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 為何偏為她失魂落魄?(1 / 1)

禁庭 尤四姐 5954 字 2天前

東宮的建築規格很高,略比福寧宮次一等,卻也是雕梁畫棟的所在。東宮之主過世三年餘,這裡幾乎廢棄了,但歲月並未留下太多痕跡。仿佛定格住了往日的繁盛,眼下隻因為天黑陷入昏暗中,白天依舊會是煌煌的,若有人居。院中栽了很大一株梨樹,枝葉扶蘇。某一根粗壯的枝椏上垂掛下一架秋千,麻繩上栓著窄窄的小木板,看上去陳舊簡陋。她駐足看了很久,看得熱淚盈眶。因為想起建安的王府,府裡也有這樣一棵樹,樹下也有這樣一架秋千。還是很小的時候,每常心情欠佳她便坐在在秋千上,人漾起來,煩惱似乎在高高蕩起的那刻拋開了。雲觀在下麵看護她,笑著說:“我回汴梁後,也會準備一架秋千等著你。”現在看到,知道他是記在心上的。昨日種種恍惚重現,可惜人已經不在了。宮掖很大,隻是太冷清了。正殿裡點著燈,燭火跳動,那殿宇也跟著閃爍不定。她提裙上去,進了殿門,殿中擺設已經清理過了,隻餘下一個大而空的屋子。空氣裡混雜了紙錢燃燒後的味道,隱約聽見偏殿裡有人說話,喃喃念著:“殿下若未走遠,便時常回來看看。小的給殿下送些用度。今日是殿下忌辰,殿下彆忘了差人來拿……”今天是他的忌辰麼?她茫然站在那裡,思維有些混亂。今天是七月初六,可她明明記得雲觀是三月裡薨的……七夕以後的書信不曾間斷,信上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思念,難道她記錯了麼?她循聲過去,穿過偏門,見偏殿裡設了一張供桌,桌上擺了幾樣糕餅。香案正前方立著一個神龕,灑金藍底的箋紙上拿濃墨寫了幾個大字,是雲觀身後無甚用處的諡號。其實那時傳來他的死訊,她總覺得都是假的,他那樣聰明的人一定不會死。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者他有什麼大的計劃,他的生與死,完全是用來蒙蔽彆國的手段。可是當她這樣近距離的直麵,看到這滿殿的蕭索,切切實實感受到人去樓空的無奈,才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已經不在了。兩個念念有詞的小黃門發現有人來吃了一驚,東宮這三年成了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在這裡儼然是流放,基本和外界不接觸,也沒有人輕易踏足這裡。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來者何人,隻看她流著眼淚上香,在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頭。其中一人看了半天,終於咦了一聲,拿肘頂頂同伴,“見長,你看像不像畫上那個人?”於是兩個小黃門認真研究起來,左看右看,最後得出結論,“應該就是罷!”穠華起先並不打算理會他們,後來聽他們竊竊私語,便拭了淚轉過頭來,“你們說什麼畫像?”兩個小黃門激靈一下,因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唐突,揖手說:“回娘子的話,先前東宮有一張畫像,畫中人同娘子有幾分相像。”言罷慌忙又擺手,“我們隻是混說,娘子切莫當真。”她心下好奇,“什麼樣的畫像?如今畫在哪裡?”見長遲疑應道:“是殿下畫的一張仕女圖,以前掛在東宮寢殿裡。殿下薨逝後,被顏回收走了。”顏回就是艮嶽的那個都知,同今上走得頗近。她愈發覺得怪誕,雲觀畫的應該就是自己吧,顏回為什麼要把畫兒拿走?想起先前納悶他死祭的日子,又追問:“外間都知道殿下是熙和三十六年三月薨的,你們怎麼今日祭奠?”那兩個小黃門惘惘的,囁嚅道:“殿下遇害是在三十五年六月初六,彼時先帝病危,國家動蕩。大約是怕先帝傷心過甚吧,這件事一直瞞著先帝,對外也秘不發喪,但宮中祭奠一直是在這天……”穠華腦子裡嗡嗡響起來,驚駭得站立不住。這是什麼怪事?時間竟合不上了!原來雲觀回大鉞短短兩個月便遇害了,她一直以為是在第二年春。九個月的信件往來,每兩日便有一封,明明是雲觀的筆跡,可他卻早就不在了,那麼和她通信的是誰?逢著過節便隨信贈予的香囊寶帶,都是假的麼?是她的幻覺麼?她簡直不敢想象,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人定是有這個人的,可究竟是不是雲觀?她頹然撐著祭台,忍不住垂首哽咽:“雲觀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他雖身死,還舍不得她?越想越覺得辛酸,伏在案上低低抽泣起來。她哭得難以自持,嚇壞了兩個小黃門。從天而降的人,也不知來龍去脈,實在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急得抓耳撓腮,“娘子請節哀……娘子,這是在禁中,叫人知道了要出漏子的。”阿茸不放心,風也不望了,還是要來尋她。恰好進門看見她哭成這樣,生怕大事不妙,急急道:“來了有一陣了,快些回去吧!禁中人多眼雜,彆叫哪個好事的發現,傳出去再生後患。”連扶帶拽把她拉出了東宮。到了外麵腦子裡依舊一團混亂,定了定神才想起那些信件她隨身帶到鉞國來了。回湧金殿仔細比對,也許能從中看出端倪來。她著急回去,匆匆地走,走得腳下生風。可是下橋堍的時候卻見有人立在湖畔,褒衣博帶,一個錯眼便隱匿在樹的陰影裡。“皇後從哪裡來?”今上的語氣像凝住的水,冷冽的,沒有溫度。她起先頭昏腦脹,看見他一瞬便清明了。暫時不能讓他知道她去了東宮,她還需要時間。然而他麵色不豫,自己又腫著雙眼,隻怕很難以自圓其說。索性站定了腳,遙遙道:“官家怎麼出來了?貴妃不在跟前伺候麼?”他還是淡漠的聲氣,“貴妃回宜聖閣去了。”她沒什麼熱情,隨口道,“官家怎麼還不歇著?”他有點答不上來,雙手在廣袖下握緊,語氣明顯有些匆促了,“殿中悶熱,我出來走走……我先前去了慶寧宮,你不在。”她哦了聲,緩緩從橋上下來,“明日過節,我也到處走走。我入福寧宮時官家才和貴妃開局,這麼快就下完了?貴妃說棋藝不精,官家沒有讓著她些?”他不答,隻專注地看她,“你的眼睛怎麼了?”她彆過臉說沒什麼,“風大迷了眼,終不似在殿裡嘛。”他們的對話聽得阿茸背上冷汗直流,聖人口氣不善,她擔心她衝撞了今上。好在今上寬容,沒有要計較的意思,還同她解釋,“兩國聯姻,即便是待客,也沒有不聞不問的道理。貴妃身後是烏戎,就像皇後身後是綏國一樣。越是疏離,越是要客氣,這個道理皇後懂麼?”他說疏離兩個字,說得字正腔圓。她也不耐煩多糾纏,襝衽欠身,“官家的教誨,臣妾謹記於心。”他覺得她態度不太好,蹙眉道:“不要使性子。”她也有點驚訝了,是自己表達不清還是演技了得,難道讓他誤以為吃醋了麼?她抬頭看他,眼睛酸澀,看不清他的臉,燈火迷蒙裡隻見一張朱紅的秀口。她心頭一跳,忙調開視線,低聲嘀咕:“官家玩笑了,我是皇後,從來不使性子。”他聽了一哂,“果真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轉頭問阿茸,“你領聖人去了哪裡?”他既然追問,敢信口胡謅就是欺君。阿茸有點慌,穠華即時解圍,抬手往湖那邊一指,“就在前麵放水上浮,還能去哪裡!阿茸先回去,我頭有些痛,讓春媽媽替我燃一爐零陵香。”阿茸如獲大赦,領命快步去了。她理了理裙裾,曼聲問:“果子官家嘗了麼?好吃麼?”他搖頭,下棋時心不在焉,一直以為她在,問起錄景才知道她早就走了。他心下著急,草草打發了貴妃追出來。其實她去了哪裡他心中有數,不想拆穿罷了。他寧願相信她的不快是因為貴妃,去了東宮,觸景傷情也不是大事,隻要現在的情緒不是偽裝的,也算留著一份真吧!她臉上重新浮現了端穩的笑容,“點心送進殿前有人驗過的,官家放心吧。”想想又覺不平,“官家原先不愛與人接近,如今這症候好得十分徹底了,可喜可賀。”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話裡不知什麼時候帶了酸味兒。今上聽了,嘴角勾出笑意來,“隻限於下棋而已,我與貴妃並沒有任何接觸,皇後不要多心。”不要多心……不要多心?這個詞聽得她悚然。她有什麼可多心的!“貴妃是官家後宮中人,侍奉官家左右也是應當。”她心裡終歸記掛著一樁大事,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同他較勁,撫額道,“我頭疼得緊,想回宮去了,官家可願送我?”他是謙謙君子,牽袖一讓,“皇後請。”兩個人並肩進了迎陽門,暫時似乎很融洽。有風迎麵吹來,她的衣袖翩翩,不時拂在他手背上。很細很密的絹紗,他欲牽住,可是它一溜,總從手上逃走。夾道裡光線不甚亮,她就在他身邊。他微微側過頭看她,纖細的個子,單薄的肩頭。與她從來就沒有過距離上的困擾,不像彆人,略靠得近些就渾身針紮似的難受。現在終可以正視,初與她相處時做出一種清高的姿態來,不過是自我保護的手段。那天輕輕的一吻,隔了這麼久,想起來依舊心潮澎湃。她是敷衍他,他卻當真了。到今天她送點心來,見到她時緊張得冒汗,同樣可笑到家。日積月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隻是肩上責任重,不能像尋常人那樣。帝王的愛始終有個前提,他相信自己有收放自如的能力,即便有時情難自禁,也不會亂了心神。他腳步漸慢,略猶豫了下,輕輕握在她腕上,“你若是不喜歡,以後不讓貴妃進福寧宮就是了。”他的手溫熱有力,她是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感覺到他。心頭一陣陣翻湧起巨浪來,突然心慌意亂。掙了兩下,沒有掙脫,愈發不知怎麼辦好了。“皇後這麼怕我麼?”他含笑看她,“那日才說過喜歡我的,轉天就不算數了麼?”她按捺下來,是的,說過喜歡,說到就要做到。隻是難免有些羞赧,一個你畏懼的人離你這麼近,不能逃避不能拒絕,必須硬著頭皮接受,這種感覺並不好。她低垂眼睫不敢看他,“官家……”他的拇指纏綿地在她腕上摩挲,不帶任何強迫的姿態,輕聲道:“我希望是真話,因為我聽後很高興。”如果他真為這句話動容,那麼他的感情就來得太過莫名了。大婚兩個月,虛與委蛇,心照不宣。他是很精明的人,絕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那麼又是為什麼?她很想向他求證畫像和信件的事,幾次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沒有依據隨意開口,旁的不要緊,怕連累了不相乾的人。她不說話,隻是對他微笑。現在不該急於去證明什麼,若是言之鑿鑿斷定喜歡,反而顯得虛偽。所以她寧願微笑,模棱兩可,他無刺可挑。他悵然歎息,手從她腕上滑了下來,“時候不早了,回宮歇著吧!明日是七夕,我領你上城樓,看汴梁的萬家燈火。”她回到殿裡,開始翻箱倒櫃找那些信件。春渥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彎著腰問:“不是頭疼麼,怎麼還不歇著?”她把信攤在榻上,一封一封拆開,每一個字都細細斟酌。終於頹然向她捧起來,“娘,爹爹死後我隻有雲觀,雲觀死後我隻有這些信了。可是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這些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她心頭氣惱,狠狠把信擲在地上。春渥不明所以,又一一拾了回來,“你說什麼呢,怎麼會是假的?明明都是懷思王親筆……”她仰在榻上,乾澀著兩眼,隻是覺得失望,“再高明的臨摹都會有破綻,以前是我疏忽了,乍看是他的筆跡,可是這轉承……”她緩緩搖頭,“不是的,那不是雲觀的字。我今日去東宮了,看守東宮的黃門正在祭奠他。他是四月裡返回大鉞的,路上行三十日,七月初六遭人謀害,秘不發喪,次年三月才傳出死訊……整整九個月,這九個月我與他書信往來,從未間斷。可是七月之後他已經不在了,一個去世的人怎麼和我通信?”春渥大感意外,“有這樣的事?”她低頭翻閱,其實也看不明白,隻是覺得應該做些什麼。但無論如何時間對不上了,穠華心心念念惦記的摯友憑空換了人,照樣與她言辭繾倦地來往,對她來說是恥辱吧!“如今怎麼辦呢!”春渥搓著手說,“放任不管你心裡有疑慮,去查,又無從查起……”她怔怔坐了很久,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大婚那晚官家給我下馬威,他說我寫給雲觀的信,紫宸殿後殿裡有一大摞……他怎麼會有那些信?信是七月之前還是之後的?若是之前的,或者是從東宮收繳來的。若是之後的……”她一下抓住春渥的手,惶恐道,“娘,難道是他冒了雲觀的名麼?是他麼?”其實她心裡應該已經有底了,今上幾次表示對她愛慕已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哪裡能當得上“已久”這個詞?倘或真是這樣,實在是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誰能想到今上這樣的人會李代桃僵?他要登上帝位可以不擇手段,生來乾大事的人,也會動這方麵的小心思,說來不可思議。“如果你猜得沒錯,我想他一定是怕你難過。”春渥試著安撫她,“那時雲觀已經不在了,你的信便轉呈到他手裡。也許是看你言辭懇切,他對你有些向往,就臨摹雲觀的筆跡同你交心。要真是這樣,不可不說是你的幸運。你想想,你一心要替雲觀報仇,他心裡豈會不知道?他若不是早就對你有情,斷不會這樣遷就你。我倒覺得官家是個有情義的人,或許他對彆人猜忌苛刻,但是對你,他已經是極大度的了。”穠華被她說得起栗,眼下隻是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信裡明明是溫雅的談吐,怎麼可能是他呢!這一夜想得太多無法安睡,天蒙蒙亮的時候起身,苦於沒有頭緒,在殿中踽踽徘徊。她覺得應當去紫宸殿走一遭,想辦法弄到殿後的那些信,好證明出自何時。可是前朝與禁中不同,她也隻在大婚冊封當天去過。即便是皇後,沒有大事不得傳召,也不能隨意前往。她在殿裡愁眉不展,金姑子送茶點來,看她神色覺得納悶。待問明了緣由,寬慰道:“聖人莫急,這事交給婢子來辦就是了。”穠華問她打算怎麼處置,她笑道:“聖人忘了,我和佛哥隨侍聖人左右,就是為了替聖人分憂。聖人有什麼吩咐,我等赴湯蹈火促成,方不負太後囑托。今晚宮中過節,各處禁衛疏憊,婢子夜探紫宸殿,替聖人將信盜出來。”她聽了搖頭,“不成,風險太大了,我怕你們有閃失。”金姑子卻道:“聖人隻要拖住官家,其餘的交由婢子打點。這泱泱禁庭對外固若金湯,咱們身在其中,還是有法子可想的。”她笑了笑,把盞遞與她,“吃些東西罷,廚司送來的百味羹,嘗嘗味道如何。”她接過來,潦草用了口。想想的確沒有彆的辦法,隻得默認了。窗外蟬聲震天,她朝外看了眼,“我聽說今天街市上很熱鬨,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橋,仕女夜遊都到那裡吃茶。”金姑子應個是,“可惜來大鉞後就直入禁中了,沒有機會出去遊玩。今天是個好日子,聖人何不求官家領你到處看看?市井裡有意思的東西多了,不像大內一板一眼的。月下穿針乞巧,其實說來無趣。”她心事重重,哪來的興致去玩呢!磨磨蹭蹭到了晚間,換上天水大袖衣。從以前隨信送來的小物件中間挑了個金製的香囊出來,讓阿茸往裡麵填了沉香,佩掛在腰帶上。禁中過七夕在艮嶽,其實禁庭的規模不算十分大,除殿宇之外遊玩的地方很有限。今天趁著佳節,太後準娘子們出宮掖。雖然仍在內城,但也要搭步障。前後左右拱衛著,人再多,也是寂靜無聲的。皇後掖袖緩行,步障遮擋了視線,也遮擋住風,悶悶的,有些熱。從大袖裡抽出小扇來,正打算搖,前麵紗幔一掀,有人擠了進來。她奇道:“官家?”他點點頭,同她並肩徐行,“我聽說你想去城中看看,是麼?”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他耳朵裡的,想是徐尚宮她們聽見了呈報的吧!她唔了聲,“倒也沒有,不過聽她們描述覺得羨慕罷了。”“等人不備時,我帶你去。”他說得一本正經,卻不正眼看她。她有點意外,前傾著身子打量他的臉,看著那如玉的麵頰漸漸紅起來,他似乎不耐了,低低道,“你看什麼!”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閃爍,臣妾覺得稀奇嘛。”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裡目光閃爍了?”他瞪人,居然有點虛張聲勢的樣子。她看了不覺得懼怕,反而覺得好笑,“那請梁娘子與咱們同行?”她顯然還在為昨天的事不快,見不得他同彆人走得近,哪怕隻是下了兩盤棋,也夠她耿耿於懷好幾日的,這就是占有欲吧?他心裡開出了小小的花,不聲不響,垂手又來牽她。她這回沒有掙,安然在他掌心裡,低著頭,唇角輕輕上揚。步障需人架設,左右相距不過兩三步寬。帝後說私房話,也怕傷了體麵。壓著嗓子偷偷摸摸的,彆樣的刺激。天欲晚,步障內昏沉沉的,腦子也昏沉沉的,四周像調了蜜,一點一滴漫上身來。她輕輕噯了聲,“你瞧我今日打扮得好不好看?”他遲遲的,“耳墜子很好看。”她這樣問是有用意的,引他關注她身上香囊。可是他的視線落在她耳朵上,她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墜說:“金絲紅瑪瑙,是孃孃送我的。”“哪個孃孃?”因為兩邊她都叫孃孃,他有點搞不清了。這種共同的稱呼,無形中把兩個人牽扯在一起,總覺得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似的。她說:“你的孃孃呀,就是太後。這是她初進宮時先帝贈她的,如今轉贈我了。”他哦了聲,“甚好。”她很不滿,“官家可曾仔細看我?我是說我的打扮,除了耳墜子總還有其他。”她張開手臂,綠萼的披帛襯著那水色衣裳,青蔥似的可人。他在這方麵有點遲鈍,除了說好看,也不知道還能說彆的什麼。順著那纖秀的脖頸看下去,她胸前曲線玲瓏令他難堪。再往下,五彩絲攢花結長穗的宮絛,邊上佩的是鴛鴦鎏金香囊……他猛然一頓,她留意到了,他眼裡的笑容漸漸隱退,又變得沉鬱起來。“怎麼?不好麼?”她笑著問,“我可是配了半天呐,果真不好看麼?”他們之間的和平難能可貴,也許不忍心破壞,他還是頷首,“都很好看。”她似乎滿意了,笑吟吟道:“那今晚就不必換衣裳了吧,官家今天也穿常服,出去不會有人留意我們的。”他說是,不再多言,重又打起紗簾出去了。穠華徐徐長出一口氣,從他的反應來看,他是知道這個香囊的,畢竟形製少見。如果是雲觀贈她的,他不知道內情,怎麼會受震動?可若是從他手中送出來,他必定記得。她今天帶在身上,他又會生出多少的猜測來,不得而知。離謎底越來越近,總有揭曉的一天,可是並不覺得輕鬆。如果代筆的真是他,叫她以後怎麼麵對他?那麼多情意綿綿的話,她在信裡表達了無儘的思念和依賴,如果是他回的信,同樣濃烈的感情,他是怎麼杜撰出來的?手掌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她緊緊攥起來,說不清是在替自己鼓勁,還是無意識的想留住些什麼。其實他是個不錯的人,她默默想著。就像春渥說的,自己手段不高明,和他比起來簡直不夠瞧。他有這份耐心寬宥她,也許真有前緣,否則她隻怕死了不下十次了……忽然間又一驚,感覺自己是瘋了,他對她好一些自己就失了方向,忘記和親的目的了。進東華門,天色已經到了擦黑的時候,園裡張燈結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娘子們踏進艮嶽難掩歡喜,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太後率眾人登萬歲山,半山腰有漱瓊軒,站在外間平台上,能俯瞰景龍江全貌。七夕乞巧是重頭,外麵列了香案,皇後帶著一乾娘子參拜。望月穿針是個難題,初七的月色並不明亮,針眼兒又那麼小,大家都憑直覺。穠華在閨中時有專門的教導媽媽,女紅方麵是拿得出手的,穿針對她來說不費多大的勁。然而有一點不理想,頭天抓的小蜘蛛裝在盒子裡,並沒有結出又圓又正的網來,令她有些失望。可是皇後怎麼能不得巧呢!到了眾人比看的時候,徐尚宮托出來的小盒子裡結了密密匝匝的蛛絲,眾人立刻感慨不已,“果真聖人手巧,我們是自歎弗如的。”穠華有點心虛,這是尚宮們替她作弊了,隻怕慶寧宮的蜘蛛都給抓完了吧!她掩口一笑,轉過頭對太後道,“乞完了巧就讓娘子們各自隨意吧,艮嶽雖近也難得來,孃孃說呢?”太後自然說好,她上了些歲數,霧氣太盛怕寒氣入侵,叫人取披風來,搭在腿上看小黃門演水傀儡。回身四顧,今上一個人倚著扶手喝茶,頗有點形單影隻的意思。今天是女人過節,和他沒什麼相乾,到場已經是大麵子了。加上他平時冷眉冷眼,坐在那裡便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勢,等閒沒人敢接近。她挪過去,立在他麵前微笑,“官家等得心焦麼?”他垂著眼,冷冷轉過臉去,並不說話。她知道他必然是為之前的香囊不高興,隻作不察覺,拖著長音道:“怎麼不理我?嗯?你說帶我去夜市的,要賴麼?”他的指尖篤篤點著把手,燈下的側臉看上去溫潤雋秀。還需她主動一些的,她看左右無人,悄悄去拉他的手,“起身呐,再不動我可要抱你起來了。”他到底繃不住,有淺淺的笑意攀上眼尾,站起來,姿勢彆扭,卻沒有鬆開她的手。不知怎麼她心裡有些難過,不是為彆人,是為他。她任他牽引著,從亭子另一邊溜下去。山石嶙峋,走起來並不平坦。他先下去,地勢有些陡,她腳下打滑不敢前行。他張開雙臂在下麵接應,“跳下來。”她猛搖頭,“我不敢呢。”其實也不是多大的落差,兩尺來高罷了。她蹲在那裡,抱住膝頭不肯挪動。他回頭看了眼,山下已經有車等著了,喃喃道:“月巷雜賣有很多好吃的,炙肉、白腸、鹿脯、麻飲雞皮、細索涼粉、旋切魚膾……”她唉了聲,“彆說了,我跳,你千萬要接住我。”他點點頭,重新張開胸懷。她全然忘了鳳池上的見死不救,根本沒想那麼多,提起裙角就縱了下去。她姿勢笨拙,也是極害怕,像孩子要大人抱似的,完全是一副托賴的樣子。大張著兩臂跳下去,這回他沒有捉弄她,穩穩把她接住了。以前一直覺得他隻是個讀書人,力量上可能有些欠缺。但是剛才這麼一縱,才發現不是這樣的。他的懷抱原來也可以很可靠,和雲觀一樣。心頭悸動,比之第一次牽手時更劇烈。她有些怕,純粹的緊張,已經沒有環山館時那種厭惡的感覺了。上回落水治好了莽撞的毛病,然而把刻意獻媚的那套收起來後,連仇恨也變得虛虛實實看不清了。相處久了,即便是同貓兒狗兒也會有感情吧!可是想起雲觀的死,她又覺得他太狠心。對兄弟能這樣毫不留情,對彆人又會怎麼樣呢!身體靠得太近,她能聞見他領上的龍涎香。龍涎本來是淩厲的一種香,但接觸了體溫,就變得溫吞馥鬱了。她落進他懷裡,接觸應該是轉瞬,扶穩了她便放開才合乎君子規範。但他沒有,她略推了他一下,沒能推開他。“官家……”她輕聲說,“我已經落地了。”他不說話,一隻手徐徐挪上來,壓在她脊背上。“皇後不要緊吧?”他說,完全沒過腦子,這刻太美好,隻為拖延罷了。“不要緊,”她貼著他的脖頸耳語,“有官家護著我呢!”後山上雖有燈火,終不像前麵那樣照得輝煌。四周有些暗,隔了十幾步才見一盞燈籠,這樣的環境最適合愛情的滋長。他一直在努力,從來沒有放棄過,為了自己莫名的執念,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如今患得患失,情不自禁的時候又覺得憂心。她還沒有放下對他的恨,現在巧笑嫣然隻是換了策略,他做得太過明顯,怕會讓她更加有恃無恐。他還是放開了她,腳下暗,怕她摔著,依舊牽著她。她的手緊緊回握,他能感受到,即便這樣也覺得滿足了。一步一步地來,已經等了那麼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半載。愈到山腳,地勢愈是平坦。錄景駕平頭車在路口等著,那車不是大內的款式,鏤空木雕的圍子,大約是富戶夏天出遊用的。她很高興,歡歡喜喜坐進去。打了珠簾招手,“官家與臣妾同乘。”他登車,車內不是太寬綽,兩個人抵膝而坐,略有顛簸便挨得很緊。一直沉默著太尷尬,還是她先開的口,“官家以前逛過夜市麼?”他搖搖頭,“很少有機會。禁中教條多,先帝管得很嚴苛,我的大多數時光是在文德殿和西三閣度過的。隻有一回中元節隨侍讀出去過,到瓦坊看跳索和相撲。禁中出資設大會焚錢山,祭奠軍中陣亡的將士,也有隨演的雜劇,我印象最深的是目連救母。”她撫掌一歎:“汴梁有好多習慣和建安一樣,建安過中元節也很熱鬨,有雜耍的演上竿,還有個裝鬼的伶人,綽號叫渾身眼。”他沉默了下才道:“你很喜歡建安麼?”她說是呀,“那是我的家鄉,我自然很喜歡。可惜以後沒有機會回去了……不過無妨,汴梁也是個好地方,不比建安遜色。”他轉過頭看車外的景色,淡聲道:“不見得回不去了,總會有機會的。”她沒有留意他的話,牛車漸至瓦坊,一路上錦繡滿樓,熱鬨異常。雜賣攤子錯落林立,每隔幾丈搭樂棚,咿咿呀呀傳來伶妓纏綿的歌聲。她急急讓錄景靠邊,拉著他下車來,一個攤兒接著一個攤兒逛。七夕女人用的東西多,玉梅鬨娥簪在頭發上,左右轉動了讓他看。吃的東西其實不敢隨意買,見人家捧著鵪鶉骨飿兒,饞得直流哈喇子。他無奈,付了錢,讓人來兩串。隨行的錄景掩在袖下拿銀針試探,確定可靠方遞給她。她眉開眼笑,把買來的荷葉交給他,其實這是孩子才乾的事,為了效仿磨喝樂。他執在手裡,滿街隻有他一個大人舉新荷,樣子實在有點傻。她隻是抿著唇笑,眼睛彎彎的,像天上的月。吃完了街吃又鬨著要上景龍江畔,那裡有人放水上浮,她也要湊熱鬨。路邊上有人專賣金箔紙做的蓮花鴛鴦,許願後放在水上,漂得越遠願望越容易實現。她搖晃他,“郎君買與奴家。”他簡直被她搖酥了骨頭,禁庭是個沒有多少人情味的地方,繁華妝點的名利場,連稱呼都在時刻表明身份。官家、皇後……除了環山館的那晚,他再也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今天出來收獲頗豐,她稱他郎君,他喚她娘子,很家常,也很親切。他回手示意錄景,錄景捧出一袋錢,由得皇後隨意花費。她也問價,挑了個紅紗碧籠的小船翻來覆去看,上麵鑲了金珠牙翠,想來價值不菲。問那貨郎,“什麼市價?”那貨郎伸出一指,“一對要千文。”她回頭吐了吐舌,“真貴!”她模樣嬌俏,他隻是寵溺看著,“讓錄景回車上取。”她把船放了回去,搖頭說:“罷了,太沉重,反倒漂不遠。”那貨郎笑道:“小娘子莫嫌貴,越貴重心越誠。小甜水坊的行首買了小底二十餘對,都順流漂到下遊去了。”她依舊搖頭,挑了六盞花燈,興匆匆趕到江邊。周圍有不少妙齡的女郎,皆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她挑了個空地也交扣起十指來。他立在她身後問:“祝禱什麼?”她含笑一盞接一盞送出去,輕聲呢喃:“一願郎君萬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且圖久遠、四願歲歲得見、五願永不分散、六願收因結果,奴要置個大宅院。”花燈裡點了短小的蠟頭,駕風漂出去,在水麵上閃閃爍爍,欲滅還燃。他聽她蚊呐一樣的聲音,聽得分外真切。心下唏噓若都是她的真心話多好,雖然最後那個願望有點稀奇。他扶她站起來,“要置個大宅院?你已經有鉞國最大的宅院了。”她隻是微笑,不肯說話。越是這樣他越是好奇,一再地追問她,她擰過身抱怨,“你太囉嗦了。”他窒了下,想起曾在環山館說過她囉嗦,她逮著機會就要回敬他。錄景在一旁怯怯覷他,生怕他惱火,禁中從來沒人敢這樣同他說話,可是皇後敢,皇後膽大包天。他歎了口氣,“我不過是問問。”她回過身來,秋水盈盈,顧盼生姿,“這是小時候的願望,有個大宅院,裡麵隻有我和我的郎君。後來出嫁了,知道永遠不可能了,但是放燈的時候還是會說,習慣了。”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轉過身輕快往前去了。他略擰了眉,品出她話裡的無奈和屈服,居然有種很對不住她的感覺。她遠遠招手,“郎君,這裡有抱鑼,快來看。”所謂的抱鑼是一種雜啞劇,舞者有幾十人之眾,戴鬼麵披長發,穿著青帖金花上衣,攜一麵大銅鑼,口吐煙火赤足進退。裡麵的角色扮演多種多樣,有扮鬼的,還有判官鐘馗。他不喜歡紮進人堆裡,可又怕和她走散,隻得勉強擠進去。舞者伴著《拜新月慢》的曲調迂回轉騰,確實很熱鬨。這種雜劇主要看格鬥擊刺,裡麵有個戴金花小帽執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勢,俗稱七聖刀。她看打鬥看得很歡快,他唯恐彆人擠著她,儘量將她護在胸前。她不時回頭看他,他額頭隱隱有汗,其實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來他那個彆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們喝茶去。”也就是轉身離開的當口,他突然一把推開了她,人群轟然躁動起來。她那時不知怎麼回事,跌在地上直發懵。待回頭時才發現那七聖刀率眾撲向他,滿眼都是刀光劍影,有人密謀行刺。陣舞人數眾多,他和錄景陷入一場混戰。對方勢眾,他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起先殺倒了一片,可漸漸露出頹勢來。那七聖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亂中他被人砍傷了右臂,她看見血浸透了他的廣袖,她腦子都亂了,隨手抄起攤上一把油紙傘,她舉著傘就敢衝進去救駕。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麵門揮來,她驚聲尖叫,“啊,郎君!”來不及考慮,仿佛是本能,她閉上眼睛擋在他身前。以為這下子必死無疑了,可是刀尖在離她三寸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甚至能夠看到刺客眼中驚惶的神色。那雙眼睛似曾相識,她怔怔看著,未及細想,他閃身退開了。諸班直姍姍來遲,其實相距時候並不長,卻像過了幾十年似的。那個刺客沒有再追擊,轉身去對付禁軍。她嚇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來,忙去查看他的傷勢,血染透了大袖,恐怕傷著筋脈了。她心裡害怕,顫栗著扶住他,他痛覺一向遲鈍,隻是有些暈眩罷了,倒下之前還在說不要緊,死不了。那些刺客分身乏術,一部分禁軍撤出來,先將他們護送回大內。一路上他都緊緊拽著她的手,她隻有忍著眼淚,忍得心都麻木了。他遇襲,不是她最願意看到的嗎?可是他躺在她麵前,她發現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她感到恐懼,不知道恐懼因何而起。她沒有見過那麼多血,感覺生命從他指尖一點一點流走,恐怕他要死了。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場軒然大波。太後聞訊趕來,登上腳踏查看傷勢,翰林醫官已經替他包紮上了傷口,看不出所以然來。她摸摸他的臉,努力平穩嗓音,“得意,你聽見孃孃叫你麼?”他已經清醒了,隻是很虛弱,點點頭,請太後放心,“內城戒嚴,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她回身吩咐,視線經過皇後,定格在了她臉上,恨道,“鬨吧,果真鬨出事來了。皇後不知勸勉官家,竟攛掇官家出入市井,這就是你為後的德行?”太後的眼風如刀刃,滿含了對她的憎惡。穠華曲腿跪下磕頭,“是臣妾的不是,臣妾如今追悔莫及。”太後拂了衣袖不答他,隻問醫官,“陛下的傷勢如何?我看傷得不輕,隻怕會落下病根?”醫官長揖道:“陛下暫時昏沉是因失血過多所致,傷口長卻淺,並未傷及筋脈,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經開了方子,隻要悉心調理,不日便會痊愈的,請太後寬心。”她這才長出一口氣,抬抬手讓人都退出去,踱到穠華麵前道:“官家沒什麼大礙,是皇後的造化。隻是這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了。官家向來端穩,從沒做過離經叛道的事,市井那麼雜亂,豈是你們這樣身份的人隨意出入的!你是皇後,我不便苛責你,可是今天的教訓擺在麵前,須得罰你!回湧金殿給我靜心思過,不得口諭不許出來。”她心裡到這時才靜下來,他還活著,受了輕傷,情況還不算糟。太後氣極了懲戒她不算大事,她跪拜領命,起身向後殿看了一眼,紗幔重重不見他身影。她有些悵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春渥扶她回慶寧宮,問她有沒有傷著,她才發現手肘上隱隱作痛。揭開大袖看,原來蹭破了皮,沒什麼大不了。“會是誰下的手?”春渥低聲道,“金姑子曾慫恿你去外城,難道是綏國派來的人?”她緩緩搖頭,“她不會那麼蠢的,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窺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繃得太緊,待鬆懈下來人就失了力氣,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壞了……剛才的情形想起來就覺得可怕。”春渥一徑安慰她,“都過去了,官家不要緊,你挨兩日罰,太後終會赦免你的。”她不怕受罰,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又覺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時候不想讓他死……”春渥同情地看她,“我知道。我覺得你該好好想想了,對雲觀的感情,對官家的感情,其實是不一樣的。”她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反駁道:“我對他有什麼感情,娘彆胡說!”春渥扯了扯嘴角,“沒有便沒有吧,我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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