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沒有伸援手 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譏誚的笑(1 / 1)

禁庭 尤四姐 11053 字 2天前

他慢慢睜開眼,看到她也未表現得多訝異,隻是低沉喚了聲皇後,嗓音裡還有初醒轉時的沙啞,“怎麼了?”她把臉埋在雙臂上,瘦削的肩頭顫抖,喃喃說:“官家救我……”外麵雨聲大作,她剛從慶寧宮來,發梢還帶著濕氣,蹲踞在他床前,小小的身形,一副可憐相。他撐起身來,“做惡夢了麼?”她抬頭看他,滿麵淚痕,哭得淒慘悲涼。撩起袖子,也不說話,把雙臂舉到他麵前。她的皮膚很白淨,略有點什麼就分外真切。他就光看,見皮下青紫泛濫,成團的,觸目驚心。他徒然冷了眉眼,“怎麼回事?”她氣哽失控,拿手背掖著嘴,斷斷續續道:“有個賊人……闖進湧金殿來,意欲對我不軌……”他聽了有片刻失神,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憤然錘擊床榻,赤足躍了下來。喚內侍押班入殿,恨道:“出這樣的事,宮裡禁衛都是死人麼?你去,傳令諸班直(禁軍中又選出勇壯,作護衛皇帝的親軍,稱‘諸班直’,地位在一般禁軍之上)全力緝拿,三日之內若查不出頭緒來,都不必苟活於世了。”今上雷霆震怒,驚壞了闔宮的人,押班幾乎是半跪著退出去的。殿外匆促的腳步隱沒在雨聲裡,簷下宮燈高懸,人影幢幢映在糊窗的高麗紙上,往來如梭。他回身看她,她伶仃站著,驚魂未定。他不懂得怎麼安慰人,想了想,笨拙開解道:“彆怕,已經著人查了,必定是哪裡的江洋大盜進宮竊寶,驚動了你罷。”她仔細看他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心裡惙估,也有點打蛇隨棍上的意思,哀淒道:“不見得是江洋大盜,反而更像是宮裡的人。是為了嚇唬我麼?還是在警告我?官家,我怕得厲害,容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好不好?”她失了力氣,軟軟癱坐在腳踏上。兩手勉力撐著,頗有點弱不勝衣的樣子。他生出些惻隱之心來,歎了口氣道:“上去睡吧,今夜留在這裡。”她臉上猶有淚痕,聽了他的話似乎越發委屈了,偏過頭在肩上蹭了蹭,稚嫩的動作,帶著孩子氣地糾纏,“官家不要走,走了我會害怕。”他笑了笑,仿佛被她全身心依賴著。夜很深了,夜裡的人心可能更柔軟些,到了晚間他的脾氣總是變得特彆好,便點頭應允,“我不走。”她略感安慰,緩慢站起身脫掉褙子,纖細的身子,蛇一樣遊上他的床榻。案頭燭火照亮她的臉,長發鋪滿他的枕頭。今上睡麥枕,靠上去便有窸窸窣窣的熱鬨的聲響,對於害怕孤獨的人是種安慰。“官家……官家與臣妾同塌而眠。”她支起半邊身子,蘭花尖般的手指向他伸來,搖曳地,昏暗中彆樣誘惑。他情不自禁走近,卻沒有接應她,隻是在床沿坐了下來,“你睡吧,我看著你。”她往內側縮了縮,帶著三分執拗,“看了一會兒還會走麼?我要官家在我身邊。”她愛雲觀,含恨嫁給他,也可以露出這樣動人的姿態來,真是個稀奇的女子。究竟是在等待時機,還是果真回心轉意了?“皇後知道同塌而眠的意思嗎?”他輕輕一哂,“想好了嗎?”她聽見自己心跳得擂鼓一樣,她又不傻,既然夜奔而來,早做好了準備。她迷茫看著他,“你不喜歡我嗎?你害怕孤獨,我也害怕,兩個人做伴不好嗎?”他的皇後口才不錯,他未多言,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她身上的幽香若有似無地觸動他的嗅覺,和大婚那晚不同,鮮活的肉體,充滿朝氣。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皇後這樣害怕?”她嗯了聲,“今晚乳娘不在我身邊,她病了,獨自睡在下處。殿裡就我一個人,我沒出息,生來膽小。”說著眼眶漸漸紅起來,聲音變得低低的,像情人間的耳語,“官家怎麼不來?我天天等你,你為什麼不來?”“來做什麼?你喜歡的是雲觀。”他有些迷糊了,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她微怔了下,他的臉背著光,看不清表情,也判斷不出他話裡的含義。看來百般討好都無用,他時刻都在提醒她,刻意的接近在他眼裡可笑至極。她有些負氣,但還是克製住了,甕聲道:“你總是信不過我,可我遇襲想的是你,害怕了也來找你,你是不是嫌我麻煩?”他說沒有,“隻是半夜跑來,未免失了體統。你剛進宮,這次便不計較了,下次要記住。入福寧宮前先讓人稟告,待我召見了,你才能進來。”“我不是皇後麼?你不是我郎君麼?”她問得很直接,郎君兩個字也說得毫不委婉。從廣義上來講的確是,即便後宮有無數女人,能和他稱夫妻的也隻有她。可是他們的婚姻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暫時當真說不清楚。他也不願贅述,隻道:“宮中有諸多規矩,不單皇後,連我也要遵守。”她沉默下來,頓了頓道:“如果我遇見緊急的事情,想見你,也要讓他們通傳麼?”他說是,“因為我不一定想見你。”他實在是個不懂得留情麵的人,穠華有種被兜臉打了一巴掌的尷尬。心頭自是不忿,努力平息了好久才納下這口氣來,頷首道:“官家發話,臣妾必當銘記在心。夜深了,官家睡吧!”然後背轉過身去,再不說話了。他仰天躺著,她無聲無息,他不免側目,看她一縷卷曲的發蜿蜒到他手指邊,他把手挪開了,緩聲說:“傀儡戲的比試,其實難分高下。你若是還想去艮嶽,容我兩天,我帶你去。”她高興不起來,聲音也悶悶的,含糊應道:“我困了,明天再說罷。”他再要開口,她蜷縮起來,兩手抱著兩肩,做出個防禦的姿勢。他突然覺得敗興,抿起了唇,向外側轉了過去。一夜風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邊透出蟹殼青。兩隻鳥在枝頭鳴唱,嗓音尖銳,恍在耳畔。今上少時養成早醒的習慣,睡得再晚,時候一到,必定要起床。可是今天和以往不同,不知怎麼,前所未有的累。四肢像被千斤大石夯過一般,夯得深陷進土裡,縛住了手腳。他皺了皺眉,頭有些痛,想抬手壓太陽穴,沒能成功。垂眼一看,皇後如同爬藤的絲瓜,結結實實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懷裡。他愈發覺得難受了,想抽離,她抱很緊,他掙了兩下,沒掙出來。隻得換了隻手,狠狠壓在額頭上。今天雖不視朝,卻要進講,這樣粘纏,哪裡脫得了身!他動手推她,她睡得沉沉的,睫毛長而密,覆蓋下來,歇在精巧的麵頰上。他的目光停頓住了,看得有些失神。她有很神奇的容貌,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發現。仿佛昨天認得,今天又變得陌生新鮮了。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大約早就關注他了。發現他盯著自己看,頗為得意。挨在他肩頭,柔軟的身軀沒有攻擊性,呢喃道:“你看,有我給你做伴,是不是很好?”到底是誰給誰做伴?他臉上表情奇特,很快把她推開了。下床舒展筋骨,脖子隱隱作痛,大概是睡得不好,有點扭到了。“昨晚的事莫聲張,萬一太後問起來,儘量說得圓融些,彆叫她跟著操心。”“我省得。”她坐起身,聽見骨骼重新接上的動靜,稍一挪動,喀拉作響。昨晚和那人抗爭,花了很大的力氣,現在渾身疼得厲害。翻開袖子看,淤痕比昨天更嚴重了,心下驚惶,也沒出聲,把袖子放了下來。“傳太醫問個脈吧。”他留意到了,邊係玉帶邊道,“煎兩劑活血的藥,圖個安心。”她唔了聲說:“不要緊,過兩天自己會消退的。隻是官家需著緊了查,一定要拿住那個人,否則我心裡怕,少不得天天來叨擾你。”她這算是威脅麼?他瞥了她一眼,“你放心,定會給你個交代的。”她僵著手腳穿好衣裳,要抿頭,手卻舉不起來了。怏怏坐在床上喚人,春渥她們早在門外候著了,聽了傳喚進門來,給今上納福,這才入後殿料理她。內侍伺候他洗漱,她坐在黃銅鏡前窺他,猶豫了下方道:“昨晚臣妾睡迷了,聽見官家說要帶我去艮嶽的,還算數麼?”他仰起頭,讓內侍伺候他戴上方心曲領,抽空答道:“算數。”她歡喜地笑起來,低聲對春渥稱讚:“噯,官家真是好,娘說是不是?”春渥忙點頭,怯怯的樣子。她在她手上一壓,後仰身子穿過簾幔間隙和他說話,“官家定個日子,什麼時候都可以。”他道:“這兩日忙,再過幾天吧!”說完抖了抖袍角,轉身出了柔儀殿。春渥心驚膽戰,顫著手來捋她胳膊,看見這樣一副慘況,揉心揉肺地泛起了淚光,“這可怎麼好……怨我病得不是時候。”穠華知道她自責,待要安撫她,外麵黃門嗬腰通傳,說太後得知了消息,往福寧宮來了。眾人匆忙替她梳妝起來,換了衣裳綰發,收拾停當出門迎接,太後已經上了階陛。“官家可曾下令捉拿?”太後臉色不豫,沉聲道,“宮掖之中竟能混入這樣的不法之徒,可見平日禁軍管轄鬆散。著人好好徹查,這還了得,我聽見了心頭火起,宮中儘是女眷,有個閃失,豈不丟儘了官家臉麵!”穠華忙道:“官家已經命諸班直查探了,不久便會有消息的。孃孃稍安勿躁,禁中娘子們都看著呢,聲張起來怕鬨得人心惶惶。”太後打量她臉色,凝眉道:“我鬨得半夜沒睡著,原想招你去我那裡的,後來聽說你來了福寧宮,倒也好,在官家身邊儘可以放心了。如何?昨晚嚇著了吧?”她笑了笑,扶她坐下道:“是嚇了一跳,好在外間人來得快,沒什麼大礙。隻可惜被他逃脫了,不過經此一事,料他不敢再來了。金吾衛在城中查探,拿住了便可高枕無憂。”太後長長歎了口氣,“真叫人不放心,一天沒有說法,一天提心吊膽。禁中多少年沒出亂子了,太平久了,倒生出這等妖孽來,豈不可笑麼。”穠華應個是,身後黃門敬茶來,她扭身去端,沒想到牽連了腰背,禁不住啊地一聲。太後吃一驚,見她表情痛苦,站起來問怎麼了。她又不好說和鬼麵人搏鬥半天傷了筋骨,便閃爍其詞推說沒什麼大礙。太後看她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臉上漾開了大大的笑容,端起茶盞抿了口,低聲道:“小夫妻情熱是好的,但也要保重身子。官家若不知節製,你要多勸慰些,畢竟……來日方長嘛。”穠華聽了不知該怎麼解釋,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怏怏飛紅了臉。自那天鬼麵人事件起,穠華便一直在宮中靜養,心裡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點暗傷也漸漸複原。今上下令三日內破案,三日後果然傳來了消息,說賊人被拿住了,是以前東宮的一個內侍高班。宮裡終於恢複了平靜,彆人看來不過是起尋常案子,有人興風作浪,拿住禍首正法,事情便過去了。可在穠華看來總覺得有點蹊蹺,那個高班侍奉雲觀多年,難道是為舊主鳴不平,才幾次三番挑釁她麼?說得通,但似乎又說不通。其實最直接的是當麵質問他,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據說捉拿的時候極力反抗,被金吾衛射殺在牆垣之下。反正事情過去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也不動蕩,禁庭歲月還和從前一樣。崔竹筳進宮好幾日,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麵。後宮宮眷不能隨意與官員往來,但崔直學是她授業恩師,官家知道,太後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於尋常妃嬪,偶爾召見,並沒有什麼不妥。大大方方將他請來,賜坐、看茶,穠華在上首和煦問他,“先生入天章閣數日,一切可還習慣?”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話,“托聖人的福,臣一切都好。”因邊上有眾多宮婢和內侍隨近伺候,好些話要避諱,隻得循規蹈矩按常理來。橫豎進了宮掖,親也變得不親了。遠兜遠轉敲邊鼓,還需長話短說。逗留的時候久了,彆人嘴上不言語,暗中難免腹誹。畢竟已經嫁作人婦,又貴為國母,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出不好的例子來,以後難以治下。她微頷首,“自建安一彆也有月餘了,我未曾想到先生會來大鉞。在閨中時常蒙先生教誨,如今先生在天章閣,我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還要討先生的主意。”這些話都是說給彆人聽的,崔竹筳笑道:“聖人客氣了,若有用得著臣的地方,臣定當知無不言。”頓了下,狀似無意提起,“臣前兩日聽說有人入慶寧宮作亂,著實嚇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賊人也已處決……”他向上看她神色,迂回道,“但聖人還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員龐雜,以靜製動反倒更好。自聖人開蒙起,臣就常說一句話,善察者明,慎思者謀。變則安,不變則危,聖人可還記得?”她當然記得,他的話立意也很明確,她未入大鉞時滿腦子的仇恨,父親過世又失去雲觀,她覺得活在人間沒有了指望。可現在到了這裡,離她最初的設想越來越近時,卻更應該審時度勢了。一根腸子通到底,真舉著大刀殺人,顯然不合時宜。他說以靜製動,那就是說暫且未逢好時機,還需再忍耐。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達觀,一道目光也能給與她力量。她沉澱下來,沉吟道:“先生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從未敢忘。那麼依先生的意思,那個鬼麵人……”“誰都可以是,誰都可以不是,因此聖人要多加防備。”他笑了笑,一派和風霽月的坦蕩模樣。話鋒轉過來,又淡然道,“貴妃初六那日命臣畫的佳宴圖,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過幾日著人送來,請聖人過目。”她聽了他前半句話,也印證了心裡所想。什麼東宮高班,隻怕是拿來敷衍宮眷的。這麼一琢磨,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心不在焉應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提攜先生,待畫送來了,我呈交官家禦覽,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學問。”言罷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裡吧!先生自回天章閣去,改日得了機會,我再請先生來敘話。”轉頭吩咐時照,“替我送崔先生。”崔竹筳起身一揖,複隨時照去了。蟬聲陣陣,西窗外斜照進一縷殘陽,無限拉長,映紅了半邊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開交領仰在竹榻上。素絹紈扇蓋住臉,隱約有細微的風從指尖流淌過去,青玉扇墜子底下一排流蘇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癢梭梭的。那個鬼麵人究竟抓住沒有,暫且不去想了。進宮之後有時覺得很累,和春渥說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調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腰?”一壁說,一壁手勢輕柔地替她按壓。她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裡的怨恨,不答應孃孃和親大鉞,現在可能已經與人相親,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麼喜歡雲觀,爹爹死後雲觀成了她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後不過十多個月,他橫死在了禁庭,所以誰剝奪她最後的依靠,她就恨誰。恨也不是無緣無故,雲觀還未回鉞前同她說起過,他心裡也有隱憂。他爹爹那時已經病得很重,肅王重元監國,大鉞的軍政財務全在他手裡,自己在綏國飄蕩這麼多年,半點根基也沒有,即便繼位,路也不會平坦。果然預感沒有出錯,他死了,離登基隻有一步之遙。她側過身來,不敢再想,想多了心頭愈發荒蕪。如果今上是雲觀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用不著刻意做一些討好的事,自己有點小脾氣,還有人牽腸掛肚惦記著。她歎了口氣,前途茫茫,現在隻為一個目標奮進。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後呢?何去何從?前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沒有理會。大概是阿茸她們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熱不愛吃東西,她們就想儘辦法哄她,一天幾回的奔忙。漸至榻前了,她微微睜開眼,從團扇邊沿瞥見一片絳紗袍角,心頭一跳,卻未起身。懶懶把胳膊舉過頭頂,溫吞背過身去,拖著長音撒嬌:“娘,我腰又疼了。”心頭跳得擂鼓一樣,她沒想到今上會突然造訪。可能下令不許人通傳,所以殿內靜悄悄的。現在起身迎駕,大不了納福微笑,有什麼趣致?自己努力了那麼久,總要看看有沒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歡同她接觸,那她一直以為自己美,可能僅僅是個誤會了。她臥在那裡,薄削的衣料,輕盈的體態。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略帶青澀,但又具備彆樣的誘惑性。隻是用心太深,以至於任何舉動總難逃蓄意的乾係。將他當成乳娘,是真還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約麼?他玩味一笑,大袖掩蓋下的手指抬起來,隔空描繪她窄窄的輪廓。她穿雲錦廣綾的緞子,那緞子有種飄墜之感,細小的梅花隨著水紋流轉,偶爾飄來一朵,佯佯地,恍在心上。她等了半日不見有動靜,漸漸不耐煩了,耍賴似的搖身催促,“快一些,疼得厲害。”他的手終於落下來,覆在她的脊背上,緩慢地,極有耐心地揉捏,力道比春渥大,帶著快意的鈍痛。穠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為他會高高在上斥一句大膽,誰知竟沒有。他這是打算將錯就錯麼?她看不透他,忐忑驚惶,臉上滾燙,熱得恍恍惚惚。一層薄汗浸濕了中衣,黏膩包裹著,全身心地難受起來。他倒是很從容,密密地按壓,手上不曾間斷。她很緊張吧,可以感覺到十指接觸到的肌肉繃得很緊,甚至簌簌打顫。他嘲弄地牽起唇角,輕聲道:“怎麼?我伺候得不好?”他一開口,她頓時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終於不必再偽裝,可以正大光明地惶恐了。她啊了一聲,“官家?”要掙紮起來,卻被他製止了。他沒有要停頓的打算,那撚柳腰在他手下,對扣起來,可以扣個大概。“皇後太瘦了,應當多吃些。”他曼聲說,拇指按在她的腰窩上,不輕不重地碾壓,“是這裡痛麼?”穠華在他掌中,已經完全控製不住場麵了。怎麼會這樣呢,和她原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明明應當是她占據主動,他不情不願地受她蠱惑。她可以拋一個曖昧的眼神,嗔上一句官家壞,然後乾淨利落全身而退的……可是現在她卻像條蹦上岸的魚,筆直落進了他的網兜裡。她麵紅耳赤,咬住唇不言聲。他會虛張聲勢,自己不能被他嚇退了,這樣豈不漲他的威風?他能克服自己古怪的癖好,她就不能四平八穩受用麼?且想且退,心說沒什麼,這樣就很好。萬事開頭難,既然他不排斥,那麼以後便會多很多機會。把他當成春渥,當成阿茸,當成誰都可以。她長出一口氣,綿綿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勞煩官家。”他不說話,感覺手下那具身體變成了一泓春水,柔軟豐沛得不近情理。他心頭一頓,終於還是掣回手,站起身問:“皇後適才召見了崔直學?”過去了麼?她鬆了口氣,撐身坐起來道是,“崔直學入宮好幾日了,到底是我恩師,不聞不問太過不近情理了。”一麵說,一麵覷他背影,“官家覺得不妥麼?官員出入禁內不好?”“皇後彆多心。”他說,“萬事不避人,便沒有什麼可忌憚的。大鉞向來開明,臣子暗地裡愛慕皇後的也不少見。我的皇後豔冠群芳,有一兩個擁躉,並不稀奇。”他心裡似乎認準了,崔竹筳年輕,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與她相差十來歲,還是有可能發展出一段朦朧的感情來的。她卻辯解,“官家誤會了,我開蒙起便在崔先生門下讀書,直到我爹爹過世,先生才請辭。崔先生無家無口,隻有汴梁城中一門表親。後來得知我和親,追隨到大鉞,圖個照應罷了。”她趿上絲鞋下地來,繞到他麵前,笑吟吟問,“你今日怎麼想起來我殿裡?”他彆過臉,“皇後不是再三相邀麼,既然如此,也不能日日叫你空等。可是來了,你卻又問我為什麼?”他是驕傲的,驕傲到尋常說句話都像是施舍。宮裡人都知道他不善言談,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隻是說話的時候不願意正視她,一副不屑兜搭她的模樣。非要把視線調到半空中,好顯得自己清高麼?不過看慣了他這種樣子,也不放在心上。穠華依舊很熱絡,“那你先坐,我命人籌備起來。”轉身往外去,走了兩步又騰挪回來,半低著頭,臉上紅紅的,低聲問,“官家今晚留宿湧金殿麼?”她垂袖站著,靈蛇髻高盤,耳上翡翠墜子微漾,折射出的綠光鋪陳了半邊脆弱的頸項。他眯眼望著她,略一停頓道:“你不是想去艮嶽麼,我那裡的事都辦完了,即刻就可以動身。”如果真的感情很深,逃出禁庭,去一處苑囿避世,一定是極美極圓滿的。可惜人不對,心裡總有種空蕩蕩的感覺,高興不了,反覺重壓。她立在夕陽下,容華淡佇,眉眼安和。他沒有等她回答,轉身邊走邊道:“給你一炷香,我在東門等你,過時不候。”殿裡的人趕緊替她收拾起來,要小住,又不帶過多的人隨行,衣裳和首飾須得準備好。阿茸替她綰發,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聲道:“聖人隻帶春媽媽一人,春媽媽又不會拳腳功夫,婢子有些擔心。”穠華從鏡裡看她,見她眉間有淡淡的憂愁,便笑道:“不要緊的,艮嶽是皇家禁苑,裡麵有官家親軍把守,不會出什麼紕漏的。”她這麼說,反倒引來金姑子古怪的注視。禁苑之中的確守衛森嚴,閒雜人等是不能構成什麼威脅的。可她竟忘了麼,最大的敵人不是彆人,正是今上。她還在拿今上的禁軍來寬慰她,莫非是人心有變麼?金姑子往前挪了一步,“聖人,這次官家隻帶聖人前往,聖人與官家有很多獨處的時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阿茸聞言轉頭看金姑子,“金姑娘此言差矣,越是人少,對聖人越是不利。你可想過事後聖人如何脫身?你我跟隨聖人入禁庭,聖人安則你我安。金姑娘莫要操之過急,到最後弄得一敗塗地。”她們是兩種立場,阿茸事先得春渥叮囑,對金姑子和佛哥都留了心。其實她和春渥的想法一樣,覺得聖人眼下過得很好,就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可惱金姑子她們時時在聖人麵前暗示,把聖人攪得心緒不寧。金姑子並不理會她,隻是灼灼望著穠華。穠華想了想頷首,“把那對龍鳳鐲拿來我戴上。”鐲子是從綏國帶來的,對扣的接口上各有一個暗槽,龍鐲裝劇毒,略往茶水裡撒上一點就能要人的命。鳳鐲的和緩些,接連下六次才能令人斃命。阿茸有些心驚,捏著梳篦叫了聲聖人,“崔先生的話你忘了麼?三思而後行。”她笑了笑,“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毒不死彆人,可以用來自裁。”“聖人莫這樣說,倒叫婢子們惶恐。聖人是極聰明的人,自然可以全身而退的。”不等阿茸再勸阻,佛哥已經把鐲子取來了,解開搭扣,戴在了她手腕上。春渥那裡也籌備妥當了,隔著簾子喚她,“快些出來吧,彆叫官家等急了。”穠華應了聲,披上罩衣出門,阿茸直送出去,對春渥使了個眼色。春渥心裡有底,也不聲張,上前接手攙扶她,引她往東門去。還未到門前,遠遠見今上在檻外站著。身上緋袍早換了,隻穿尋常的交領襴衫。看她來了,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笑,有一瞬竟讓人聯想起清明踏春時節,城外靜候心上人的年輕郎君。艮嶽離皇城並不遠,仍舊在內城中。從拱宸門出去,甚至不用坐車,步行也不過兩刻時候。太陽剛下山,天地間籠罩著稀薄的金黃,人在其中走,有些熱,但熱得並不討厭。他轉頭問她,“走得動麼?”她戴著帷帽,紗幔低垂,麵孔隱匿在後麵,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聽他發問,應道:“走得動。你不是說不遠麼,常困在禁庭裡,今天難得有機會活動,走走也好。”頓了下又道,“離宮太匆忙,沒來得及回稟孃孃一聲,不知她會不會不高興。”他顯然並不擔心,隨口道:“她盼皇孫盼得急,隻要是對開枝散葉有益,斷不會怪罪的。”這話雖屬實,但說出來難免讓人尷尬。兩個人偷偷出了內城,躲到艮嶽生孩子去似的,用不著解釋,彆人自發就往那上頭想了。他倒是無關痛癢的,穠華怏怏紅了臉,好在有帽紗遮擋著,他看不見她心慌氣短的模樣。他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跟著。那個背影看久了,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慨來。這是她的丈夫,那麼陌生,可名分上已經定下了,這輩子都要依附他的光芒而生,她已經沒有退路了。來大鉞前憎恨他,到了這裡後變得既憎恨又恐懼。永遠猜不透他下步要做什麼,就像今天他來,坐在她身邊替她推拿,明明他有怪癖,現在為什麼突然轉變了?是不是她幾次厚著臉皮糾纏,這個毛病已經被她治愈了?她腳上加快些趕上去,同他並肩而行。“官家?”“嗯?”他發單個的音時,隻要不過分急躁,總有種懶洋洋的味道,似乎很好說話。她猶豫了下,側過頭觀察他的表情,“你洗手了麼?”他不太明白,問她什麼意思。她說:“官家適才替我案杌,官家忘了?”他臉上竟出現了茫然的神色,眉頭漸漸攏起來,撇唇笑道,“你是我的皇後,若碰一下就要洗手,以後同房怎麼辦?”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她,同房的問題問得真是……極好!她支吾了下才道:“大婚那晚官家說過的,我不願意,你也不喜歡,這話已經不做準了麼?”他慢慢斂儘了笑意,轉過頭來看她,目光銳利,可以穿透帽帷子似的,“那麼皇後如今願不願意呢?”她也不需考慮,本來就是再三思量過的,應答起來不費多大的勁。她撩起障麵的紗,微笑著看向他,“臣妾已經嫁給官家了,為什麼要問願意不願意呢?隻要官家不討厭我,我心裡就很高興了。像今日官家來慶寧宮看我,對我來說是天大的恩賜。現在不是臣妾願不願意,單看官家喜不喜歡。”她略停頓一下,含羞調開了目光,“官家對我,又是怎樣一副心境呢?”他卻不答了,那種淡漠的神氣實在可叫人心頭生涼。隔了很久吧,久到穠華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聽的諂媚之詞很多,那些文官辭藻華麗,竟沒有一個能像皇後說得這麼動聽。皇後常給我出難題……我若說我愛慕皇後,皇後信不信?”他的話總能出其不意給你迎頭一擊,穠華替他設想過千百種的回答,其中並不包括這種。他愛慕她,這種話說來不是甜言蜜語,簡直賽過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來,帷帽下的臉孔變得異常凝重,才發現自己同他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她咬了咬牙,勉強笑道:“我不覺得官家愛慕我,我隻知道官家常嚇唬我。”“是麼?”他自嘲地笑了笑,“原來我的愛慕看上去那麼嚇人,我自己竟沒察覺。”到後來便有點無話可說了,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各自看各自的風景,視線範圍內突然沒有了對方,天也暗下來了。穠華起先有點意興闌珊,然而打開陽華門後,那種乾坤在袖感覺,頓時令她一陣驚歎。她在綏國時就聽說過一句話,說艮嶽假山十裡,身在其中,便不知汴梁原本是平皋之地。曆來文人都喜山樂水,崇帝也不例外。他羨慕江南秀麗婉約,便以鳳凰山為藍本,取天下特異之靈石,移各地珍奇之花木,曆經數十年,堆砌起了壽山與萬歲山。這種人工創造的精致,比之天然的更為靈巧。園中梅嶺椒崖,亭台樓閣,在一片濛鬱的霧氣裡若隱若現,遠觀有種人間仙境的錯覺。她啊了聲,“官家快看,起霧了!”說完又納罕,奇異地嘀咕,“現在是六月,暑意正濃的時節,哪裡來的霧氣?”園中都知顏回領著一乾內侍黃門隨近侍候,見今上隻應了句是爐甘石,皇後仍舊一臉茫然。他忙上前一揖道:“聖人不知,這便是萬歲山的奇妙之處。當初建造的初衷是用於宮中貴人避暑,便在壘砌時留了十餘個山洞,洞中裝滿雄黃和爐甘石。雄黃可驅蛇殺蟲,爐甘石可聚集雲霧,所以才有如今的仙境幻象。聖人來得討巧,這陣子正是藥石生奇效的時候,在此間過夜,連蚊帳都不需懸掛,往來遊玩也用不著避蛇蟲。”一壁說,一壁挑燈引路,“臣得了詔命便安排起來,請官家與聖人移駕萬鬆嶺。今日天色暗了,暫且歇下,待明日天光大亮,聖人可去嶺下洲渚遊玩。”穠華哦了聲,“顏都知,萬鬆嶺是個什麼地方?”顏回道:“是官家為王時常住的地方,嶺上有倚翠樓,樓的兩側開鑿了湖泊,東曰蘆渚,西稱梅渚。又環水建造了諸多館閣,取了十分彆致的名字,比方流碧、巢鳳、雪浪、浮陽。”他描述得很詳儘,越是詳儘,越是讓她沒有頭緒。她凝眉笑起來,“罷了,還是我自己看了再說罷。”從山石上走過,難免腳下生絆,她略一趔趄便有些心驚,和春渥互相攙扶著,終於到了倚翠樓。這地方景致實在玄妙,置身其間真如在深山幽穀一般。晚間開著門,外麵霧氣便流淌進來,透過燭火看,也是雲霧沌沌的。她們住倚翠樓,今上住在環山館,那館位於雁池和鳳池之間,是個獨特精巧的小型庭院。穠華站在樓上往下望,他一個人很愜意,端著茶盞在水麵的平台上品茗,悠哉的模樣,似乎比她這裡住得舒坦。她撅著嘴看了一會兒,還在為先前的談話不痛快。摸摸腕上鐲子,腦子裡胡思亂想,把藥灑進他杯子裡,藥死了推進湖中,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轉頭再一掂量,知道不過是瞎想,把鐲子取下來,放回了首飾匣子裡。山中微涼,又是傍水而居,春渥怕她凍著,取了褙子來給她披上。她還回頭往樓下看,春渥順勢一望,低聲道:“現在時候還早,聖人不去官家那裡坐坐?”她嗤了聲,“我才不要聽他陰陽怪氣的話。你不知道他先前怎麼損我……”順手把窗關上,拉著春渥坐下來問,“今天傍晚他來慶寧宮時,你們可都在?”春渥道:“都在,隻是官家不讓通傳,所以沒有一個人入殿裡來。”說著含胸細看她臉色,“之前忙,我也沒來得及問你,怎麼樣呢,你和官家相處可好?”她垂下眼,漸漸有紅雲爬上臉頰,扭捏說:“我也不知怎麼想的,有意把他屈作你,說我腰疼,讓他替我推拿……娘,我現在覺得很丟臉。也許在他看來可笑到家了,我還自作聰明裝得興起。”春渥聽了發笑,“那也未見得,很多男人明知道女人有意撒嬌,卻還一徑順從著,是夫妻間相處的樂趣。你讓他推拿,官家怎麼說呢?必定讓你碰釘子了,是麼?”她慢慢搖頭,“就是沒有才奇怪,他不聲不響地,真替我揉了一會兒。那時候我渾身都起栗了,這人真奇怪,和我設想的不一樣。剛才我問他對我是什麼看法,他說他愛慕我,問我信不信。”春渥吃了一驚,“那你怎麼回答?”“我當然不信了。”她冷笑一聲道,“我和雲觀的事他耿耿於懷,什麼愛慕不愛慕的,這麼說不過是為羞辱我罷了。”“可是官家沒有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春渥試探道,“何不好好待他?圓房不過是早晚的事,隻要有了夫妻之實,你與懷思王就再無關係了。”她顯然不願認同,“這事我早有準備,即便和他……也是迫於無奈。”春渥憐憫地看著她,青梅竹馬的感情再深,總深不過那個與你有肌膚之親的人。當初她一意孤行要和親,因她爹爹過世,像馬摘了轡頭,沒人能管束得了她。加之她生母慫恿,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不是個傻子,隻是缺乏人引領。等哪天開竅了,想明白了,一定活得比現在快樂。不過她生來固執,多說了恐惹她厭煩,不在她耳邊絮叨,她自己反而能拿主意。果然她在屋裡轉了一陣,仍舊推窗看,今上還在那裡,高高佇立的桅杆頂上升著一盞燈籠,透過霧氣虛虛虛實地照亮那片露台。她思量了片刻,轉身出門,也未交代什麼,提裙下樓去了。第八章 她簡直是一副殺身成仁的神情,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啄在他右邊臉頰上。他呆住了,詫異地看著她。春渥站在窗後目送她,她出了倚翠樓循水榭而去,人在燈火與雲霧間穿行,在這月上中天的時候,有種玄異出塵的味道。“官家還不睡麼?”她緩步而來,左顧右盼,豔羨地嗔怨,“這裡比我的倚翠樓好,我更喜歡這裡。”他坐在竹榻上,手邊一張矮幾,幾上供著茶壺茶盞。提起茶壺倒上一杯遞與她,“原本倚翠樓是我住的地方,如今讓給你,你倒嫌它不好?”她接了捧在掌心,這露台上的木板打磨得很滑亮,也不需要杌子了,在他榻旁席地坐下。身子斜斜倚靠著,同他相距不過一尺遠。她善於用這種柔軟的小動作震動人心,讓人覺得她是馴服的,不具備攻擊性。今上垂眼看她,就算知道她是刻意,次數多了便習慣了。她攏著茶盞,杯口熱氣嫋嫋升起,回頭笑道:“你若是還住在倚翠樓,我一定也會覺得倚翠樓更好。不用管我,我就是眼熱你。就像小孩子,彆人的東西永遠都是最好的。”她語帶雙關,他不是聽不出來,卻也並不生氣。放眼望遠處,隨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今晚便在這裡睡吧。同我在一起,還會覺得眼熱麼?”她笑得愈發柔豔,低下頭羞答答道:“春媽媽還在等我,我出來時沒同她說……”“苗內人不知道你是我的皇後麼?做娘子的到郎君身邊來,留下共度良宵,還要知會底下人?這是哪裡來的規矩?”他不像在開玩笑,穠華覺得自己有時就是在引火燒身。她似乎極愛招惹他,不一定時時刻刻帶著要殺他的心,看見他那種淡淡的模樣就覺得不順眼。軟刀子戳他兩下以求解恨,可是幾回交鋒下來,刀把不知什麼時候就捏在人家手裡了,到最後被反將一軍,還得自己收拾殘局。罷了,既來之則安之,他發了話,就沒有她推脫的餘地了。他不排斥她,這點倒很好,慢慢接近,慢慢放下防備。現在的憋屈不過是積累,總有讓她揚眉吐氣的一天。她把手肘支在榻頭,偏過身,軟軟偎在上麵,“我領命就是了,你莫怪罪春媽媽……官家,咱們在這裡住幾日?”他說:“三日,時候太久,朝中政務無人主持,回去之後又要不得安睡。你若是喜歡這裡,多住兩日也可以。到時候回稟孃孃一聲,請她率娘子們一同來避暑吧!”她想了想說不,“禁庭人都走光了,隻剩你一個人麼?萬一有個頭疼腦熱怎麼辦?孃孃和娘子們常住也不要緊,我卻不能。我要和官家在一起,還要照顧官家的飲食起居。”他微微睨起眼打量她,她滿臉真摯,很像那種急欲做賢妻的樣子。他牽動唇角,卻沒有笑出來,“皇後,你這樣體貼,會叫我疑心你喜歡我。”她訝然看他,他在夜色裡的臉中正平和,有俊朗的五官和多情的眼神……她的耳根辣辣熱起來,輕聲說:“喜歡你……我嫁給你,為什麼不喜歡你?”喜歡他,是因為嫁給他,或者有更深層次的含義。他不想計較,因為計較不出頭緒來。他兩手擱在膝頭,極慢地說:“我從小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有很多毛病,不單宮人內侍們覺得我古怪,先帝和雲觀的母親也這樣看我。我五歲還不會說話,其實不是不會,是不願意開口。所以有些宮人在背後叫我啞巴,甚至認為我不會告狀,待我十分苛刻。”他的思維她總是跟不上,從這個話題跳到那個話題,也不過是轉眼之間。她皺了皺眉,“有這樣的事?”他臉上沒有表情,點頭道:“我五歲後由內人撫養,有時他們不給我吃喝,溺濕了褲子也不給我替換。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小黃門失手把墨潑在我的習作上,字都毀了,難以辨認。太傅查驗功課時,那個小黃門敢當著我的麵說我偷懶,太傅一氣之下將我告到先帝麵前,先帝勒令我麵壁思過半個月……後來漸漸大了,掌控了大鉞的軍政,才發現以前對我頤指氣使的人,再也不敢大聲對我說話了。”他仰頭看天上的星,聲音裡帶了嘲弄的味道,“可是我知道,自己仍舊不討人喜歡,哪怕是登上了帝位,依然有人不停地反對我。所以皇後說喜歡我,即便不是出自真心,也讓我受寵若驚。”他從沒一下子說過那麼多話,她反複咂弄他話裡的內容,因為自小被欺淩,懂得權力的妙處,加之雲觀的母親一味的放任那些宮人內侍,致使招他怨恨,進而遷怒雲觀麼?她才發現離他與雲觀的糾葛那麼近,伸手就能撥開雲霧似的。她挪過去一些,謹慎地刺探,“懷思王曾經同我提起官家,字裡行間滿是對官家的崇敬。”他側倚榻圍,兩手閒閒搭在一旁。她的畫帛被風吹過來,輕飄飄落在他手背上,他掂於指尖撚動,縑彩的經緯細密,像她的心思一樣。他並不覺有什麼可以避諱的,轉過頭,對她輕淺一笑,“皇後說的,和我知道的不相符。他從來不曾對我這兄長有半分敬重,我對他也是一樣。他活得光芒萬丈,很長一段時間裡,鉞人隻知有太子重光,不知有肅王重元。”她愈發看得透徹了,既然兄弟之間毫無感情,那麼痛下殺手便也沒什麼奇怪的了吧!“官家也許對懷思王有些誤會,在我看來他是個極重情義的人。”他語氣有些惆悵,“皇後想得太簡單了,宮廷是接連不斷的陰謀詭計的中心。從這裡走出去的人,並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美好。即便愛一個人,也是用智,而不是用心。”所以她可能永遠不能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她是當為情死,不為情怨,同他這種細微處都要斤斤計較的性格談不到一塊兒去。她口頭上答應一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看天地間一片清明,池中紅蓮在月下搖曳,輕輕噯了聲道:“鳳池裡種了菱角罷?這個時節已經有嫩菱了,官家明日帶我去采好不好?”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你想吃菱角,吩咐黃門就是了。”她怩聲道不是,“我是想讓官家領我去。咱們在池上泛舟,波光瀲灩晴方好,想想便如詩如畫。”他看那月色,喃喃道:“明日恐怕要變天。”她不甚滿意地嘟起嘴,“你隻說願不願意帶我去,推說要變天,我才不信。”他躺下來,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你要去便去吧!天色不早了,進去歇著,我今晚就睡這裡。”她環顧四周,有些遲疑,“湖麵上濕氣重,傷了身子就不好了。官家不想和臣妾同榻?要是不想,我可以回倚翠樓,你彆睡在外頭。”他嫌她聒噪,蹙眉道:“你太囉嗦了。”他語氣不大好,她不覺呆了呆,細聲細氣反駁:“我是關心你,你這麼凶作甚?罷了,著涼也是你的事。”嘴上這麼說,到底不能看他露天睡。現在衣衫單薄,艮嶽又有霧氣環繞,到了後半夜必定要冷的。她站起身進屋,館內燃著紅燭,就光尋找,圍子床上端正疊了一條錦被。她取來送出去,展開了輕輕替他蓋上。也就是一彎腰的當口,他忽然睜開眼,那樣耽耽看著她,讓她想起凝和殿畫花鈿的那次,離得很近,聽得見他的呼吸和心跳。她有些慌神,臉上霎時紅起來,想抽身,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微涼,帶著種某種魘勝般的誘惑性。“穠華……”他說,“你還是來了。”他的麵孔覆上一層輕柔的月光,沒有平時的咄咄逼人,嘴唇微啟,簡直像在邀約。她頭昏腦脹,沒有聽清他說了些什麼,腳下站立不穩,隻能勉強撐在他身側。他略微勾起脖子,那張臉在她眼前放大,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心都揪起來了,成了一捧飛灰,隻有鋪天蓋地的他的氣息,如蘭似桂,洶湧襲來。可是終究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發展,他的動作到這裡戛然而止,然後鬆開手,重新躺回了竹榻上。她直起腰來,腿顫身搖。他依舊合著眼,若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出賣,她甚至懷疑自己做了一場關於他的春夢。她立在那裡,又是驚異又是激憤,終於驚惶遁逃,逃回了環山館內。坐在榻上人還在打顫,兩手捧住臉,不知怎麼才好。突然感覺很害怕,心裡亂得厲害,一下子氣哽了喉嚨,洇洇落下淚來。再看他,他也不甚安穩吧,翻了個身,麵水轉了過去。她抱起雙臂挨在床上,才發現自己的堅強都是偽裝的,明明做好了準備的,真的來臨了,居然會這麼排斥。她記得雲觀吻過她的臉,親親的碰觸,她心裡很喜歡。可是換成他,離得近些都讓她滿心厭惡。看來他那個生人勿近的毛病已經好了,可是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他說你還是來了,究竟是什麼意思?腦中一團亂麻,她懊喪地把臉埋進了臂彎裡。一夜不得安枕,半夢半醒之間也曾看外麵,他倒甚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待到第二天天邊放亮,才見他衣袖一動,按著額頭坐了起來。昨晚鬨了這麼一出,再麵對他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忙背過身去,聽他黑舄踏進館內來,也許在她床前站了一陣,衫袍被風吹動,有窸窣的聲響。略頓了會兒,腳步聲緩緩去了,似乎出了環山館。她撐起身看,隔著珠簾見外間侍立了好幾個黃門,顏回躬著身子侍候他洗漱。大約是怕吵醒她吧,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她說不出的滋味,倒回引枕上,心裡一片迷茫。如今的處境真是尷尬,雖是名義上的夫妻,各自心裡都有一本賬。她想替雲觀討公道,他不見得不知道。他呢,恐怕透過她,看見的是綏國的大好河山。各懷目的,所以怎麼相處都彆扭。索性做了實打實的真夫妻倒也罷了,可恨的是一直在試探,仿佛陷入一個怪圈,你進我退,你退我追,沒完沒了。所以不能這麼下去了,也許應當做個了斷。他不像當初那麼防備她,也到了有所動作的時候了。打定了主意,心裡便有了根底。天亮後犯起困來,知道他不在館內大覺鬆快,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室內有人走動,是春渥送衣裳頭麵過來,然後在她床沿坐下,輕聲喚她。她有點惘惘的,“娘,什麼時辰了?”“到了巳時了。”春渥取月華錦衫替她換上,見她還懶洋洋的,無奈道,“雖不在宮中,也不能這樣肆意。官家起身一個多時辰了,你卻還在貪睡,像什麼樣子?要是徐尚宮在,必定又要絮叨半天。快些醒醒,你看太陽都升得那麼高了,來艮嶽就是為了睡覺麼?”她耷拉著眼皮下床,趿鞋到臉盆架子前取青鹽漱口,打了涼手巾擦過臉,漸漸清醒了些。想起露台上的情景倚翠樓裡可以看得一目了然,便支吾著問春渥,“娘昨晚什麼時候睡的?可曾等我回去?可曾……看見什麼?”春渥有意裝糊塗,“也沒有等多久,我料想你不會回來,便早早睡了。你問看見什麼,指的又是什麼?”她不好開口,訕訕的在桌旁坐下,隻說沒什麼,“娘替我把鳳鐲拿來。”春渥訝然看她,“聖人……”她抿緊了唇,臉上帶著決絕。這樣一次次的被他愚弄,總要換回些成效來。萬事開頭難,隻要找到個楔口,接下來便順風順水了。鳳鐲裡的毒不會立刻要他的命,大不了讓他身體有些小恙罷了。藥效輕,看上去是傷風一樣的症狀,誰也想不到毒上來。她真覺得等不及了,他陰陽怪氣的性格叫她無措,和他相處不知有多累。她卯足了勁討好他,不就是為了接近他麼。現在可以做手腳了,為什麼還要等?她轉身到鏡前綰發,飛雲髻上斜插一支梅花簪,粉黛也不施,隻在眉間貼了花鈿。從鏡中看見春渥愁眉不展,她笑道:“我昨日邀官家采紅菱,現在已經晚了,再耽擱可不好。娘快去,把我的帷帽也一並拿來。”春渥雖遲疑,還是回倚翠樓去了。穠華收拾停當出門看,艮嶽的日光不太強烈,大抵因為山裡林木多,霧氣常年不化的緣故吧,六月的天也不覺得十分熱。遠遠見顏回疾步過來,到了近前揖手長拜,“臣來看看聖人起身沒有,倒真是巧了。”穠華四下觀望,不見今上,便問:“官家在何處?”顏回道:“西嶺山口有個瀑布,叫白龍沜,那裡有一片樓閣,消暑最是好去處。官家在跨雲亭設了河鮮宴,說待聖人醒了,便請聖人前往。”恰巧春渥也匆匆趕來了,她不動聲色戴上鐲子,命顏都知帶路,提裙往跨雲亭而去。要說崇帝,真是個懂得享受的行家。這艮嶽每一處都是匠心獨具,十步一景,絕不是一般山野能比的。西嶺北有龍柏坡,南有芙蓉城,到顏回所說的那處亭台,還要經過灈龍峽和羅漢岩。人在山水中行走,漸行漸近,才看清那跨雲亭建在瀑布邊上,站在亭裡一伸手,就能夠到欄外飛練。她踏上河灘仰頭看,今上孑立欄前,穿著素錦褒衣,束發戴玉冠。朱紅的組纓垂掛在胸前,一眼看去頗有種畫中仙的意思。她嘲諷一笑,長相從來和心地不相稱,也算是老天對他的眷顧。空有一張漂亮的臉,剖開胸膛其實是一副蛇蠍心腸。按捺住心神登亭,窄小的石階迂回兜轉,瀑布雖然是人造的,卻也有不小的力道,山石被衝擊得嗡鳴,亭子也跟著震動。她撫胸道:“噯,總覺得會跌下去似的。”他沒說話,牽著廣袖比了比,示意她入座。她欠身道謝,看桌上的菜色,果真應了河鮮宴了,薑蝦、海蜇鮓、螺頭瀣、清汁田螺羹……滿滿鋪排了一桌。她生在南方,傍水的地方少不得海鮮河鮮,她也極愛吃那些。到了汴梁,禁庭中吃得精致,不像民間做得原汁原味,便有點失了興致了。今天卻好,器皿奢華,裡麵的菜卻不繁複,她心裡歡喜,笑道:“宮裡廚司也會民間做法麼?”今上替她斟酒,淡聲道:“魚蝦都是池子和瀑布裡打撈的,沒讓廚司做,命幾個自小長在湖澤邊上的黃門掌勺,就用最尋常的做法,或者可以做出宮裡沒有的味道。”她偏過頭看了杯中一眼,“我不飲酒,官家忘了?”他說:“那是梅釀,幾乎已經沒有酒味了。昨天讓他們沉在潭裡,喝了能強健脾胃,抵禦河鮮的寒氣。”她抬眼看他,他目光如水,不似在宮中,少了些陰冷沉鬱。隻是仍舊不開顏,即便微笑,也是浮於表麵。她向他舉杯,“官家有心了,臣妾敬你一杯。”他執盞回敬,汝窯荷葉盞輕輕相擊,叮地一聲脆響。客套過後她就顧不得許多了,姿態十分優雅,但吃得真不少。盤裡一條糟魚被她吃了大半,間或對今上暖暖一笑,不看她麵前盤底,簡直以為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他彆開臉,怕看多了她,叫她覺得不自在。他對這類河鮮不怎麼有胃口,略用了幾筷便放下了。起身到圍欄邊去,急速而下的水流濺起細密的煙霧,他用手去觸碰,隻覺那霧氣包裹五指,一點點浸透消融,彙聚成水珠,從指尖傾瀉而下。“已經三年沒有來這裡了,今天是托了皇後的福。”他喃喃道。她的語速比平時慢了好多,“官家是該出來走走的,政務一輩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閒麼……”他沒有回身,嘴角挑起一個彎彎的弧度,“皇後昨日說要采菱的。”她啊了聲,“是是,采菱……咱們何時去?”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方轉身回座上,看著她,似笑非笑道:“皇後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宮中生存,急是大忌,不過我卻容得你這個脾氣,真是奇怪。”他有時那種曖昧不明的話很讓人頭痛,她側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情景,心裡頓時慌亂起來。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勉強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儘。也不知怎麼,在官家麵前倒不像太後麵前那樣拘謹。聽我乳娘說,女子出閣後,最親的人莫過於丈夫了,現在想想很有道理。”她把酒盞往他手邊遞了遞,“官家吃得極少,不喜歡麼?再喝一杯吧!”他垂眼看,那荷葉盞裡的佳釀能倒映出他的臉。他伸手去觸,兩指捏著端起來。再望她,她嘴角含笑,連眼睛裡都灌滿了蜜。多好多生動的一張臉!他把酒盞貼在唇上,然而頓住了,猶豫了下,還是放回了桌上。“我要替皇後搖櫓,喝多了難免誤事。”她想了想,莞爾道好,“那官家回環山館小憩,過了晌午咱們再去不遲。”他點頭,吩咐顏都知備下小艇,略在跨雲亭坐了會兒,便攜她回萬鬆嶺了。鳳池在倚翠樓以西,過了環山館前的一條石拱橋就是。那池子和雁池遙遙相望,都是彎形,水麵很寬,盛夏時節蓮荷婷婷,白鷺四起。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敵不過在那景色中徜徉罷!歇到申正,她來尋他。戴了頂鬥笠,頭發隻拿一根絲絛束著,直垂到臀下。手裡舉了跟竹竿,據說是打蓮蓬用的,輕聲唱道:“你可吃蛤蟆,吃麼我去抓。你可吃蓮蓬,吃麼我去掐……”他那時還未起身,聽見了睜開眼問:“你知道這首歌麼?”她說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聽你唱的,後來總在想,什麼古怪的詞兒,官家怎麼會唱這樣的歌。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個夢。”她招了招手,“不要計較那些了,官家快起來,咱們去采紅菱,掐蓮蓬呀。”出門時天已經有些陰了,太陽沒了蹤跡,山林間有風吹過,湖麵上漣漪陣陣。采菱的船為了便於在荷葉間穿行,船體都不大。窄窄的小舢板,僅供兩個人乘坐。今上在船頭撐篙,穠華坐在船尾。荷葉刮過兩側的船舷,沙沙一片熱烈的聲響。她鮮少有機會到水上遊玩,說采紅菱,並不是為吃,主要還是講究采的過程。那菱角是長於水中,碧清的菱葉密密匝匝,在水麵上鋪成厚厚的綠氈。還未到完全成熟的季節,間或有初綻的菱花,小小的,白潔可愛。一路來,已經勾了不少蓮蓬,裝滿半個竹簍子。官家船撐得很穩,她坐在艙內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紅菱顏色鮮豔,不像一般米菱兩角彎曲,它是四麵出角,乍看很奇怪。官家有一套說法,等長成了老菱,那多餘的兩角便慢慢縮回去了。老菱個頭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簡單,得用刀從中間剁開。菱角不喜深水,基本都浮在水麵上,撈起一根藤,輕易能摘好幾個。她掂掂簍子,很有些份量。摘得太多吃不完就糟蹋了,便向今上道:“夠了,回去剝了殼,給官家做羹吃。”他聽了調轉船頭,沒有答話。她依舊是很快樂的樣子,摘了朵荷花在手裡盤弄,輕輕哼著歌,是他們吳越一帶的小調。天上颯颯下起了小雨,細得牛芒一樣,她把鬥笠正了正,再看周圍,離成叢的荷葉和菱藤越來越遠,也離河岸越來越遠,舢板往一片開闊的水域劃過去。她咦了聲,“這是要去哪裡?”他背對著她,看不見他的臉。她有點著急了,轉頭回望,春渥還在堤案上等著,起先身形清晰,後來遠了,隔著雲霧愈發渺茫了。湖的中心濕氣比彆處都重,漸漸都是迷霧,除了他,看不見半個人影。她害怕起來,倉惶道:“官家,你劃錯方向了,環山館在那邊,你要帶我去哪裡?”他的竹篙撐點,攪起一片水聲。雨依舊細密,簌簌落在鬥笠上。她那時太慌張,慌得忘了乘船的忌諱,居然站起來試圖去拉他。結果舢板不穩,人失了重心,一下便跌進了水裡。她不識水性,連嗆兩口,連聲音都發不出。本能地掙紮。混亂間看見他站在船上,沉靜的臉龐,沉靜的眉眼。她向他求助,張嘴要叫官家,可是咽進了更多的水。他沒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譏誚的笑。意識越來越模糊,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想起春渥和她說起過的,他的伴讀周衙內,也是在他麵前落水,他就眼睜睜看著他沉下去,她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掙了好久,掙到精疲力儘,失望後終於放棄了。這樣其實也好,死了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可以再見到雲觀,比活著強多了。墜向湖底前的那刻,她透過粼粼的水波向上看,他站在那裡,隻餘一個扭曲的剪影。水中婆娑的長發遮擋住她的視線,漸漸將她拽進了黑暗裡。先帝病重時,睿思殿的日講並沒有間斷,太子還朝,一切便交由太子主持。彼時已經有言官諫言,肅王勢大,太子當削其權。太子很猶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軍政暫由肅王代管,吾無憂思”。替彆人當家,其實不是什麼好事,要麼還政,要麼黃袍加身,沒有折中的辦法。八團練來時探過他的口氣,“大哥勞心多年,豈能將到手的肉放進他人的碗裡。”他心裡也算計,其實有些搖擺,最後還是決定將兵權送回太子手裡。東宮的景色永遠比端禮閣好,院中栽一顆梨樹,四五月的時節花都開遍了,站在樹下,一陣風拂過,恍惚便迎來一場漫天的花雨。他帶著兵符在梨樹下靜候,那時太子正同大學士議政,高品上前施了一禮,請他至閣中稍待。他在窗前落座,推窗向外看,見小黃門托著書信匆匆從中路上走過,便問:“二哥(宋朝皇子彼此相稱統一用哥或姐)還與綏國有書信往來麼?”高品叫顏回,與他閣中押班有深交。順勢望一眼,笑道:“太子在建安有一位紅顏知己,回汴梁兩月餘,隔天便有一封書信。”他不置可否,倚著扶手捧茶細品。顏高品又道:“據聞是建安城中人,比太子小三歲,年方十三。太子閣中有畫像懸掛,臣有幸看過,果真是傾國傾城貌。聽太子與安康郡王說起,待明年小娘子年滿十四,便回稟官家知曉,要迎來做王妃。”“二哥與安康郡王交情頗深啊。”他抬眼看他,托著茶盞問,“還說過些什麼?”顏高品回身看外間,沒有閒人來往,便道:“太子那日招郡王共飲,曾談起諸王封號,宗室皆以封地為號,說到殿下時……”他訕訕摸了摸鼻子,“郡王說官家遲遲未給殿下封地,就是等太子日後處置的。他日太子登基,殿下的封號頭一個要換。至於換成什麼,請太子自行斟酌。汴梁周邊有小城,都仙或是陳留……也無不可。”他腦中茫茫一片,“都仙、陳留……”那些都是人口不足萬的地方,古來就沒聽說過親王有這樣的封邑,真要頒布了詔命,可稱得上奇恥大辱了。顏高品往前邁了半步,“殿下……當慎思。”他輕輕歎了口氣,“太子怎麼說?”顏高品緩緩搖頭,“太子但笑不語。”這時有黃門來通傳,太子請殿下殿中說話。他站起身,手裡茶盞隨便一撂,茶水潑出來,潑得滿幾儘是。太子在綏國多年,寫得一手好字,他進門時正伏案疾書,手旁攤著兩張梅花箋,上麵是女子工整秀麗的蠅頭小楷。見他來了抬頭一笑,溫潤如玉的臉,可比三月春光。拿筆杆點了點道:“大哥坐,稍待我一會兒,快寫完了。”他坐下望過去,太子筆跡遒美健秀,入木三分,便道:“二哥師從隋劻,隋相公飛白是一絕,改日邀上幾位直學,咱們切磋切磋。”太子也是敷衍,連頭都沒抬,隻說好,“我聽聞大哥筆法傳神,一本《遠宦帖》臨得與真跡絲毫不差,連爹爹都大加讚賞。我回大鉞後一直不得閒,過兩日正好士大夫們有一場清談,到時候我定要向大哥討教……大哥今日來,有事麼?”他唔了聲,“沒什麼要緊的,是關於禁榷(國古代政府對某些商品實行專賣,限製民間商業貿易,借以擴大財政收入的一種方法)之事。爹爹患病前限定半年,如今期限到了,當不當解,要請太子定奪。”後來……還是背離了此行的初衷。他終於不用違心地交出兵權,去做那可笑的陳留王、都仙王了。逆勢而行,得來卻又易如反掌。窗扉洞開,霧氣擴散,混沌地包裹住人,連抬手都顯得費力。身後有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怎麼樣了?”顏回趨步上前道:“又吐了兩口水,現在已經清醒了,官家可要過去看看?”他沒有挪動,“鬨麼?”顏回道:“鬨是不鬨,就是受了驚嚇,精神不大好。官家還是寬慰兩句罷,不論如何,聖人總是皇後。”他低下頭,盯著足上鞋履看了好久,半晌才道:“受些教訓才長記性。”顏回囁嚅了下,知道這時候不應當多話,便沉默下來。倚翠樓四圍有竹林合抱,門前高掛燈籠,堪堪照亮石子鋪就的小徑。他從環山館過去,門扉半開著,沒讓人上裡麵通傳,進門就聽見她低低的啜泣,“我想回綏國。”他在簾外站定了,看不見她的臉,隻有苗內人坐在她床前,寬慰道:“都過去了,所幸沒什麼事。這是個意外,不要聲張的好。還有不能再說回綏國了,怎麼回去呢,你已經是大鉞的皇後了。”她長長歎息,“我知道,有點後怕罷了。我以為必死無疑了,沒想到還能活命。”苗內人道:“官家救了你,是不幸中之大幸。你好好將養身子,過兩天就好起來了。”“官家……”她輕輕哼笑一聲,“官家真是個好人。”他沒有再逗留,轉身離開了。春渥關上窗戶,從間隙裡看今上人影杳杳了,回頭道:“走了。”她撐起身,倚著圍子說:“他是給我警告,我知道。或許被他察覺了什麼,他對我一向有戒心。”春渥對這事從來不看好,無奈她不聽人勸,才會吃這暗虧。見她這樣又心疼,嗟歎道:“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你何必給自己出這樣的難題呢!是不是先前在跨雲亭出了什麼紕漏,叫他發現了?”她凝眉道:“我什麼都沒做,原想動手腳的,可是猶豫了一下,時機便錯過了。”春渥怔了怔,想不出彆的原因來,隻道:“或者他有他的考慮,至少你比起周衙內來,已經幸運很多了。”“新婚不多時的皇後溺死,恐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罷了。”穠華偎進她懷裡,喃喃說,“我很害怕,不是怕死,是怕他。如果現在可以反悔,我情願沒有來和親。我為什麼要來做這個皇後呢,真不值得。”春渥在她背上輕撫,“那時我曾勸過你,你聽了麼?現在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後悔是最無用的。也不知官家怎麼想,若能既往不咎,你就忘了懷思王吧,彆再想著為他報仇了,不會成功的。”她的眼淚湧上來,“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可是我沒有退路了,即便我不殺他,總有一天他也會殺了我。”春渥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得緊緊抱住她。她這次是真的嚇著了,可是今上的眼睛為什麼無處不在?似乎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是不是湧金殿裡有內賊?時照麼?想想又說不通,黃門都在外麵伺候,不得傳喚不能進內殿來的。就連太後派來的尚宮也也不是貼身服侍,內殿裡隻有她們幾個,照理消息是傳不出去的。她低頭看她,她瑟縮著,燈下的臉白得可怖。她拉過薄被替她披上,小聲說:“那龍鳳鐲不能再用了,過兩日我送到造作所化了,重新打成彆的首飾。你如果在艮嶽呆不下去,就請旨回宮吧!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什麼都彆想,彆想雲觀,也彆想官家。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你要慎重考慮。”她閉上眼睛,並沒有回答她。在倚翠樓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返回禁庭。回去後大病一場,驚嚇加之受寒,一度昏沉沉神誌不清。她病中聽見太後來過,貴妃和幾位娘子也來過,她寧願裝睡,也不願意開口說話。恐懼逐漸淡了,隻是感覺迷惘。冷靜下來想想也有些莫名,誰會對一個時刻想要自己命的人產生憐憫?她在試圖下毒的時候,卻奢望他救她上岸,憑什麼呢?就如春渥說的,其實她應該感激他。他有那份大度讓她苟活,即便是他把船撐到湖中心,也不重要了。她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慢慢緩過勁來。擇了一天去寶慈宮請安,因為宮裡籌備過七夕,她不能無事人一樣。太後見她來,忙拉她在榻上坐下。仔細端詳她的臉,真正小了一圈,愈發楚楚可憐了。便牽著她的手道:“那日聽說官家帶你去艮嶽,我心裡還很歡喜,慶幸他知道照顧人了,誰知你回來就病了一場,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同孃孃說。”她推說沒什麼事,“就是著了涼,艮嶽霧氣大,我夜裡沒關窗,第二天就起不來了。”太後看著她,嘴角含著笑,極慢地搖頭,“你騙我。我人在禁庭,卻不是瞎子聾子。那日你們在湖上采菱,有沒有這事?”穠華愣了下,“孃孃……”太後站起,緩步挪到窗前,給架子上的鸚鵡喂食水,一麵道:“鳳池看著美,池水冰冷徹骨,這我是知道的。皇後怕我怪罪,有意隱瞞,是麼?”她慌忙起身跟了過去,“請孃孃恕罪,是我不端穩,害得官家跳水救我。”太後回過身來,麵上表情高深,“周衙內的事,想必你聽說過。”穠華有些意外,還是福身應了個是。“周衙內是正議大夫的孫子,做官家的伴讀,陪了他六年。”她又去看她的盆栽,換了個輕鬆的語氣,“外人說官家見死不救,可依我說,官家做得很對。周衙內對他不敬,有一次險些用彈弓打瞎他的眼睛,這樣的人,留著作甚?官家自小不愛說話,但是不說話,不表示他不明白。他心裡的恩怨分得很清,該死的不讓他活著,不該死的,他也有容人的雅量。皇後在官家眼裡不是可有可無的人,他其實很愛惜你,皇後不自覺罷了。”她猛聽這話,心頭打起鼓來。太後似乎是知道些什麼的,但卻點到即止,並不說破。這宮裡果真沒有一個簡單的人,太後也是一樣。穠華勉強笑了笑,“官家待我好,我心裡知道。”太後頷首道:“皇後向來聰明,千年修得共枕眠,緣分得來不易,要惜福。做母親的,總盼著你們和美,要是能叫我早日抱上皇孫,那就再好沒有了。”一緊一馳間又恢複了以往的神態,轉頭問梁尚宮,“穀子都預備下了麼?可彆耽擱了,七夕發不得芽,做不成穀板。”穀板是女子的小玩意兒,同磨喝樂(七夕節供奉牛郎織女的一種土泥偶人,用以乞巧和祈求多子多福)、花瓜、筆硯一樣,是節日裡必不可少的陪襯。取一塊木板,上麵壅土,趁著節前把粟穀種下去,長成小小的田地。然後搭茅草屋,插上花草,做成田舍人家,到七夕那天大家拚湊起來,可以組成像模像樣的村落。梁尚宮捧了一鬥穀子來,笑道:“已經預備下了,叫宮人縫了錦囊,裝好了就給各閣娘子送去。”穠華閒來也愛做這些,便讓梁尚宮把鬥放下,親自挽袖裝袋。才裝了七八袋,聽見宮門上通稟官家到了,一時很覺尷尬,腳下躑躅著,迎又不好,不迎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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