼會背棄你呢。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待你就像自己的家人。但是這回你的計劃實在太危險了,我怕你有閃失……”他微笑著打斷她的話,“我落地就注定了一生的命運,不是我想安逸就能夠安逸的。這朝中有元老重臣,也有反對重元當政的,隻要把這些人集結起來,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同他較量。我有把握,並且已經在籌劃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實行。隻是到最後,恐怕要你幫我一個忙。”她惶惶看著他,要她幫忙,這個忙不是那麼簡單的,也許會置今上於死地。她心裡掙紮,左右為難。他看出她的猶豫來,暗暗有些心驚,扶住她的肩道:“穠華,你可是有什麼難處?”她凝眉搖頭,“我隻想勸你放棄,可是不知你願不願意聽我的。雲觀,我先前一直以為你死了,我心裡多難過,你大概沒法設想。現在你回來了,對我來說,是老天又給了我一次機會。你不要再去同他對抗了,他的根基你最清楚,不是幾個朝臣就能扳倒的。你同他鬥,我怕你最後會受到傷害,甚至真的死在他手裡。”她上前幾步,攥緊他的袖子搖撼,“不要以卵擊石,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過後半輩子,好不好?”他抬手捋捋她的發,雙手落在她的花鈿上、落在她的鳳紋禮衣上,“我在綏國的日子還不夠平淡麼?回到大鉞,被人奪了皇位,母親也因我而死,你叫我如何平淡?我想給我的女人最好的,給你鳳冠和天下,可是我做不到。眼看你倚在仇人身邊,我要承受怎樣的屈辱,你能明白麼?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我一直在想,我這樣執著究竟對不對。你是女人,你不懂得男人的心。我並不是個爭強好勝的人,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應該了解我的。如今我被逼得走投無路,若不奮起反擊,我連最後一絲尊嚴都會被人踩在泥裡。我不是不想帶你走,要走很容易,然後呢?麵對沒完沒了的追殺,讓你跟我東躲西藏麼?大鉞是我的國,我為什麼要將它拱手讓人?尤其是謙讓後非但不能換來寧靜,反而招致無儘的殺戮,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主動些呢?”她終於意識到他的決定已經無法改變了,事情向前推進,她沒有能力扭轉乾坤。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因為焦急淚如雨下,“你要我怎麼樣呢?我想幫你,可你讓我怎麼幫?”他說:“你進宮的初衷是什麼,現在再去實施,已經變得那麼難了麼?若你怕殺人,我不要你動手,你隻需在他麵前提個建議,將他帶到我布控的範圍裡來,後麵的事都與你無關。”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必須在他們之間做個選擇麼?“你不要逼我。”她垂袖站著,臉上的水粉都被眼淚衝散了,“我不想參與你們的爭鬥,你們用陰謀也罷,陽謀也罷,誰技高一籌,誰得天下。我隻是個女人,我管不了這麼多。”他看著她,眼裡隱隱有淚光,極慢地點頭,喃喃道:“明白了,其實我不應該活著。如果我真的死了,或者能讓你懷念一輩子。可是我來找你,變成了你的負累,你一定在想,這人真的死了有多好,就不會讓你為難了。”他彆過臉去,哽聲說,“果真我的猜測沒有出錯,你已經不是原來的穠華了。你是皇後,是他的皇後……我本以為這些年的感情,不是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可以取代的,可是我賭錯了。他給了你我不能給你的一切,用原本屬於我的……”這世上沒有比發現自己完全被取代更痛苦的事了吧!他愛她,全心全意地愛她。雖然經過了一連串的變故,他承認自己晃過神,想過利用她的身份,但他還是打從心底裡的愛她。眼下受些委屈,是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他一直在期待著,不曾想她中途退場,夢也成為他一個人的夢。他悲哀地意識到,她的心裡已經沒有他了。長公主告訴他,她和重元不是表麵的敷衍時,他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事實擺在麵前,他還有什麼話說?穠華愧怍,簡直無顏苟活於世。她知道她的中立對他來說意味著背叛,可她沒辦法,既然不能幫助他,就不應該答應他,他若信以為真,豈不是坑害他麼!她還記得花樹下的如玉公子,清華的,沒有一絲濁世氣。然而時間在推移,他已經不那麼純粹了——不能怪他,全怨世道不濟。她淚不能已,掩口抽泣道:“不是這樣的,我不願意讓你赴險,也許人家正張著網子在等你……”她話音剛落,門上一雙烏舄踏進來,今上背著手,語調裡有調侃的味道,“皇後說得沒錯,朕在等你自投羅網。原以為你不會來的,終究還是情關難過。”他笑了笑,“二哥,多年不見,彆來無恙麼?”穠華嚇得臉色煞白,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他不是說今日有使節到訪麼,現在應該在集英殿中宴客才對,怎麼脫身出來了?她下意識地把雲觀擋在身後,顫聲說:“官……官家,不要動他。”他沉了臉,向她伸出手,“皇後,你站錯位置了,過來。”她一味地搖頭,“不……你不要動他。”她越是這樣,他越遷怒。狠狠望向雲觀,那張闊彆了三年的臉,活生生的臉,出現在他麵前時,突然讓他那麼憎恨。他卻嘲諷地對他一哂,“大哥精神不錯,算算已經將近四年了,這四年我在外漂泊,沒有一天不在惦念大哥。”看來是有備而來,倒一點都不顯得慌亂。他乜起了眼,“二哥這幾年曆練得愈發沉穩了,這樣好,對手強,才不至於辱沒了朕。朕隻是奇怪,你見了朕,不覺得驚訝麼?”雲觀緩緩搖頭,“這大內是你的天下,你在哪裡出現,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把穠華拉到一邊,安撫道,“不要緊的,彆怕。我與大哥是手足,我死而複生,大哥必當喜出望外,不會對我如何的。”他聽了,笑得愈發簡慢了,“我佩服你的勇氣,但是現在尋上門來,不是個好時機。你可知道左掖門前後已經被禁軍包圍了?從這裡踏出去,頃刻就會被射成刺蝟的。”一麵說,一麵瞥了穠華一眼,“今日還要多謝皇後,要不是皇後上宣德門舍酒,恐怕朕與二哥還要周旋上一陣子呢。如今好,速戰速決,該清算的清算完,兩下裡便安穩了。”他那些綿裡藏針的話簡直紮得她生疼,這樣有意的誤導,是為了讓雲觀埋怨她麼?她僵立在那裡,咬牙問:“官家打算如何處置?”他橫過來一眼,寒聲道:“如何處置,都不與你相乾。你給我回宮去,這裡的事不要你管。”可是她哪裡能放心,秦讓來攙她,被她揚袖格開了。雲觀落進他手裡,總免不了一個死。上次傳出消息來時,她哭得幾乎厥過去,這次曆史又要重演,她不能坐視不理。她不肯走,今上也不強求,隻是望著雲觀,不解道:“用情這樣深,當初就不該促成她和親。明明有機會,卻眼睜睜看她入禁庭,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他擰著眉複搖頭,“罷了,朕也懶得去猜,隻說一句,三年前你贏不了,今天依然贏不了。”雲觀冷笑了一聲,“我今日來,知道的人不在少數。太子重光無罪,陛下何以殺之?我此行是為見穠華,大哥布網,在我預料之中。你若禁得住天下悠悠眾口,殺我也非難事。不過明日,汴梁城中有人會散布陛下為保皇位,誅殺手足的傳聞。大哥登基以來勵精圖治,難道為了殺我,連這美名都不要了麼?”他心裡恨出血來,麵上依舊是和緩的,“這就是你要挾我的手段麼?不礙的,先殺了你,然後捉拿妖言惑眾之人。你同朝中哪幾位相公見過麵,朕連他們一並投進大獄,事情不就了結了麼。”說著抬手擊掌,門上殺進來一隊持刀的禁軍,將左掖門圍得水泄不通。那麼多的刀劍,還有禁軍的鎧甲,銅片與鉚釘相撞,聲音大得震心。天色將晚,四周圍灰蒼蒼的,她還是把雲觀護在了身後,也不哭,望著他道:“雲觀什麼都沒做,他隻是來看我,你沒有理由殺他。”他冷冷瞥她一眼,“沒有理由?成王敗寇就是理由。真等他做出什麼來就晚了,皇後願意看到那一天麼?”他重又伸出手,“到朕這裡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彆叫朕丟臉。”諸班直耽耽看著,她沒有與他同一陣線,反倒去護著敵人,足夠讓他顏麵儘失了。她也不想這樣,她願意夫唱婦隨的,可是雲觀已經走投無路了,她如果袖手旁觀,他便是死路一條。她哀聲央求,“官家,你讓他走吧,放他一條生路。”回身撼雲觀,含淚道,“離開汴梁,離開大鉞,再也不要回來了。如今百姓富足,天下太平,不是你希望看到的麼?木已成舟了,你無力挽回,就這樣吧!”他低頭端詳她,眉眼間沒有戾氣,隻有哀而纏綿的眷戀,輕聲說:“其實我很後悔,當初的確應該想辦法阻止你和親的。忍得錐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今天栽在這裡也是劫數,你不要管。用我一條命,換得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麵目,值了。”他這樣的口吻,讓她有不好的預感,仿佛已經有了打算,隨時準備血濺五步似的。她越是柔腸寸斷,今上便愈發下得狠心要虐殺他。演這出好戲給誰看?他的皇後與前太子難舍難分,這樣的恥辱雖說早就已經預料到,但是擺在人前,還是不能容忍的。兩邊對峙,他的話她亦不聽。他惱羞成怒,噌地抽出佩劍直指向她,“讓開,否則朕連你一塊兒殺。讓開!”她寒了心,知道他確實有這個魄力,頷首道:“官家殺我,我沒有怨言。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前兩天的相處,明明可以證明他們是相愛的,可是到了緊要關頭,她卻願意為彆人去死。他氣衝了腦子,真恨不得一劍刺過去,可是不能,她就是仗著這點才有恃無恐吧!諸班直礙於皇後在前,不敢貿然行事,紛紛側目等今上指示。他的劍在手裡顫抖,調轉方向,衝雲觀挑了挑劍鋒,“躲在女人身後,太子重光就這點本事麼?何不同朕麵對麵的較量一番,若你贏了,朕放你走,如何?”他激他,試圖引他對戰,至少能把那個礙事的女人打發開。春渥從人群外擠了進來,看情形大不妙,悲聲道:“聖人,你要三思。到娘身邊來,不要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三個人,三樣心思。已經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她擋在他身前,一個女人,能有什麼用?重元自小就陰狠,刀下亡魂不在少數,多兩個又何妨?既然鬥不得智,那便鬥勇吧!她不在跟前也好,男人之間公平的較量,不要把她牽扯進來。他今日來這裡,的確是做錯了。因為害怕她動搖,唯恐使人傳話達不到預期的效果,自己親自來一趟,結果也未能叫她態度有所轉變。不過患難時倒是有真情的,說明她還沒有完全忘了他,這就夠了。他將她掣開,抽出腰上軟劍,“大哥此話當真麼?單打獨鬥,我未必不是你的對手。”當不當真,到時候再說,他還不至於蠢得放虎歸山。到開闊處去,不管勝與敗,他今天必定是跑不了的了。今上勝券在握,可是他的皇後突然開了竅,拉過雲觀手上的劍,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你去戰,隻有三分活命的機會。”她低聲說,鋒口往自己咽喉拖近些,“這樣,便有七八成。”她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拿自己做賭注,勇氣可嘉。今上睨眼望向她,隻覺得失望透頂。她是豁出去了,為了雲觀打算放棄一切麼?這就是她想出來的兩全的辦法,給失敗者以補償,拿她自己。他站在那裡苦笑,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雲觀終不是那種意氣用事的人,他和穠華不一樣。她把劍抬起來,他順勢而為,果然沒有再放下。問問他的心,他遭到背叛,恨不得將他們兩個一同殺了。然而要顧忌的太多,不能將話柄遞到彆人手上。他和皇後不論是否相愛,首先是場政治婚姻,她若有個閃失,第一個發難的就是綏國。他氣得渾身打顫,卻不敢輕舉妄動。雲觀挾持皇後,諸班直不得聖命不能動手,隻能任由他們退出了宣德門。宣德門外的舍酒早結束了,內侍正在拆帷帳,見一大群人從門內出來,一把長劍壓在皇後頸上,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今上不說話,隻是咬緊牙關率眾逼近。他們的生死隻在他一念之間,雲觀劫持皇後,倒也是個好借口。原先重光無罪,如今還是無罪的麼?他意圖謀逆,皇後脖子上的那柄劍就是罪證。若舍得下皇後,一個皇後換前太子伏法,綽綽有餘了。但他心裡明白,他的殺伐決斷並不針對穠華。他恨她,卻又理解她,對於一個天生具備可笑的、鋤強扶弱式俠氣的女人而言,站在弱者這邊幾乎是本能。今天雲觀勢單力孤,她大義凜然為他出頭,明天換了局勢,也許她又會不顧一切來保全他吧!忽然覺得有點可悲,他和雲觀,是她的新歡和舊愛,兩個都難以舍棄,結果大家都不得解脫。天色暗了,他看不清她眼裡的光,不知道她有沒有一點留戀。也許雲觀不會傷害她,可是對於窮途末路的人來說,什麼是一定的呢?他不能冒險,他隻有一步一步追逼著,等他離開前,放開他的皇後。穠華所經受的痛苦和拷打,用任何語言都描繪不出來。她想這次也許要和他分彆了,可惜了她剛剛萌芽的愛情。錯的時候遇到對的人,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劇。他應該恨她的背叛,她也恨自己,但凡能有雙全法,她不想惹他傷心的,可是她總要周全一個,雲觀實在太可憐了。慢慢後退,朱雀大街儘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回身看,是接應的人來了。頭頂上的帷幔沒有卸儘,風吹過來,獵獵地飛舞著。及到一根支撐的毛竹邊上,他揮劍砍了過去,架子轟塌,把底下的人全罩住了。亂成一團,今上氣急敗壞地撩開幔子,看見的隻是他們遠去的背影,雲觀把穠華帶走了。他簡直要瘋了,早就應該把他碎屍萬段的。奪過禁軍的馬,什麼威儀都不顧了,揚鞭追了上去。耳邊風聲呼嘯,她緊緊箍住了雲觀的腰。今日是十五,城門不閉,他帶著她衝過了門防,往城外一路狂奔。身後不遠處是長長的火龍,她知道諸班直追來了。她說:“雲觀,我們去哪裡?離開汴梁吧,一直往南去。”他控著馬韁,嘴角微沉,沒有應她的話,隻是回頭看她,“剛才多虧你。”馬背上顛騰,他的聲音在風裡哽咽,她搖頭說:“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不要再想著報仇,下次恐怕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你就聽我一次勸吧!”她以為經過剛才的種種,算是死裡逃生,他應該會有觸動的。宮裡她是回不去了,隻有隨他天涯海角。可是他沉默了很久,速度漸漸放慢了,最後勒住了韁繩,語調甚是哀致,“穠華,我不能帶你走。”她心跳漏了兩拍,不能帶她走是什麼意思?她抓住了他的衣袖,“你還是要……”他點了點頭,“你會恨我,我知道,可是你得回禁中,我帶著你,行動不方便。”簡直如同晴天霹靂,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要她回大內,誰能容得下她?她惶惶地,天旋地轉,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你要……丟下我?”他下馬將她抱了下來,月色下見他彎著身子,無聲地飲泣,緩了緩才道:“你回去,他不會對你怎麼樣。看見後麵的追兵了麼?如果算得沒錯,他應該也在其內。我原想帶你走的,真的想,可是帶走了你,今日這場追殺便到不了頭……”同來的人疾聲催促,“郎主,眼下不是猶豫的時候,他們快追上來了。”他抬眼看,火光越來越近,隱約能夠聽見馬蹄急馳的聲音,感覺到腳下土地的震動。他在她肩上用力攏了攏,“穠華,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要回禁中去。他們快到了,你就在這裡等他,相信我,他會對你既往不咎的。”他說完,自己翻身上馬,略徘徊了下,揚長而去了。她在土坡上站著,仰頭看天上的月,腦子裡一片迷茫。這是夢吧?一定是個噩夢。他真的走了,丟下她吸引追兵,自己逃命去了。讓她回宮,沒有想過她回去後能不能活麼?還是她對他來說就隻是個工具,離開禁庭就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什麼會這樣?雲觀,曾經那麼疼愛她的雲觀……她慌張無助,對著月亮大聲慟哭起來。月色正濃,她就這樣被丟棄在了荒郊野外。她一向是被保護著長大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的困境,腳下是懸空的,她已經不知道何去何從了。雲觀不要她,今上未必能原諒她,她似乎除了一死,沒有彆的出路了。她是豬油蒙了心竅,為了護他,居然連乳娘和阿茸都忘了。現在報應來了,她裡外不是人,活像個笑話。她捂住臉,眼淚流得止也止不住。沒有了生計,或者找棵歪脖樹,吊死也就完了。他策馬奔來時,遠遠看見墳起的土坡上站了個人,起先以為是中了埋伏,諸班直散開四下查探,周圍並沒有敵情。待走近了看,蒼涼的月夜裡,盛裝的女人孤身在野外,真紅大袖迎風鼓脹起來,有種詭異驚悚的味道。他驅馬過去,她也不看他,倔強地偏過頭,自顧自流她的眼淚。他四下裡看,好得很,一個鬼影都沒有,看來她是被撇下了。他把手裡的馬鞭狠狠摜在地上,“給朕追,朕要扒了他的皮!”一大半人領命複往前追趕,留下一隊人馬護駕。他撐腰來回踱步,憤然問:“他就這麼把你一個人扔下了?不擔心這裡有豺狼虎豹?”她嗚咽著,抬手掩住了嘴。“後悔了麼?”他問,“不惜同我作對,就換來這樣的結果。”她卻搖頭,“我不後悔,我還了他的情,以後再也不欠他了。”隻是傷心到了極點,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掏空了,委屈、不甘、忿恨、彷徨……越想越難過,孩子一樣嚎啕起來。他無可奈何地聽她哭,年輕女孩子,一腔赤誠待彆人,不撞南牆不回頭。等吃了虧,自然知道其中厲害。照理他是該好好懲處她的,可是看她這模樣,可憐得無以複加。終究還是不忍心,上前替她擦了眼淚,恨道:“哭什麼?等哪天我不要你了,你再哭不遲。”她抽泣著蹲下來,把臉埋在臂彎裡,喃喃說:“我心裡很難過……我不想活了……”禮衣繁複的裙擺滾進泥土裡,弄得滿是汙垢。她狼狽不堪,他恨鐵不成鋼,“這樣的人也值得你去為他死?彆給他長臉了!”彎腰把她拉了起來,“跟我回家。”她略掙了下,搓著步子囁嚅:“我不回去。”他頓下來,蹙眉問為什麼,她隻是哭,說不出口,因為覺得自己不成氣候,沒臉麵對他。今天鬨了這一出,恐怕禁中無人不知,單是他原諒她,她這皇後也已經尊嚴全無了,還有什麼麵目統理後宮?他看出來,也猜得到,回身吩咐都虞候,“左掖門上的事不許宣揚出去,若是誰走漏了風聲,你提頭來見。”這算是給她吃了定心丸,他能遷就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步,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沒辦法,她是他的皇後,市井百姓管妻子叫渾家,女人多半是糊裡糊塗的。“能回來就好,如果真跟他走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你們的,到時候就真的不好收場了。”他居然挑唇笑了笑,“回我身邊來,我說過,彆人都靠不住。隻有我,我是你郎君,夫妻才是同體的。”她有些怔怔的,被打擊得不輕,人都不怎麼靈便了。他抱她上馬,她窩在他懷裡,緊緊拽住他的大帶。走了一段,抬頭看他,叫一聲官家。他一手控馬,一手緊緊摟住她,聽她喚他,下意識弓著背,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剛才追趕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境,他已經不願意回憶了。所幸失而複得,否則不可避免的,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她又哭起來,抽噎著問:“你恨我麼?我讓你這麼丟臉。”他閉了閉眼,“沒人敢笑話我。”他安慰起人來總是有些怪異,她越發愧疚了,一疊聲說對不起,然後聽見他的歎息,低沉而堅定的嗓音回蕩在她頭頂,“我有這個肚量,允許你成長。”是啊,她應該長大了,現在看來,能嫁給他才是她的福氣。人的命運真是安排好的,風景也是一程一程的。最青澀的年華遇見了雲觀,那時他像神祗,代表了世間最美好的一切。現在他從神壇上走下來,變得麵目模糊,還好她有殷得意。她把眼淚都擦在他胸口,剛才的顛躓,把她弄得精疲力儘。現在在他懷裡,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接下來該在哪裡落腳,也不用擔心明天要怎樣躲避追擊。安全了,便昏昏欲睡。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累了。”他說累就睡吧,馬控得很穩,慢慢地走,馬蹄落在地上,清脆悅耳。回到寢宮的時候,進門便見太後端坐在殿裡。她嚇了一跳,惶惶挨在他身邊,太後站起身道:“怎麼有這樣的事?重光居然還活著?”他嗯了聲,“我也覺得很意外。”太後狐疑地看他,“當初不是……”說了半句又頓下了,打量穠華一眼道,“皇後是怎麼回事?怎麼攪進這件事裡的?”今上心頭煩悶,潦草應道:“重光入禁中圖謀不軌,恰好被皇後撞破,便挾持她以求脫身。皇後今日受驚了,孃孃彆問那許多,讓她早些休息罷。”太後自然是不信的,皇後在宣德門外舍酒,有人看見她同個生臉的內侍一起進了左掖門,後來便鬨出這種事來。官家是愛妻心切,有意替她遮掩,隻不過彼此心知肚明不好道破罷了。畢竟是一國之母,體麵尊榮還是要的,太後明白在心裡,既然官家不追究,她也不好盯著不放。“我一晚上提心吊膽,好好的中秋,就被他這樣破壞了……所幸皇後無恙,若有個好歹,必定漫天的流言蜚語。”她回了回手,“定定神,早些歇著罷。”往外走,皇後送了出來,看她一身的灰,蹙眉道,“你那乳娘怎麼當的差?一問三不知,若不成就,早些遣出宮,另調兩個人服侍你。”她呐呐道:“不是乳娘的錯,是事發突然,她那時被禁軍擋在外圍,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太後臉色不豫,複望了今上一眼,“重光活著的事,恐怕已經宣揚出去了,你早作打算的好。”今上應個是,“下令緝拿不是難事,罪名也是現成的,隻不過事關皇家體麵,容我再斟酌。孃孃回宮歇息吧,無需多慮,兒自然有應對的辦法。”茲事體大,確實草率不得。既然一切擺到了明處,反倒更好處置了。太後點點頭,往宮門上去了。“忙到現在,餓了罷?”他回身命人置辦飯食,又對春渥道,“替皇後梳洗梳洗,換身衣裳。”春渥抹淚應了個是,上前來攙她。她腳下踟躕著往偏殿去,走了幾步扭頭看他,“官家……”他說去罷,“我也收拾收拾,今天是中秋節,人月兩團圓的好日子。先前這麼一鬨,恰好把宮宴都鬨散了,我陪你一道賞月吧,就我們兩個人。”顛沛了這半天,又遇上前所未有的困局,原是沒有胃口的,隻是怕掃了他的興,便頷首應了。進了偏殿裡,阿茸給她脫衣裳,她不聲不響,自己隻管吞聲飲泣。春渥一味地歎息,“你今日真是欠妥,大大的欠妥。這麼多的人,你就這樣讓官家下不來台麵?我見雲觀還活著也嚇了一跳,原來你前幾日魂不守舍就是為了這個麼?”她說是,“秋社那天就和他見過麵了,他不讓我說出去,我便沒有告訴你。他今天突然出現,我沒有彆的辦法,我怕他被捉後保不住性命,畢竟曾經有過那麼深厚的感情,我不能見死不救。”春渥點頭說:“我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隻是我適才和阿茸很心痛,以為你真的跟他走了,留下我們這些人,不知應當怎麼麵對這場變故。”她矮下了身子,拉著乳娘和阿茸說:“是我的錯,當時太著急,沒想那麼多。我做事顧前不顧後,沒有給你們一個交代就冒冒失失跟他走了,現在想想,若是官家和太後拿你們泄憤,我不管到了哪裡,這一輩子定是不得安穩了。”她們忙扶她起來,阿茸道:“婢子們本就命如草芥,聖人回來了便好。你這一屈膝,不知道折了婢子們多少壽元。”邊說邊給她拆頭,問,“雲觀公子人呢?他可被官家拿住了?”她搖頭說沒有,落寞坐進浴桶裡,掬起水狠狠潑在臉上,然後兩手扣住桶沿,把臉偎進了臂彎裡。“他半道上丟下我,自己走了。把我扔在荒郊野外,四周圍一戶人家都沒有……”一避說,一避氣哽難忍,眼淚落進水裡,激起小小的漣漪,“我現在想來還是覺得很心寒,我是全心全意為了他好,他就這麼對待我。”春渥聽得驚愕,“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麼把你扔下?”“他說帶我走不方便,可是我知道,他是想讓我回禁中,還欲圖謀日後。”她失望地搖頭,“他隻盼我能毫發無損,卻不擔心我回了禁中會落個屍骨無存。若不是官家寬宏大量,我還能活命麼?人吃虧上當不過一次,我對他已經仁至義儘了。以後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再念舊情了。”她抬起頭拉住春渥的手,淒聲訴苦,“娘,我在野外時害怕極了,到處都是黑影,我怕有鬼,也怕有強盜,我連哭都不敢放聲。那時我就在想,雲觀不要我了,官家也恨我,我就找個地方自己死了算了。後來官家找到我,竟不曾責怪我一句……我覺得自己愧對他,沒有這個臉麵對他了。”春渥和阿茸哀哀對看了一眼,安撫道:“人就是這麼跌跌撞撞著長大的,遇見一些事,結識一些人,有的人給你瓊琚,有的人給你傷痛。不要緊的,磕著絆著了,爬起來繼續走。認清了好歹,知道以後應當怎麼處世,沒人會同你計較的。官家待你好,你也一心一意待他,忘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自己的丈夫才是一輩子的依靠。你已經擁有這麼多了,何必放棄了再從頭開始?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兩下裡一對比,可不高下立現了麼。”她點頭沉思,阿茸卻喃喃道:“雲觀公子怎麼變了個人似的,咱們同他認識這些年,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春渥歎道:“時勢造人,遇見了太多的不平,又吃了那麼多的苦,再也不是綏國不問世事的貴公子了。若全怪他,似乎欠公平,可是他做出的這些事,委實叫人灰心。再怎麼樣不該把人扔在半道上,好在官家及時趕到了,若耽擱了,或是沒遇見,後果真不堪設想。”仔細替她擦洗了身子,攙起來穿上衣裳,切切叮囑道,“如今知道誰好誰壞了,就不要再三心二意,踏實同官家過日子吧!先前我還和你說的,夫妻總是原配的好,才幾個時辰便印證了,這回信了罷?”她羞愧地垂下頭,“娘的話我總是聽過就忘……”春渥無奈道:“我就知道你是這樣,主意大,心眼又不密,這麼下去怎麼成?”“我這回記住了。”她訕訕道,“我和官家好好的,才能報答他的恩情。”她披上了烏金雲繡衫,穿過前殿往露台上去,還是原來他們雕花瓜的地方,勾片欄杆密密匝匝,頂上出卷棚,兩掖垂竹簾,清風少許,流光皎潔,是個賞月的好地方。他在那裡,坐在桌旁,怔怔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大約還在考慮雲觀的事吧!她走過去,輕輕喚了聲官家,他回過神來,指指圓凳讓她坐。因她不喝酒,隻往杯裡倒了茶。中秋賞月,單有螃蟹沒有花雕總欠缺了什麼。她回頭叫來人,“替官家溫一壺酒,好祛祛寒氣。”尚宮領命去辦了,她在桌旁坐下,兩個人罷了,菜卻鋪排了一桌。奶房玉蕊羹、鵪子水晶膾、鯽魚假蛤蜊……都是她平時喜歡的。她突然覺得很心酸,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了。今日是八月十五,城中夜市直到天明。靜坐內庭,可以聽見笙竽悠揚,孩童嬉戲的聲音。原本大內過中秋是極熱鬨的,不想今年卻例外了。這樣大的一輪明月,宮闕裡冷清寂寥,很有些淒涼的惆悵。都是因為她,她的魯莽和自私,險些釀成大錯。害得太後和娘子們連節都過不好,實在很愧對她們。今上不說什麼,她不能喝酒,先讓她飲薑湯,然後拆了蟹,一點一點把肉剔進她盞裡。“吃吧,彆愣著。”他勉強笑了笑,“這是我們在一起過的頭一個中秋,是值得紀念的日子。”紀念什麼呢,紀念她的無知和狼狽麼?她嘴角抽搐,眼見要哭,他忙道:“有什麼可傷心的?我在你身邊,陪你賞月吃蟹,還不夠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哪裡當得你這樣惦念?”“我不是惦念他,是覺得丟人。”她低聲囁嚅,“被人扔了,又讓你撿回來,繼續靦著臉做你的皇後……官家把我廢了吧,讓我去瑤華宮修道。”他聽了冷冷看她,“我把你撿回來,就為了送你去修道麼?若要挽回顏麵,在郊外應該一刀殺了你嫁禍雲觀,到時候他就算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可我沒有這麼做,你是我娘子,死了這個位置就空了,沒人能頂替。”他說得很平淡,她卻聽得五味雜陳。如今該向他坦白,要好好過日子,就讓他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她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若他能放棄回朝的計劃,我就跟他走。沒有了家國河山,我同他做伴,以後的日子再艱難,總算有個照應。可是現在看來是我一廂情願,我簡直就像個傻瓜……”他點了點頭,“你確實很傻,現成的皇後不當,跟著彆人亡命天涯。我對你不好麼?你不是說愛我的麼?莫非隻是隨口說說,你心裡還喜歡他?”“我沒有。”她怯怯道,“就算曾經愛過,自從同你在一起,我就移情彆戀了,這點是我不好。”他聽她說移情彆戀,居然覺得好笑,“你是陳世美。”她含淚點了點頭,“我是陳世美。”他歎了口氣,“其實你錯了,你並不愛他,隻是年少時對愛情的憧憬,把依賴和喜歡當成愛。愛情不是這樣的,你或者他,你們的愛情都不純粹。真的愛一個人,不會拿他的性命冒險。他把刀鋒抵在你脖子上時,有沒有擔心過你的安危?那樣利的刃,稍有一點不慎就會要了你的命,你自己不後怕麼?以後彆那麼衝動,你就是個半傻,在宮中看看書,繡繡花,哪個娘子品行不端整治整治她就罷了。那種出人頭地的事就留給我吧,把你那股俠氣收起來,彆叫人利用了。”他早就看穿了她,然而即便是責怪,也帶著寵溺的味道。她靠過去一些,抱住他的一條手臂倚在他肩頭,“官家真好。”他悶聲一笑,“我活了二十三年,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好,感覺有些古怪……皇後,這世上最愛你的兩個男人,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在你身邊,不要去相信彆人的空話。我曾同你說過,你坐鎮中宮,鳳印在你手上,那才是真的。彆人許你江山,許你無上尊榮,都是空口無憑。他對你指天誓日的時候,我已經把能給你的都給你了,你還要拿我同他比麼?”他說得很透徹,回過頭來想想,和雲觀七八年的感情也不過爾爾。她明白他的話,爹爹不在了,所幸現在有他守著她。如果不來和親,也許看不透雲觀,他就算奪回了天下,隻怕也想不起她。她轉過臉,同他認真對視,紅著鼻子,眼裡還有淚霧,“官家,我以後一心一意跟著你。”他斜眼看她,“如果他再來,你當如何?”“不理他。”沒有聽到她說殺死他,有點小小的遺憾,不過這樣也夠了,她若真和榮國長公主一樣,他也未必會愛上她。他嗯了聲,“吃飯吧,光顧著說話,菜都涼了。”她看著碗盞裡的蟹肉,皺眉說:“我不愛吃蟹,我愛吃蝦。”他聽了忙盥手剝蝦,看她心滿意足地嚼,心裡漸漸安定下來。還好回來了,相比她被帶走,今天雲觀的出現也不算什麼了。沒能把人抓住,沒關係,他有的是時間。明日朝堂上索性開誠布公地談,如今天下大定,就算雲觀把當年的事抖出來,他也不怕那些吃他俸祿的官員來彈劾他。彈劾君主就是意圖謀反,趁著時機把那些不歸心的收拾乾淨,他後顧便無憂了。眼下最叫他欣慰的是她,付出一些代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留在他身邊,比什麼都重要。他認人的毛病隻怕一輩子都治不好了,三宮六院形同虛設,皇嗣還得靠她。他愛憐地看她,她還有些稚氣,在野外尋見她,真像隻被拋棄的貓兒狗兒,可憐到極點。現在安然的,能好好吃些東西,眼波又活過來了,還是原來的她。她眨著眼睛看他,“官家自己怎麼不吃?”他說不太餓,“我替你剝蝦。”她鼻子有些發酸,那是雙操控天下的手,如今用來給她剝蝦,大材小用了。她叫人來伺候他盥洗,自己拿茶水漱了口,抬起雙臂說:“官家抱抱我。”他聽了發笑,隻得起身把她抱進懷裡。她兩手在他身後扣住,臉拱啊拱,拱開他的交領,他的領口暖暖的,有悠長的清香。她悵然說:“世上再也沒有人像郎君這樣縱容我了,你會一直對我好麼?”他微笑點頭,“我會一直善待娘子。”“會一直愛我麼?”他說會,“一輩子愛你。”她沉默下來,眼睛貼在他的頸項,有濡濡的濕意傳來。他輕輕搖了她一下,“難過了要哭,高興了也要哭?彆哭了,今天流的眼淚太多了,小心傷了眼睛。”她低低嗯了一聲:“官家就這麼抱著我,我有些困了。”他勾起唇角,慢慢捋她的發,親了親她的耳垂道:“又不是馬,站著睡覺麼?我抱你回床上去。”他的臂膀有力,抱她起來,送進後殿裡。她鑽進被窩,他立在床榻前看著她。她怕他離開,如今他不在跟前她就覺得心裡沒底,便抓著錦被小聲說:“官家和我在一起。”他原本有些猶豫,料她今天必定倦了,不想打擾她。結果美人相邀,他立刻從善如流,脫了罩衣回身看,她仰在枕上,睡眼惺忪的樣子迷糊得可愛。夜裡冷了,兩個人相互依偎著才能取暖。他把她摟進懷裡,嬌小的身子,正好填補他心裡缺失的那一塊。十五的月光皎潔,窗戶上層鑲琉璃,可以讓光透進來,她說把燈熄了罷,“咱們看月亮。”蠟燭點在條案上,他懷裡抱著她,眷戀這份安逸不願起身。矮榻上恰好有他的佩玉,隨手摘下來遠遠擲了過去,啪地一聲,蠟燭熄了,玉恐怕也碎了。她聽見響動嘟囔了句,“早知道就我去了,好好的東西給砸壞了。”他低聲耳語,“彆說話。”清輝灑了一室,那種淡淡的藍色照在梳妝台的巨大銅鏡上,反射出一片光,在牆上投下圓而模糊的亮。她躺在他的臂彎裡,光是躺著亦不夠,把人扣過來,手臂橫亙過他的胸膛,撫他另一邊的肩膀。他心頭痙攣,學著她的語氣撒嬌,“皇後,親親。”她依言吻他,伸舌在他唇瓣舔了舔,“這樣好麼?”他說很好,“繼續。”她把他兩片唇含在嘴裡,吃相不大好看。他推開她,歎了口氣說:“這又不是蝦,怎麼使還沒學會麼?平時挺聰明的,這方麵笨得厲害!”她不以為然,“不是有你麼,你會就好了嘛!”“我一個人會有什麼用?”於是他教她,怎麼樣舔舐,怎樣糾纏。她慢慢悟出心得來,發出微微的鼻音,牽動他的神經。他的手從她臂彎滑下去,掐在纖細的腰肢上。迷迷滂滂的夜,迷迷滂滂的神智。藕荷色的鴛鴦緞麵在月色下折射出寒光,隻是細微的波動,略顯得匆忙。她的手仿佛有魔力,挪到哪裡,哪裡便燃起一簇火,然後成燎原之勢,奔走向四肢百骸。他暈沉沉的,不知身在何處,中衣下的心跳得難以自持。她還算是個不錯的學生,願意學,接受能力也強。手在被下四處遊走,觸到某個地方,引發他一連串的抽氣。他希望她不要停,可是她的動作越來越慢,待他終於按捺不住時,她卻枕在他肩頭,鼾聲漸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