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和他 最後隻能活一個 成則為王 敗則死無葬身之地(1 / 1)

禁庭 尤四姐 6370 字 14天前

陰了大半日的天,終於飄起了雨,下得並不急,徐徐從兩側宮牆間墜落下來。穠華仰臉去接,想起建安四五月裡紛飛的柳絮,也是這樣,融融的,鋪天蓋地。她想痛快地跑一跑,可是他一直牽著她的袖子,她無奈地看他,“官家要帶我去哪裡?”“延福宮。”他說,“我先前答應你的。”她有些為難,“梁娘子還病著呢,你帶我去逛,讓她知道了多心寒。”他眉頭一擰,“有病就養著,等病好了也可以到處逛。難道因為她病了,彆人就得在宮中麵壁不成?”真是沒人情味!不過她怎麼覺得那麼舒心呢,連剛才貴妃對她造成的困擾都忘了。她拿另一隻手抿了抿頭,“孃孃也希望你多去陪陪梁娘子,畢竟她是烏戎的公主。”他沒有回頭,依舊牽著她慢行,“該怎麼做,我自己心裡知道。”她悄悄彎起了唇角,他的心思她從來猜不透,隻是怕持盈那些話會對他有觸動,隔一會兒,試探道:“我入宜聖閣時問了醫官情況,似乎不是普通的喘症……真要是病了倒也罷,怕是旁的,那我這皇後就當得不稱職了。”他聽了居然一笑,“你從來就沒稱職過,多一次也無妨。”她以為他會苦大仇深地對她進行疏導,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她不依了,嗔道:“我也過問宮務的,雖說很多瑣事都是由徐尚宮替我拿主意,但是遇著大事哪樣不要我操心,怎麼能說我不稱職?官家這樣看我,彆人大約更不服我了。”她刹住了腿不肯走,“不行,你得把話說清楚。”“她們不敢。”他說得簡明扼要,拉她不動,停下看天色,“雨會越下越大,淋壞了我可不管。”她撅嘴說:“誰讓你不許錄景他們跟著,這下子可好,沒有傘,怪我麼?你說我哪裡不稱職,我侍奉太後、侍奉官家、總理內務,每天都很辛苦。”這話說出來其實她自己也不信吧!他含笑看著她,“太後那裡晨昏定省,伺候我換過一次朝服,宮務由慶寧宮尚宮打點,皇後果然很辛苦。”她窒了下,“那貴妃得病也不能怪罪我。”說著轉低了嗓音,委屈道,“什麼親者痛仇者快,誰是親,誰又是仇……”他卻不笑了,表情變得很嚴肅,一字一句道:“誰說怪罪你了?彆人的話,用得著斤斤計較?皇後隻要記住,你的好與壞,我一個人說了算,就行了。”她抬起頭看他,像混沌的天被捅了個窟窿,日光從裡麵透出來,一直照進她心裡去。她擰著兩手問:“那官家疑心我麼?”他輕輕一勾唇角,“就算疑心也不擔心。”她眯了眼,“什麼意思?”“皇後品性純良。”他剛說完,雨就大起來。離延福宮還有一段距離,就近有個便門的出簷可以避雨,他抬手遮擋,拉起她便向那裡跑去。穠華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麵跑一麵思量,什麼純良,說穿了就是嫌她笨。可是奇怪,她一點都不生氣。寧願讓他低估也不要讓他高估,這樣她就可以扮豬吃老虎了。自己寬慰自己,心情變得很疏闊,朗聲道:“慢點,這麼熱的天,淋點雨也沒什麼。”他沒有立刻回答她,半天才道:“你現在不能碰生水。”穠華才想起來自己在信期,他這麼一說,頓時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記不住,還要他來提點。他也是,心思細得頭發絲一樣,叫她在他跟前怎麼活?雷聲隆隆,好不容易躲到簷下,累得直喘粗氣。她探頭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來不及回大內。”“來不及就在那裡住下,宮中有寢殿,也有人專門侍候。”他掃了掃衣襟,抬手指給她看,“從這裡過斜橋,看見那片翠色琉璃瓦麼?那就是延福宮。”延福宮在拱宸門外,穠華聽人說過起。當初五個內侍高品鬥法,改造舊宮苑時斥巨資,將那裡建成了一個窮奇奢麗的去處。自從見識了艮嶽的精妙,再也沒有什麼盛景是難以想象的了。不過從外麵看,那處宮苑亭台連綿,雨霧之中居然有種飄渺之感。她笑道:“官家可是在大內呆膩了,想出來走走,拉我作陪?”他乜了她一眼,“內城有很多奇巧的地方,不止禁中那一片。皇後坐鎮中宮,我不領你出來,你獨自走動,難免得個貪圖享受的壞名聲。到時候言官要上奏疏彈劾你,我還得費心替你開脫,實在麻煩。”明明是千方百計想同她在一起,還編出這麼一套說辭來,真難為他。穠華但笑不語,見一滴大大的水珠掛在他鬢角,也沒多想,卷著大袖上去替他掖了掖。他頓住了,簷外是喧鬨的世界,她的臉在眼前,看上去無暇可愛。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隔著一層蜀錦,能感覺到底下細嫩的皮膚。心頭有暖流環繞,可以融化冷硬的心。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以為活著隻需獨善其身,可是時間長了才發現,再強大的內心也需要另一個人來溫暖。他渴望,很強烈的感覺。不管是不是從彆人那裡搶奪過來的,現在在他身邊,無論如何不能鬆手。他同她麵對麵站著,心頭跳作一團。他缺乏勇氣,好在這個自詡為經驗豐富的人也隻是半瓶醋,兩個對看半晌,同時調開了視線。“皇後……”他鼓起勇氣說,“你能讓我抱一抱嗎?”她吃了一驚,這種事為什麼說得這麼直白?難怪常遭她鄙視,他真是幼稚可笑!實在太幼稚太可笑……但卻在她心頭形成一次重重的撞擊。她左顧右盼,“官家冷麼?”他咬著唇,耳根紅起來,一直漫延進了中單裡。他說不是,“就是突然很想。”這個叫人怎麼回答呢,女人是應該矜持一些的,當然不能說好。她彆過臉,“噯,這雨真大,其實我有點冷。”他一陣狂喜,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肩頭,一點一點帶過來,直到完全摟進懷裡。上回抱她是七夕遁逃時,她從山石上跳下來,彆無選擇。這次是她自願的,他緊緊箍住她,恨不能把她嵌進肉裡,“這下皇後不冷了罷!”她安然把手扣在他的玉帶上,唔了一聲道:“馬馬虎虎。”靠得太緊,一瞬間迸出各種旖旎的想法來。心癢難搔,如果可以,要把她這樣……或者是那樣……全是些不潔的東西,細想起來有點羞愧。略微鬆開一些,看見她嫣紅的臉頰,他有些克製不住,壯膽吻了她的額頭。她輕輕顫動了下,他喟然長歎:“皇後,我喜歡你。”她抬起眼,眼中波光流轉,“官家……”他低下頭,與她額角相抵,“我不會說好聽的話,也不會討你歡心……”她說:“沒關係,你會寫就行了。”本來他想著要同她訴衷腸的,畢竟已經大婚兩個多月,夫妻做一世,總不能這樣蹉跎下去。話已經到了嘴邊,沒想到一盆冷水從天而降,簡直讓他措手不及。過去那些柔情蜜意的話,像個大大的醜字糊在了他臉上,他乾咳了好幾聲,尷尬地放開她,背著手轉過身去,喃喃道:“雨怎麼還不停呢……”她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扯了扯畫帛道:“是啊,今年雨水真多。”然後兩個人相視一笑,笑完了又覺得莫名其妙。遠處有人來了,蓑衣便便,飛快地奔出拱宸門,細看是錄景。及到近處,喘著氣道:“官家和聖人在這裡,叫臣好找。可曾淋著雨?萬一受寒了了不得。”穠華接過傘說沒有,“還好有地方躲雨,沒什麼妨礙。”今上依舊背著手,旁觀半晌,寒聲對錄景道:“還不走?”她納罕地看他,人家給他送傘來,怎麼像害他似的?錄景是受慣了氣的,點頭哈腰地一揖,倒退幾步,夾著另一把傘又飛快地去了。她咦了聲,踮足喊:“錄押班,那把傘也留下呀!”錄景跑得腳不著地,轉眼就進了拱宸門。今上頗大度,微笑道:“咱們可以用一把。”如今人也走了,隻能照他說的辦。他把傘撐開,她拱肩縮背挨在傘下,嘴裡絮絮抱怨著:“這樣大的雨,傘小隻怕遮不住。”“靠得近些就是了。”他伸出一條胳膊來,“皇後可攀著我,延福宮不遠,幾步路就到了。”她怨懟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言。無奈摟住他的手臂,他自得一笑,攜她走進了雨裡。雨勢沒有之前大了,但仍舊細密。傘麵偏向她那裡,他的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她探手正了正,過後又是老樣子,她皺了眉頭,“官家要是病了,豈不又是我的罪過?”他語氣淡淡的,“皇後這麼怕太後?”她挨著他的肩頭道:“太後常對我曉之以理,我對她總有幾分忌憚。今日還同我說呢,皇後要顧全大局,官家即便流連彆處,也讓我不能生你的氣。”他略沉默了下,“你能做到麼?”她認真想了想,那天見他同持盈下棋都叫她心裡鬱塞,如果他和彆人走得近,她可能會不太高興。但那又如何?她是皇後,卻沒有一人包攬他的權力。她掙紮了許久,覺得還是有些喜歡他的。外間對他的傳聞並不好,她入了禁庭,之前與他相處也曾提心吊膽。後來不知從何時起,憎恨變得模糊了,他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麵。感情空白,處理起來也不夠老練,笨拙,但似乎很真誠。因為害怕,戴著麵具來試探她,她那時對他鄙夷到了極點,可是轉過頭來,又隱約有些可憐他……說到底,她身處的環境已經是這樣了,她的想法絲毫不重要。“我能。”她眼睛裡夾帶著惆悵,平靜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沒有理由生氣。”漸至晨暉門,他沒有再說話,舉步邁了進去。這裡與艮嶽不同,艮嶽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宮的建造較之艮嶽更婉約,小橋流水,假山洞壑,凸顯的是江南庭院柔豔到骨髓裡的風情。帝後同遊,事先沒有傳令,忙壞了宮中一乾黃門和內人。穠華坐在殿上看,一隊人來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們換洗就費了不少功夫。時候已近黃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燒雲,把殿宇映成濃烈的紅。她換得衣裳佯佯踱出來,猛聽偏殿裡一聲驟響,結實把她嚇了一跳。一個黃門慌慌張張從裡麵退出來,腳後跟閃失,仰天摔在那裡,手腳一陣亂劃動。她走過去問怎麼了,那黃門翻過來連連磕頭,“聖人救命……官家在殿內大發雷霆,把小的踢出來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進殿,十二扇屏風後放了一張圍子床,他坐在床沿上,隻穿中衣,兩手撐著膝頭,滿臉不悅。一隻包金麵盆滾在一旁,滿地淋漓的水。她挫著步子上前,細聲問:“官家怎麼了?不高興麼?”他彆過臉,“沒什麼。”她四下看看,“是他們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氣了?”他不耐煩地重申,“說了沒什麼,皇後彆管。”“你不高興,那延福宮就來錯了。”她彎腰把盆撿起來,擱在一旁的花幾上,複趨前兩步覷他,“究竟怎麼了,你同我說呀。他們伺候得不好,我來伺候你。”不知戳了他哪個痛處,他愈發的憤懣了,擰過身子高抬下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穠華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著雙臂不願意穿進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終於耐不住,撐腰道:“你這樣彆扭,我當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罷一甩袖子,昂首闊步出去了。這麼大的人,還像孩子似的鬨,做出來不怕丟人!她抱著袖子上回廊,廊子用臥欞欄杆圈著,她氣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彙聚成一淙細流,從象首的長鼻子裡噴出來,流進前麵的月池裡。心裡漸漸沉澱,過了一會兒聽見窸窣的腳步聲,回頭看,他穿好了衣裳從裡間出來,徑直走到了她麵前。她突然覺得又氣又好笑,憋住了轉過身去,然後聽見他低沉的嗓音,“皇後怎麼能不生氣!”穠華畢竟不是木訥的人,處在一種全新的際遇中,愛情呼之欲出,人心也會變得異常敏感。他這話一出口,她很快明白過來,進延福宮前的風平浪靜都是假象。他醞了一肚子氣,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過,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無可忍,決定來質問她。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但是遇到感情問題,他似乎遠沒有她想象的心機深沉。她是個欺軟怕硬的人,與他鬥智不是對手,裝糊塗是一把好手。她倚著扶手憑欄遠眺,鬆快地歎了口氣,“雨停了,天氣轉好了,你瞧這庭院多鮮煥,我為什麼要生氣?”他麵沉似水,大概意識到了什麼,剛才的煩躁收斂起來,又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坐到一旁,拍了拍膝頭,緩聲道:“我以為那日福寧殿爭吵過後,你我之間至少可以坦誠一些。皇後年輕單純,不該被套上枷鎖。在宮人麵前你是皇後,在我麵前,你隻是我的娘子。娘子與郎君說話,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她終於回過身來,夕陽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邊帶著笑,輕聲道:“官家這樣開解我,自己做到了麼?你有什麼想法為什麼不直接同我說?像剛才那樣落落難合,臣妾心裡惶恐得很。”他低下頭,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彆人接近,你是知道的。”她頷首,“我知道。”“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後宮要雨露均沾,也是無可奈何。”她起先還很優雅的樣子,聽完就變了臉色,“這種病能治愈麼?誰說的?”她有點著急了,“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個醫官說能治愈的?傳他來,我要與他好好談談。”這下子今上滿意了,摸摸後脖頸,換了個十分輕鬆的語氣,“認真說,這不是什麼大病症。小時候孤僻,不願意和人來往,後來漸漸大了,參與了國事,每天應付那麼多的官員,身不由己。其實現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後進了宮,我對你就沒有太多避諱。若是哪天下定了決心,和諸娘子往來與同皇後無異,那麼去彆的閣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麼難事。”她聽得火起,站起身道:“隨你!太後的教誨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禦幸了,差人告訴我一聲,我一定給娘子們封個大大的利市。”她轉身就要走,他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肘,笑道:“不過一說,皇後何必生氣。”再看她的臉,最近似乎養得不錯,略胖了些,愈發顯得明媚可愛了。他輕輕搖她一搖,“明明說好了不生氣的,現在這樣算怎麼回事?”她彆開臉說:“官家看錯了,我沒有生氣。”他抓著她不放,她推搡了兩下,“時候差不多了,我要去看角抵戲了。”這麼沒份量的掩飾等同承認,所以還是試出來了,她一直仗著他有那個毛病,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患。現在聽說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最大的保障突然沒有了,她心慌了?她一定是愛他的,一定是!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吃醋就是最直接的證明。比如他將雲觀視作情敵,她一提起他,他心頭就擰成麻花。現在她也是這樣,可見她對他沒有無動於衷,她還是在乎他的。他很高興,轉過頭看天邊,夷然道:“直來直往多好,皇後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全都告訴我。無論如何咱們大婚了,雖沒有圓房,總歸是夫妻。這世上我才是你最親的人,這個道理苗內人告訴過你麼?”她心裡很不痛快,剛開始分明帶著挑釁的意思,後來局勢扭轉,她竟受製於人了。他這個毛病不是絕症嗎?她以為一輩子好不了,所以太後同她說那些的時候,就算抵觸,她也不會真正往心裡去。可是他卻說可以治愈,為什麼能治愈?治愈後他會流連後宮,任何一位娘子都能和他撒嬌,坐在他膝頭,歇在他懷裡。她忽然覺得喪氣,“官家喜歡那些娘子嗎?太後一直為皇孫的事著急……”他卻淡淡的,“太後是太寂寞了,才會整天想抱孫子。宮中既然迎來了皇後,不久便會有太子的,何必著急。至於禁中的娘子……有五位是我為王時奉命收進王府的,其餘全是登基後選拔。算算時間,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若是喜歡她們,也不會等到今天。”她逐字逐句聽著,後麵的過耳便隨風了,隻有前半句留在心上。有了皇後便會有太子,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離她很遙遠,遠得難以實現。她把手放進他掌心裡,細細撫摩他指尖紋理,“其實我不喜歡你和彆人在一起,可是我怕得妒後的惡名,隻有裝作大度。那個毛病要是治好了,你去禦幸後宮,也是應當的。我隻是怕你漸漸發現了新樂趣,我這皇後做得太悲淒。”他深深望著她,望進她心裡去,“我從來隻有你,也不會同彆的人在一起。咱們小時候有過一麵之緣,雖談不上愛,但你一直在我記憶裡。雲觀回大鉞後,每常寫信給你,信差來往我都知道。那時候我就想,應該搶先一步把你接到身邊來,隻是怕你不答應,便一直未能成行。後來綏國有通婚的意願,得知派遣的公主是你,我緊張得半個月沒有睡好覺。你端午進城,歇在四方會館,我曾出宮偷偷看過你……”像這樣表明心跡的機會很少,他自己先紅了臉。政治、時局,暫且不去談,隻知道這是他的皇後,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人。即便有些失儀的地方,就像尋常的夫妻那樣,丈夫在妻子麵前丟了臉麵,也沒什麼可計較的。她聽得訝然,“你去過四方會館麼?我怎麼沒有見過你?”“我離得很遠,你自然看不見我。”他笑了笑,“本來不想告訴你,說出來,連帝王威儀都沒有了。”可是她很受用,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原來真的隻為和他相遇。她替他整了整腰上佩綬,“你曾送過很多東西給我,發簪、香囊、寶帶,還有團扇,我卻什麼都沒有給過你。過兩個月木犀花開了,我做香珠讓你佩在衣襟上,可好?”“你親手做的,不要苗內人幫忙。”她鼓起腮幫道:“我有手有腳,難道我就那麼傻,不能憑自己的能力辦成一件事?”他笑著說好,“你做成了,我日日戴在身上。”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落山,天邊隻餘輕而朦朧的一層光,他命人拿燈籠來,自己挑著,帶她出了回廊上水榭,去聽伶人唱歌,看黃門演角抵戲。水榭上搭舞台,伶人拂長袖,潔白的緞子舒展開,湖風吹過,從蓮上一漾,卷起一陣淺淺的幽香。這時候米菱上市了,煮熟後是黃櫨色的。他拿刀破開,一個一個遞與她。她拔了銀簪剔出菱肉來,邊吃邊問他,“你今日招提刑司的人問那樁事,可有什麼消息?”他說沒有新進展,“你放心,內城加強了戒備,那些亂賊混不進來。”案子同東宮有關,這些他自然不會和她說,說了徒增她的煩惱。如今他隻盼她和雲觀不要有任何牽扯,在宮裡安然做她的皇後,彆人的生死與她無關。她嗯了聲,乖巧地倚在他身旁,沒有任何二心和陰謀。他將手搭在她肩頭,她剔了菱肉喂進他嘴裡,以前不怎麼喜歡吃這些東西,可是從她手中出來,便覺得是絕頂的美味。兩個小黃門,約摸隻有十二三歲年紀,穿著虎皮裙,一個戴牛頭,一個戴馬麵,抱在一處摔跤決鬥。擂台地方小,統共一張八仙桌見方,搭得又高,戰敗的人被推下去,就勢翻滾躍入水中,有點水秋千的意思。她看得興起,鼓掌叫好,命人賞錢。她背靠著他,一隻菱角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給他。她有雙纖細白潔的手,指尖染了鮮紅的蔻丹,濃豔對素淨,有種妖豔的誘惑性。每次捏著菱角遞過來,他總凝神細看,心頭怦然驟跳。腦子裡描畫著,若是有點曖昧的小接觸,應該也無傷大雅。可是想了很久,因為怯懦,最後都作罷了。她麵前菱角的殼越來越多,他暗暗著急,再猶豫隻怕沒機會了。穠華吃了個半飽,最後一顆依舊送上去,這次他沒有立刻來接。她正起疑,感覺一點溫暖從指尖擴散開,她怔了怔,待回過神,臉上轟地一下便燒起來了。“官家……”長而婉轉地一聲嗔怪,把跳角抵的人都叫停了。她愈發不好意思,提裙站起來,往水榭那頭去了。湖麵上回廊曲折,她走得快,他怕她絆著,挑了燈急急追趕。一盞燈籠在夜色裡穿行,漸至岸邊方趕上她。她害臊,不想麵對他,他心裡也緊張,隻管扣著她的手不放。“皇後……”他裝模作樣問她,“怎麼不看了,這就要回去麼?”她在燈下怨懟望著他,“官家不正經。”“我哪裡不正經了?”他笑道,“怪你的手指像菱肉,我看岔了。”她不服氣,高高擎在他眼前,“我染了指甲,怎麼能看錯?分明是你故意的!”那手指在他麵前指點,他有些尷尬,“我那時在看角抵,沒有仔細留意。不過這下子看清楚了,下回不會弄錯了。”說著正了臉色,“皇後無需大驚小怪,你我是夫妻,夫妻間這種事是增添情趣,你那樣急赤白臉乾什麼?”她嘟嘟囔囔抱怨,“增添情趣……就沒有彆的辦法麼!”他說有,把手裡的燈籠拋進了湖裡,燭火傾倒,燃起了竹架上的油紙,照亮他的臉。她不明所以,想問他乾什麼,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頰,很快把唇印在了她嘴唇上。她驚得腿都軟了,他就那樣強勢的,沒有半點容她拒絕的餘地。然而都是新手,經驗顯然不足,畫冊上教怎麼行房,卻沒有一本教人怎麼接吻的。他在她唇上親了又親,大概就是那樣吧,反正很銷魂。鼻息相接,心跳如雷,七月裡的天,兩個人抖作一團。親完了,隻覺背上涼涼的,中衣濕了大半。他問:“怎麼樣?”她在黑暗裡點了點頭,“很好。”那就好,今上很滿意,他也覺得不錯。湖邊上蚊蟲多,他聽見她啪地一掌打在脖子上,吸了口涼氣說:“咱們回去吧!”他牽起她的手,像十幾歲的少年,拉著心愛的姑娘在郊外狂奔。耳邊風聲呼嘯,心裡異常快樂。帶她來延福宮是對的,大內住了那麼多人,卻是個人情最淡薄的地方。高牆束縛了天性,容不下真摯浪漫的愛情。他送她回蕊珠殿,進殿裡把人都轟走了。她往後麵走,他趨步跟了過去。她回過身來,視線遊移,“官家回寢宮休息吧,時候不早了。”他以為剛才感情增進一大步,她不會趕他走的,沒想到還是要同他分殿睡。他站住了腳,怕太熱情惹她反感,也許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得給她些時間。他平了平心緒道好,“皇後也早些休息,我就在移清殿,若是有什麼事,你隻管來找我。”她微笑著,站在一架花開富貴屏風前,恬淡的美,叫身後那叢錦繡黯然失色。她回了回手,“官家去吧,明早咱們再見。”他戀戀不舍退後,“那皇後好好休息。”終於橫了心,轉身出去了。穠華站在那裡,撫撫眉眼,再撫撫嘴唇,心裡一陣陣甜上來。他親了她,那時候緊張得簡直要死過去似的,除了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和他急促的呼吸,彆的什麼都感覺不到。也許愛上一個人,會對其他人硬了心腸,她有負罪感,覺得很對不起雲觀。時常想起他,拿他和今上做對比,有時候腦子糊塗了,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她好像愛著今上,可是想起雲觀的早殤,又讓她心痛難當。如果現在雲觀站在她麵前,她恐怕連麵對他的勇氣都沒有了。換了寢衣安置,陌生的殿宇,一個人睡著有些害怕。翻來覆去難以安枕,時候長了頭也隱隱生疼。早知道應該讓春渥陪著來的,白天玩得儘興,到晚間就苦了。延福宮嘉木成林,棲息的鳥兒也多,偶爾一聲怪叫,牽扯她的心肝。到最後還是坐了起來,推窗往移清殿方向看,殿裡燭火亮著,他應該還未睡吧!挑了件交領長衣披上,她從蕊珠殿裡出來,不管值夜的黃門側目,徑直去了他的寢殿。移清殿也分前後殿,前殿辦事,後殿就寢。她推門進去,隔了兩層簾幔,看見後殿燭光跳動。寂靜像凍住的湖麵,人陷在裡頭,伸展不開手腳。她尋光走過去,緞子做成的軟鞋,落腳幾不可聞。離後殿越來越近,就隔著一架海棠刺繡屏風。她舉步上前,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腳下站住了側耳聽,後麵隱約傳來微聲低吟,像睡夢中呢喃的譫語。他在乾什麼?她心口突突地跳起來,驀然聽他含糊叫了聲穠華,她嚇一跳,差點就應了。然而再等待,殿中悄然無聲,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避世不過一兩日,頭天來,第二天還得回去。依舊步行,滿路都是繁盛的花樹,綿延向前伸展,直通遠處的宮門。日光刺眼,人在樹下走,間或有風拂過,倒也覺得清涼。他不時回頭看她,她一路緘默,即便目光遇上也匆匆調轉開,他心裡七上八下,不好直接問她,隻說:“下次休沐,我還帶你來。”她嗯了聲,低著頭,臉上隱隱有紅暈。他吸了口氣,試探道:“昨夜你入移清殿了?”她有些慌,好在按捺住了,“夜裡一個人睡害怕……”他心跳漏了兩拍,“那後來怎麼沒來找我?”她的手在袖籠裡哆嗦,嘴唇翕動了下,支支吾吾道:“時候太晚了,怕進去吵著你。”“進殿了麼?進後殿了麼?”他簡直覺得腿腳無力,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神色如常。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擠出笑容來,“沒去後殿,進前殿就後悔了,索性退了出來。”他長長哦了聲,愈發不自在了。她撒謊的能力一向欠佳,越是遮掩,越表示她已經知道什麼了。他兩手狠狠在臉上薅了一把,這事……不能怪他。起起落落好幾遭,是個人都受不了。要不要直接同她解釋呢?這個似乎沒法解釋,說了她也未必懂。既然不懂,就彆表現得那麼羞澀了,弄得他也無地自容。他打掃了一下喉嚨,“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身上不常發生的事,男人身上很尋常。”她嗯了聲,“我知道。”“所以男人要娶妻,女人要嫁郎,陰陽和合,是人倫大事。”她點了點頭,“然後呢?”他背著手,絞儘腦汁,“人要接受不理解的東西,不能排斥,要博采眾家所長……考幽明於人神兮,妙萬物以達觀,皇後明白我的意思吧?”她臉上木木的,半晌轉過頭來看他,“官家到底要說什麼?”他愣住了,忽然覺得很沮喪,有種難以彌補的挫敗感,悶聲道:“沒什麼……就是說我喜歡皇後。”她臉上紅雲蒸騰,囁嚅道:“擺在嘴裡說有什麼用,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他沒有去追問她喜不喜歡他,很多時候覺得隻要自己全心全意付出過就夠了,如果能得到回報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緊,反正她是他的,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兩個人默默走著,眼梢可以看見對方的身影。頭頂是細密枝葉,腳下寬闊的甬道直通繁華,一直這麼走下去,也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縈繞在心頭。進了拱宸門,官家還是官家,皇後還是皇後。她在福寧宮前對他肅下去,恭送他離開。門內的春渥立刻迎了出來,一麵往回攙,一麵道:“醫診驗了貴妃昨日進的東西,確實是有毒。你不在,已經回稟太後了,料著後麵會有一場大動靜。禁中有人作亂,不查出下毒的人,梁貴妃也不肯依的。”她回過身來問:“宮裡的東西進獻前都有人驗的,既然有毒,怎麼能到貴妃手裡?彆不是一場苦肉計,想擾亂官家的心思吧!”春渥扶她進殿,替她解了大袖換上妝花羅衣,應道:“就是這裡說不過去,廚司出來的東西都要過一道手的,帶毒的怎麼能進宜聖閣?好在貴妃進得少,要不然這會兒已經入鬼門關了。”“進得少……倒也巧。”她沉吟道,“給宜聖閣增派的人手,娘安排了沒有?找兩個靠得住的,給我盯緊烏戎人的一舉一動。”春渥應了個是,“早就挑好了,都是機靈孩子,知道怎麼辦事,聖人放心。”心是放不了了,若和慶寧宮沒關係,她也不怕是非尋上門來。可她身邊有離心離德的人,萬一是她們乾的,試圖挑起大鉞和烏戎的戰爭,查到最後脫不了乾係,到時候她如何自處?她蹙眉細想,趁這個當口給她們提個醒也好,吩咐阿茸道:“去把金姑子和佛哥傳進來,我有話同她們說。”阿茸領命去了,春渥絞了帕子替她擦臉,低聲道:“昨夜還好罷?你身上還沒乾淨呢,不能……”“娘彆瞎想,什麼事都沒發生。”拉開交領讓她看肩頭,春渥便不再多言了。金姑子和佛哥進殿裡來,她沉著臉端坐上首,把侍立的人都打發出去,寒聲道:“宜聖閣出了事,你們聽說了麼?”金姑子和佛哥忙跪下磕頭,“婢子們知道聖人為什麼傳召,請聖人明鑒,婢子就算再愚鈍,斷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禁中如今就像這天下,三足鼎立,慶寧宮也占一份。梁貴妃出了差池,最引人懷疑的便是咱們。不瞞聖人,婢子們身手雖不好,要想殺人,未必用毒……”她轉過臉哼笑,“那是因為你們知道,貴妃身邊的人也不是等閒之輩,貿然出手,未必有勝算。”金姑子與佛哥對看一眼,膝行幾步道:“婢子們臨行前曾得太後口諭,聖人的安危才是婢子們的首要職責。婢子們跟隨聖人入禁庭,聖人便是我們全部的依托。婢子們也是血肉長成的,天下誰人不怕死呢。萬一事敗,就算沒人查出來,聖人也不能饒恕我們。所以不得聖人示下,婢子萬萬不敢輕舉妄動。”穠華不說話,隻看她們的神色,似乎有幾分可信。她慢慢點頭,“究竟是不是你們做的,我暫且不好下定論。若是,我自己都要被你們害了,更彆提保住你們了……但願不是吧,畢竟在我身邊這麼長時間,我也不忍心看著你們死。從今日起,不許出慶寧宮一步,叫我發現你們擅自離開,就彆怪我不念舊情,可聽明白了?”金姑子和佛哥長跪叩首,“婢子遵命。”她擺手叫退她們,歪在引枕上長歎,“出了這種事,必定要徹查的,首先查的就是慶寧宮。”春渥道:“就算查,也隻是暗中罷了。你是中宮,官家不發話,誰敢明目張膽拿捏你?我瞧你們兩個處得倒好,這禁庭的娘子們全成了擺設。不過你要當心,樹大招風,還是克製些的好。”她嘟囔道:“我也知道,可是他來找我,我有什麼辦法。”嘴裡說著,其實心裡得意,臉上全做出來了。春渥無奈笑道:“還是孩子脾氣!如今我告誡你一句話,你若不愛聽,就當我沒說。”她唔了聲道:“我幾時不聽你的話了,你說,我記著呢。”春渥站在榻頭,微含著胸道:“女人能依靠男人固然好,但是這男人太複雜,自己就得留個心。兩個人談情的時候,誰都挑好聽的說,你是聰明人,不要隻圖眼前。我同你講這些,並不是要你學會猜忌,是唯恐你陷得深,吃虧。你記著,萬事留個退路,不說占優,至少彆讓自己太狼狽。我以前一直盼著你和官家敦睦,能有個好歸宿。可如今你們真的情投意合了,我又擔心起彆的來……”她笑著歎息,“大概是嫉妒,覺得自己失去了你,不甘心吧!”穠華撐起身,兩手環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懷裡,糯聲道:“娘永遠不會失去我,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春渥是過來人,年輕時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磕磕絆絆走了那麼多彎路,過去的歲月積累到一定程度變成經驗,傳授給下一代。穠華知道她的苦心,隻有愛護你的人,才會時時替你擔憂。然而幸福著,就覺得不幸離得很遠很遠。七夕過後立秋,立秋過後就是秋社。禁中總有那麼多節日,一個接一個,供後妃們打發枯燥乏味的時光。秋社有祭土地神的傳統,出嫁的女子也要回娘家。民間盛傳這樣的說法,若婆婆還健在,留在婆家過秋社,會與婆婆衝克,折了婆婆的壽元。禁中這項習俗單獨針對皇後,因為隻有皇後才能與太後稱婆媳,其餘的娘子們身份夠不上,仍舊要留在大內,寸步不得相離。穠華在鉞國沒有親朋,太後便安排了榮國長公主府邸供皇後過節。榮國長公主是今上異母的姐姐,早年嫁了太傅的獨子,成婚三年駙馬便過世了,如今一人寡居。長公主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駙馬薨後一心向道,太後幾次勸說她改嫁,都被她婉言謝絕了。穠華第一次見她是在大婚那日,長公主率眾命婦朝見,一身大袖霞帔,端莊沉穩的模樣,讓人想起佛堂裡供奉的菩薩。太後覺得她是靠得住的人,且又不與姑舅(公婆)同住,皇後去她府上正合適。地方定下了,出行的鹵簿也都布置起來。皇後的儀伏與今上相似,不過略微減免些,乘輿雕龍,左右近侍小帽紅袍,駕前也有執事開道。穠華從窗口望出去,一路上圍子數重,搭建出一個寬闊但閉塞的世界。道路兩邊的商鋪行人全不見,觸眼所及皆是灰蒙蒙的厚布,和樹頂扶蘇的枝葉。榮國長公主在府外恭候,見鳳輿到了便迎上前來,黃門打起簾子,公主欠身道萬福,“聖人長樂無極。”穠華在她肘上托了一把,“阿姐不必多禮。今日到府上過節,擾了阿姐清靜,是我的罪過。”長公主笑道:“聖人駕到,寒舍蓬蓽生輝,我謝恩都還來不及,豈敢說擾了清靜。”她攜皇後進門,皇後的三寸皓腕搭在她手上,真正的媚骨天成。那日遠遠見過鳳駕,彼時就覺得名不虛傳,如今近看,愈發舒麗柔美,不可方物了。“府裡設了樂棚,差衙前人演雜戲供聖人取樂。”公主引她入宅,一麵道,“外命婦們悉知聖人至我宅邸,爭相來與聖人見禮。那日在紫宸殿不得親近,今天到跟前請安,也好與聖人通通情誼。”穠華抬眼看,果真院中侍立了眾多命婦,穿著真紅大袖分列兩旁,她還未走近便紛紛行禮。她是極好說話的人,平時也隨和,抬手叫免禮,請眾位命婦入座。長公主說起上次入禁庭,得知皇後與今上鬥傀儡戲的事,撫掌道:“消息大約是傳出去了,瓦坊裡排了戲中戲,就是以聖人和官家的故事為藍本。”穠華聽了掩口笑,“我卻不曾想到,還有這樣的事。”公主道:“百姓都羨慕禁中,譬如大內時興什麼花樣的簪環,嬪妃們喜歡什麼麵料的衣裙,市井中很快便會傳開。聖人曾穿過棲枝飛鶯紋的旋裙,年輕女子爭相效仿,據說眼下已經價值千金了。”她依舊抿嘴笑,羨慕禁中,禁中有什麼好的。牆外的想到牆內來,牆內的苦於無門出去罷了。台上咿咿呀呀唱《蘇幕遮》,那種西域的旋律起先流傳進教坊,後來漸漸普及,許多達官貴人府上配樂班,也常拿這個助興。穠華對文戲不感興趣,勉強坐一會兒,漸漸有些乏累了,徐尚宮看出來,暗暗示意長公主,長公主忙趨身道:“後院清靜,聖人可去那裡小憩。廚司已經籌備了社飯,待聖人出來了再分賜給命婦們。”穠華道好,請眾人安坐,由長公主陪伴著往後院去了。公主宅邸頗大,但辟出來的這個院落精巧玲瓏。長公主引她入內,到竹簾前示意隨行的人止步,自己親自送皇後入閣。“這是我平時悟道的地方,連亡夫都不曾來過,聖人歇在這裡,自然能得安定。”公主引她跽坐,垂眼擺弄矮幾上香料,狀似不經意道,“聖人與官家和親前我就聽說過你。”她哦了聲,“阿姐怎麼知道我的?”公主眼波在她麵上一轉,“雲觀回大鉞後,有一次到我府裡做客,恰巧同我提起的。”邊說邊挽袖燃了一爐香,話到這裡便打住了,莞爾笑道,“聖人歇著罷,我先回前院去。過會兒指派人通傳我,我再來接你。”她微微頷首,長公主欠個身便退了出去。閣中香煙嫋嫋,聞著很舒心。她也不是真累,是不習慣應酬,人多了頭暈。躲到這裡來蠻好,沒人打攪,樂得自在。隻是長公主突然提起雲觀,叫她心裡惘惘的。看樣子雲觀與她感情不錯,否則不會透露那許多。隔院的曲樂悠揚婉轉,隱約飄到後麵來,她闔眼擊節,曲子聽得不甚清楚,但卷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懶懶睜眼一看,不屑道:“故技重施,你果真玩不膩?”日光從外麵照進來,沌沌的煙霧裡站著個人,穿圓領袍,戴饕餮紋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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