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儀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曬龍袍隻是個籠統的說法,大鉞禮儀之邦,皇帝的服裝精細分為很多種。譬如袞冕、通天冠、絳紗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種都有專門的禮製,嚴格規定哪種場合穿著。衣箱數量很龐大,十幾個小黃門依次把木蓋搬開,居然讓人聯想起武後的那句“開箱驗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斷運送出來,因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腦,迎風一抖便有一股鬱鬱的香氣。皇後晾衣,晾得一本正經。拎起兩肩逐件打開,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長,需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才不至於讓下擺垂委於地。拿竹枝從兩袖穿過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數數有二十來套。千針萬線彙聚出繁瑣的紋飾,日光照耀下,雲龍黼黻躍出萬點金芒。以前後宮無後,每逢天貺節就推舉品級最高的人來主持。連著三年都是賢妃,隻記得是禦史中丞的女兒,他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長得什麼模樣也記不太清。他自小就是這樣,一旦留心一個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興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數遍的重複,也可以奇異的毫無印象。夏日曬衣,有風乍起,吹動了她發間寶帶,高高飛舞起來。衣是素色,絲絛卻是朱紅挑金,仿佛稚嫩的臉上落了梅花妝,有種素豔參半的對比。他避立在旁靜靜看著,看她發現一件窄袍上有多餘的線縷,低下頭,把嘴唇湊了上去。他轉身邁進殿裡,日頭正暘,逐漸有熱浪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氣躁。在竹榻上坐了會兒,手指刮過青竹篾排成的榻麵,下意識朝窗外看,揚聲道:“來人。”供奉官入內行禮,他略抬了抬手,“傳皇後進殿來罷。”供奉官領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裡的法冠交給邊上的黃門,提裙上了台階。“張羅得差不多了。”她緩緩走來,並不靠近,隔三步遠停下腳步,“官家喚我麼?”他帶了點挑剔的口氣,“皇後隻需做做樣子,剩下的吩咐黃門辦就是了,用不著事必躬親。”她聽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裡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內的事。這裡忙完了,略歇一會兒就走吧,彆讓孃孃等急了。”言罷想起太後的叮囑,讓她遊說他雨露均沾的,便試探喚他,“官家……”她叫官家和彆人不同,有種糯軟的味道。像蜜煎局送來的磴砂團子,咬一口雖不達餡兒,但卻粘牙,可以拖出去好遠。他抬了眼,“什麼?”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開口,猶豫了很久才說:“梁娘子和臣妾同天進宮,同天冊封,官家還記得麼?剛才我去寶慈宮,孃孃同我說了好些話,欲讓我勸諫官家去宜聖閣……”她看他一眼,複低下頭去,手指勾勾纏纏繞那裙帶,低迷道,“宮裡這麼多娘子都盼著官家,官家若有閒暇,不妨去她們閣中坐坐。你機務忙麼,娘子們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勸男人禦幸後宮,對她來說實在有點滑稽。他的脾氣闔宮都知道,要是聽人勸,也不必太後費那麼大的勁了。不過尷尬歸尷尬,提還是要提一提的,顯得她這個皇後當得寬仁。至於去是不去,那就不歸她管了。她眼下要盤算的是怎麼和他提崔竹筳的事,隻是又不敢確定到底該不該自己先招認。若他早就知道,也許覺得她不耍心機,還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豈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麼!她覷他一覷,他把目光挪到了彆處,“皇後都還沒承幸,何嘗輪得到她們。”他臉上波瀾不驚,似乎隻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穠華要不是聽得真切,一閃神可能就錯過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臉上紅雲霎時升騰起來,以吹枯拉朽之勢擴撒進了領口。今上閒閒轉過頭來,“皇後怎麼不說話?”穠華兩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摳得關節發疼。同他交戰必須有強大的內心,被他兩句話撩撥得方寸大亂,以後哪裡還有招架之力?裝蒜麼,其實她也會。於是眼波流轉,嗔道:“官家叫我說什麼?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願禦幸其他妃嬪,便常到臣妾殿裡走動。那日和官家分手時,臣妾曾央求官家來看我,可盼來盼去,都不見你到湧金殿來。今日是天貺節,朝中又閒來無事,臣妾略備薄酒款待官家,官家來麼?”他手裡盤弄一塊辟塵玉佩,指尖撫那凹凸的紋理,曼聲道:“我記得皇後飲酒會起疹子,如今都好了?”她窒了下,想起他給她擦藥的事,頓時有種兵敗如山倒的感覺。也是負氣,乾乾笑道:“酒雖沾不得,卻可以為官家執壺。官家若應允,我這就命人籌備起來,殿裡換上安息香,恭候官家駕臨。”他果然不答了,兩眼望向她,冷得毫無溫度。穠華知道進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澆油,要是惹毛了他,豈不連戲都唱不下去了?她忙換了個話題,含笑問他,“那日說好的傀儡戲,官家籌備了麼?我的戲本子都寫好了,官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時候拿不出來,也算我贏。”他聞言一哂,慢條斯理道:“今天是個好時機,索性分出勝負來吧!”她哦了聲,“原來官家早寫完了麼?那好極了,我這就吩咐人取傀儡來。”他讓她稍待,“你贏了,我帶你去艮嶽避暑。要是我贏了,你當如何?”願賭服輸嘛,她說,“條件由官家開。不過有言在先,不能提過分的要求,須在我能力範圍內。畢竟我隻是想去艮嶽遊玩,官家要是讓我摘星星摘月亮,我辦不到,就彆怪我不認賬了。”不認賬說得氣定神閒,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掃她一眼,“皇後放心,我不會有意刁難你。但眼下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知會你。”她點頭認同,隻是一麵同他周旋,一麵又要考慮崔竹筳的事。再三權衡,終於還是決定先提及,便溫聲道:“我家曾請過一位西席,官家知道麼?昨天梁娘子來我宮裡閒坐,請我的示下,說新來了位直學士畫技了得,想命他畫像。這事我打發人問了太後意思,太後也是應允的。後來再差時照去天章閣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學士就是我在建安時的先生。”她說完,心裡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觀色,他倒是一貫淡然的神情,長長哦了聲,“這位先生有心,不遠千裡到大鉞來,想是不放心皇後吧!既是你的恩師,當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資曆尚淺,直學士無品秩。稍過些時候,如果有真才實學,不妨往上提拔。”他這麼說,她卻沒想到,總以為少不得冷嘲熱諷幾句,誰知竟沒有。不過這人心思太深,等閒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許越應當發難,他控製越得當吧!穠華掖著兩手福身謝他,既然他沉得住氣,那就暫且捂著。不過崔竹筳留在禁內不安全,還是早早離開的好。像乳娘和阿茸她們,也要想辦法散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牽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腳。坐了有一會兒,窗口菱形的光帶漸漸轉移了位置,時候不早了。“孃孃還在花園等著,官家隨臣妾去吧!”他的樣子並不十分熱絡,沉默著偏過頭,視線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竅香鼎上。穠華輕聲問:“官家不喜歡麼?”他依舊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綏國時聽說的那樣,實在難以捉摸。好在大多時候可以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剝皮萱草這類酷刑暫且無緣得見,但和他麵對麵坐著,總覺得有種隨時直麵癲狂的隱憂。其實她不喜歡和他相處,太壓抑,總是膽戰心驚。若早能預料到會陷入這種奇怪的困境,也許之前的一腔熱血會冷了一半吧!她想起雲觀,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彆。雲觀像太陽下的樹,努力地紮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綏國當了那麼多年質子,忍辱負重,卻比他樂觀豁達。他呢,長在富貴叢,離權力的中心那麼近,彆的沒學會,練出一手弄權的本領。天下得到了,還要怎麼樣呢?依然不快樂,依然不滿足。她站起來,往前挪了步,“官家隨我去吧,若是不愛逗留,露個麵去我宮裡歇著,好不好?”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後那麼希望我去?”她無奈道:“孃孃吩咐的話,臣妾不敢不照做。況且官家是該到處散散的,心境開闊了,對身體也有益。”他搖搖頭,“我是問皇後,這樣盼著我去慶寧宮麼?”他突然主動問起,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但這事也不是從未考慮過,所以沒什麼可慌張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後。孃孃說帝後琴瑟和鳴,則乾坤大定,天下太平。”“琴瑟和鳴?”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後真願與我琴瑟和鳴?”他換了種語氣,鋒芒畢露直擊人心,穠華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稍頓了下方道:“官家對我有懷疑麼?畢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冊封,也與你拜了天地,官家眼裡女人的一生就這麼草率?你若萬般提防,當初何必立我為後?倘或你願意,放我回大綏也無不可。”她有點生氣了,泫然欲泣的一張臉,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著她,眼裡漸漸浮起嚴霜,但略一漾,又變出了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了什麼,叫你發這麼大的火?你的封後詔書已經詔告天下了,回綏國算怎麼回事?萬一建帝拿你威脅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屆時我怎麼辦?他們願意讓你來大鉞做質婆,我卻不願讓我的皇後成為彆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彆再說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誦起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他把傀儡戲裡的唱詞搬來用,冷不丁被個局外人聽到,必定誤以為他們之間感情很好。雖然他陰陽怪氣,穠華自己也該反省。剛才的確做得不對,這種話輕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著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靜下來,心裡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是笑著說的,然而笑容裡蘊含了太多東西,誰也參不透。她低下頭,囁嚅道:“是我氣盛,失了分寸。張嘴閉嘴說要回綏國,實在小家子氣了。”“無妨。”他與她錯身而過,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我對你,向來極有耐心。”從福寧宮到凝和殿,未乘步輦,也不願意讓人近身伺候,今上自己打傘,緩步在狹長的宮牆之間穿行。穠華落後幾步,偶爾抬頭看他,那身形從容疏闊,有風吹進他的衣裳,把兩個闊大的袖籠吹得鼓脹起來,袖口往上遊移,燭簽劃破的傷口隱隱可見。漸至麗澤門,他走得愈發慢了,不時回身一顧,大約在等她。她快步趕上去,過了門禁眺望,凝和殿前美人來往,時照在不遠處的台階下侍立著,她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來,我和官家商量好了,今日要決一勝負。”言罷莞爾,提裙上了階陛。殿內暗香浮動,笑語盈盈,隻是他們一出現,眾人便沉寂下來,盈盈叩拜下去,與帝後請安。太後在座上笑道:“守禮是好的,不過並無外人,也不要太拘謹了。”招呼眾人坐下,又道,“六月六,請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隻因娘子們出不了宮,大家聚在一起,討個喜興罷了。我這裡叫人準備了胭脂,官家既來了,請官家替娘子們畫斜紅吧!”天貺節有描紅點麵靨的習俗,娘家走一遭,臉上帶了印記,可以避邪求福。太後是位心思活絡的母親,見縫插針地給諸娘子創造機會。穠華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娘子們麵上含羞帶怯,今上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也是勉為其難,牽袖提起了托盤上的筆。人數不算多,連帶皇後總共二十九位。品階高的自矜,就算心裡再著急,也表現得謙讓有禮。最後今上禦筆點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嬪就如眾星拱月一般,把禦座團團圍了起來。穠華心裡嗟歎,真難為他了,太後坐鎮,他不服也得服。她突然心情大好,自己摘了朵扶桑簪在發間。持盈過來,含笑掃了禦座一眼,“娘子們今天很高興。”她唔了聲,“都是青春年華的姑娘,心裡喜愛慕官家,平時礙於情麵不好表達。今天借著過節好親近,妹妹也去請官家點麵靨,和官家多說幾句話。”“官家若有心,自不必我那樣趕附。”她落落大方,一切隨緣的態度。轉頭看外麵,見內侍領著一個人往這裡來了,她指了指,“聖人看,那個大概就是新來的直學士吧!”穠華順勢望過去,來人穿圓領袍,戴襆頭,雖無品級,但舉止都雅,正是崔竹筳。多日沒看見他了,猛瞧見個熟悉的身影,心裡一陣歡喜。隻是礙於眼下身份拘束,不能出殿去迎接他,便遙遙衝他頷首。崔竹筳見了,抿唇一笑,複隨黃門退到偏閣,靜待傳召。持盈一臉好奇的模樣,“聖人與直學士相熟麼?”她笑了笑,“很熟,他是我的授業恩師。”持盈啊了聲道:“我真是羨慕聖人,進宮後得太後和官家歡心,如今禁庭內又有先生看顧。不像我,出了烏戎後孤零零的,甚可憐。”穠華隨口安慰她幾句,然後略抬了抬下頜,示意殿中娘子都已經描完,輪到她了。持盈過去,施施然對今上道福,畢竟她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同,今上很和煦,同她低聲笑談了幾句。穠華低頭品她的麥茶,有點心不在焉。黃門送時菜進來,一盤一盤放在麵前食案上,宮廷宴會的點心有隋唐時候的特色,精致靈巧。玉露團、櫻桃畢羅、靈沙臛,半透明的皮子裡裝各色鮮豔的餡料,太美太誘人,反倒不忍下箸了。她雖端坐著,心思全然不在這裡。今上把妃嬪們打發了,最後一個應當是她,結果她無知無覺,不動如山。他也不生氣,自提了筆到她麵前,她回過神忙要起身,他在她肩頭壓了下,略彎腰,柔軟的狼毫捺在了她眉間。他替她點花鈿,花的心思和彆人大不同,兩眼灼灼望著,離得又近,那眸子裡有千山萬水似的。穠華局促起來,他的氣息與她相接,習慣了他拒人於千裡的冷漠,忽然間轉了風向,簡直令她摸不著首尾。不知要描多久,反正那筆尖勾勾畫畫,沒完沒了。她的手指緊緊扣住桌沿,心跳得隆隆的,臉上克製不住地紅起來,一直紅起來……全落進他眼裡。然後愈發尷尬了,又不好意思和他對視,索性把眼睛閉了起來。她香腮半抬,狀似邀吻,今上俯身相就,相距不過一尺。這樣叫人想入非非的一幕赫然上演,娘子們都未經人事,彼此交換了眼色,麵紅耳赤。就連一心盼著他們敦睦的太後也不由難堪,他們小夫妻恩愛固然好,可大庭廣眾下不知道避諱,豈不有失體統?欲出言製止,想想不合適,描紅的主意是她出的,官家執行得一絲不苟,沒什麼錯處;可要是不製止,這滿屋子嬪妃看他們蜜裡調油,終歸難掩淒涼。不臨幸也就算了,還往人家心上捅刀,於皇後也沒有好處。所幸今上還算自省,失態也不過一刻,很快便收回筆來。眾人都看過去,但見皇後眉心花鈿精巧,那種一勾複一繞的匠心,不是她們眉梢潦草的一筆能比擬的。有了對照再看彼此,發現今上把她們的臉當成了朝臣的奏疏,倒掛的一彎新月,像極了隨手應付的批對。感覺有些屈辱,又有些心酸,卻不得不繼續把這幌子頂在臉上。罷了,人家是皇後,高看一眼也是應當。再瞧貴妃,她的那一撇和她們沒什麼兩樣,頓時又煞了大半的性。這宮掖之中畢竟隻有一位皇後,元後正妻,豈是她們這些人可比肩的。皇後也有些羞臊,但扭捏不過一瞬,旋即斂神,又恢複了以往神態。對太後笑道:“今日孃孃和諸娘子都在,我和官家編了兩出傀儡戲,想請眾位替我們分個高下,也給大家助個興。”這倒是稀奇的事,官家這人素來無趣得很,從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現在迎了一位皇後,有了這麼大的轉變,實在讓人驚訝。太後喜得麵上放光,“今日有眼福了,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後,誰的戲編得妙。”穠華看了今上一眼,“我和官家有賭約,輸贏對我們很要緊,請諸位秉公,萬萬不可有偏頗。”眾娘子應個是,紛紛落了坐。外間小黃門搬架子搭幕帳,傀儡戲的戲台不需要多大,也就丈來寬,能容得下兩人一馬就夠了。穠華宮裡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場,依舊是她原先編寫的唱詞,咿咿呀呀地演繹下去,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帳,與單於結秦晉之好。然後煙波突起,公主無子,遭其他閼氏排擠,單於口稱愛她,卻沒能保護她。一次單於征討叛亂的部落,回來後發現公主不見了,悲痛欲絕,四處尋找,不得所蹤。屠耋閼氏進獻讒言,尖酸唱道:“草原奔騰的野馬踏碎她的心肝,天空高亢的鷹唳嚇得她終日惶惶。她必定是膽小,逃回了她的家鄉,單於莫再念她,莫管她的生死存亡。”單於卻沒有聽屠耋閼氏的話,他在草原上不停徘徊,喃喃說著:“我六神無主,寢食難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尋回我心愛的姑娘。”於是日複一日地走訪,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終於有一天,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公主告訴他,“離開王庭,非我所願。他們將我驅逐,將我捆綁。我走過狼群肆虐的高原,翻過虎豹成群的深山,隻為尋找你,我的夫郎。”最後的結局當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單於身邊,害人的屠耋閼氏也得到了懲罰。隻是過程有些曲折,娘子們看得淚濕衣衫。穠華看他們排戲的時候也會感動,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現實已經很殘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個圓滿,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這樣,她想她也許有贏的希望了。帶著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為然,抬了抬手,他宮裡黃門把傀儡搬上了場。男人的世界不局限於小情小愛,充滿了鐵馬兵戈的豪邁。單於誌在中原,即便公主和親,也沒能阻止他征伐的鐵蹄。雖有過短暫而快樂的新婚時光,但是稍縱即逝,匈奴還是起兵,攻破了漢室齏粉一樣的邊防。公主哭著質問單於,“你說胡漢結為友邦,永不興兵進犯。誓言尚在耳畔,為什麼轉眼就將它遺忘。”單於當然有他的道理,“胡笳焉能隻在塞外回響,匈奴兒郎頭可斷,鴻鵠之誌不可喪。我要將這萬裡江山贈予你,讓你俯視天下,富有萬邦。”終於紫蓋黃旗入長安,單於勝利了,然而贏得了天下,終究還是負了她。公主不能原諒單於,一病不起,一個深秋的早上鬱鬱而終,至死沒有再見單於。單於獨活了三十年,某一天回到草原,崩於初見公主的山丘上。子孫要將他們合葬,打開公主墓,發現墓裡是具空棺,留下了一個千古的懸念,沒有答案。“好好的日子,引得大家流了這麼多眼淚,這是做什麼呢!”太後拿帕子掖眼睛,靠在椅背上長籲短歎,“我喜歡皇後的那個結局,至少單於和公主在一起,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官家的那個結局,又叫我心疼得不行,兩個擺在一起,實在分不出勝負。這樣吧,讓黃門拿筆筒來,除卻帝後,咱們共有二十九人,一人投一支筷子,多者為勝,如何?”帝後都說甚好,於是各自麵前擺了個黃楊木筆筒,嬪妃們紛紛起身,競爭很激烈,你得一支我得一支,難分伯仲。穠華數了數,麵前共有十四支筷子,最後一票在太後手上。太後呢,到底還是把筷子放進了今上的筆筒裡,“皇後彆覺得我偏心,好的結局雖是成人之美,但過後便忘了。官家的故事裡,蓋世英雄有萬丈雄心,也有令人動容的百裡柔情。公主死後單於多傷心啊,這樣活著,其實比死了更煎熬。我這支筷子是投給單於的。”太後問今上,“那個公主墓為什麼是空的?公主究竟有沒有死?抑或是成仙了,飛升了?”今上垂著兩眼搖頭,“故事到這裡便結束了,後麵的我不知道。”“你編的故事你不知道?”太後詫然,問皇後,“你說呢?”他的這出戲似乎在影射什麼,說不清楚,反正隱約有預兆似的。穠華說:“我覺得公主還活著,她隻是不想再留在宮廷中了,也許找了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過普通人的日子去了吧!”太後無限惆悵,喃喃道:“這樣也好……”穠華輸了,心裡有點難過,但不可否認,今上的故事更耐人尋味,她輸得也算心服口服。可惜艮嶽之行,看來打了水漂,隻有等以後了。眾人收拾起心情,召新來的直學士入殿。崔竹筳對今上長揖,複對皇後行禮。今上調轉視線望向皇後,他的皇後對崔直學微微一笑,唇角線條彆樣嫵媚。白天還是晴空萬裡,入夜時就變了天。風乍起,吹動湧金殿內滿堂的簾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涼意灌入殿裡來。佛哥關了窗,回身道:“聖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媽媽那裡不要擔心,太醫問過了脈,說是脾胃虛寒,已經吃了藥,睡下了。”春渥午後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閣中臉色慘白,後來被帶回下處去了。穠華晚膳前去看過,一直憂心,再三地問:“不要緊吧?眼下還吐麼?”佛哥笑道:“不要緊,已經安穩了,隻是還很虛弱,讓聖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來伺候聖人。”穠華點了點頭,“那便讓她好好睡吧,我去了還要擾得她不安寧。你去吩咐一聲,讓人替她準備些吃的,防著半夜裡餓。晚間沒什麼事了,你們也都歇吧。簷下燈籠讓人滅幾盞,風太大,留神火燭。”佛哥聽她一一指派完了,應個是,“我在外殿上夜,聖人要什麼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關上了雕花門。確實有些乏累了,應付一整天,笑得牙關發酸,回到自己宮裡,繃了很久的四肢總算可以放鬆下來了。臥在圍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卻愈發清明起來。大概習慣了有春渥做伴,自己一個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腦子裡走馬燈一樣,和後宮禦妾們相處,總算搞清了每個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雜,先前沒能說上幾句話,待過兩天找個由頭去三閣裡挑書,借機再和他詳談。翻來覆去睡不著,最懊惱的還是今天的比試,非但沒能慫恿官家去艮嶽,自己還欠他一個條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氣惱,屋裡隱約熱起來,便光著腳下地,到窗前卷起了竹簾。外麵倒是個清涼世界,天上雲層翻湧,一簇簇從頭頂狂奔過去,眼看要下雨了。天邊一彎上弦月孤苦無依地懸掛著,略微一晃,被流雲覆蓋住,泱泱宮掖在明與暗的交替裡輪回,有種玄妙的況味。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兩口氣,心情逐漸舒展了些。現在還得再想辦法怎麼去接近殷重元,幾次交鋒下來都是铩羽而歸,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勝算了?邀他來慶寧宮他也不來,聽說今晚可能去貴妃的宜聖閣了,萬一他寵幸上了彆人,她就算空占個皇後的位置也是枉然。可是怎麼辦?她誌向雖然遠大,卻遠遠沒參透做一個妖後所要具備的能力和手腕。其實說難不難,什麼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亂君心,就那麼簡單。可是難題擺在麵前,就算她自薦枕席,殷重元對她也不感興趣,那麼費儘力氣不是照樣無用功麼!她的手指篤篤叩擊窗戶,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最後自己覺得甚無趣,把竹簾重新放下來,倒回了床上。依舊輾轉反側,耗了很久,外麵雨聲颯颯而起時,終於睡意襲來。朦朧間看見床頭站了個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極了,掙不開眼睛,並沒有去理會。感覺那人在床沿坐下來,手指帶著濕意,輕輕落在她的眉上。她的手勢很溫柔,穠華不覺得反感。她撫撫她的鬢發,手指蜿蜒而下,點她的唇瓣。她勉強扯了下嘴角,想讓她彆鬨,可是懶得張嘴,於是手指劃到她耳垂上,輕攏慢撚,得趣異常。她拖著長腔撒嬌:“我要睡了……”可是那撫觸沒有停,她漸漸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睜開眼一看,哪裡是春渥,一張呲目欲裂的鬼麵,是那天龍圖閣對她無禮的人。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待尖叫,被他搶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聲從麵具後麵傳來,“皇後連官家都不怕,卻怕我麼?”穠華奮力掙紮起來,這人好大的膽子,上次隻是在龍圖閣挑釁她,這次闖進她的湧金殿來,真當她這樣好欺負麼?她橫了心,勢必要叫人活捉他,揭開他的麵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許人。她不肯屈服,他明顯加大了鉗製的力量。殿內燈火投射出兩個互相撕扯的身影,氣咻咻地,以命相掙。她到底是女的,力氣沒有他大,混亂裡他欺上身來,把她壓在底下。現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時的衣裳,彼此糾纏在一起,隔著兩層衣料,可以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和火熱的軀體。她又羞又憤,心裡恨佛哥睡死了,裡間的動靜竟一點都聽不到。這人的儺麵離她又近,幾乎臉貼著臉。她不知道他要乾什麼,比上次更恐懼和無望。身上熱騰騰的,掙得渾身是汗,終於精疲力儘了,仰在那裡急促喘息。他還捂著她的嘴,她有一瞬覺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覺了,略鬆開一些,但並不把手移走,沉聲道:“想想你的乳娘,你帶來的人。如果要她們活命,就乖乖的,不許出聲。”穠華簡直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他有這本事在守衛森嚴的禁庭自由來去,那麼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費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辦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說。她冷靜下來,點了點頭。他鬆開手,她果然沒再呼喊,隻是問他究竟是誰,深夜入慶寧宮又是為了什麼。他嗬了聲,麵具後的嗓音困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嗡嗡地,扭曲變形。他說:“皇後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後多時,一直不得相見。如今你入禁庭,我心裡歡喜,歡喜難免成癡,難免慌了手腳。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恕罪。”穠華聽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還敢說仰慕?她滿麵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鉞皇後麼?深夜入我寢宮,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說,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不敬,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大鉞皇後……”他嗤笑起來,“官家似乎從來沒有把你當作皇後,大婚後一次都未踏足慶寧宮,皇後與官家貌合神離,我沒有猜錯罷!其實那頂鳳冠誰都戴得,並不一定是你李穠華,這點我清楚,皇後聰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們離開禁庭,做一對神仙眷屬,豈不比獨守空房要好?”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不是瘋子是什麼?她想斥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你就戴著麵具來同我談情說愛麼?你連長相都不願讓我看見,我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跟你走?”他並沒有直麵她的問題,換了個方向,低聲問她,“你喜歡官家麼?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雲觀?”穠華悚然一驚,他怎麼會提起雲觀?這裡除了官家,還有彆的人知道她和雲觀的感情麼?她握著拳,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你究竟是誰?是誰!”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複問:“官家和雲觀,你更喜歡誰?”穠華腦子裡湧起千般想頭,計較他為什麼一直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是今上派他來的?又或者他和雲觀有牽扯,所以他一再試圖確認雲觀在她心裡的地位?可是雲觀已經死了,他為什麼還要追問?問明白了,又有什麼價值?她該怎麼回答,早已經彆無選擇了。在這禁庭裡,什麼話能當得真?她說:“我自然喜歡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經經的夫妻。你是哪裡來的賊子,敢這樣同我說話!”他低下頭,然後甕聲笑起來,“喜歡官家……真的麼?雲觀聽了這話,不知做何感想。輸了天下,連青梅竹馬的戀人都背棄他,果然不死也無用了。”穠華心頭森然,他字裡行間隱約還有另一層含義,莫非知道些什麼?然而說不通,太不可思議了。為什麼他可以那樣隨意地出入宮掖?雲觀已經去世三年多了,還有誰會對他的事耿耿於懷?外麵雨下得極大,雨柱衝澆著瓦頂,仿佛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覺得懼怕,應該是殷重元的詭計,他又在挑撥什麼,在試探什麼。她退後一步,高聲喚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從窗口躍了出去,騰身幾個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霧裡。平地一聲驚雷,驚醒了整個慶寧宮。內外當值的人衝進來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見她胳膊上滿是紅痕,駭然問她怎麼了。她拂袖把她們推開,問時照,“官家如今在哪裡?有沒有留宿宜聖閣?”時照忙道:“先前在宜聖閣逗留了一炷香時候,如今早回福寧宮去了。”她命人拿傘來,現在就去福寧宮。這件事需向他回稟,不管那鬼麵人是不是他派來的,他要給她一個交代。外麵下那麼大的雨也顧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樣是雨天,相隔不過半個多月罷了。這禁庭為什麼這樣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經是皇後,仍舊覺得這裡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時候到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經安置了。她叩開福寧宮的門,內侍押班看見她大為驚訝,“聖人怎麼來了?”大雨打濕了她的裙擺,她雖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狽。向殿裡看了眼,問:“官家呢?他人在哪裡?”押班有些為難,僵立著一時不知怎麼應付。時照知道規矩,即便在禁庭之中,過了人定之後也不能再走動了。可終歸是事發緊急,龍圖閣時聖人還未受冊封,如今貴為皇後,寢宮之中再遭羞辱,這種事是萬不能姑息的。便壓低聲道:“適才聖人遇襲,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傳官家知曉。”押班一聽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後麵柔儀殿裡。聖人且稍待……”她沒等他傳話,提裙往柔儀殿去了。鬨不清自己現在在想些什麼,半是憤怒半是恐懼。剛才那樣的情況,所幸鬼麵人沒有對她做出什麼事來,萬一有個好歹……實在叫人後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廣大嗎,也許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無論到底是否與他有關,事情已經出了,看他怎麼處置罷了。殿門不落閂,簷下隻有幾個黃門侍立。她推門進去,先前在這殿裡大婚,對這裡並不陌生。燈火杳杳的,腳下遍布陰影,內殿的燭火是無邊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尋著光源往前去,穿過空曠的殿堂到他床前,隔著低垂的帳幔,隱約看見他的臉,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官家……”她突然鼻子發酸,跪在腳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細聲抽泣起來,“官家,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