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做平時,身邊有心愛的人相伴,一定覺得世上再無憾事了。可是現在隔著一層,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難親近。他總在盼望著,她能同他坦誠,把雲觀來找她的事說出來。他不要她做其他,隻要說出來,男人的戰爭不會把她牽扯進來。然而他知道不可能,雲觀對於她,是情竇初開時最美好的寄托,她喜歡他,甚至愛他。現在是生死存亡的當口,她的良心和道義不容許她這麼做。大概她以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雲觀終不能相提並論,即便她是他的皇後,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來,她還是同情雲觀的。他除了歎息,沒有彆的辦法。腳下放緩了些,“皇後昨晚休息得好麼?”她略一頓,垂下眼睫。他從側麵看過去,見她慢慢紅了眼眶,卻還是點頭,“臣妾休息得很好,謝謝官家關心。”他終於停住了步子,低聲道:“皇後休息得很好,我卻徹夜未眠。”她立在他對麵,不敢看他,絞著帕子說對不起,“是我的錯,讓你生氣了。”他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憐的樣子,怎麼忍心苛責?誰用情深,誰就處在下風,愛情也是一場博弈。怪自己太執拗,明明那麼多女人等著他去愛,他卻偏偏喜歡她。為什麼?不是因為她美麗的臉。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處,到現在也還是這樣。恰好她給了他九個月,她願意傾聽,願意交流,他不必擔心她有任何的不耐煩。恐懼隱藏在書信後麵,說不出來的話通過筆墨抒發,這九個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經將他當作彆人,也足以讓他心動了。他垂著手,神情落寞,“我沒有生氣,隻是有點難過。”她聞言越發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難過。”他的鼻子隱隱發酸,點頭說:“我知道你還需要時間,不著急,我們有一輩子。”猶豫了下,執起她的手,“皇後,你會永遠陪著我麼?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鉞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彆人的階下囚……”她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繪的畫麵嚇壞了。從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裡,那樣輝煌的存在。她不敢想象他從高處跌落下來會有多麼慘烈,每個人都無路可退,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她緊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怎樣作答。她是微末之人,雲觀和他,她都舍不得。也許她能做的,隻是給失敗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後還有她。她勉強笑了笑,“官家怎麼這麼說?多不吉利的話,不要拿這種事打比方。”他眼眸深邃,定定看著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從紫宸殿走出去,恐怕連活下去都不能夠了,讓你陪著我,如何陪?”“臣妾嫁與官家,必定與官家患難與共。”她說得很堅定,他默默聽著,也懂得她話裡的含義。不可同富貴,卻可共患難,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敗的陪葬品。他說好,“皇後有情有義,令人欽佩。不過你要記住,你與我成了親,命運隻與我休戚相關。我在一日,你安享尊榮,河山在你腳下;若我不在,皇後將會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他撫撫她的臉,輕聲說,“誰的承諾都不算數,你居正宮,執掌鳳印,那才是真的。看來為了皇後,我也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因為我怕我有個閃失,到時候再沒有人能護得了你。”他說完,負手直往前去,穠華立在那裡,心頭如刀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後也是這樣。所以她從沒想過同權力一爭高下,她本來就不是生在欲望中心的人,即便不當皇後,她也能夠生活下去。徐尚宮在一旁喚她,她回過神來,今上已經到了宜聖閣前。持盈出來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軟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嬌媚的味道。欠下去納福,大概是頭暈,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撲進了今上懷裡。穠華遠遠看著,多少有些傷情。可是轉頭想想,自己這樣模棱兩可,終究還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寵愛彆人,都隨他去吧!她緩步走,到了閣前也隻是尚宮來迎。無妨,伺候今上總比迎她重要。入閣內去,今上在一處觀景的圍欄前坐著,持盈抽身給她納了一福,“聖人來了?我這兩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慶寧宮請安,倒叫聖人來瞧我,真罪過。”她笑著搖頭,“這些小事不要計較,眼下好些了麼?”持盈給她奉茶,應道:“謝聖人惦念,已經好多了。隻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來,我心裡咽不下這口氣。”她也甚無奈,“我幾次督促後省查辦,可是輪番審問了很多人,竟沒有半點進展。”“我進宮這些日子,自問本分,也未同人結怨,誰會來害我呢?況且此人頗有手段,做得這樣滴水不漏,想來是個心思縝密的高手吧!”她轉到今上麵前,哀聲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險些喪命,如今想起來還心裡發毛呢,不能就這麼算了。”今上點了點頭,“早晚會給你個交代的,貴妃隻管放心。眼下養好身子最要緊,過陣子有烏戎使團來鉞,可破格讓貴妃見上一麵。”持盈聽了很歡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體恤,臣妾感激不儘。官家和聖人來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備了酒水,鬥膽邀官家與聖人共飲。”穠華哪有心情吃喝,隻是婉言謝絕,“我不能飲酒,留下徒然掃興。你如今大安,我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上回太後賞的幾支老參我還未動過,回頭讓人送來給你補身子。若缺什麼,你再命人來回我罷!我宮中還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持盈卻很失望的樣子,“難得有機會,恰好官家和聖人都在……”說著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麼?”穠華屏息聽著,今上卻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這裡討你一杯壽酒喝吧!”持盈頓時喜笑顏開,忙吩咐尚宮籌備起來。穠華起身莞爾道:“官家難得空閒,娘子好生侍候。”邊說邊向上行禮,掖著廣袖退了出去。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聖閣,迎麵一陣風吹過來,腦子才清明了些。心頭發澀,嗓子裡堵著一團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湧金殿茫然盤弄她的香珠,趁著花泥半軟,伏在窗前拿針一顆一顆開眼。數了數,十五顆,串起來差不多夠了。春渥來給她送羹,揭了蓋子遞給她,“這麼快就回來了?”她唔了聲,“今日是貴妃生辰,你替我準備幾樣壽禮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辭出來了,免得在那裡礙眼。”春渥訝然看她,平時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卻一反常態,看來真是遇上大問題了。“你若有事,千萬要說出來,悶在肚子裡會憋出病來的。”春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愛同我說,去天章閣見見崔先生。崔先生世事洞明,你去向他討教,他不會害你的。”其實誰也幫不了她,不過去探望崔竹筳,聊聊家常倒是可以的。這陣子執著於兒女情長的東西,把書都放下了。整天的鑽牛角尖,人越來越浮躁,這麼下去未有個決斷,自己倒先垮了。傳時照來,讓他前麵引路,在園子裡散了會兒步,再順著翔鸞閣前的回廊往西去。三閣是個充滿了書卷氣息的地方,遠離了塵囂和俗務,與禁中大不相同,身在其中煩惱頓消。崔竹筳已經升了學士,穿著綠色的常服,戴卷腳襆頭,正捧著幾卷古畫在閣外空地上晾曬。見她來了長長一揖,“聖人怎麼有空來天章閣?”他站在日光下,眉目朗朗。正直豁達的人,任何時候都有種平靜安定的氣度。她還像以前在學裡一樣,對他揖手行個禮,“長遠未見老師了,今日得閒,過來看看。”崔竹筳和暖一笑,回身往亭下引路,“今日天氣適宜,聖人出來走走,可以寬闊心境。有時候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喜怒莫名受人牽製,這樣不好。聖人近來可練字?”她有些羞愧,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在忙些什麼,愈發疏懶了。最近遇見一些事,心裡沒有根底,想討先生的主意。我記得先生教導過我,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可是很多時候做不到,那麼又當如何?”崔竹筳請她坐,緩聲道:“誠無悔,恕無怨,和無傷,忍無辱。這幾字真言,聖人自小便熟讀於心的,如今大了,反倒忘了?”她低下頭,其實那些空泛的話,對於她現在的處境,並沒有什麼幫助。她看他一眼,開始猶豫要不要將雲觀的事告訴他。崔竹筳是她恩師,之所以入了大鉞禁庭,都是因為她那時任性的托付。現如今她的榮辱關係到他的命運,如果繼續讓留在禁中,也許會卷入一場暴風雨。她把兩手攏起來,沉吟了下道:“先生請辭吧,我叫人準備盤纏,先生去彆國,不要留在大鉞了。”他倒不顯得意外,沏了杯茶遞與她,“可是出了什麼變故?我走再容易不過,隻是擔心你,你在這禁中,早晚要吃虧。”一陣酸楚衝上鼻梁,她勉強將眼淚壓了下去,“所以我知道我做錯了,本不應該來和親,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左右略一瞥,黃門都在遠處侍立,說話不怕人聽見,便道,“如果能跟著先生一起走多好,可惜不能,隻怕要爛死在大內了。先生不同,你是自由的,能走便走吧,走得遠遠的。四個月前我曾經雄心萬丈,要來鉞國替雲觀報仇,結果呢,仇未報成,把自己變成了傻瓜。我勸先生走,是為先生好。再逗留下去,恐有一日要引火燒身。”他依舊是淡然的模樣,“聖人在我門下十來年,若有什麼心裡話,不妨說出來,聖人還信不過我麼?”她沉默著想了好久,“先生,這話我答應過他,誰也不說的,可是我不知道以後應該怎麼辦,隻有向先生討教了。昨日過秋社,我去了榮國長公主府,在公主府遇見一個人。”他抬眼問:“是誰?”她囁嚅了下方道:“是雲觀。”他吃了一驚,“他沒有死麼?”穠華點頭道:“那時有人代替了他,他趁亂逃出汴梁,後來在關外流浪,直到近期才回大鉞來。”崔竹筳長長哦了聲,“難怪你要我走,是怕我卷進這場紛爭麼?其實你不用為我擔心,眼下最需要冷靜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的處境艱難,原來的恨是一場誤會,既然雲觀活著,你同今上之間的恩怨已經談不上刻骨了。我問你,你打算如何自處?一邊是愛人,一邊是丈夫,你如何抉擇?”她茫然拿手捧著臉,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腦子裡一團亂麻,什麼都想不起來。”她這樣的進退維穀,其實已經表明了態度。但凡有一絲猶豫,就說明開始動搖,她對雲觀的感情顯然不及從前了。崔竹筳道:“若讓你殺了今上,你還能下手嗎?”他眼裡有冷冷的光,她怔忡看著他,半晌極慢地搖頭,“我不想參與進去。”兩兩無話,師徒隻是靜坐著,崔竹筳到底歎了口氣,“你現在的立場,叫雲觀知道了應該很傷心罷。失去江山,失去愛人,今上是大贏家。我若是他,早知道回來要麵對這一切,倒不如在外漂泊一輩子。我同他也算有交情,但無論如何,我首先是你的先生,你幸福與否,才是我最關心的。你先前說不想參與,我想這或許是目前最好的選擇。雲觀勢單力孤,要想與今上對抗,隻怕不那麼容易。說不定到最後,還要走原來的老路。你是內闈中人,一切不與你相乾,隻要今上愛護你,你不會受到任何波及。聽我的話,同今上不要有任何嫌隙,你在禁中的依靠隻有他。彆忘了,咫尺之遙還有一位烏戎公主,一旦貴妃得了寵幸,烏戎與大鉞聯手,不單雲觀性命堪憂,連綏國都有危險。”這些她事先都想到了,隻是一直混混沌沌,沒有理出頭緒來。經他再一點撥,霎時雲開霧散了。“隻是雲觀怎麼辦?我怕他有不測。他如今必定不願意聽人勸了……”崔竹筳蹙眉凝視她,“所以你要同今上好好相處,萬一雲觀落到他手裡,你至少還能替他求情。”求情?這種事隻怕懸得很,但無論如何也是退路,她呐呐應了,“那先生何時請辭?”“我?”他轉眼看天章閣下巨大的匾額,“待塵埃落定了,是去是留自有論斷。聖人來這裡有陣子了,回去罷,坐得太久怕惹出閒話來。”她聽了離座往亭外去,走了兩步複回身叮囑:“先生若有事,隻管差黃門來湧金殿回我。”他頷首道好,“我的話切要記住,要懂得控製自己的情緒。今上是聰明人,不要刻意取悅,就當雲觀從來沒有出現過。你同今上感情越深,對你自己越有利。即便辜負了郭太後的囑托,至少保得綏國無虞,也算你儘了全力了。”她對崔竹筳一向不疑,也相信崔先生是為她好。就如他說的,雲觀的事可以不去過問,綏國的事總有切身的利害關係。她來天章閣不能空手而歸,到閣內挑了兩卷《楞嚴經》方返回慶寧宮。進宮門時春渥正指派人把熏香爐抬出去除灰,見她回來了趨步跟進殿裡來。她把經放下,舒展大袖跽坐在窗下矮榻上,邊翻邊道:“時候差不多了,官家回福寧宮了麼?”春渥答得有些遲疑,“安排在貴妃跟前的人傳話回來,說官家多喝了兩盞……中晌歇在宜聖閣了。”她手裡的經卷落下來,卷軸砸在幾上一聲悶響。這下好了,果真是收勢不住了……心煩意亂時,徐尚宮進來傳話,說秦讓在殿外求見。她忙應了聲,“請秦高品進來。”秦讓垂著兩手入殿一揖,“與聖人請安。”她點了點頭,“高品來了,上回我在福寧宮中鬨了一通,後來也不曾好好過問,官家可罰你?”秦讓笑道不曾,“官家不單未罰,還給臣升了兩等,如今臣是內西頭供奉官了,錄押班也升了副都知,都是聖人給臣等的恩典。”穠華聽了很高興,“我唯恐給你招了禍端,這樣好,我也放心了。”秦讓笑了笑,近前的人最清楚,正是因為之前大吵了一通,帝後的感情才愈發好了。這是個大坎兒,邁過去就是助了官家一臂之力,不但不罰,還要大大受賞。大鉞的內侍升官不容易,從小黃門到高品都花了他近十年的工夫,愈往上愈艱難。如今可算當了供奉官,可見娶妻納妾都在眼前了。聖人這一鬨,成全了他們這些沒指望的人,歪打正著,足以叫人感激涕零了。秦讓趨前兩步道:“聖人可知官家歇在宜聖閣了?”先前正為這個煩惱,聽了又勾起傷心事來,隻不好做在臉上,故作大度道:“原本就應當,梁娘子進宮三月餘了,官家總不能一直不聞不問。況且烏戎使節要來訪,官家亦有官家的難處。”秦讓一疊聲道是,“聖人最是大度,不過官家隻是喝得有些過了,並不是真心要留在梁娘子處……”說著一頓,向上覷了眼,“臣適才聽副都知說起,官家仰在榻上直找皇後,梁娘子當時甚為尷尬。聖人若是願意,眼下便去宜聖閣相陪,也免得梁貴妃趁機鑽了空子。”穠華愣在那裡,這算什麼呢?問問她的心,隻想把他接到身邊。可是既然在貴妃閣中,她中途搶人,還不讓持盈恨出個窟窿來!終歸都不是沒名沒分的,她不能仗著皇後的身份欺壓人。他醉中叫錯了人,貴妃已經很難受了,她再出現,可就是有意與人結怨了。她思忖良久,還是搖了搖頭,然而到底不放心,紅著臉問:“官家……可曾……招貴妃……侍寢?”秦讓呆了呆,“官家歇在後閣,隻有梁娘子在裡間侍奉……有沒有侍寢,臣就不得而知了。”她悵然哦了一聲,“官家不喜歡彆人親近,如今這毛病好了麼?怎麼對貴妃那麼不拘呢?”秦讓道,“聖人放心,官家這毛病隻與聖人在一起時有好轉,彆人跟前就算裝出尋常樣子來,背後也要難受半天。聖人是官家的藥引子,”說著嘿嘿一笑,“自打上次聖人入偏殿書屋,臣就看出來了。所以聖人要是放心不下,就借著官家先前找聖人,到官家身邊侍候著,梁貴妃也不能說什麼。”說自然不會說,恨必定會恨之入骨。若他借著酒勁做出什麼來,現在去恐怕也晚了。萬一弄出個捉奸的戲碼,豈不把臉都丟儘了?她擰著眉一笑,“禁中那麼多娘子,都是名正言順的,我憑什麼控製官家幸誰?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去卻萬萬去不得。你回宜聖閣吧,防著官家要指派你。”又吩咐阿茸賞他些東西,作為他高升的賀禮。秦讓走了,她心裡油煎似的難熬。喝醉了酒,酒能亂性。貴妃生得如花似玉,眼色好,又會來事,說不定現在藥引子換成了彆人,她成藥渣子了。春渥見她這樣隻得來勸慰,“要學會忍讓,你自己把人往外推,其他人可不是。大內多少娘子眼巴巴地盼著官家,誰得了機會願意錯過?”“娘彆說了,我頭都疼了。”她揉了揉太陽穴,萎頓地倒回迎枕上。思量了下,悄聲道,“著人打聽,可有彤史去宜聖閣。”所謂的彤史是內闈女官,專管帝王燕幸之事。如果今上與貴妃有了那事,不等彆人催促,貴妃自己也會著急要記檔的。春渥應了,轉身出去讓人遠遠注意著,複回殿裡,在她邊上坐了下來。她心裡煩躁,眉頭緊蹙著,她輕輕撼了她一下,“躺一會兒便罷了,不能睡著。你這裡鬆懈了,叫彆人占了先機。”她側過來,深深歎了口氣。“我瞧你心裡這麼難受,何不照秦讓說的去做?”春渥替她掖了掖薄被,“夫妻間,做什麼要端著架子?我知道官家在乎你,你這樣彆扭,豈不叫他寒心?”連春渥都覺得她彆扭,可是她心裡的苦處不能說出來。她原以為慢慢認了命,踏實過日子就會好起來,可是雲觀死而複生,看來注定不得太平了。她覺得委屈,掩著嘴細聲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寬慰道:“好了好了,這兩天變成水做的了,彆哭壞了眼睛。你悶悶不樂,我們看著也不好過。這樣罷,梳妝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寧宮,我們在迎陽門上候著,總能遇上的。”“遇他做什麼?”她掖著眼睛說,“他選擇多得很,我一個掛名的皇後,不喜歡扔了就是了。”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顛來倒去全是她的道理。春渥無奈笑道:“彆任性,做不做實打實的皇後,還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人家留在你殿裡,你深更半夜把人家轟出去,如今又來哭?”她氣得捶榻,“不是我趕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春渥知道同她說不清,也就由得她鬨。不過這回沒有滿床打滾,看來是真傷心。忙上去捧捧她的臉,“好孩子,退一步海闊天空。你還小,脾氣來了控製不住,這麼下去把官家送了彆人,到時候可彆後悔。”一壁說一壁拽她,“起來吧,裝個偶遇,官家心疼你,你的眼淚對著他流,比一個人偷偷哭有用多了。”春渥隻是打趣,她哭得愈發傷心了,一頭栽進她懷裡,口齒不清道:“娘,我遇上了很為難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春渥拍拍她的背,溫聲道:“說不清就不說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做。我問你,喜歡官家麼?”她止住了眼淚,靦腆地點點頭,“雖然他毛病很多。”春渥又氣又好笑,“你自己的毛病也不少,還挑彆人?如今他在貴妃閣中呢,你就這麼遠觀?”她想了想,果然下榻到鏡前抿頭去了。看自己氣色不好,取了胭脂兌水化開,薄薄在頰上拍了一層。都收拾完了又猶豫起來,“若他在貴妃閣中過夜,那我怎麼辦?”春渥愣了下說:“不會的,官家政務忙,歇了午覺一定會回去的。”她低頭嗯了聲,“叫她們彆跟著,隻我們兩個去。”她終歸還是好麵子,春渥道好,攙她出了慶寧宮。不能直接去宜聖閣,便在花園裡來回打轉。穠華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曆,心裡牽掛著一個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從午後一直等到傍晚。太陽下山了,天邊隻剩淡淡的微光,巨大的失落籠罩住她,她有預感,也許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日月交替,周身寒浸浸的。春渥眼見沒了指望,嗒然道:“回去吧,彆著涼。”她臉色頹敗,精心暈染的麵脂都花了,站在苗圃前搖頭,“再等一會兒。”她出身不多高貴,但因她父親家私巨萬,她自小嬌養,不落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下乘。她有她的驕傲,然而現在這份驕傲被擊碎了,說再等一會兒,不過是絕望的執拗。春渥痛惜她,攏攏她的肩道:“罷了,萬事不能強求。宮廷之中就是這樣,你早些見識到,也不是什麼壞事。”她深深朝宜聖閣方向望了一眼,閣中宮人已經開始預備掌燈了。她撫撫手臂,才覺得周身涼起來,灰了心,便不值得等下去了。同春渥相互扶持著往回走,邊走邊道:“娘,他終究不是我的。”目下的狀況叫人沒法開導,春渥隻得說:“曆來就是這樣,哪個皇帝沒有三宮六院?皇後就像民間的當家主母,要大肚能容。現在不單要接納其他嬪妃,將來可能還要教養她們的子女。”“她們的子女?”她黯然看她,“官家會和她們生孩子麼?”春渥慢慢點頭,“有臨幸就會有孩子,你是皇後,官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將來皇子和帝姬們都管你叫孃孃,管生母隻叫姐姐。”她聽著,仿佛在聽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當初她母親進宮同樣難罷,所經受的一切也許還不及她,卻也這麼過來了。枯等半日,一片熱誠都放涼了。今上在不在宜聖閣過夜她也不管了,這種事誰都阻止不了。派出去打探彤史的未有結果,他沒從閣內出來,確實沒辦法記錄。什麼陌生人近不得身,都是拿來哄她的。如今不是跌進了溫柔鄉裡,同貴妃糾纏到一處去了。可笑的是自己還把與帝王的感情當真,真傻得無藥可救了。隨意用了些飯,把人都打發走。正殿前後那麼多窗戶,她耐著性子一扇一扇去關。已經到了秋天,月光下的樹木都有些蕭瑟,風吹過去,乾巴巴的生氣全無。她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和這些植被一樣,繁盛了一春,已經到了凋謝的時候了。崔先生說得對,沒有了雲觀,沒有了今上,她在禁中什麼都不是。闔上窗,仔細插好了楔子,回過身來,猛見身後站了個人,把她狠狠嚇了一跳。“怎麼不叫人通報一聲?”她撫胸道,“官家還沒就寢麼?”他站在那裡,眉目清冷,“皇後不也還未歇下麼。”她無措地指了指窗戶,“這就要睡了……”她往後殿去,他負手緩步跟了過來,“我聽說皇後這半日流連在花園裡,皇後在等人麼?”提起這個就叫她覺得丟臉,是啊,一個皇後,像個棄婦似的在他必經的路上徘徊,空等半日,他卻未曾出現。現在想想自己真是瘋了,他去宜聖閣的事,宮中誰不知道?她偏在這個時候逛花園,一逛逛到天黑,禁中娘子背後不知怎麼議論她呢!她急於辯白,忙說不是,“我隻是悶得慌,想到處走走。先前去了天章閣,找崔先生討了兩卷經書。回來後仍舊覺得靜不下來,便在花園裡散步。”他眯眼看她,“去見過崔竹筳?聊了些什麼?”她說沒什麼,“先生與我講經布道,他對佛學也有些研究。”他聽後不語,隔了很久才道:“不要隨意見官員,即便他是你的老師,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你是君,他是臣,況且男女有彆……我是沒什麼,唯恐言官說話。”他還不忘粉飾太平,其實心裡早就大大不滿起來。不管崔竹筳是什麼來路,她入禁庭,他亦相隨,這種事傳出去好聽麼?她還不自省,還要去見他,自己的身份大概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她低著頭,燈火照著半邊臉和脖頸,沐浴過後穿長衣,不像平時配中單,脖子裡空蕩蕩的,有種伶仃的美。她不看他,心裡也憋著氣,低聲道:“我去見老師,正大光明的,又不是夜奔,有什麼可避諱?我不單今日去,明日還要還經,有兩句經文不懂,要向先生討教。”“你敢!”他聲音沉沉的,鏗鏘有力,“如今我的話對你不管用了麼?”她背過身坐在杌子上,半晌沒有說話。心裡氣惱他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己在宜聖閣廝混到現在,她去天章閣見崔先生一麵他卻橫加阻攔。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受的一肚子委屈,想起夕陽下的無限淒涼,她就有些難以自控了。霍地站起來,毫不留情地將他往外推,“你走,不要你來我這裡了。”他被她推得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要憑力氣並不是抵擋不住她,隻是不願意同她較真罷了。她越推越來勁,直把他推出了湧金殿,他終於扒著門框不放,高聲道:“你瘋了麼?這是要做什麼?”他們鬨,把侍立的人嚇得噤若寒蟬。今上那樣傲氣的人,誰敢同他有半個不字?皇後做得有些過了,若是雷霆震怒,接下來怕不好收場。秋風吹得人瑟縮,皇後的嗓音哽咽,“以後不許你來湧金殿!”他覺得不可理喻,“這禁庭都是我的,為什麼不許我來這裡?”“我住著就是我的,你去彆人那裡。”她寒聲道,“反正眼下不光認我了,自有彆處可歇息。”所以她還是在乎的,否則不會在迎陽門前踟躕那麼久。其實他早知道,隻是當時心裡有氣,狠下心不去見她罷了。如果忍得住,今夜也不該來,就應當晾著她,讓她嘗嘗受冷落的滋味。可是最終沒能成功,因為擔心一夜過去她徹底放棄了他,怕得罪過了頭,真的漸行漸遠了。他歎了口氣,“我有點頭暈,你容我進去。”她堵住門,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他無奈道:“皇後,我的酒勁還沒過呢,彆在大庭廣眾下失了體麵。”她的體麵早就沒了,他還來同她談體麵?她抽泣了兩下,低聲道:“官家把我這裡當什麼?是你喝醉了酒歇息的地方麼?我是很有原則的,不叫你進就是不叫你進。”她那種犟脾氣,使在相愛的人之間便是無儘的情趣。他心裡暗暗歡喜,奇怪竟吃她這套。她撒嬌任性都可以,隻要沒有二心,沒有幫著外人算計他,他都願意縱容。外麵冷,她穿著薄薄的長衣,為了堵他凍出病來怎麼辦?他硬往裡闖,她氣呼呼推他,整個身子都拿來抵抗。他正中下懷,一把將她抱起來,扛進了寢殿裡。她咬著唇掙紮,外麵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個子,簡直像條剛釣出水麵的魚,奮力反抗居然不大好對付。到最後不得不放下她,把她壓在牆上,“還鬨?”她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討厭你,你走!”“真的討厭麼?”他曖昧地在她頸間嗅了嗅,“女人都喜歡說反話,其實皇後是愛我的,對不對?”她被他問傻了,燈下一雙晶亮的眸子望向他,攝人魂魄。他的笑意漸漸轉淡,托起她的臉,冒冒失失親了上去。她被他按住了,動又動不得,掙又掙不開。起先真的很生氣,然而他的氣息包裹住她,一瞬居然忘了初衷,平靜下來,覺得那樣安全。其實她從來不是個立場堅定的人,有時甚至連自己在想些什麼都搞不清。譬如現在,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可是當他出現,她第一時間便軟化了。他小心翼翼親吻,唇齒間酒氣全無,隻有甘草的芬芳。如今他也算摸著點門道了,像孩子發現了新玩意兒,勾勾繞繞,將她撩撥得氣喘籲籲。下定了決心要套她兩句話,可是她那麼甜,努力了好多次,怎麼都放不開。他以往覺得自己很有定力,結果遇見她就崩潰了,真是冤孽。可是他喜歡這樣,他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就連擊敗雲觀,登上皇位,也僅僅是實現了一項計劃,和做完太傅布置的課業沒有兩樣。現在他愛上一個人,卻有那麼大的差異,仿佛從鹵水裡撈出來泡進糖罐子裡,體驗到一種全新的快樂。這些快樂全部得益於她,是她給他的恩賜。他掙紮很久,嘴唇貼著她的。她在他懷裡化成了一池春水,他用力抱緊她,分開的間隙儂軟問她,“今日等我了麼?”她嗯了聲,食髓知味,孩子氣地湊上來,啄了他一下。他獎勵式的回吻她,“生氣了麼?”她半閉著眼,臉上有傻傻的微笑,“生氣。”他愈發滿意,在她唇上狠狠蹂躪,然後趁亂又問:“你愛我麼?”“愛你……”她微涼的手扣住他的後頸,沒有迷亂,隻是說,“我愛你。”他有些不敢確信,停下來審視她,“剛才說的話當真麼?”她扁了扁嘴,一副屈就的神情,“我也希望那些話能不當真……”一麵鄙夷地轉過頭去,“竟靠色誘,還好意思追問。”他聽她嘟囔忍不住發笑,“我色誘你了麼?每常嫌我這不懂那不懂,我以為你經驗老到,坐懷不亂呢……”說著再要去吻她,卻被她撐住了兩肩。“你在貴妃閣中一呆半天,都做了些什麼?你怎麼能睡她的床榻?讓她服侍你?”她在他胸前點了點,“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病症,不愛生人親近,其實都是謊話,你是假正經對麼?”這世上從來沒人敢說他假正經,他呆了呆,憤憤不平道:“口無遮攔!我何嘗假正經了?秦讓來給你通風報信,你為什麼毫無反應?思來想去要成全你的賢後名聲,過後又同我鬨?”她訝然道:“是你命秦讓來的麼?你明知道我不能那麼做,還拿這個來試探我?”他卻不以為然,“沒有我的授意,誰有膽子敢往外泄露我的消息?所以試出來了,證明你不在乎我。”她簡直被他氣死了,“你這樣幼稚!叫我明著同貴妃爭寵?讓太後知道了,她怎麼說?話到了彆人嘴裡,又怎麼議論我?你就等著看那些言官彈劾我麼?”在他看來那都不是問題,“我們兩個好,這宮裡誰不知道?你就是猖狂些也不要緊,有我呢!”他有時候真的不可理喻,做出來的事根本同他大殺八方的威名不相匹配。她白了他一眼,“誰要同你好!”他皺了皺眉,“剛才還說愛我的。”她失言了,被他拿住把柄,左一句愛我,右一句愛我。她氣惱地捂住耳朵,“剛才不算數。”“不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已經聽見了,不能不算數。”她虎著臉看他,“那你呢?你又如何?”他開始裝傻,“什麼如何?皇後情真意切,朕心甚慰。”他明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他臉皮厚,能問她愛不愛他,自己是女孩子,哪裡說得出口!她扭動身子,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你問我的問題,我現在也問你,你對我如何呀?”建安地處南方,那裡養大的女孩,大約因為口音的關係吧,天生有種嬌憨的味道。一字一句拖得嫵媚婉轉,叫人癢進心裡去。他愛極了她這樣,這才是年輕姑娘該有的單純和真誠。她越撒嬌,他越喜歡逗她,“我問了好些問題,皇後說的是哪個?叫秦讓給你傳話麼?還是特許你猖狂?”她跺腳大嗔,“殷得意,你不要太過分!”她這一聲,把他叫得呆若木雞,“殷得意?皇後真……真是無法無天。”她自己回過神來,發現竟叫得這樣順口,其實在心裡喚過很多遍了。殷得意確實比殷重元有意思,叫什麼不好,誰讓他叫得意!她捂住嘴,頓時笑彎了腰,“我不是故意的……”他上來抓她,逮住了拖到桌旁,自己在杌子上坐下,滴溜溜一轉,把她橫在膝頭。她手腳亂劃,他狠狠在她屁股上抽了兩下,“叫你笑!不許張揚出去,孃孃跟前也要留神,記住了?”她哀聲應道:“莫打了……我會管住自己的嘴的。”他將她挽了起來,無可奈何抱她坐在膝上,“好了,我回答你先前的問題……”她認真地看著他,一雙眼睛晶亮。他居然感到羞澀,略轉過臉,打掃了下喉嚨道,“我也愛你,一直愛著你。”她清楚聽見了,不知為什麼鼻子發酸。扭頭在肩上蹭了眼淚,扳過他的臉,咚地一下兩個額頭撞在一起,“都是心裡話麼?”他咧嘴嗯了聲,“心裡話,不做假。”她順勢靠在他頸窩裡,喃喃道:“官家下半晌同貴妃聊天了麼?或者又同人家下棋了?你也這樣抱著她,和她說膩膩歪歪的話麼?”他歎了口氣,“我在宜聖閣睡了半日,沒說話也沒下棋。本想回福寧宮的,你又不來接我,隻能歇在那裡了。我沒和彆人靠得太近,更不會去說膩歪的話,你腦子裡整天在想些什麼?”他話裡有輕輕的哀怨,她偷偷發笑,“你。”他起先沒在意,忽然反應過來,心頭登時一暖。手臂收緊,再收緊些,“真的麼?整天在想我?”她扭捏了下,“也不是整天,無事可做的時候想一想,打發閒暇時光。”這樣似乎也不錯了,至少她在想著他,起碼他的存在對她還是有觸動的,她不再一門心思惦記著雲觀了。但是他知道,不管現在如何的蜜裡調油,要讓她從此與雲觀陌路,顯然不可能。畢竟十幾年的感情,雲觀對她來說是親人。她白天說的話,他還記得。他和雲觀的爭鬥,最後總有個輸贏,她打算拿自己充當補償,江山美人各得一樣。她果然還太年輕,固執、講義氣。可是他不同,他要魚與熊掌兼得,雲觀就必須得死。隻有死了,她的心才能收回來,難道真的留著他的命來瓜分她麼?他的皇後,憑什麼拱手讓人?他懷裡抱著她,陷在愛情中,腦子卻還在算計著,“再過兩日便是中秋節,宣德門上要舍酒,年年如此的。皇後露個麵便回來吧,到時候讓她們去辦就是了。”她遲疑了下,“我碰酒又不會起疹子。”他看了她一眼,揶揄道:“我怕你偷喝。”她嗤笑了下,“胡說什麼,我自己知道厲害。倘或願意喝,今天也不會留你一個人在貴妃那裡了。”說著悵然歎息,“官家,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他說:“隻要你聽我的安排,什麼都不管,就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她偎在他肩頭,沒有再說話。其實她知道不能什麼都不管,他們之間橫亙著一些東西,關於雲觀,她可以中立,但是不能不問他的生死。還有綏國,他要取綏國,奪天下,到時候怎麼避免這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她心頭煩亂,手指無意識地撫摩他耳下那片皮膚。可惜了生在這樣的壞境裡,環境逼迫人,有時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她的額角親昵地蹭蹭他的臉頰,“得意……”他僵了下,“你打算就這麼稱呼我麼?我更喜歡你叫我郎君。”她無賴地笑了笑,“這個名字有人情味,先帝與太後可曾這樣叫你?”他想了想,緩緩搖頭。他的童年時期從來不受重視,太後是曾叫過他乳名,但是極少,“他們稱呼我,不是大哥就是重元。那個乳名也許是先帝一時興起,過後必定後悔了,從來沒有聽他叫過我。”“所以我偶爾叫你,好提醒你莫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撼了他兩下,“時候久了隻記得自己是官家、是陛下,年紀大了會想不起來的。”這麼說竟有種晚景淒涼的意境,他在她腕上握了下,頗有調侃的意思,“還好有你。”她眼裡流光閃爍,其實有好多話,沒有能說出口罷了。不敢想得那麼長遠,在一起,終究也是有缺憾的,沒有想象中的圓滿。更漏滴答,夜深了。她站起來,含笑問他,“歇在我這裡,還是回福寧宮?”他遲疑了下,“我想留下和皇後說說話。”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舊引他到後殿裡去。身邊沒有人侍候,她單膝跪在床沿上鋪褥子,舒展開手腳,曼妙的腰肢在長衣下若隱若現。他在一旁看著,最後不得不調開了視線。腦子裡空無一物,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似乎和她同床共枕,即便不做那種事,隻要她在身邊,他就覺得安心了。她到鏡前拆頭,玉竹簪子一拔,長發水一樣地流淌下來。挑了根絲帶束好了,回身看他,“官家洗漱了麼?”他說來前就準備好了,她聽了心頭一跳,什麼叫準備好了?想起昨晚上的事,又有些猶豫,男女同床,到最後是不是都要發展成那樣?她心裡喜歡他,其實不排斥他有親密的舉動。像剛才,他吻她,她也意亂情迷。隻是有時候突然有種罪惡感,像崔竹筳說的那樣,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愛人,雲觀一定很難過吧!可他不願意帶她走,或許就是因為她嫁了人,難免嫌棄她了。她心裡感到難過,終歸不是傻子,多少還是能夠看穿一些東西的。她調過視線覷今上,他穿著深衣,原本雍容典雅,但是經過她剛才一通糾纏,胸前起了褶子,皺巴巴漫延到膝蓋上去,模樣也變得落拓了。她過去替他更衣,解了衣帶搭在一邊矮幾上。他看起來木噔噔的,她笑道:“官家怎麼了?”他避開她,背過身說我自己來。垂眼看看,懊喪得不敢轉身麵對她。做了幾次深呼吸,磨磨蹭蹭抬手摘發冠,支吾道:“皇後先上床……我這就來。”他反應奇怪,平時看起來挺厲害的人,要緊時候比她還害羞。她前後擺動著兩手,聳了聳肩說好,一邊側目,一邊蹬了軟鞋爬進了被窩裡。他遮遮掩掩登上腳踏,躺下來,姿勢彆扭。她撐起身看他,“官家,你肚子疼麼?”恍然大悟,“一定是在宜聖閣吃了不乾淨的東西。”他說沒有,“你撐著做什麼?躺下。”她哦了聲,挨在他邊上,下巴磕在他肩頭,“你在這裡真好。”如果雲觀不回大鉞來,如果沒有那些波折,可稱得上現世安穩吧!他大權在握,有個嬌媚的妻,將來生幾個孩子,後顧無憂,再去實現他的宏圖霸業。可惜現在一切都得往後延,都是因為那個不識時務的雲觀。汴梁的秋季,夜裡已經變得很冷,她倚在他身邊熱烘烘的,像隻幼獸。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去摟她,一摟便克製不住心猿意馬。將她壓向自己,儘可能地貼近,隔著薄薄的中衣,是她柔軟的身軀。“皇後,你還怕我麼?”她溫熱的鼻息拂在他頸上,語調滿有些委屈,“有時候還是會,你一生氣,我就害怕。”他的手在她背上輕撫,“你為什麼要惹我生氣呢,你乖乖的多好,我舍不得對你發火。”她頓了下才道:“我也有我的想法。”都是意氣用事的想法,他腹誹,忽然感覺到她的心跳,通通地,跳得趕咐。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慌亂裡去尋她的嘴唇,她仰起頭附和他。她的默許給他壯了膽,他解開她寢衣的係帶,她紅著臉低聲喚他,“官家……”“我不是官家,我是你郎君。”他控製著顫抖的手,儘量裝得老練,可是兩個門外漢,似乎都不怎麼有天賦。她含羞看他,他眼裡煙雨迷蒙,望也望不到底。好不容易坦呈相見了,互看彼此的身體,居然引來她的捂臉哀嚎:“官家好難看!”他氣結,“哪裡難看了?”雖然她不待見他,但是她在他眼裡卻很美。和畫冊上不一樣,不是那種死板的,是活色生香。他無從下手,還得從吻開始。一吻她就恍惚了,再聽不見她對他身體的不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