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便沒有再見過他。現在和他遇個正著,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拿什麼態度來麵對這個試圖殺死她,又把她救上岸的人。太後見她情怯,伸手讓她攀附,“穀子先不忙分,迎官家要緊。怎麼呢,幾日未見倒生疏了?先前看你們那麼要好,可是惱他回宮後沒來看你?”她忙說不是,“官家日理萬機,我斷不會為這事惱他的。”太後道:“反正他忙不忙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病中幾日他常在慶寧宮外打轉,可見你們之間有了嫌隙。穠華,你是皇後,夫妻間偶爾鬨彆扭不是不可以,隻是你們身為帝後,與普通人不一樣。有什麼疙瘩,房裡說明白就是了,一踏出殿門,還是體麵要緊。”太後的話算是給她抻了筋骨,這麼下去不行,真叫人看穿了,那以後也不必在禁中行走了。她打起精神來,細聲道:“是我小孩子氣了,總怨官家沒有把船撐好,心裡不大高興罷了。如今想想,其實是我自己不好,犯了大忌,船那麼小,中途竟站起來了。”太後在她手上壓了壓,很得安慰的樣子,“話都說開便沒事了,夫妻哪來的隔夜仇呢。等見了官家便和煦些,男人和孩子一樣,需得哄著,順著。尤其官家這樣的人,你橫,他比你更橫百倍千倍。終究是枕邊人,總不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的,對不對?”這話很是,除非落一次水,淹得她鬥誌全無了,否則就得繼續同他糾纏下去。她回身往外看看,攙了太後道:“官家要到了,我這兩日待他疏淡,我怕他生氣,孃孃替我說說好話。”太後笑道:“隻怕不要我說好話,他也上趕著討你歡心呢!”她們打簾出內殿,今上剛從外麵進來。想是散了朝便匆匆趕赴,還穿著視朝時的羅袍裙。太後笑吟吟看了他一眼,“今日倒巧,皇後前腳到,官家後腳也到了。怎麼不換衣裳?有什麼要緊事麼?”他給太後見了禮,目光調過來,從穠華臉上一經而過,風平浪靜。落座後兀自道:“不是什麼要緊事,過陣子駕幸瓊林苑,政事堂眾臣商議,以往的鹵簿大駕都不合時宜了,需大改。比方車輅,除木輅、金輅、玉輅外,另添象輅、革輅。冬至大典前兩月教車象……”他淡淡笑道,“說這些,怕把孃孃繞暈了,隻是知會孃孃,太後及皇後的輿車儀伏與先前不同了,孃孃哪天有興致,命儀鸞司引孃孃過目。”他說了一堆話,說得很像那麼回事,可仔細琢磨,又覺得都無關痛癢。太後擰眉笑道:“官家來寶慈宮,就是為了說這個?”他似乎窒了下,半晌才慢吞吞應了個是。太後道:“那些儀仗鹵簿我都不懂,製定了什麼樣,我隻管坐就是了,官家不必為此特地跑一趟。倒是皇後,今日才大病初愈,強撐著到我這裡來,怕身子扛不住。官家還是替我將皇後送回湧金殿吧,皇後前兩日受了驚嚇,要多多安慰才好。”他這才起身到她麵前來,看不出情緒有什麼異樣,仿佛她不過偶染風寒,與他沒有什麼相乾似的。問:“皇後可曾好些了?”她回答得很客氣,“目下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謝官家垂詢。”隻因原先的熱絡都是裝出來的,本來他們之間相處就不帶感情,但至少有一層偽裝。現在這層偽裝被水泡褪了,一瞬真實,又變得相距十萬裡遠了。這樣也好,不必費心周旋,叫人感覺輕鬆。今上抬了抬手,“我送皇後回宮。”穠華欠身道謝,臨走沒忘從案上拿包粟種,還惦記著要回去種穀板。皇後隨今上去了,太後想起她適才拿種子時的那種神情,端莊的外表下難掩一團孩子氣,不由發笑,“到底還小,不能對她太苛責了。”梁尚宮立在一旁道:“官家急匆匆來,大約是得知聖人在這裡。”“可不麼。”太後歎道,“有時江山易得,人心難馴。官家自小有不足,他能敞開心對一個人好,哪怕這人是敵國公主,對我來說都不算什麼大事。她這樣的身份,反倒比烏戎公主更安全,所以由她做皇後,我不曾有半分疑議。畢竟她和建帝隻是同母,高家的江山由誰來執掌,於她沒有切身的利害關係。如今隻要她對官家真心,好好當這禁庭之主,我也就彆無所求了。”那廂今上一直將她送到宮門上,待進湧金殿時她回過身來,掖著兩手道:“官家事忙,就不必再相送了。臣妾自己入殿即可,官家請回吧!”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繞過她,一壁上台階,一壁吩咐禦前內侍押班,“把燕服取來,就在這裡換。”沒能打發他,還要在這裡換衣裳,勢必要叫她伺候,真不拿自己當外人!穠華心裡不稱意,卻不好說出口,隻得命人準備禦用的器具。又喚佛哥,讓她去廚司一趟,弄刻刀和兩個瓜來,她要練習雕花瓜。燕服送來後,暫且擱在一旁了,他倒是很安靜,也不同她搭訕,自己走近內殿,半倚在她的胡榻上看書。他是一尊大佛,平常後宮裡看不見他人影,上次也是來去匆匆,這回不走了,著實讓湧金殿裡的眾人有些心慌。她們一個個愣眼看她,穠華也不知道他要乾什麼,決定不加理會。讓幾個黃門把桌椅搬到出簷下,自己靠著抱柱一心一意開始雕花。七夕雕花瓜,她在閨閣裡曾試過。其實有點像刻章,但又不那麼簡單。要雕得鏤空,或者連帶瓜瓤一起,雕成一朵花或者貓兒狗兒,很考驗人的刀工。阿茸說想要一盞宮燈,她就替她刻出漂亮的花紋來,然後削了頂蓋,掏空瓜腹,還編了個穗子給它墜上,打算等晚間插蠟燭,掛在廊廡下。她們這裡興致勃勃,春渥卻坐立不安。往殿裡看一眼,又眼巴巴看她,“官家在裡頭呢,聖人這樣怠慢,怕是不好。”她抬起眼,一雙水汪汪的妙目,朝內殿眺望,衝她搖了搖頭。春渥沒辦法,心裡又著急,今上的怪脾氣大家都知道,沒有他的傳召,誰敢到跟前去?也許他正盼著皇後近身伺候,可她隻管忙她的,把人乾放著,不知今上心裡什麼想頭。萬一惱起來,怕對她不利。正團團轉,天色逐漸陰沉下來,遠處悶雷陣陣,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場大雨。天一暗,殿裡自然更暗了,穠華抬頭四顧,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燈,沒想到他自己拎著一張胡床出來了。看她一眼,在她對麵坐了下來。這樣不聲不響,眼神和動作滿蓄風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嚇得噤若寒蟬。穠華停下手裡的刻刀看他,嘴唇動了動,想和他搭話,最後還是咽了回去。她覺得自己應該自矜一點,否則顯得很沒氣性。既然他來,總有他的說法,這麼一聲不吭,等著她去巴結麼?她撇了撇嘴,挪動身子換個好姿勢,把手裡的瓜托起來,對著天光一通照。他沉默著看她,忽然張嘴說來人。阿茸忙上前聽命,他指指對麵,“照原樣再備一份。”今上要雕花瓜,眾人慌忙籌備起來,小黃門跑得氣喘籲籲,趕在雨前把東西送來了。他手裡捏著刻刀,拍了拍麵前西瓜,響聲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開,便學她的樣子由淺入深慢慢雕刻。大雨磅礴,澆注著簷外青磚,水珠動輒濺起尺來高。她對他很不屑,連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裡麵鮮紅的瓤,她矮著身子左右比對,他也學她的樣子左右比對。鏤空的花紋裡有殘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剛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煩,把刻刀放了下來,耽耽看著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著她。穠華瞪人基本沒有勝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個眼風就能把人刺穿。她有點灰心了,一手撐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撿了起來。他大概是想氣她吧,反正後來她乾點什麼,他就依葫蘆畫瓢照學。穠華很生氣,受不了他這種幼稚的行為,幾次打算質問他,可是想起他平時的為人,又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他有時候真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好一陣壞一陣,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到最後負氣,心說他不是愛學樣嗎,有本事繼續學呀。從勾片欄杆的間隙裡把腳伸出去,伸進了滔滔而下的雨裡,然後得意地看著他。他挑起一邊眉毛,若無其事地調開了視線。穠華的得意僵在眼睛裡,突然發現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繡鞋淋得稀濕,他卻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她站起來,氣得直喘氣,狠狠剜了他兩眼,“來人,給我換鞋!”氣咻咻轉身進殿裡去了。春渥臉上帶著詫異又無奈的表情,替她把濕了的鞋襪褪下來,嘴裡喃喃說著:“這是何苦呢。”“他為什麼不上當?”她氣急敗壞地問春渥。春渥抬頭看她,簡直像在看一個傻子,“官家怕沒有鞋替換吧!”她終於嗤地一聲笑起來,腦子被水泡壞了才和他玩這種小把戲。他從來就不是肯吃虧的人,自己這樣做,在他眼裡又是傻事一樁。“噯,我不要見他了。”她捂起臉,順勢倒在榻上,“贏不了就算了,還叫他看儘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聰明,遇見他就變得那麼笨,真是八字犯衝……”春渥沒接她的話,但是另一個聲音響起來,“大婚前合過八字,我與皇後相得益彰,並不犯衝。”她慌忙撐起身,頓時覺得尷尬,無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湧金殿,臣妾不勝惶恐。請官家稍待,我這就命人準備酒水來。”他說不忙,衝她平攤開了雙臂,“朝服穿了半晌,該換了。可否有勞皇後?”他麵無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絕。內殿又沒有其他人在場,她心裡緊張,磨磨蹭蹭過去,真紅大袖下的手指抬起來,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覆在了他的腰帶上。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紅的顏色,仿佛雪地裡的紅梅,淒豔嫵媚到極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帶,慢慢舒張開兩臂,環到他腰後解扣,姿勢簡直讓人錯以為她在擁抱他。鳳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樣深深紮進心裡,不去觸碰,總覺彷徨難耐。若去觸及,又怕一個閃失折斷了,斷在肉裡,再也拔不出來。所以彼此都在遲疑,麵對著麵,也有意要避讓開。他低頭看她,靈巧的臉,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顫都叫人心頭激蕩。大帶解下來,放在榻頭的香幾上,她大概很緊張,咬著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領是三寸寬的黑紗鑲滾,繡平金夔龍和雲雷紋。帝王之象曆來強勢,她攀上來,便奇異地中和了戾氣,變得輕柔和緩,連那怒目的龍首也不那麼可怖了。“皇後……”他嗓音有些沙啞,“今晚我歇在你這裡。”她手上略一頓,把他的絳紗袍脫了下來,低聲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從心,伺候不了官家。”他聽後臉色漸冷,“是麼?究竟是身體未愈,還是有彆的原因?莫非皇後還在為那日的事耿耿於懷?”他明知故問,她隻有且戰且退,“那天是被嚇得不輕,不過好在有官家,嗆了兩口水罷了,至少還有命活著。我這兩日病得渾渾噩噩,一直沒機會謝官家救命之恩……”他嘲弄地一哂,“這些都是題外話,你不問我為什麼把船撐到湖心去麼?”她想了想,含糊笑道:“這個就不必深究了吧,也許官家想帶我去看某處奇景,是我誤解了官家,一時心慌才不慎落水的。”她取來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卻把她的手格開了,“皇後百樣俱好,隻有一點,心口不一,叫我覺得失望。其實你我大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許解開了心頭的結,夫妻間相處也會更融洽。”他轉過身,仰頭看殿頂天花,語氣並不凝重,反倒有些傷感,“我們不談家國天下,我知道家國天下對你來說都不是頂要緊的。你來大鉞,入禁庭,究竟是為什麼,我不說,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封你為後,相處時間雖不長,也有幾日了。你心裡裝著對我的怨恨,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天麼?”她像被什麼猛烈撞擊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麼會這麼說呢……”“皇後不必裝糊塗,你要去艮嶽,果真隻是為了跟我遊山玩水麼?”他重新轉回身,含笑盯著她,“皇後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在建安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燈下黑了?我說過,我對你極有耐心,這份耐心不是憑空而來,皇後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卻對皇後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動些心思,我不會加以阻攔,甚至樂於成全你。但是萬事都有限度,不要超過底線,一切好商量。若做得過了頭,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會姑息的。”穠華被他說得寒毛直豎起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她忽然有了挫敗的預感。他可以縱容她,讓她在他掌心搭台唱戲,無傷大雅的戲碼樂於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頭痛擊。看來在跨雲亭時他就有懷疑了,難怪那時酒盞起起落落,無非是擔心她毒殺他。可就算離事實那麼近,她也不能承認,搖頭笑道:“官家心裡早就認定了,哪裡容我反駁?兜兜轉轉,還是為了雲觀。我與雲觀的淵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麼在意,當初何必封我為後。”她同他鬥智鬥勇,他不大喜歡,“我隻是想試試,能不能把他從你心裡連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錯了,皇後雖年輕,執念卻深得很。我許你鳳冠霞帔,竟比不得人家口頭的承諾。”他輕蔑地一笑,進了兩步,把她逼到死角裡,“皇後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為他殺夫?”她心裡鼓聲大作,他這樣直剌剌說出口,居然令她震驚。他顯然非常生氣,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禦他,“我何嘗殺夫了,這樣的罪名,臣妾擔當不起。”他一身雪白的中單,那樣纖塵不染的樣子,眼裡卻寫滿陰鷙。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牆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頭,美玉雕成的手臂,聖潔得讓人生出破壞欲。她害怕了,驚恐地掙紮,像隻被釘住了翅膀的蝶,怎麼都掙脫不出來,嗚嗚咽咽說:“官家要做什麼……放開我,你弄疼我了。”他卻充耳不聞,外麵大雨如注,一道光閃過,引來石破天驚的炸雷,炸得人耳內嗡鳴。她心裡惶惑,搶奪之間鬢釵散亂,最後發現是徒勞,便哭著喊春渥,喊阿茸。前殿聽見她呼救,錯綜的腳步聲急促傳來。他心頭火起,回身喝了句滾,那些腳步聲便頓住了,像爐中的香煙被吹了口氣,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沒了指望,反而可以冷靜下來。知道他不會鬆手,便也不反抗了,軟聲道:“官家莫這樣,我同雲觀曾經青梅竹馬是不假,可如今他人都不在了,官何必再揪著不放呢!”他寡淡地勾起唇角:“你勸我看開,自己做到了麼?我有時候想,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實,就能夠讓你靜下心來。”果然看見她訝異地瞠大了眼,他攏起眉道,“怎麼?不成麼?”她臉上先前一片慘白,聽他這麼說,紅雲頓時爬上了麵頰,彆過臉囁嚅:“臣妾說過才病愈,今日身上仍有不適。官家若要……恐怕掃了官家的興。”他慢慢放開鉗製,雙手落在她肩上,讓視線與她齊平,“那麼,皇後打算何時進幸?”他的臉近在眼前,似乎玩味的,又帶著威脅的意思。她連呼吸都在顫抖,想起隨她來鉞的人,不敢唐突,怕害了她們。然而怎麼辦,他要是真有這種心思,她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她把一隻手按在他胸前,感覺到他通通的心跳,顫聲說:“官家一向不愛與人親近的,如今可以了麼?”他還記得環山館露台上那個令人驚悸的瞬間,她臉上的神色是何等厭惡。現在的推脫之詞雖然生硬,但是比之那時已經圓融多了。他笑了笑,“同彆人或許不行,但換了皇後,倒可以試試。”她隻覺得他可恨,如果手上有刀,一定毫不猶豫劃花他的臉。剛想開口,他卻自發讓了一步,幽幽道:“若實在為難,我也不勉強你。但要和平共處,至少拿出些誠意來。皇後總是口頭上說嫁與我,便會喜歡我,可是長久以來,我並沒有看出皇後對我有半分喜歡……”她簡直是一副殺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啄在他右邊臉頰上。他呆住了,詫異地看著她,她紅著臉,眼裡噙著屈辱的淚,哀聲說:“這樣總可以證明我喜歡你了吧?我每常不敢和你靠得太近,怕你把我剝了皮掛在拱辰門上。”他腦子裡亂成一團,他的本意不是這個,也沒有做好準備,結果被她弄得措手不及。那綿軟的觸感定格在臉上,揮之不去。他抬抬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克製住不去碰那裡。那個被她吻過的地方像燙傷了似的,熱辣燒灼起來。她抽噎兩下,吸了吸鼻子,“官家息怒了麼?官家、官家……”她一疊聲喚他,他心裡五味雜陳,暗裡不忿,親他一下用得著這樣勉為其難麼?她那是什麼表情?隻是親一下而已……一種碩大無朋的奇異的感覺籠罩住他,他拉著臉,用探究的眼神審視她。她依舊是一副委屈的小模樣,遲鈍緩慢地捧過深衣,往他麵前舉了舉,“臣妾與官家更衣,好麼?”剛才明明談得劍拔弩張,就因為那潦草的一吻,所有的恩怨居然頃刻化解了。她為他束上大帶,又蹲踞在榻旁,替他換上了雲頭履。接下來無事可做,兩兩對立著,氣氛明顯變得尷尬。該說些什麼呢,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沉默了很久,才聽他低語:“艮嶽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她垂眼道好,現在再糾結誰對誰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他這樣的人,恐怕寧可錯殺一千,也不願意放過一個的。自己雖沒真正動手,但有了這個意圖,最後技不如人,也隻得認命。不過很離奇,他既然洞察了,為什麼不來處置她?甚至這事連太後都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惡果的警告,便已經能夠算作懲罰了麼?“官家……”她思量了很久,其實在他麵前撒嬌討巧都是無用,他太敏感,心思細膩的程度恐怕是她無法想像的。是不是換個策略呢,就像剛才那樣,隨意些,不要刻意,也許更得他歡心吧!她看他一眼,說得有些艱難,“你先前的話,我不敢否認。我是難忘雲觀,他對於我不單是朋友,更是可以相依為命的家人。我小時候常常思念母親,是他陪在我身邊。他說‘你至少還有爹爹,我的爹爹和孃孃遠在千裡外,骨肉不得相見,我比你更可憐。你要是害怕,我們可以做伴,以後就不會孤單了’……可後來我爹爹死了,他也死了,我怎麼能不傷心呢!但傷心歸傷心,我至今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官家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問心無愧。”他側著頭細聽,那嗓音涓涓流水一樣,緩慢淌進他心裡,“然後呢?”她黯然道:“我與官家結縭是一輩子的事,今後會自省,與官家和睦相處,儘心侍奉官家。”窗外吹進浩浩的風,吹起了他們的衣裾,吹起了袍衫的大袖,獵獵的,恍惚置身在半空中。他點了點頭,“如此甚好,但現在我還不能肯定皇後是否出自真心,且看吧。我這人向來恩怨分明,皇後若以誠待我,我絕不叫皇後受半點委屈。”她低頭纏繞腰間的宮絛,“那麼官家說的,我不知有你,你卻……神往已久,又是什麼意思?官家曾經來過建安,曾經見過我麼?”他突然有些難堪,支吾道:“這件事……改日再提。”外麵雨停了,他轉身往外走,邊走邊道,“你身子還未痊愈,就好好歇著吧!我回福寧宮去了……皇後留步,不必相送。”她怔怔跟出去,本想送他到階下的,可他越走越快,押班和黃門需急蹉步子才能追趕上他。待出了慶寧門便命內侍都散了,一個人走在宮牆下,心裡像被什麼填塞起來,塞得滿滿當當的。她的疑問讓他忐忑,但是忐忑過後又想起之前的小細節,一種不明不白的喜悅從眼角眉梢溢了出來,連壓都壓不住。為什麼歡喜?他的唇角仰得不由自主。其中緣由他隱約知道些,也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他抬起手掖了下臉頰,回想那個吻,輕盈的,風一樣掠過去。她鬢角的香氣神奇地保留下來,到現在都依稀可辨。他舒展眉心極目遠眺,雨後的天空清新明麗。一行白鷺飛過,忽然放晴了。鉞人對七夕有極高的熱情,初七才是正日子,初六便已經籌備起來了。以彩綢裝飾畫樓,晚風吹過,站在湧金殿門前看,禁庭再也不是單調森嚴的,多了三分靈動,變得極富朝氣與想象力。阿茸進門時,手裡捏了兩朵含苞的蓮花,一縱一縱到她麵前,把花遞予她,“聖人快看,雙頭蓮。”她蹲在窗前灌溉穀板,粟種已經發芽了,長了寸來高,密密猛猛的鮮嫩的綠,怕傾倒了,拿稻草圈起來。她開始做房舍籬笆,手上忙得很,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雙頭蓮?明明是對接起來的。”七夕節各種新奇的東西層出不窮,像雙頭蓮,誰找見誰就能覓得好姻緣。但是真正的雙頭蓮哪裡去找?於是動手做,把花枝剖開對鑲,借以自慰。阿茸鼓起兩頰,“我祈願聖人能覓得如意郎君。”穠華笑道:“打嘴!我的如意郎君在紫宸殿中坐著呢,還要上哪裡去覓?”阿茸吐了吐舌頭,“其實我常有種錯覺,覺得你還未出嫁,咱們隻是搬了個住處,和以前一樣的。”漸說聲音漸小,“聖人不知,宜聖閣中梁貴妃這兩日頻繁出入福寧宮,好像同官家走得很近。”她手上頓了下,歎了口氣道:“她也是沒辦法,官家不理人,她進宮兩月餘,畢竟是來聯姻的,不能給個名分就打發了。”“還待如何?非要生皇子麼?”她想了想道:“應該是吧!生了皇子,將來傳繼宗祧,兩國成了親家,就可千秋萬世共享太平了。”阿茸歪著脖兒說:“那聖人呢?也當早日生下皇子才好。”她訕訕紅了臉,“生什麼?彆胡說!”忙轉了話題問,“宮外熱鬨麼?”阿茸笑道:“熱鬨極了,我聽說車馬盈市,羅綺滿街。州橋夜市上的貨賣攤子擺得那麼長……”她兩手一比,仿佛能描述出所謂長的意義,“賣各種七夕的小玩意兒,像水上浮,還有果食將軍。”她有些豔羨,然而入了大內,即便聽得見一牆之隔外熱鬨的人聲,牆內仍舊是寂靜的。她可以坐在殿裡剪方勝,可以把小豆小麥泡在水裡玩“種生”,卻不能離開這禁庭半步。這時徐尚宮進來回話,納了福來看她的穀板,“聖人的粟種發芽發得好,不像陳賢妃的,高低錯落不成個樣子。”一麵說一麵攙她,把手裡冊子遞上來,“前朝相公參議,說宮中內人巨盛,奏請官家遣散,放她們回鄉與爹娘團圓。官家允了,這是大內所有十八歲上宮人名冊,送來請聖人裁度。”她在竹榻上坐下,舒展廣袖捧起冊子細看,每位宮人名字的旁邊都寫明了出處,其中還有東宮曾經的禦女數十人。她把冊子合起來道:“大內宮人共有三千,這冊上羅列三百五十八人,除各閣女官,照準。東宮如今還有多少人當值?”徐尚宮道:“自懷思王薨後,東宮幾乎廢棄了。隻因官家尚無皇嗣,東宮隻有兩個小黃門看守,平時並不準人出入。”她聽後惘惘的,“據說懷思王薨於東宮,到如今也未查出真凶。”對於這事,宮中眾人都是諱莫如深。政權鬥爭下的犧牲品,成王敗寇,過去了,塵封了,就沒有人再願意提及。徐尚宮的笑容裡含著悲憫的味道,“那時婢子還在尚義局做司讚,對東宮的事略有耳聞,究竟怎麼樣,並不清楚,不敢妄下斷言。”她轉過眼來看徐尚宮,“你見過懷思王麼?”徐尚宮搖頭道:“懷思王那時貴為太子,婢子隻是個卑微的宮人,無福得見。”她微微一歎,知道不該再多言了,便問阿茸,“你今年多大了?”阿茸眨著眼說:“婢子今年十五,就算年滿十八,聖人也不能遣我出宮。我六歲便進中瓦子伺候聖人,宮外已經沒有家人了。”倒是一副賴定的模樣,穠華垂著眼慢吞吞說:“年紀不小了,應當找門良配嫁出去。我曾聽過有個宮人在落葉上題詩,順水飄到宮外被朝中官員拾得,成就了一段姻緣,若能落在你身上多好。”阿茸笑道:“這樣文縐縐的事我做不了,題詩我也不會,將來就等著聖人替我做主吧!”徐尚宮乘興打了兩句岔,複領冊子辦事去了。春渥從外間進來,端了幾樣時興的點心,什麼水晶皂兒、黃冷團子,擺在她麵前,“晚間又沒吃飯,眼下進一點兒罷!”她搖搖頭,仍舊盤弄她的茅草房子。隔了會兒才想起來,“我聽太後說官家愛吃甜食,娘替我準備準備,我給官家送去。”時候已經不早了,天色將暮,想必他的政務也辦得差不多了。自那天後,又有好幾日沒有見到他。可能彼此都覺得難堪吧,就這麼不來不去倒也好,可她終歸是皇後,不說禁中娘子們,太後那裡盯得也緊,長此以往終不免落得一身罪過。梁貴妃跑得勤,自己太懶散了不像話,借著送點心走一遭,也算儘心了。春渥聽了很高興,忙命阿茸去準備,又上來替她抿頭換衣裳,低聲囑咐:“去和官家示好,兩個人和和氣氣的。上次你親他一下,他想是不好意思了,這陣子都沒來看你。一國之君終究也是男人,官家從來沒有禦幸過後宮,這上頭恐怕不比你老道。你再不主動,推來推去情義就淡了。若讓貴妃捷足先登,那情況可大不妙。”她尷尬地笑了笑,“男人和女人一樣,總會對第一個親近的人另眼相看。你是皇後,豈能落了下乘?古來多少不受寵的皇後淒慘收場,你要引以為戒。”春渥說的是大白話,可正經商討這個實在叫人難為情。她捂著臉說:“我知道了,彆再說了,羞人答答的。”“那今晚就留宿柔儀殿罷。”她替她整了整衣襟,“官家不是曾問你何時能進幸麼,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罷!”她飛紅了臉,嗔道:“我就不該把話全告訴你,叫你來恥笑我。”春渥打趣道:“我可不敢,聖人麵前賣弄,不要命了麼!我還不是為你,見你這麼艱難,我心裡疼得厲害。”穠華被她說得有些傷感,低頭道:“娘,我把你和阿茸帶到大鉞來,是我做錯了。今天宮中要放人出去,我想讓你帶著阿茸回綏國去。阿茸沒有家人,你有。你替我安頓她,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讓她太太平平過一生。”春渥卻搖頭,“多虧當初你爹爹的救助,如今我家裡的人過得很好,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比起他們來,我更舍不下你。你若嫁了個普通人,過上平凡幸福的日子,我就可以回去與他們團聚了。可是你這樣叫我牽腸掛肚,我怎麼把你扔在大內,讓你沒有一個知心的人?”她在她肩上攏了攏,“你要是真想讓我和阿茸回綏國,就先生個太子出來吧!孩子落了地,我們即刻便走。”她簡直哭笑不得,搪塞道:“我記在心裡了,這就去柔儀殿自薦枕席。就算官家把我丟出來,我也死皮賴臉不走,可好?”說著抿嘴笑著,一路往福寧宮去了。近來天愈發熱了,太陽下山後仍是蟬鳴陣陣。青石板經過一天的炙烤,踏上去後熱氣從腳底心直竄上來。風裡帶著熱浪,從慶寧宮到福寧宮,路雖不遠,也走得滿身黏膩。押班在簷下和小黃門說話,禦前當值的都練就了眼觀六路的本事,瞥見有人進來,定睛一看是皇後,忙上前揖手行禮。她點了點頭,“錄景,官家人在哪裡?”錄景將她往台階上引,一麵道:“官家在福寧殿中……適才梁娘子到訪,眼下還在。臣先前進去送茶,官家與娘子正在下棋。”她腳下漸慢,“貴妃也在……”終於頓下來,立在在丹墀上裹足不前了。想把食盒交由他轉呈,細思量有些小家子氣。可進去相見,他又在和持盈下棋,恐也沒有時間搭理她。說不清怎麼回事,心裡澀澀的,嘴角沉重,再也提不起來了。可到底不能打退堂鼓,既然到了殿前,哪怕是請個安,也強似轉身就走。便對錄景道,“你去替我通稟一聲,若官家見我,我再進去。若官家正忙,我這裡幾樣點心你替我送去,給官家和梁娘子做消遣。”錄景應個是,垂手進殿了。她遠遠站著看過去,殿裡燭火跳動,透過直欞窗上的高麗紙,黑暗裡參雜了一點光,有種半明半暗的恐慌。她在丹墀上徘徊,帝王的寢宮,一磚一柱都雕著龍紋。她把手按在圍欄上,那石柱是滾燙的,浮雕嶙峋,在掌下綻出花來。等得有些心焦,不知他會不會見她。她想起春渥的話,自嘲地想這下子好了,回去有推脫之詞了。人家殿裡有人呢,輪不著她自薦枕席。錄景三步並作兩步過來了,嗬腰道:“官家請聖人入內,聖人請。”她頷首,接過阿茸手裡食盒,提了裙裾登台階。天色已經到了擦黑的時候,不儘然是黑,似乎是種深藍,迷迷蒙蒙的,燈籠光照不亮。入殿的時候聽見持盈嬌俏的笑聲,“我棋藝不精,這局官家需讓我二子。”今上還是淡淡的,在棋盤對角各放一黑子,比了比手道:“白子先行。”偏殿點著油蠟,透過畫屏隱約可見兩人坐在榻上對弈。她繞過去,欠身納了個福,笑道:“我來得不巧,擾了二位雅興了。”貴妃忙下地行禮,回頭看了今上一眼,含羞道:“是我閒著無事,來求官家教我下棋。聖人快坐罷。”她在她手上壓了壓,頗有成人之美的風度,“不必招呼我,你隻管下棋。”又至今上身旁,看棋盤上布局,輕聲道,“明日是七夕,蜜煎局出了些新果子,我送來給官家和梁娘子嘗嘗。”他一手執子,肘彎支在棋桌上,屈起的食指無意識地刮擦著嘴唇,並沒有看她,含糊地唔了聲。她努力地微笑,看他額上寒浸浸的,體恤問他熱不熱。持了團扇給他扇風,又道,“宮人的名冊臣妾看過了,除各閣得力的內人,其他一並放出去。剔除的那些是去是留,再由諸娘子定奪。”他說好,“一切由皇後做主。”然後轉過頭來看她,深邃的一雙眼,在她麵上細細端詳,“你身子可好些了?”她有些臉紅,總覺得他問起這個是含著隱喻的,便避開他的目光道:“已經好多了,謝官家惦念。”他再要說話,貴妃適時接口,“聖人臉色是比前陣子好了,明日過節,小黃門在湖上駕了水秋千,聖人與咱們一同去看呀。”說完了糯聲催促,“官家彆光顧著說話,該你落子了。”他們下棋,她在一旁也無趣,索性命人把食盒裡的點心都搬出來,布置好後默默退了出去。阿茸迎上來,她輕輕聳了聳肩,“官家下棋呢,咱們回去吧!”阿茸很失望的樣子,朝殿裡覷了覷,攙著她的胳膊下了丹陛。走出福寧宮,打發近身跟隨的人先回去,她拉拉阿茸的手說:“今夜宮裡門禁全開,咱們趁著月色四處走走?”晚間熱氣消散了,因為要過節,各處都點著彩燈,到哪裡都很亮堂。年輕的女孩子基本沒有什麼特彆能令她們憂心的事,環境一變心情也會變。漫無目的四處看景,漸漸就踱到了一片紅牆下。那牆比一般的還高,頂上是青色的琉璃瓦。牆那邊探出一叢梨樹的枝椏,枝頭上還掛著朱紅的緞帶。“這是什麼地方?”她頓住了腳。阿茸不像她,整天端坐在湧金殿裡。她是到處跑的,找人辦事各方打點,禁中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去處。她望了眼,輕聲道:“東宮,雲觀公子就是在這裡遇害的。”那時雲觀和李府常來往,阿茸與他也相熟,習慣叫他雲觀公子。穠華心裡湧起悲涼,伸手摸那牆頭,自己來大鉞後一直沒機會祭奠他,連他生前住的地方都不曾來看過一眼,還好意思靦著臉說喜歡他。她很覺得慚愧,順著牆根往前走,一直走到宮門上。那裡隻開半扇門,因為等同禁地,總帶了點神秘莫測的色彩。阿茸拽住了她的衣袖,“聖人彆進去,深更半夜怪嚇人的。”她卻不感到恐懼,隔開她的手說:“你在門上等我,殿裡有人,我進去看看。”不等阿茸再規勸,自己提裙邁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