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蟬聲交織成一片綿延的紗,像風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揮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著,淺眠的人,有一點噪聲就沒法睡著,但閒來無事,卻可以闔眼養神。沒有銀台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沒有口沫橫飛的諫議大夫,這個夏日的午後倒還愜意。隻是慣常忙碌的人,即便歇著,腦子也停不下來。不停的轉、不停的轉……一旦空無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天氣炎熱,沒有人伺候打扇,隻得自己動手。他舉著蒲扇慢慢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於胳膊有些酸了,換一隻手,奇怪涼風並未歇。微抬了眼皮,見榻前跽坐著一個人,皓腕輕舒,那流螢小扇上描著撒金牡丹,偶然掠過窗下遊弋的錦鯉,倒映出一缸細碎的波光。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後怎麼不歇息?”她聲音輕輕的,唯恐驚了好夢似的,“臣妾怕官家熱,來給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墊上睡一會兒。”他心下好笑,禁庭裡那麼多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敢這樣靠近他。他還記得初禦極時,宗正少卿的女兒封了貴儀,一日有意在他途徑的路上遺了耳墜子,說什麼明璫贈君,結果第二天就被送進長寧宮做女道士去了。後來宮中各閣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沒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無事。皇後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抑或她是個堅定的人,心裡盤算的事一直沒有放下吧!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皇後賢良,是我之福。”她半倚著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獨時,有我陪著你。不說夫妻,就當是朋友……”她笑起來,露出一排糯米銀牙,“我會些小把戲,官家無聊時我給你解悶。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畢竟你我大婚了麼,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她這樣刻意親近,他心裡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罷了,漠然應道:“這話咱們當得共勉。”穠華有些喪氣,能和他聊起來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話題奇多的人。尋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發展下去。他總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啟不了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湖裡,撲通一聲,然後沉下去,沒有了蹤跡。她眼巴巴看著他,“官家……”他閉著眼睛,綿長地嗯了聲。“我和你說說我爹爹,好不好?”他倒是又睜開了眼,側過身來望著她,“說你爹爹什麼?”他有一雙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個心機頗深的人,然而眼睛卻清澈得山泉水一樣。也許他身體裡住著兩個人,一個狡詐陰狠,一個純質孤單吧!她慢慢搖扇,一手托著腮,思緒飄得很遠。索性在他麵前沒有秘密,反而毫無負擔。她有時候也想傾訴,想爹爹的時候,找個人聊聊他,也是一種懷念。她的語氣變得更輕了,夢囈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個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麼?我爹爹在中瓦子開了一爿香料鋪子,專為大內的香藥局供應異香。我以前不懂,以為不過是糊口的手段,其實不是。我孃孃喜歡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從番邦引入的,若是儲存不得當,便會走失香氣。我爹爹是為了讓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經營了十五年。孃孃進宮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裡,卻隔著宮牆不能相見,這種滋味一定不好受。”關於郭太後的情況,早就算不得秘密了。從她話裡聽來,滿是對她父親的憐憫。至於那個母親,應當是沒有什麼感情的。“你恨她麼?”他問她,“你母親,十五年後相認,然後把你送到大鉞聯姻,隻是為了利用你。”她停頓下來,坐在那裡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畢竟是我母親。我爹爹已經過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親人。再說來大鉞,也沒什麼不好。”她抬眼看他,很快又調開了視線,“我現在是大鉞的皇後,太後和官家都不嫌棄我,我沒有什麼不足的。”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為什麼進宮?”穠華茫然道:“據她說是聽了彆人的調唆,貪圖富貴吧!”他說不是,“你母親還是為周全崇帝麵子,有些事不能同你直說罷了。崇帝是個有才學,但又極其荒淫的人。郭太後彼時年輕,同你一樣,是建安有名的美人,與城中貴婦也多有攀搭。有一次在平陽長公主府上遇見了崇帝,崇帝貪其美色,將其奸淫,後命長公主把她帶進宮,封了婕妤。第二年生高斐,又晉封昭容。”他笑道,“皇後知道的太有限了,其實你母親也是身不由己。就算真的貪圖富貴,起因還在崇帝身上,你不應該恨她。”她聽完簡直目瞪口呆,她孃孃的不得已,她是現在才知道,恨與不恨也不過是瞬息之間。可這殷重元未免太令人駭異了,他長了多少雙眼睛,多少對耳朵?兵書上說的知己知彼,被他詮釋得淋漓儘致。她表情錯愕,他倒不以為然。下了竹榻趿上鞋,騰挪到插屏後麵盥手去了。穠華少不得要細思量,他這樣心思縝密,難道不擔心她們母女消除芥蒂後,會對他和大鉞不利?若換了旁人,隻怕離間還來不及,為什麼到他這裡就截然相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也在等待契機,不滿足於當個偏安一隅的國君,誌在天下卻又不得不遵守先帝在時三國達成的協議。所以他根本就不怕她起頭鬨事,說不定還求之不得。她站起來,憤然扭身進了內殿。等靜下心,又覺得世上的事真是堪不透,她孃孃是被逼的嗎?那天夜談,說了好多的話,為什麼她半點也沒提及?思來想去,反覺得殷重元靠不住,她要是信了他,迫不及待照孃孃吩咐她的去做,豈不是正著了他的道?這人太奸詐,麵上裝得慈善,頗有點替她解開心結的意思,然而背後懷著什麼目的,她也能料想得到。所以提防他,反其道而行準沒錯。仰在床上小憩片刻,床頭有陸尚宮送來的布偶。她探身抱過來翻看,角色好幾個,有公主、單於、將軍,還有漁家女。太陽往西偏移,困在柔儀殿裡不能走動,起先是清靜,後來便有些煩悶了。照太後的意思,這樣的閒暇時光應該用來耳鬢廝磨,可惜全花在看書上了。更漏滴答,隱約有咚咚的鼓點傳來。他覺得奇怪,抬頭看,對麵的朱漆架格上探出幾根小棍,底下垂絲線,吊著兩個布偶人。“我翻山越嶺入蠻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輕柔的女聲分外曠怨,公主拖腔走板,粉墨登場。今上甚感意外,她所謂的小把戲原來就是這個,倒是出人意料。他扣下書抱起胸,麵上含笑,注意力被她吸引住了。公主一手搭在眉上,惆悵地吟唱:“站在莽莽草原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見故鄉,也沒有我惦念的爹娘。不知那單於生得什麼模樣,是否有寬廣的胸襟,純真善良。何時願放我回還,再看一看那富庶長安。”她又壓著嗓子換了個男聲,身穿狐裘的單於大步走來,向美人攤開了臂膀,“塞北風光似錦,千裡花香。美麗的人兒與我結緣,共保胡漢百年安康。”公主見了陌生人大驚,掩麵道:“呀呀,這是何人,作派孟浪!”單於壓著衣襟行了一禮,“我就是匈奴單於,你的夫郎。莫再惦念家國河山,它已經離你那樣遙遠。留下來吧,可愛的姑娘。這裡有動聽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今上看得發笑,沒想到他的皇後還有這門手藝。閨閣裡的姑娘吟詩作畫很尋常,能把傀儡戲演得有模有樣的卻少見。他抬起手鼓掌,她的笑臉從格後露了出來,“官家,你看我演得怎麼樣?”他說好,“這詞是你填的?”“是啊,可惜才填了一點兒,後麵還沒想好。”她喜滋滋過來,把單於遞給他,“不知官家能否賞臉,替我把詞填滿?”他低頭撫了撫布偶的頭發,“後麵打算怎麼安排?單於迎回了新娘,從此兩國再無兵戈麼?”她在他榻旁的席墊上坐下,歪著腦袋說不,“單於雖然和公主相愛,後來也有坎坷和辛酸。一個好故事總要有波折,波折後的圓滿才叫人心悸,官家說是不是?”他緩緩點頭,“皇後說得有理,容我想一想,這故事該怎麼繼續。這樣,咱們各寫各的,過兩天叫黃門演來看,看誰的故事更精彩,勝出者有賞。”她笑彎了一雙眼,點頭說好,“就這麼辦。咱們請太後和娘子們來評斷,隻是我怕她們有失公允,都向著官家。”他把布偶舉在手裡晃了晃,“她們忌諱我是皇帝,不忌諱你是皇後麼?”“倒也是。”她豪氣萬丈的模樣,“我一定會贏,要是我贏了,官家帶我去艮嶽,太後說那裡風光奇好,你帶我去看看。”他略頓了下才點頭,“一言為定,不帶彆人,隻有咱們兩個,如何?”這算是意外的收獲麼?沒有第三雙眼睛監視,相處的時間多了,機會自然相應也增多。她心裡當然十分稱意,嘴上卻要佯裝,“娘子們一直在禁庭,鮮少出內城,再說太後也願意散散心,還是一道去的好。官家記得貴妃吧?就是琴台公主,她生性活潑,被圈久了恐怕悶出病來。”今上專心擺弄棍上的絲線,隨口道:“我隻輸你一人,福澤全後宮就沒意思了。她們想去,命內侍省安排,或去那裡小住也可以,未必一定要同行。”她竊竊歡喜,咬著兩腮不叫笑容擴大,勉強扮得矜持,太過矜持就有點遲遲的,說也好,“人多太亂,官家喜歡清靜,就依官家的意思辦吧!”然後起身,掖著領口一笑,自往後殿去了。入夜的時候來了幾位尚宮,進殿裡又換簟子又換錦被,說是太後派來的,伺候官家與聖人安置。這算什麼呢,洞房都過了,綢帕也拿去了,怎麼還來這套?帝後並肩站在一起,臉上顯得十分尷尬。陸尚宮福了福身,笑道:“喜日子要連過三晚,這是禁庭的規矩。官家和聖人是夫妻,夫妻間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皇嗣要緊。天色不早了,官家和聖人早些歇下,婢子們也好向太後複命。”今上不太自在,寒聲道:“這是叫我和皇後在你們麵前寬衣解帶?”幾位尚宮有些怯,交換了下眼色囁嚅:“婢子們是奉太後之命,不敢不從,請官家恕罪。”穠華知道靠硬來沒法把她們轟走,便道:“官家和我都不習慣這樣,陸尚宮帶另兩位退到簾外,我為官家更衣,睡下就是了。”殿裡的紗幔很薄很輕,後殿裡又點著燈,隔了一層不過朦朧些,大致也能看清。尚宮們不是一根筋的人,官家已經不快了,既然皇後發話,就順著台階下罷。趕緊應個是,卻行退了出去。穠華有她的算盤,肩上的守宮砂不能讓她們看見,官家手臂上的傷口也不能露相,把人遠遠打發開,能掩則掩了。既然做戲給她們看,便顧不得他樂不樂意,替他脫了大袖,自己把長衣也褪了,兩個人一頭躺下,才見那幾位尚宮熄了外間的燈,福身告退了。雖然相看兩相厭,到底是活人,昨晚糊塗著,一張床上睡就睡了。今天都很清醒,再躺在一起似乎不大好。穠華再三斟酌,打算去外殿,反正現在天熱,睡貴妃榻也可以。但他動作比她快,沒待她開口,不聲不響起身走了。閒過了頭,日子很難熬。穠華簡直說不清自己是怎麼過的,吃了睡,起床後無聊便去他那裡看看,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帝王的威儀靠數不清的臣子和奴仆來烘托,那些都沒了,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今上的脾氣還不錯,雖然話裡話外總夾帶一種奇異的試探。拋開這些看,他可以算得上是個溫和的人。禁中長大的孩子,無論心思深淺,血液裡天生有種優雅和高貴,即便靜靜坐在那裡,也令人覺得不容冒犯。她害怕獨處,有時找不到話題,不知道怎麼搭訕,就一個人在寢殿裡走動。柔儀殿很大,從南走到北五六十步,她背著手踱過去,隻要瞥見他還在,心裡就安定下來。太後真是金口玉言,說關三日就整整三日,放他們出來已經是第四天的傍晚。柔儀殿的大門開開的那一刻,殿外侯了好些人,一見他們就俯首長揖,弄得將軍凱旋一般。穠華有衣穿,已經萬分感激了。她心滿意足地整整浣花錦衫的衣領,重新擺出了典雅端莊的姿態。彆過臉看今上,他意態閒閒,負手而站。經過三天相處,多少已經熟絡了,她臨走向他福了福,“臣妾回宮去了,官家莫忘了來看我。”他沒有正麵回答,目光挪向遠處,“去吧,好好歇著。”春渥和正宮殿的尚宮上前攙她,她提裙下丹陛,走了兩步,慢回嬌眼,又呼官家,“我那唱詞可彆忘了。”今上終於轉過頭來,“知道了,走吧!”她笑了笑,挺起胸膛,被一幫人簇擁著踏出了宮門。夜裡春渥同她睡,細聲問她,“你和官家怎麼樣了?”她躺在床上,高擎著兩手看她新染的蔻丹,聽見春渥問話,唔了聲道:“沒怎麼,我們沒有圓房。”春渥支起了身子,“真的麼?那綢帕又是怎麼回事?”“是他劃破手臂染的。”她縮了縮胳膊,左肩從領口拱了出來,“你看。”她的守宮砂還在,燈火下紅得鮮煥。春渥有點慶幸,又有點悵惘,喃喃說:“官家是怎麼呢,果然身子不成麼?你這樣的容色,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三天什麼事都沒發生,真叫人納罕。”她意興闌珊,十指交纏扣在腹上,皺著眉頭說:“娘,他比我想象的難對付。我以為百般開脫就能撇乾淨,其實一點用都沒有。這禁庭,或者說外麵的世界,遍布他的探子。比方我和雲觀書信往來,還有孃孃當初入宮的原因,針尖大的事他都知道。”春渥滿臉緊張,“那他為什麼還要封你為後?他不怕你害他?”穠華淡淡挑了挑嘴角,“連皇帝都有可能被廢,何況皇後!我覺得他總是勝券在握,並不擔心我對他不利。他這人真怪,腦子同彆人長得不一樣。回頭和金姑子她們知會一聲,讓她們萬事小心,可彆叫他拿住了把柄。”春渥長長歎了口氣,“官家有很遠大的誌向,這種人本來就深不可測。你同他為敵,我擔心你最後會害了自己。”說著頓下來,遲疑道,“不過我覺得……他可能有點喜歡你。”“嗯?”穠華側過身來,“為什麼這麼說?”“你那天喝了酒起疹子,是官家替你擦的藥,你有沒有印象?”她頓感訝異,腦子裡飛快回想,可是茫茫一片。她搖搖頭,“我那時候醉得厲害,不記得了。”心裡七上八下吊起來,低頭看看抹胸,抱著春渥的胳膊問,“疹子起得嚴重麼?滿身都是?”春渥往她胸前指了指,“很嚴重,到處都是。”她嚇了一跳,那他給她擦藥,豈不是全看見了!她不敢想,雙手捂住了臉,哀哀呻吟:“怎麼辦……”春渥咳嗽兩聲安慰她,“不要緊,就算官家脫了你的抹胸也不丟人,你長得又不難看。”穠華沮喪地看她一眼,不是難看不難看的問題,是她願不願意讓他看。她先前還靦著臉在柔儀殿和他攀談,他暗中大概要笑死了。想到這裡雙頰滾燙,怏怏把臉貼在了玉枕上,“我有點生氣。”春渥愣了愣,“彆生氣,不是我們丟下你不管,是官家接了藥,把人都趕了出去。所以我覺得他可能喜歡你,否則大可不管你,對不對?”一點都不對,春渥總是這麼善良,把彆人想得很美好。她說:“他就是喜歡搶雲觀的東西,皇位啊,女人啊,什麼都想要。太後催得緊,他又想拿我當借口,明知道我仇視他,就不會真的同他洞房。”她手卷喇叭擱在她耳朵上,“他不喜歡彆人碰他,也許真的有龍陽之好。你想辦法替我打探,看他有沒有寵信的小黃門,咱們可以許以重金,收歸己用。”“你還沒有死心麼?”春渥擰眉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中。”“我有耐心,總會讓我抓住機會的。”她閉上眼睛喃喃說,“防人能防一輩子麼?我先對他好一些,讓他放鬆警惕,然後再給他迎頭一擊……明天想辦法讓金姑子傳話給崔先生,建安的所有事官家都了如指掌,那麼崔竹筳是李府的西席,他也一定知道。他現在進宮不是明智之舉,恐怕官家正舉著竹竿等他上鉤呢。還是在城中等消息吧,過陣子再決定是去是留。”春渥卻說來不及了,“你們大婚第二日他就已經進宮了,如今在天章閣任直學士。”這麼快,八成是今上大開方便之門吧!她舉手覆在額上,想了想道:“那暫且不要有來往,等過兩天我和官家提一提,自己老實交代,比他先開口詢問好。娘不知道,我簡直有點怕。他兩隻眼睛盯著我,我就有種要露餡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爹爹讓我背書,我背不出來一樣。”春渥環過胳膊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要怕,咱們也不是隻有一條路可走。要上險峰很難,如果覺得累,停在山腰看雲海,也沒什麼不好。”她不說話,靠在她肩頭睡著了,呼吸淺淺的,還有些稚氣。春渥轉頭看窗外,天是深深的墨藍,大月亮仿佛就掛在格柵窗上,黃銅鏡麵似的。然而又有或深或淺的腐蝕後的痕跡,乍看之下蒼涼,漸漸生出些恐懼,叫人心頭悚然。第二天持盈來看她,站在檻外等人通傳。她迎出來,笑道:“這陣子忙得很,想和你說話,抽不出空來,今天好好敘敘。”引她入湧金殿,吩咐女官,“替梁娘子加個簟子,咱們坐下品茶。”持盈對那個娘子的稱呼似乎不大滿意,後宮除了皇後,其餘的一概稱娘子,即便貴妃也一樣。憑什麼皇後是聖人呢,大鉞的習慣真和烏戎不同。“我還叫你阿姊,聖人會不會不高興?”她試探著問她,複靦腆笑了笑,“我恐怕有點高攀了?”這個問題不用穠華來回答,自有慶寧宮的尚宮應付。尚宮對皇後言行有勸導的義務,調理妃嬪自然也在職責範圍內。徐尚宮團團的一張臉,笑得很滑笏,“這個恐怕不甚妥當。雖說娘子與聖人交好,但入了禁庭,便要守禁庭的規矩。平時若不善加約束,官家麵前衝口而出,或是底下諸娘子看在眼裡,都不成體統。”持盈臉上頓時五光十色,穠華怕她下不來台,忙道:“徐尚宮直言,你不要見怪。咱們私底下姊妹相稱,也不妨礙的。你如今移居哪裡?”持盈這才一笑,“遷到宜聖閣去了。原本那兒也是殿,隻是禁內有規矩,嬪妃住所不稱殿,便改為閣了。”接過宮婢呈敬的茶,呷了口道,“我才從寶慈宮來,太後有意思得很,已經命人選料子給皇孫做衣裳了。聖人肚裡有小寶寶了麼?”穠華不由失笑,“哪來的小寶寶,太後太心急了。”“我倒覺得預備下了也好,反正早晚要生的。”她微微傾前身子問,“官家待聖人好麼?後宮的娘子們都羨慕聖人,說皇後到底不同,有太後做主,官家也要讓幾分麵子。”她滿臉豔羨,想來也有所期待。穠華說還好,如果要細問,她可答不上來,便順勢道:“說不準什麼時候官家會去你閣裡,到底他好不好,你自己和他相處就知道了。”持盈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喝了一盞茶,轉而道:“天章閣來了位新直學,畫得一手好丹青。禁中幾位娘子到我那裡小坐時提起,六月初六是天貺節,宮裡曬紅綠。聖人替娘子們討官家個恩旨,請那位直學替大家畫像罷。”穠華料她說的是崔竹筳,連她都知道他們的關係了,愈發肯定瞞不過殷重元。不過這持盈心眼兒真不少,後宮女眷什麼時候能隨意讓畫師畫像了?宮規森嚴,她這新上任的皇後不知禮,貿然同今上提這樣的建議,豈不是不安於室?她常出入寶慈宮,怎麼不請太後的示下,反倒要繞個圈子來托她?穠華抿唇一笑,“天貺節要為官家曬龍袍,是個大節日。娘子們若想請直學畫像,就先回稟太後吧,等太後點了頭,再求官家不遲。”持盈遲登了下,怔忡道:“我竟沒想到這一層,請聖人莫怪。”她還是一臉恬淡,佛哥送鬨娥(婦女的一種頭飾,用烏金紙剪成蝶形,以朱粉點染)來給她看,她低頭挑了兩枚遞給她,又問明天怎麼打扮,“我來大鉞才聽說,最近有種緞子尤其貴重,取了個有意思的名字,叫天下樂暈,專賞一等公侯。我還當什麼稀奇樣子,原來就是燈籠紋錦,鉞人取名真雅致。”持盈笑道:“鉞人還喜歡戴花,用絹做成一年四季的花插滿冠子,叫一年景。朝廷官吏也有戴花的,男人髻上插支芍藥,很是時興。”恰巧這時阿茸捧著一盆新培植的月季進殿,穠華招她過來,剪了一朵,牽起大袖替持盈簪在高髻上,“貴妃今天穿黃衣,戴紅花最相配。”持盈幾趟碰了軟釘子,有些左右不是,她替她簪花,一來顯得親厚,二來頗有賠罪的意思。她掙回一點麵子,心裡畢竟還是懊惱,勉強說笑幾句,便起身告辭了。穠華送她出門,回過身來看了徐尚宮一眼,“貴妃是烏戎公主,又入宮不久,媽媽太嚴苛了,叫她心裡不好受。”徐尚宮殷勤攙她回殿內,含笑道:“聖人麵嫩,惡人還是讓婢子來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趁著剛起頭,做出規矩來,以後就好辦了。貴妃雖是烏戎公主,受官家冊封後就是禁中的人了。拿外庭的比方來說,聖人是君,她是臣,君臣有道,不可混淆。”穠華也不過做樣子罷了,不想落個目中無人的名聲。慢悠悠踱到案前鋪排宣紙,蘸墨落筆,寫了個八麵出鋒的天貺。每年的六月初六,不管禁庭還是民間,都過天貺節。這個習俗是從唐朝流傳下來的,佛教謂之翻經節。據說玄奘法師過海時弄濕了經書,於六月初六晾曬,後來這天就被定為了吉日。天貺節有諸多講究,比方出嫁的女兒可以在這天回門,家家戶戶曬衣曬書,人畜沐浴。宮中歲月靜好,娘子們逢到節日才有正大光明尋樂的理由。內苑有條小河,是從活泉泉眼上開鑿出來的,不甚大,但迂回雅致。一大清早各閣分就端盆占好了位置,待太陽升起來,宮婢們打上傘,她們就躲在傘下替貓狗洗澡。穠華去寶慈宮時路過金橋,遠遠站著看了好久。春渥在旁侍立,見她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低聲問:“聖人想參加麼?”她回過神,很快整了整臉色,“我才不想參加,我又不是來鉞國戲水的。”她驕傲地一揚脖子,斂裙下了橋堍。她有她的職責,給太後請過了安,要去福寧宮為官家曬龍袍,忙得狠呢,哪裡有空玩那些玩意兒!春渥無奈地笑,她知道要樹立皇後的風範,這很好,隻是抹殺了天性有些可惜罷了。她在前麵昂首挺胸走,湧金殿的隨侍在後麵亦步亦趨跟著。她今天穿了件桃花雲霧羅衫,流蘇髻上簪珠花,束寶帶。天貺本是主婦勞作的日子,如果金翠插滿頭,反倒顯得不合時宜了。年輕就是本錢,即便隻戴一把梳篦,也顯得生動美麗。太陽升起不多時,空氣裡還有微微的涼意,人在其中,分外的清明。穠華腳下輕快,聽鳥在枝頭鳴唱,微偏了身說:“讓人給我弄兩隻鸚鵡罷,我要教它們說話。”說完沒人應她,不解地回頭,才發現徐尚宮領著一幫人,已經落下十來步遠了。這就是皇後的生活,一言一行有人監督。尚宮雖不能直言指正她,但給她做示範,委婉地表示她走得太快了,提醒她要從容,腳不能離地。她有點尷尬,步子放緩些,一點點往前騰挪。她們終於跟上來了,她掖起兩手愈發自矜,入寶慈宮,進殿納福。太後剛打完坐從內殿出來,解下法服交給邊上尚宮,笑道:“你來了?六月六曬龍袍,以往都由賢妃主持,這次總算真神歸位了。今日外庭休沐,大臣們都回去過節了,官家也有空。我命人在花園裡設了宴,你去邀官家一同前往。一來你們夫妻多些相處,二來也讓後宮娘子們有個盼頭。”盥了手抬起來,皇後捧巾櫛伺候她擦淨,她笑了笑,攜她在矮榻上坐下來。“皇後昨日和官家見過麵麼?”太後仔細審視她神情,“我聽聞從柔儀殿出去就沒有往來?”穠華抬眼一笑,“官家事忙,我差人去問安,官家說得了閒就來看我。孃孃不用為我們煩惱,我和官家……挺好的。”她一說挺好太後就放了大半的心,鬆快歎口氣,臉上頗有欣慰之色,“如此甚好,對我來說祈盼大鉞風調雨順倒是其次,你和官家夫妻敦睦,我心裡的大石頭就落地了。官家自小脾氣與人不同,以後需你多開導他,政務再忙,也要分出些心來。皇嗣關乎社稷,後宮那麼多的禦妾,不能放著做擺設。還有貴妃,她和你一起入禁庭,到底是烏戎的公主,不可慢待了人家。你尋著機會在官家麵前提一提,找個好日子,去她的宜聖閣坐坐吧!”大婚才沒幾天,就要勸丈夫去彆人閣中過夜,皇後這份差事果然不好當。所幸她本來就意興闌珊,所以儘可以很大度,應道:“昨天梁娘子來我殿裡,我也和她說起過,請她稍安勿躁。過一會兒我去福寧宮,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說吧!”太後笑著頷首,“皇後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氣。我想皇後心裡應該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性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讓你把他推到彆人房中去。”穠華忙道:“我並沒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官家,是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雖年輕,大事上卻也不糊塗。隻是我諫言,怕官家未必肯聽,究竟願不願意禦幸,還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太後靠著榻圍子,慢慢拍打著膝頭說:“這我知道,不會因為他不去彆人閣裡而遷怒你。我是他母親,從他十六歲起就日日在操心這件事,花了七年,還不是油鹽不進!總不能你一來,把責任全推給你,那我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說,你能勸則勸,官家若聽最好,若是不聽,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圖自己要緊。”穠華眼前一黑,反正太後不得皇孫不罷休。人多機會便多,實在發展不起來,有她至少是條退路。太後當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還要承受來自朝臣的重壓。大鉞皇嗣不興,官家是賢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無子,這樣下去大寶豈不是要旁落?收個養子養在身邊,終究不是自己骨血,幾代之後,不知大鉞姓誰的姓呢!太後無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亂投醫,還望你體諒則個。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爾新婚,多多走動,千萬不能涼下來。頭三天我可以強行把你們關在一起,以後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話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後是懂事的孩子,將來生了儲君克承大統,地位便愈發穩固,你懂我的意思麼?”太後在她手上拍了拍,轉頭吩咐徐尚宮,“聖人性善,初登後位,你要仔細留意,時刻提點,彆叫娘子們亂了規矩。再傳口諭,命太醫局初一十五入湧金殿請脈。聖人身強體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鉞之福。”徐尚宮俯首領命,穠華心裡明白太醫請脈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紅著臉說:“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今後一定多去福寧宮走動,請孃孃放心。”太後點頭道好,“時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裡,你去吧。彆耽擱太久,我先過花園,同娘子們說說話。”穠華辭出來,福寧宮離寶慈宮很近,兩宮在同一條橫向的線上。不過福寧宮正殿略比寶慈宮超前些,從後西門進入,便可看見寬闊的丹墀。正殿殿門洞開,兩掖侍立黃門,一派煌煌氣象。宮中押班見她來了,匆匆上前揖手,“與聖人見禮。後殿的冠服臣等已經籌備好了,隻等聖人下令便開箱。”穠華提裙上丹陛,問:“官家何在?”押班道:“官家剛從文德殿回來,國子祭酒進獻了一本印冊,甚得官家歡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聖人請稍待,容臣入內通傳。”今上麵前誰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親近,連貼身的內官都侯在門外。穠華進門來,拿眼睛詢問押班,押班往東邊的閣內指了指。她微頷首,襝衽站在檻外等候,隻聽押班入內低低叫了聲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聖人奉太後慈命來為官家曬龍袍。”再細細聽,他嗯了一聲,便無下文了。相處三天,多少也窺出些端倪來,他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主動的人,有時甚至你進一步他退兩步。如果傻等,隻怕永遠也等不來機會,須得她先起個頭。也許他會覺得不耐煩,但是漸漸成了習慣,哪怕再防備,總有鬆懈的時候。她挽著畫帛回身吩咐,“你們先過柔儀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隨後就來。”眾人沉默行禮,卻行退出了福寧殿。龍鳳落地罩後麵支了一張屏風,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張打磨過的巨大牛皮。皮子韌性好,繃得極緊,呈半透明。對麵一排檻窗開著,有光從外麵照過來,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今上側坐的身影。他燕居時不戴冠,隨意束發導玉簪,發跡磊落,鬢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圓領大袖的羅衣,斜倚憑幾,姿態閒適舒展。穠華臉上堆砌出微笑來,繞過屏風,暖暖叫了聲官家,“你在忙麼?”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話,不過看樣子不像要發怒。時照說他生氣的時候會撚動手指,她留意了下,並不見有什麼反常,便壯了膽子挨到他坐榻旁。探頭看,那帖上章子形狀各異,字體迥然,收集了古今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細分辨,因為年代久遠,有的有些斑駁了,隻從中認出幾個來。比方陸機、謝安、歐陽詢。她覺得可惜,“這麼好的印帖,沒有妥為收藏,再過幾年就毀了。”今上終於抬起眼,依舊帶著沉鬱,略掃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裡,就要想辦法補救起來。”她唔了聲,又挨近點兒,“做拓片麼?好些認不全了,還怎麼補救?”一根纖纖手指點在一枚半殘的陰刻上,“隻剩下隱約的幾筆了,你能猜出來是誰的印?”他不答,提筆在白折上勾畫,筆尖遊走,勾出個篆體的孫過庭。穠華上下比對,果真和殘餘的痕跡合得上,便嘖嘖讚歎道:“官家學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大概不屑同她談論這麼高深的學問,不聲不響把帖收起來,裝進了木匣子裡。她也不氣餒,繼續攀搭道:“我要去柔儀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說曬龍袍時官家也需在場,圖個好口彩。你就在邊上看著我,尚宮們把話傳到孃孃耳朵裡,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他聽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鬆動,站起身,把那木匣擱到了一旁。“孃孃說在花園設了宴,禁內娘子們悉數都到,請官家一同前往。”她轉出去,隔著屏風招招手,“官家來。”她笑的時候眼角微揚,那樣由衷快樂的表情出現在皇後臉上,似乎有極大的可信度。如果一個人不是那麼乏味平庸,即便懷著另一種目的,也可以一麵讓人防備,一麵又讓人生出有待觀察的錯覺來。今上負手踱出去,太陽漸高,光線強烈。湛藍的天幕上流雲浮動,六月初六,風和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