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進來,在她榻前站定,穠華看不到他的臉,但知道他的視線一刻也未離開她。她不由好笑,支著脖子道:“我來長公主府上一天罷了,你這樣跑出來,讓人知道了要笑話的。上次的事你忘記了?亂賊還未拿住,說不定在哪裡窺伺著,你獨自離宮不怕危險麼?”他不說話,隻是站著,挺拔的身姿,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來。她眯覷著眼看他,“怎麼呢,今日有些古怪。”讓開一些,拍拍榻沿道,“來坐下。”他趨身到她麵前,廣袖下的手探過來,緊緊覆在她手背上。她覺得稀奇,一味望著他。這個儺麵見過幾回,已經不再陌生,但是近看還是覺得恐怖。她撼了他一下,“官家,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張不開嘴,便戴麵具來?是貴妃的事查出頭緒了麼?難道與我有關?”他依舊不說話,但是手指顫抖,人微微佝僂著,姿勢變得極痛苦。她心裡不由緊張,撐身坐了起來。總有哪裡不對,思量半天,忽然想起這個麵具早已經在福寧宮砸壞了,怎麼又找了個同樣的?她遲疑著把手伸過去,“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我會害怕……”他沒有動,她搬那麵具的下頜,一點點往上抬起來……堅毅的唇,挺直的鼻梁,生動的眉眼,一張如詩如畫的臉。可是她卻怔住了,以為自己在夢中,努力地、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睛。“穠華……”麵具脫手,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聲悶響。她看著這張臉,一瞬間眼淚凝結成厚厚的殼,籠罩住了她的視線。她聽見自己大聲的抽泣,氣湧得簡直不能自已,“雲……雲觀……”一語道破,就像鏡麵被砸開,所有的自矜都分崩離析了。他兩手扣住她的肩,努力克製,但愈是克製,愈難自控,他哽咽著說:“是我,我回來了。”她的思維變得混亂了,他出事後的三年,多少個日夜,她想念他,隻能抱著他送她的布偶入睡。因為失去了爹爹和他,她曾經覺得生無可戀。現在他活過來了,這幾年就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過去的一切變得虛虛實實,不再重要了。她在淚眼模糊裡撫摩他的臉頰,溫熱的,鮮活的。“雲觀……”她捂住嘴嚎啕,又怕人聽見,極力壓抑了喉嚨,“我以為你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沒有,替她擦眼淚,自己卻泫然欲泣。畢竟是男人,有他的傲骨,勉力自持,頓了半天才又道:“我沒有辦法,東躲西藏,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一直想去找你,可惜無能為力,這天下已經變了,再也不是我的國了。我在番邦漂泊了三年,前陣子才回大鉞來。”他靜靜看她,目光哀戚,苦笑著搖頭,“我不在中原,但與這裡的探子互通消息。三個月前得知你來和親,我的心……刀割似的。前兩日聽說你要出宮過秋社,我來求了阿姐,安排我見你一麵。我想過了,隻要能說上幾句話,即便沒有明天,我也認了。”穠華哭不可遏,隻是緊緊抱著他,絮絮道:“雲觀……雲觀……你還活著,真好。”突然想起來,慌忙往外看,低聲說,“你不能來這裡,我過公主宅,外麵有諸班直把守。萬一他們發現你,後果不堪設想。”他捋捋她的發,安撫道:“不要緊,我提前兩日便來了這裡,待你走了我再離開,諸班直發現不了,重元派來暗中監視你的人也發現不了。”她大為驚訝,“監視我?”左右尋找,並不見有什麼異常,“他派人監視我麼?”雲觀嘲訕一哂,“他從來不相信任何人,我們的事他了如指掌,為什麼讓你入禁庭?因為他知道,隻要你在他手上,就必定能引我出現。”穠華覺得難以置信,“可是你的死訊早就傳遍各國了,你薨於東宮,至今還有黃門在祭奠你。”他歎了口氣望向彆處,“我若不死,他如何登基?要不是當初有人頂替我,混淆了他的視聽,我恐怕也不能活命。後來他應當察覺了,可惜晚了一步,因那時忙於臨朝,便讓我逃出了大鉞。他心裡有根底,這三年來從沒放棄找我,我活著對他是個威脅,必要除之而後快。”穠華腦子裡亂作一團,雲觀的話讓她看到了另一個充滿陰謀和殺戮的世界。她一直知道今上不是個尋常人,可是與他相處兩個月,慢慢覺得他並不那麼壞,甚至還有些可愛。難道是她的錯覺麼?她心裡惶惶無依,因為雲觀活著充滿感激,可是自己怎麼辦?她究竟陷入了怎樣的境地?她繞室遊走,胸口堵憋得難受,前途也變得很遠很渺茫。她曾經剜肉補瘡,現在問題來了,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曾想過自己的不堅定無法麵對雲觀,誰知擔心都成為現實,老天真是同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為什麼會這樣……”她喃喃著,感覺背上一陣陣寒將上來,她抓住雲觀的衣袖,啞聲問,“你是何時回大鉞的?為什麼不早些來找我?如果提前三個月,也不會是眼下這種局麵了。”他垂眼看她,惻然道:“我若有辦法,怎麼會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嫁給仇敵?我萬般不甘心,終究抵抗不過命運。也許你注定要入主禁庭,不管國君是我,還是重元。”穠華覺得委屈,帕子掖住了口,抽泣道:“我請命和親不是為我自己……”“我知道,是為了替我報仇,所以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把你拖進這趟渾水裡來。其實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讓你得知我的消息。或者就當我死了,你去找個好人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是我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決定。”他歎息著,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還是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憑你怎麼會是他的對手?我那時與他鬥,隻一局便丟盔棄甲了。在綏國逗留得太久,一個被架空了權力的掛名太子,根本經不住他發力。你呢,自投羅網,現在可後悔?”她細聲道:“那時崔先生說你死在他手裡,死狀多可憐,我心都碎了,所以才立誓要取他性命。”他的唇角籠起一層稀薄的笑,陽光從垂簾間隙照進來,斑斑駁駁落在他的皂靴上。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澄澈如泉水的少年了,長成了一個男人。高貴鐫刻在他骨血,即便落魄,他依舊是驕傲的。穠華與他多年未見,隱約有些疏離了,然而他一笑,她就覺得那還是他,從來沒有改變。“我是失敗者,崔先生可憐我。”他自嘲地攤了攤手,眼神轉而銳利起來,幾乎刺破人的皮囊,“你見過獸園中的廝殺麼?其實人與人爭鬥,不比野獸好多少。為了權勢手足相殘,帝王家司空見慣。彼時先帝病重,已經沒有能力主持朝政,我監國,他不來上朝,紫宸殿上的坐席便會空出大半。後來他索性控製我的行動,連我母親也一並軟禁。人一旦嘗到甜頭,欲望便會膨脹得無限大。到頭來他還是不耐煩了,決定除掉我。鉞國沒有了太子,肅王繼位便順理成章。穠華,你還不了解他,他在你麵前展現的,是他作為勝利者從容優雅的一麵。他的嗜殺、他的殘忍,終有一天會令你刮目相看的。”她有些怕了,“你是說……”他輕輕頷首,“他誌在天下,綏國和烏戎早晚會落入他掌中。到時候你的母親、高斐,都將是他的階下囚,想殺便殺,想留便留。”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戰爭會死很多人,會讓富庶的城池血流成河。就算她嫁到大鉞來,綏國依舊是她的故國,那裡的當權者是她的母親和兄弟,覆了國,就再也容不得他們了。她全沒了主張,扶住案頭說:“我從來沒有想得那麼長遠,我隻想過有一天殺了他為你報仇,鉞國群龍無首,大綏趁虛而入……”他沉默不語,在直欞窗前坐下,臉孔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過了很久,方抬起頭來看她,“穠華,七夕那天重元遇襲,刺殺他的那個人就是我。”既然他出現了,那之前的一切都好解釋,她雖意外,但並不吃驚,悵然道:“難怪我看那雙眼睛很覺得熟悉,原來是你。”可刺客是他,又叫她局促起來。雲觀是為了她才會放棄那麼好的機會,若不是她中途出來擋刀,也許今上已經被他殺了。她囁嚅了下,“我不知道是你,擾亂了你的計劃,你大概很生我的氣吧!”他沒有立刻作答,隻說:“那日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帶你遊瓦坊,本就是微服,事先也未布置禁軍。那些跳陣舞的都是我過去的部下,不管他身手多了得,落入陣中便難逃一死。可惜殺出個你來……拿把傘就上來拚命,要真傷了你,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很生氣,但不是因為被你打亂了計劃,是因為你舍身救他。”他灼灼望著她,“穠華,你我的感情還和原來一樣麼?我還能抱有希望麼?”她心裡猛然一凜,“你為什麼這麼問?自然是和原來一樣的。”他仔細端詳她,嘴角微沉,卻仍舊點頭,“那就好,所幸還來得及。我如今回來了,錯過的時光,以後慢慢補償你。我流浪在外時,多少次堅持不下去,你是我全部的支柱。現在我們隻有彼此,更應該相依為命。”她知道他是聰明人,其實自己有些動搖,他應該看出來了。然而不去戳穿,是不忍心,也叫她更加的羞愧。她是怎麼了?想了他三年,他真的出現了,她又在猶豫什麼?她下了決心,蹲在他膝旁央求:“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再回大內了,也不想當什麼皇後。我隻想平平靜靜的,和你在一起。”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托著長腔說話,便有種撒嬌的味道。以前她說什麼,他都無條件的答應,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有太多的無奈,他肩上擔負的不光是自己,還有那些陪他出死入生的人,他消耗不起。他的手指落在她臉頰上,那樣細嫩的觸感,簡直叫人愛不釋手。他勉強笑了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但是你得再給我些時間。如果現在帶你走,會引起重元的注意,汴梁城內已經戒嚴了,激得他不惜一切代價,我們也會寸步難行。我要奪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你在禁中等著我,不管江山是否易主,你照舊是大鉞的皇後。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忍耐,全當今日沒有見過我,不要讓他看出端倪來。”他的手在她肩頭一壓,溫聲道,“我聽阿姐說,重元多少對你有些情義,你就這樣敷衍著他,日後有大用處。”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並不如他想象中的有求必應。他心裡也沒底,彎下腰,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穠華,以前你以為我死了,形勢不由人,我不怪你。如今我回來了,我們自小青梅竹馬,不是一個空架子的夫妻名分能相提並論的,是不是?”他的眼睛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她怔怔看著,點頭說是,“我們說過要一輩子在一起。”他笑了笑,笑得異常辛酸,“我以為我什麼都沒有了,還好,至少還有你。”她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滋味,應該高興的,但實在高興不起來。他要她留下敷衍今上,敷衍需付出的代價他隻字未提,也不在乎麼?她口頭上答應他,但能不能做到,她自己也說不準了。可以預見將來的路有多崎嶇難行,真要到了做取舍的時候,她該怎麼選擇?或者不要這樣明爭暗鬥,“如果你出現在紫宸殿上,讓那些大臣知道你還活著,能不能從他手中討回江山?”他聽了發笑,“單憑身份能定乾坤,三年前就不會被他篡位了。我和他,到最後隻能活一個,成則為王,敗則死無葬身之地。”她再要說話,他閃身退到簾後,低聲道:“有人來了。”她回身看,是徐尚宮立在階下通傳,說時候差不多了,聖人該去前院給外命婦們賞社飯了。她應了聲知道了,“你且稍待,我綰了頭發就來。”轉眼看雲觀,不舍道,“我要出去了,你自己多保重。”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切切叮囑:“不要將今天的事告訴彆人,春媽媽麵前也要三緘其口,記著了?”她點頭應了,“你在哪裡落腳?萬一我要找你怎麼辦?”“不用你找我,我會托人傳話給你。”他深深看她一眼,“相逢有時,不急於當下。去吧,莫讓人生疑。”她斂了衣裙,一步三回頭地到了閣門上,略定定神,昂首邁了出去。接下來的半天打起精神應付那些命婦,頗有點強顏歡笑的艱辛。及到入夜分了花籃、果子、社糕,這才登輿返回禁中。回來後先去寶慈宮向太後稟告見聞,略坐片刻方辭出來,待入湧金殿時人都要累癱了,可是打簾進去,卻見今上坐在殿內盤弄一枚銅錢。銅錢在紫檀的桌麵上快速旋轉,他牽袖扣在掌下,抬眼望向她,“皇後猜猜,是陰麵?還是陽麵?”她回身讓春渥她們退下,提裙進後殿來。今天的際遇讓她心力交瘁,可為了不叫他看出端倪,還得振作精神同他周旋。她在桌旁坐下,“何為陰麵?何為陽麵?”他說:“無字為陰,有字為陽。”往前推了推,“猜罷。”她托腮看他,“猜來做什麼?”“決定我今夜去留。”他笑道,“若猜中了我就留下,猜不中我就回福寧殿。”這人果真狂妄,憑什麼猜中了就留下,弄得她很盼他在此過夜似的。她抬手摸髻上鳳簪,一支一支摘下來放在桌上,懶散說:“我今日很累,不想猜。”他垂下眼,手卻未曾離開,“不猜便不猜吧,皇後身邊不該離人,我今夜留下陪你。”他似乎是一語雙關,穠華心頭驟然一跳,難道雲觀的行蹤叫他發現了麼?他派人監視她,這點叫她很不高興,然而不能質問,即便知道也隻能假裝不察。不久後終有一場腥風血雨,不管雲觀和他誰勝誰敗,對她來說都是巨大的折磨。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隱瞞公主府裡發生的一切。再怎麼說她不能害了雲觀,那是她兒時最貼心的摯友。她掖起兩手端正坐著點頭,“好,我猜。”定眼盯著他的手,沉吟半晌道,“陰麵,一定是陰麵!”他挑了挑眉,“確定麼?”她又開始猶豫了,見他要把手撤回,忙上去一把按住了,“不對,是陽麵。”“究竟是陰麵還是陽麵?”她說:“陽麵,我猜是陽麵,官家開吧,錯不了的。”他輕輕一笑,把手挪開,嘉元通寶幾個大字赫然撞進視線,他語調甚歡快,“皇後果然神機,看來今晚我是留定了。”她跌坐回去,哀哀歎道:“不改倒好了,改來改去的,反而猜壞了。”他聽了臉色一沉,“不歡迎我留宿湧金殿麼?皇後莫忘了,你是我的娘子,再有兩日,我們大婚就滿三個月了。”他忽然換了語氣,同先前大不一樣,讓她想起初入禁庭時見到的他,高高在上,每一個眼神都令她膽寒。他說得沒錯,到初二就滿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他們未圓房,她心裡不情願,他也從來沒有逼迫她。這方麵他是做得很好的,就像那日去延福宮,情熱得那樣,最後還是委屈了自己,她都知道。有時候覺得他真是個好人,他的心智在朝堂,不在情上。男女之間相處,他幼稚直白。但是這些看似無害的東西都是表象,他有他的算盤,感情裡麵添加了政治的成份,便再也純粹不起來了。她終究還是有些怕他的,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從外麵回來,身上衣裳都沒換……官家稍等我一會兒吧,我洗漱了再來陪官家說話。”他不言語,掂著那銅錢往簾後去,大有上床等她的意思。她歎了口氣,踅身走進偏殿,春渥同她說話,她也惘惘的。腦子裡不停的琢磨,今天大概要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做個決斷了。他可以忍一時,不能忍一世。她隱隱感到不安,並不是要為誰守節,隻是現在的局麵,頂在風口浪尖的就是她。她覺得恐懼,猜不透雲觀,也猜不透今上。他們似乎都很有把握能除掉對方,她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算什麼,她已經不知道了。坐在浴桶裡,心亂如麻。隻記得雲觀說過的話,今上讓她入禁庭,迎她做皇後,隻是為了引他現身。那麼之前的種種,信件的往來,甚至他遊曆建安結識她,都已經不可信了麼?她崴了下身子,險些栽進水裡,春渥忙攙住了,壓著嗓子問:“出了什麼事麼?一整天心不在焉的。”她答應對誰都不提起的,這麼大的事,攸關生死,上回他逃過一劫,這回不能毀在她手裡。她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太累了,我現在看人都是重影的。”春渥放下心來,拿胰子細細打她的手臂,一麵道:“累就好生歇著,同官家說一聲,他總能體諒你的。”她沒說話,草草洗完了出浴,她們往她身上灑香粉,一層一層撲得嗆鼻。終於收拾妥當了,春渥領人退出去,她看殿門緩緩闔上,才掖著寢衣往後殿裡去。他已經換下常服,鬆垮的襴袍拿玉色繩帶束著,靠在床頭看書。聽見她的腳步聲,抬頭看了她一眼,“愣著做什麼?又不是頭一回同床共枕,害怕麼?”她心裡緊張,局促地提著裙角上腳踏,挨在他身旁睡了下來。香噴噴的人兒,純潔得纖塵不染。他放下書,一手撐著頭,一手撫她的臉,“在長公主宅邸玩得好麼?長公主款待可周到?”她說都好,他的手指滑進她領中,她羞怯地縮了脖子。他輕輕微笑,笑容裡有種寵溺的味道,“皇後今日與平時不大一樣。”她心慌氣短,唔了聲道:“哪裡不一樣?”一壁說,一壁不動聲色抓住他的手,纏綿地與他十指交扣起來。他任她延捱,並不著急,頓了會兒才說:“皇後今天很美……特彆的美。”她看他一眼,嗔道:“這是什麼話,我一直都很美,我是建安有名的美人,官家忘記了?”他擴大了笑容,“是啊,天天在眼前,倒忘了我娶的是天下最美的人了。”言罷又問,“在公主府玩了些什麼?”她努力地回憶,因為雲觀的出現擾亂了思緒,好多東西她都忘記了。可是他不好糊弄,既然明裡暗裡都有人監視,她說不出來就有可疑了,便掰著他的手指頭細數,“我們聽徐婆惜唱《蘇幕遮》,看耍吞劍和藥發傀儡。下半晌宰相娘子進獻香料,後來又有猴子戲和小黃門蹴鞠……你問這些做什麼?弄得殿試一樣。”“我不得空出去,也不知你在外麵好不好。隻是覺得禁中沒有你,心裡有些發空……”他說的是實話,娶了妻子和孑然一身的時候心境不一樣。索性沒有倒不去想,有了便惦記著,像太陽下山就得收衣服家什,成了一種本能。她聽完,心頭顫了顫。燭火把他的臉映照成金黃色,她抬手捋他的鬢角,“官家今日在宮中又做了些什麼?”他笑了笑,“挨罵。”她無奈搖頭,“又是那些言官麼?”他嗯了聲,把視線調向殿頂,“罵完水利罵賦稅,罵完了賦稅責怪我沒有皇嗣、不幸後宮,我在他們嘴裡簡直就是個昏君。”她悻悻的,不敢接著說皇嗣的問題,隻道:“忠言逆耳麼,剛愎自用的才是昏君,官家聽得進諫言,是有道明君。”他轉過眼來打量她,“皇後倒懂得避重就輕,打算一直這樣下去麼?”她心裡通通急跳起來,一味地裝糊塗,“官家指什麼?”他的唇角優雅上揚,並不回答她,慢慢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我終究不是佛,我也在紅塵中打滾,皇後莫把我想得太清高了。”是會有這麼一天的,她早有準備,可是如今又品咂出了不甘和屈辱。起先不知道雲觀還活著,就算屈從,多少還有些情願。然而現在不是了,雲觀來了,卻讓她隱忍。今上留下她,又是為了引出雲觀,那麼她存在的價值究竟是什麼?他們當他是瞎子聾子,可這天下的事,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他沒有質問她,因為怕她經受不起。他在感情上一向不夠果敢,以前不懂什麼是愛情,是她一點點教會他。他的愛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隻能給一個人。他小心翼翼捧到她麵前,擔心她拒絕,甚至有點討好的意味。可是今天叫他嘗到了錐心的滋味,他坐在垂拱殿裡,耐心被一截一截燒成灰,為什麼她還在裝聾作啞?那具身體是可愛的,熟悉的。他覆在她身上,扯起錦被蓋住兩個人,迷蒙之中吻她的唇,啄一下、再啄一下,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還差了點什麼。試著舔舐,描畫她玲瓏的唇瓣,陣陣血氣上湧,比先前更劇烈,仿佛突然開啟了一扇門,門後有他預想不到的風景。他把她掬起來,輕輕喚她,“皇後,今日圓房好麼?”她緊閉著眼,表情像在上刑。聽見他這句話,終於飛紅了臉,哆哆嗦嗦說:“我還沒準備好。”他皺起了眉,“已經三個月了,怎麼還沒有?上次去延福宮,要不是你身上……我就已經……”她偏過頭,找不到借口,還是那句話,“沒有準備好。”今上有些苦惱,要怎樣的準備呢,不是隻要他準備好就可以了嗎?自己蓄勢待發,她卻一副殺身成仁的樣子,實在敗興得很。他凝眉審視她,依舊去親她的嘴唇,親完了往下挪,落在她的脖頸上。她那麼香,不是任何一種香料堆砌成的。薄薄的寢衣勾勒出她的體態,波瀾起伏叫人血脈噴張。他把手覆上去,她訝然低吟,他嚇了一跳。然後所有的警醒機敏都從腦子裡拋了出去,隻感覺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震撼。她就在這裡,綿軟地臥在他掌中,他聽見耳中嗡嗡的血潮,橫向拍過來,拍得他失了方向。穠華推不開他,既害怕又憤恨,覺得他們都不拿她當人看。她心裡其實怨雲觀,怨他不帶她走,把她留在這深宮,誰知道有沒有明天。今上呢,他的話有待考證,一個玩弄權術的人,及到必要時,真的也可以變成假的。原本應該很美好,她記得延福宮那天,吻一下便栗栗顫抖。可是現在她做不到了,她努力抵抗他,不敢太肆意,對他來說也許微不足道,卻已經是她全部的倔強了。他還是察覺到了,挪開手,落在她的腰上,“皇後,我討厭我麼?”她搖搖頭,洶湧的眼淚滾滾流淌進鬢發,她說不出話來,沒法解釋,亦不能向他求證,隻能屈在心裡。他的情緒逐漸平複下來,抿緊了唇,忽然動手扯開她的交領。她抽泣著掩住胸,眼睛裡蓄滿了驚惶,細聲說不要。他卻有些魔症了,直到看見她肩頭猩紅的宮砂,終於鬆了口氣。他還以為出了什麼岔子,有一瞬間幾乎被想象擊倒。萬幸沒有、萬幸……他低垂下頭,心裡很難過,總有種被辜負的感覺。本來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沒想到轉眼都亂了。她不懂得依附強者麼?她是他的皇後,她忘記了麼?前殿傳來篤篤兩記敲門聲,夜裡聽得分外清晰。他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略緩了緩,轉身趿上軟鞋向外走去。“官家……”她怔怔追了出來,“你要去哪裡?”他回身看,她光著腳,披散著頭發,寢衣下桃紅的抹胸那樣妖嬈,可他卻覺得刺眼。他往後退了一步,“我還有些事要辦。”“你要去彆的娘子那裡麼?”她垂著淚,伸出雙手,“官家……”他隻是看著她,這次沒有去抱她,“天涼了,皇後回去吧!”到底還是狠了心腸,打開湧金殿的大門,從殿裡跨了出來。秋風蕭瑟,呼嘯著刮過簷角,直刺人的皮肉。他在殿外稍站了會兒,聽見殿內她的低泣,心口像被人用劍破了洞,嗖嗖往裡灌著冷風。錄景上前給他披上大氅,低聲道:“殿前司趙嚴回來複命了。”他斂神下階,邊走邊問:“人在哪裡?”錄景道:“在福寧殿候駕。”他加快了步子,入殿見趙嚴垂手立在一旁,他跽坐下來,急切問:“如何?”趙嚴長揖下去,“禁軍追至城外十五裡,原本已要將人拿下了,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一批援軍來,人數眾多,恐有百餘,個個皆如死士。臣等誅殺三十六人,可惜天黑,還是讓懷思王趁亂遁逃了。”言罷跪下頓首,“臣有負陛下所托,罪該萬死,請陛下治罪。”他心頭火起,咬牙罵了聲蠢材,“如今人在哪裡,可有消息?”趙嚴道:“說來怪異,人竟如憑空消失了一般。臣等搜查了方圓五十裡,一無所獲。依臣所見,榮國長公主必定知道他的下落,何不就此審問長公主?”他頭痛欲裂,發力按壓太陽穴,一麵恨聲道:“以什麼罪名?重光是前太子,一未通敵,二未叛國。就算他現在光明正大出現在紫宸殿,朕也不能奈他何。眼下他出現在長公主宅邸,朕就尋長公主的晦氣,叫朝臣知道了怎麼看朕?榮國長公主暫且動不得,消息傳進內闈,太後要過問,皇後那裡也瞞不住。”轉頭吩咐趙嚴,“繼續打探,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朕找出來,找見就地正法,永除後患。若他有膽子走到人前來,那更好辦了,朕能殺他一回,便能殺他第二回。”趙嚴領命去了,錄景看他下了丹陛,回身遲疑道:“懷思王畢竟還有舊勢力,暗中也有人助他。官家想,若他一直不出現,就這樣放任下去麼?”他表情愈發凝重了,忖了半日才道:“他躲不了多久,朕有辦法讓他自投羅網。你明日派人去公主宅,以皇後的名義請長公主進宮來。朕許久未見阿姐了,願與阿姐暢談。”錄景覷他神色陰鷙,不敢追問,忙揖手應了個是。大鉞皇室自第三代君王起便子嗣不興,先帝二十七歲時才得第一女,就是榮國長公主。長公主閨名似融,生在四九天裡。彼時先帝很高興,公主降世便有封邑。公主生來敏而好學,先帝鐘愛之,就算其後陸續又有兩子三女,都沒有人能越過她的次序。公主一生順風順水,隻有婚姻坎坷。她與已故的駙馬是怎樣一種感情,誰也說不準,曾經有過琴瑟不調的傳聞,然駙馬過世後,公主未再改嫁,外間說起來,沒有人不盛讚公主賢德的。可是究竟賢德不賢德,宮闈之中的內幕,身在其中都說不清,何況外人乎!皇後邀長公主入宮相聚,長公主必當從命。自覺昨天雲觀的出現,無形中拉近了與皇後的距離,接了口諭便梳洗打扮,乘厭翟進宮赴宴去了。宮中內侍將她帶到了偃蓋閣,閣中尚且無人,隻有紫檀案上一隻博山爐燃著檀香,孔中嫋嫋升騰起煙霧。她略站了會兒,黃門送來茶點,她沒有理會,憑欄坐下,眺望外間景色。已經入秋了,再不似夏天的繁茂,一些花草有了枯敗的跡象,風吹過去,颯颯地,響成一片。她低頭思量,皇後與今上貌合神離,今上那個古怪的脾氣,很難有人能與他和睦相處,皇後心裡必定還念著雲觀。女人和男人不相同,男人口中說愛,但是權勢對於他們的誘惑可以擊倒一切。女人呢,小情小愛永遠在第一位,隻有連愛情都失去了,才會發狠想要去抓住權力。今日邀她來,話題一定是圍繞雲觀的,她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助雲觀臨朝。等了許久皇後未來,她也不急,隻是好奇為什麼沒有宣她去湧金殿。步搖上的金葉子在她耳邊粹響,她抬手抿發,視線不經意一瞥,卻見今上從遠處佯佯走來,步態閒適,與平時無異。她心頭擂鼓,畢竟有些慌,但二十多年的尊榮,養成了處變不驚的能力。她站起來,平了心緒,到閣前納福迎接。今上尚在中路上,看見她,頷首叫了聲阿姐。到了近處牽袖比手,“阿姐閣內請。”她隨他入閣,笑道:“官家倒與聖人心有靈犀,聖人還未到,官家竟先到了。”他寡淡一笑,“阿姐不知道麼,今日是我邀阿姐敘話,與皇後沒什麼相乾,想是下麵的人傳錯了旨意。”她的笑容一瞬凝固在臉上,傳錯了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看來今天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要發生了吧!或者雲觀在她府上出現叫他察覺了,他這人自小睚眥必報,如今登上帝位,真愈發的精進了。她在圈椅裡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盞,慢慢抿了一口,“自官家登基,你我姐弟就不曾好好說過話,今天命人傳我,必定是有話同我說罷!”他坐在桌旁,一手執杯,那手指對比紫砂,秀致剔透得女孩一樣。不疾不徐轉動杯子,曼聲道:“無話就不能找阿姐來麼?阿姐比我大四歲,雖不是同母,畢竟都是先帝骨肉。可是我從小就不得阿姐喜愛,不知究竟哪裡做得不好,阿姐寧願同黃門說話,也不願意理睬我。”她聽了轉過視線來,表情頗詫異,“官家怎麼這麼說?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獨善其身慣了,也從不與誰刻意親近,大約這樣才會讓官家誤會我吧!官家是我的弟弟,哪裡來不得喜愛一說?”他緩慢點頭,“若是當真獨善其身倒好了……阿姐還記得駙馬都尉是怎麼死的麼?”她駭然一驚,怔怔盯住了他。不過也是轉眼,又是一副恬淡的模樣,掖手道:“駙馬是喝醉了酒,失足墜樓而死,官家怎麼問起這個來了?”他將茶盞放下,起身在窗前踱步,悵然道:“我常覺得,一個男人背後的女人很重要。尤其當這個女人的身份高過你,對你毫無感覺,而你還死心塌地的愛著她時,這種關係演變到最後會是個悲劇。阿姐不愛駙馬,所以連他真正的死因都忘了。我來提醒你,駙馬不是墜樓而死,他死於東宮,分明有情有義,卻連墓前的碑都不屬於自己。”長公主霍地站了起來,大袖下的五指握成拳,禁不住栗栗打顫,“官家何出此言?”他倒是鬆散一笑,“阿姐不必害怕,這個秘密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之所以秘而不宣,還是為了周全阿姐,可惜阿姐從來不領我這份情。”她看著他的臉,一種失敗的預感悄悄爬上心頭,他果然什麼都知道,周全她?說得甚好聽。那時大勢所趨,不默認雲觀已死,他無法登上帝位罷了。他背著手慢悠悠踱步,看似斯文的人,很多時候令人恐懼。她要開口,被他抬手製止了,“阿姐彆忙著否認,既然到了這步,還是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對你我都有益。其實當初的爭端因何而起,阿姐心裡有數。若不是雲觀容不下我,先挑起爭端來,就不會有後麵那一連串的不幸。他怕我功高蓋主,欲除我而後快,阿姐與他不是一母所生,論關係我和他都是一樣的,為什麼阿姐獨要幫他?我死了,對阿姐又有什麼好處?”他見她麵上有懼色,不由發笑,“阿姐看,我登基後封你為榮國長公主,儀伏同藩王,食邑萬戶,算得上以德報怨了罷!駙馬代雲觀受死,這三年我卻未動阿姐分毫,是我念著骨肉親情,阿姐不明白麼?”他可以以這樣一種談笑風生的語氣來討論政事,長公主畢竟是女人,除了高貴的出身,背後沒有任何依仗。到了這步田地,一味的抵賴沒有任何意義,她也豁得出去,隻道:“官家既然開誠布公,我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我並未要置誰於死地,我隻是遵從爹爹的願望,雲觀是太子,你本就應當歸政於他。”他譏誚地望著她,“遵從爹爹的願望?阿姐何必這樣冠冕堂皇!生在帝王家,誰對權力沒有渴望?阿姐深知雲觀比我易於操控,隻怕有做鎮國長公主的意思吧!還有一樁,雲觀答應過你,若他稱帝,就將法雲寺裡那個孩子接入大內,認作義子,我猜得可對?”聽到這裡,再強的意誌都支撐不住身體了,她腳下踉蹌,直撅撅地跌坐了回去。法雲寺裡的那個孩子,是她的軟肋,也是她的汙點。與駙馬成婚不是她自願的,那時她心裡有愛慕的人,因為那人出身寒微,隻是軍頭司的一名內等子(宋代宮廷禦用之摔跤手,乃禦前衛隊左右軍士,名為“內等子”)她無法向先帝和包淑妃回稟,隻得銜恨嫁與駙馬。婚後的生活過得毫無趣致,她依舊無法忘記那人,暗中來往過後便有了身孕。這種事,發生在帝王家簡直就是醜聞,她想留下孩子,隻得稱病與駙馬分府而居。駙馬並不愚笨,也許是因為愛她,沒有戳穿她。她產下孩子送進法雲寺,後來又因雲觀的那個承諾,遊說駙馬協助他鏟除今上,乃至最後令駙馬送了性命……她常不敢回憶,一切就像個噩夢,想起來便讓她萬劫不複。她對不起駙馬,外人眼裡她高貴雍容,其實她隻是個卑鄙齷齪的自私鬼。這個秘密埋得那麼深,她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可是現在被他挖了出來,就像結了疤的傷口又一次被撕開,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她惱羞成怒,“官家究竟意欲何為?”他說得言簡意賅,“我希望阿姐說出雲觀的下落。”她身上一陣熱一陣寒,如同打了場大仗,有些無力為繼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官家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供不出來。”他聽了垂下眼,慢吞吞撫摩手上那個黃玉把件,半晌方道:“我相信阿姐,必定是真的不知道。沒關係,我從來不會強人所難,不過今日同阿姐徹談後,阿姐應當明白我的想法了。這天下早就已經大定,何必再掀起滔天巨浪來呢。倘或阿姐能助我一臂之力,阿姐的兒子便是我的兒子,日後為王為相,絕不虧待半分,阿姐以為如何?”順的條件很優厚,逆呢,也不必再說了,總逃不過身敗名裂。她死不足惜,孩子怎麼辦?重元拿住了她的七寸,她所做的一切向來是為孩子,如果中途撂了手,她一個沒了丈夫的寡婦,還有什麼指望?她撐著月牙桌泫然欲泣,深深吸了口氣道:“官家要我做什麼?”他說:“什麼都不用做,隻需必要的時候傳些消息,譬如說皇後與我夫妻恩愛,譬如說中秋佳節,禁中娘子於宣德門舍新酒。”如此是要請君入甕麼?長公主心裡都明白,暗中盤算可否與雲觀私下裡通氣,他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阿姐懂得審時度勢,我在位一日,這天下就是我的。雲觀想卷土重來,除非他能敵得過我三衙十萬禁旅,否則就是以卵擊石,恐怕還不如三年前死了的好。”似乎隻有妥協一條路可走了,“官家當如何處置皇後呢?”她側目看他,“雲觀與皇後見麵,皇後回來可曾告訴官家?”他被戳到痛處,心頭狠狠一悸。長公主在等著看他的笑話麼?一個被人捏在手裡的人,竟還有這閒情苦中作樂?他說:“皇後如何處置,自有我的道理,就不勞阿姐操心了。我記得那孩子叫從嘉吧?我三年前便命人左右保護,據說長得很好,阿姐不必擔心。他今年五歲,明年當開蒙了,我還未見過這個外甥。若雲觀的事處理即時,接從嘉入太學後,阿姐與孫都頭的事便議一議罷。有情人終成眷屬麼,我也樂得成全一對佳偶。”他說完,提袍出了偃蓋閣。長公主茫然目送他,他一身緋袍,在秋天的日光下紅得發沉。細想想,同在一家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半個時辰說的多。不管她承不承認,他確實是個合格的當權者。雲觀呢,吃虧就吃虧在入綏當了質子。十年來僅憑他母親為他網羅親信,那點根基對重元來說簡直不堪一擊。崇帝原以為牽製了嫡子便能保他大綏萬年基業,現如今看看,一個當權的庶子,還不是照樣謀劃天下!一寸秋風一寸涼,她裹了裹肩上披帛,抬眼朝閣外樹冠上望去。天是瀟瀟的,藍得沁人。殿宇連綿的飛簷像烏沉沉的雲頭,在天幕的邊緣沉澱下一片積影。大鉞不是原來的大鉞,禁庭也不是原來的禁庭了,一切都在改變。仿佛巨大的車輪向前推進,碾過去,留下深深的車轍,誰都無能為力。花圃內的木樨開得正好,嫩黃的花苞成簇生長。趁著露水未乾時摘下來,蓋在絹布下,香氣彙聚起來,分外的凜冽。“聖人摘了做什麼?”阿茸歪著脖子站在樹下問,“要做木樨花醬麼?澆糖蓮藕?”阿茸隨了她的屬相,一門心思隻知道吃。穠華說不是,“摘下來做香珠串,佩在腰帶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氣能保持很久。”她哦了一聲,“那我和聖人一道摘。”說著卷了袖子就要幫忙。穠華忙謝絕了,“我說過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阿茸摘了兩朵,扔了又舍不得,便扯起了圍腰,把花兜在裡麵,“聖人做香珠兒,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乾。”又問,“聖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麼?”她很小氣,說不行。阿茸嘟著嘴問為什麼,她說:“我答應做了送給人家的,隻怕花摘得少,還不夠。”阿茸追問送給誰,她隻搖頭不說話,心裡細細地牽痛起來,站在那裡便覺得眼睛發酸。昨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隻是覺得滿心淒涼,卻沒有理出頭緒。她有她的難處,不能和人細說,連春渥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有主張,可是這回產生了懷疑,終於意識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護著,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都是她少年時期的嬌縱和恣意。她要學著長大了,要在禁庭裡活下去。他們鬥,由得他們鬥,她幫不了誰,也害不了誰。就這樣,偏安一隅,袖手旁觀。她的錯從和親開始,現在想想,那時好多的東西促成了她那個不完善的計劃,現在怪誰都晚了。春渥來,拿著布幔和長杆,“這樣摘,摘到什麼時候?把幔子鋪在樹下吧,把花打落下來就是了。”她搖搖頭,揭開紗布讓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幾顆也許夠了。”她挎著籃子回湧金殿,仔細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缽來,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嬌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麵解體,搗碾成泥,然後盛在紗布中擰乾水份,搓成圓圓的珠子,放在窗台晾曬。她手上忙碌,卻一直愁眉不展,春渥和阿茸看著也覺得心酸。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說,叫人很覺憂心。春渥猶豫了許久,輕聲說:“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去請官家罷,什麼事不能解決呢,把話說開就好了。”說開,怎麼說得開?她搖搖頭,現在隻有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來,她中毒的事到現在也沒個論斷,內侍都知奉命查辦,把廚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來了,嚴加拷問,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這麼說來就奇怪了,倘或是貴妃的苦肉計,一切矛頭應該指向慶寧宮,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聖閣看看梁娘子吧!”邊說邊往外走,徐尚宮領著幾個內人隨身伺候著,緩步出了宮門。宜聖閣在後苑東首,需經過桃花溪。她從橋堍下來,正遇見今上出迎陽門。這麼巧,她站住了腳,一時局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隻問:“皇後往何處去?”她欠身納了個福,“臣妾去宜聖閣探望貴妃,不知她眼下身體怎麼樣了。”他停頓少時,歎了口氣道:“順路,一道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