鉞國的婚俗和綏國不一樣,夫妻交拜是在洞房裡。穠華倒退著複牽今上回柔儀殿,這次眼前豁亮,隻是禕衣裙裾長,每一步都得小心。兩個不太熟悉的人對站著,氣氛很尷尬。匆匆拜過又坐帳,到這時覺得體虛乏力,腿都有些打顫了。尚宮送雙杯來,笑著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請官家與聖人對飲,從此夫唱婦隨,鸞鳳和鳴。”合巹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結連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於床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交杯酒這步必不可少,一乾司儀的尚宮眼巴巴看著,穠華以前滴酒不沾,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衝今上舉杯,略帶羞澀地微笑,那眸光輕柔,融融春水一樣,“官家……”今上抬起眼,沒什麼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乾了。其實她有句話在唇齒間徘徊,想撒個嬌,比方說臣妾不善飲酒,能否隻喝一口什麼的。結果沒等她開口,殷重元簡單直接地喝完了,然後兩眼望著她,頗有點你隨意的意思。不解風情是很不好的,她心裡狠狠想,笑容後來變得有些猙獰了,一橫心,整杯都灌下了肚。鉞國和綏國不一樣,曾經是個熱血澎湃的國度。取國號為鉞,戰爭氣息從古至今一直鐫刻在華表上。本來就是刀劍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過去,逐漸變得弘雅大度,骨子裡仍舊有他勇猛果敢的本性。鉞人好飲酒,綏國細嘬慢品的美德這兒全沒有。合巹酒的酒盞有男人的拳頭那麼大,等喝完,喉嚨裡源源不斷辣下去,五臟六腑都要燒起來了。她嗆著了,舉起大袖掩口咳嗽,今上不以為然,起身拂了拂蔽膝道:“集英殿裡正設宴款待群臣和各國使節,皇後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等我。”她送出去,看他袖口折了一道,探手替他歸置,柔聲道:“官家去去就回,我等著你。”那是種女性特有的圓融,沒有棱角,卻可以滲透到最深的層次。他眼神複雜地打量她,未置一詞,轉身便出去了。穠華目送他,待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去越遠,才退了兩步靠在門框上。酒勁來得極快,額頭汗浸浸的,腿裡綿軟無力,邁一步就像踏在雲端上。她捂著嘴,笑得有點憨傻,“我好像……醉了。”春渥很無奈,和金姑子左右架住了,把她攙進內殿裡。新婦子被一杯合巹酒喝倒,這種事想想也覺得好笑。她終究還是個孩子,先前自己構建了非常龐大完美的複仇計劃,結果一杯酒就弄得人事不知,除了被人占便宜,還能怎麼樣?不過春渥並不擔心,女人心裡本不該裝太多的事,現在既然已經嫁作人婦,就該安安穩穩過她的日子。她反而希望官家能打動她,穠華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隻不過有時候固執,不聽人勸。如果能走進她心裡,大概她也會像對待懷思王一樣,對他掏心挖肺吧!春渥替她掖了掖鬢角,“官家一時回不來,你先躺會兒,我讓人煮碗醒酒湯來。”她們扶她上床,冰涼的簟子貼著,總算感覺舒坦了些。隻是不知怎麼,脖頸上慢慢癢起來,越來越劇烈,她抓不著,猛地翻身坐起來,手忙腳亂扯那青紗中單。春渥嚇一跳,問她怎麼了,她皺著眉頭說:“好像有蟲子咬我,癢得很。”於是一件貴重的禕衣被扒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撕扯開了,結果叫人大吃一驚。原本光潔的皮膚上浮起了大片疹子,從下頜一直漫延到胸前。因為抓撓,一道道抓痕錯綜,隱隱都浮腫起來,簡直觸目驚心。春渥急得團團轉,支使外麵的宮婢道:“聖人有恙,快去請太醫來。”絞了濕手巾替她擦洗,架不住她聲聲哀嚎,又怕她抓破了皮,使勁按住她的手道,“怎麼辦呢,著人去太後宮裡回稟一聲吧,彆不是誰做了什麼手腳,存著心的要害你。”湧金殿的徐尚宮聞訊進來,看過之後說:“這種症候我見過,是喝酒的緣故,不要緊。有的人不能沾酒,內熱積攢起來發不出去,須得等酒氣散了,慢慢也就好了。”又溫聲勸解,“聖人且忍一忍,喝了解酒湯,很快就會消退的。婢子去請官家,有官家在身邊,邪祟也不敢入侵了。”說罷自顧自去了。穠華滿床打滾,又說癢,又說熱,把殿裡攪得雞犬不寧。佛哥和阿茸來替她打扇,她脫得隻剩一件抹胸,仰在那裡嚎啕。春渥沒辦法,捉著她的手道:“祖宗,我知道你難受,好歹忍一忍,莫教人看笑話。太醫就快來了,看能用些什麼藥先緩緩。孫尚宮也說了,發散出來就沒事了。”她恨得咬牙,“往後再也不飲酒了……”春渥應著:“好好,不飲不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沾酒也是沒奈何,往後再也不喝了。我傳話下去,慶寧宮連酒壺都不許留一個,這總成了。”外間遞話進來說太醫到了,忙拿薄被蓋住她,放下帳子請人進來。太醫的診斷和徐尚宮說的一樣,世上還真有碰不得酒的人。或許南方酒水溫和,汴梁一帶用酒烈,皇後本來量淺,身子便受不住了。太醫舔了筆尖伏在案上開方子,不多複雜,金銀花、黃柏、苦參、大青葉。遞給小黃門,叫他快快去抓藥,轉頭吩咐春渥,“旺火濃煎,取汁擦患處即可。”春渥應個是,慶寧宮裡的人分頭忙起來,在丹墀上架起了藥爐子。阿茸在吊子旁怔怔守著,滾燙的火苗仿佛燒溶了空氣,透過扭曲的熱流看見官家從宮門上進來,她拔腿便進門通傳,“春媽媽,官家回來了。”春渥心裡頓時有種可靠的感覺,雖然姍姍來遲,來了總比不來要好。回身看床榻上,她卸了妝,衣衫也不整,人昏沉沉的,蹙著眉頭偶有驚悸。要論端莊是半點也沒有了,可是人在病中,哪裡還顧得上那些。她撂下手,率眾出去迎駕,官家立在檻外看了眼,“皇後怎麼樣了?”她照實說了一遍,“聖人在閨中從不飲酒,早前一直沒發覺有這不足,才弄得今天慌了手腳,請官家恕罪。眼下聖人還醉著,據太醫說至少要過兩個時辰,症候才能略微減退些。”他蹙了眉,舉步進內殿,新房裡重重帷幔都放了下來。六月裡天已經大熱,檻窗上蒙綃紗,窗扉半開,隱約有風吹進來,那輕幔便漂漂拂拂,如絮如雲罩住半間寢殿。他登上腳踏撩床帳,佳人背身側臥,一派旖旎風光。不過肩背上道道紅痕倒是真的,她是極其白淨的皮膚,因醉酒泛起紅,像個半熟的蝦子。前殿宮婢送煎好的藥來,他隻問:,“怎麼用?”春渥道:“擦拭患處就行了。”他頷首,指了指案頭,“放下,你們都出去。”底下眾人飛快交換了眼色,欠身道是,退出殿外,闔上了柔儀殿的大門。夜已經深了,天上星辰轉移了位置,宮燈高懸,人聲卻寂靜下來。春渥掖著兩手仰頭看,阿茸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棗餶和蜜煎雕花,一麵吃,一麵從兜裡挖出來遞與她。看她麵上惆悵,低聲問她,“春媽媽,你不高興嗎?是不是因為公主出嫁,你舍不得?”春渥看了她一眼,“不能再稱公主了,她是皇後,要從自己這裡先立起規矩來。”言罷回頭看,喃喃道,“除了郭太後,我想每個做母親的人都一樣。孩子養大,出了閣,難免覺得傷感。以後她最親的人就不是我了……”阿茸搖頭說不會,“她最親的人永遠是你。”春渥勉強笑了笑,話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阿茸,咱們的立場和金姑子她們不一樣,你要記住。”阿茸雖然一團孩子氣,但是腦子很好使,她挺胸道:“春媽媽放心,和她們的交情隻做在麵上,我一心為聖人,知道什麼對她才是最好的。”春渥點點頭,又不舍地回望一眼。湧金殿內燈火通明,雖半開窗,帷幔幾重,也窺不見裡麵光景。之前關於今上的傳聞不太好,她總憂心穠華會有不測。今天看來似乎有緩。也許官家也懂得夫妻同體的道理,對彆人再苛刻,對自己的皇後,還保留一點溫存吧!她歎了口氣,無能為力,攜了阿茸往偏殿裡去了。穠華酒醒的時候天還沒亮,頭很疼,腦袋昂起來,手腳不聽使喚。想喝水,使勁打了兩個挺,終於掙紮著坐起身。打算下床的時候才發現,床上居然多了一個人。她心頭一悸,腦子鈍鈍的不明所以。環顧四周,滿殿披紅掛綠,終於想起來今天是她和今上成親的日子,身邊躺的不是彆人,正是她來大鉞的最終目的。他不是不願與人親近嗎,沒想到會屈尊和她同塌而眠。之前都是匆匆的,他的麵目在她記憶裡很模糊。現在就光看,雖然依舊疏離,但卻不那麼恐怖了。近在咫尺,她醞釀許久的恨便被勾了起來。他在這裡高床軟枕,雲觀卻在地底下冰冷腐爛。原本這天下不該是他的,坐在紫宸殿裡難道不虧心麼?如果手上有刀,她當手刃他。早應該在枕席下藏把匕首的,她一直勸自己不能唐突,可是見他褪了通天冠服,隻穿一身白紗中單,她就覺得他沒有什麼了不起。少了金吾衛護駕,他呼不了風,也喚不了雨。她咬住唇,發狠盯住那張臉。一室靜謐,隻聽見彼此的呼吸。她心頭躁動,幾乎就在興起念頭,想置他於死地的當口,他突然說了句話——“彆這麼看著我,我不喜歡。”她受了驚嚇,往後一挫,跌回滑絲錦被上。他側過身來,眼風像薄削的刀片,如果真的有像有形,隻怕早就把她千刀萬剮了。但是那刀片雖利,漸漸卻轉移了方向。她心裡納罕,順著往下一看,原來上身隻剩一件宜男花鍛抹胸,光溜溜的雙肩暴露在他麵前,連件蟬衣都沒披。她頓時飛紅了臉,扯過錦被裹住自己。然而酒疹的後勁還沒完全消退,剛才太專心恨他,恨得忘了癢。可是捂起來,那份爬蟲一樣的梭梭觸感就在頸間盤桓,她忍不住又探進去撓了撓。“官家醒了?”她支吾了下,“我原以為你不會來的。”“今天大婚,這裡是我和皇後的洞房,怎麼不來?”他似乎還沒完全醒轉,語調裡有種懶散的味道。眼睛半開半合,目光透過濃密的睫毛溢出來,落在她的頸項上,“怎麼,還癢?”她唔了聲,在發熱的皮膚上用力搓了兩下,“已經好多了,我不勝酒力……”稍稍趨前一些又問,“官家什麼時候醒的?”他說:“你剛才踩了我一腳。”她頓時頭皮發麻,果然自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半夜裡腦子糊塗,之前是被絆了一下,後來一看是他竟給忘記了。但願她沒做出什麼愚蠢的舉動來,隻不過橫眉冷眼瞪著他,沒有人證和物證,不算是罪過吧!她矮下身子,兩肘撐在簟子上,換了種哀婉委屈的語氣,輕聲說:“踩疼官家了麼?我一向一個人睡,今天又醉了,不小心冒犯了官家,官家彆惱我。”他轉過臉來看她,淡淡的一瞥,無情無緒,“皇後不必太拘謹,這禁苑之中,能與我平起平坐的,隻有你了。”他指了指引枕,“躺下,我有話要同你說。”其實是個古怪的處境,就和大多少夫妻枕席間談天一樣,也許彆人看來沒什麼,穠華卻覺得彆扭。可是他醒了,醒著和睡著時判若兩人。她可能有點欺軟怕硬,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她一度躍躍欲試想要掐死他。可當他兩眼一睜,她頓時又退縮了,因為很清楚實力懸殊,既然不是他的對手,隻有再等待時機了。她很順從地躺下來,體態輕盈,攏著那引枕,一彎玉臂遮擋住半張臉。這種姿勢他不陌生,通常對人產生防備時,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探過手把她的胳膊撥開,撥完了,手指在被麵上反複擦了兩下。穠華垂眼看,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官家有話,但說無妨。”他仰天躺著,十指交扣置於腹上,沒有馬上回答她,過了很久才道:“綏國願與大鉞結為唇齒之邦,出嫁公主以作質婆,永不許興兵相犯……皇後覺得,這話有幾分真假?”穠華聽得怔愣,“這是綏使帶來的和親書?”“是啊,以作質婆……皇後知道質婆是什麼意思麼?”他望著山水帳頂,並不需要她作答,徑自道,“你如今的處境,就和當初的雲觀一樣。綏國隻要有半絲不軌,你命喪刀下,首當其衝。”她心頭一跳,上次在寶慈宮也是這樣,仿佛他長了第三隻眼,一些掩埋起來的真相,用不著挖掘就能洞悉。她和雲觀的牽扯,吃不準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每每提起總讓她膽戰心驚。她謹慎地覷他臉色,未見喜怒,便試探道:“既然如此,官家立我為後,想必是力排眾議吧!我這樣的假女,人微言輕,就像十斤的秤砣壓不住百斤的秤,烏戎公主出身高貴,官家為什麼放棄她,而選擇冊立我?”他臉上依舊是揣摩不透的一種神氣,穠華發現他每次說完都要有一段時間的停頓,也不知是不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但說他半瘋半傻,世上怎麼有他這樣的傻子瘋子?他的心思莫測,這一步踏出來,猜不透下步又會怎樣。他倒是不諱言,“以大鉞如今的國力,足可以令四方稱臣。宮闈之中怎麼安排,並不動搖大局。”她更不明白了,“那麼官家指派皇後隻憑一時興起麼?”他閉上眼,幽幽長歎:“你與雲觀幼年時便在一起,你們一同讀書,一同嬉戲。雲觀曾替你簪花,鄭重對你承諾過,他日登基,必迎你為皇後,是不是這樣?”他轉過臉來,嘲訕地一笑,“隻可惜他沒能等到這一天,我作為兄長,理應替他完成心願。如今你已是大鉞的皇後,雲觀地下有知,應當心滿意足了罷。”這些話居然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來,穠華頓時怒不可遏。原來他早就了然於心了,那麼她入禁庭的目的他也應該清楚。屬於雲觀的東西他要搶奪,雲觀喜歡的人,他也要據為己有。她再躺不住了,撐起身道:“官家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慢吞吞坐起來,冷著眉眼道:“雲觀一心想迎娶你,你呢,卻一心要做我的皇後,這不是天大的諷刺麼?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你?從今日起,你可常伴我左右了。懷思王已死,我希望你能忘了他,隻要記住和你拜堂成親的是我,和你生兒育女的也是我,這就足夠了。”她到這時才發現自己跳進了他張開的口袋裡,虧她這樣趕咐,還為此沾沾自喜,原來在他眼裡蠢不可及。現在怎麼辦?她的全盤計劃都亂了,要回頭也來不及了。她簡直沒法理解他,把一個大威脅放在自己枕邊,到底是太有把握,還是活得不耐煩了?她勉力克製自己,既然到了這步,似乎隻有將計就計了。她慢慢伸出手,猶豫了下才去牽他衣袖,哀聲道:“官家突然同我說這些,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原本這件事官家不提,我也不會再想起了。我和雲觀是童年摯友,雲觀回大鉞那年我才十三歲,即便有承諾,也不過是口頭打趣,官家怎麼當真呢!”他笑了笑,燈下麵如冠玉,卻籠罩著令人難以言說的陰冷恐怖。他勾起胸前垂落的一綹頭發,夾在指尖垂首打量,語氣有點無關痛癢,“雲觀回大鉞後,你們仍有書信往來,要看麼?要看的話我命人取來,紫宸殿的後閣裡有一大摞呢!”她頓時白了臉,連嘴唇都一並褪了血色。水仙一樣的人半跪在榻上,因為氣憤急促喘息,那副漂亮的鎖骨便顯出一種肅殺的美來。他略拿眼一睨,沉聲道:“所以永遠不要在我跟前說假話,你既當了皇後,就安安穩穩鎮守你的中宮。這一世的榮華富貴已經鑿在骨肉上了,不要都不成。”穠華還想開口,案上紅蠟的燈撚子顫了顫,火光跳動好幾下,逐漸暗下去,殿裡陷入一片黑暗。看不見倒好了,她灰心喪氣,恨不得扒開胸膛好好哭一場。這算怎麼回事呢,她到底技不如人,和這隻老狐狸鬥,顯然不是他的對手。外間守夜的宮燈隱約從窗扉間照進來,她看見他重新躺回去,拍拍身邊的涼簟,大概瞌睡又上來了,齉著鼻子說:“天還沒亮,再睡會兒。”她如何還睡得著?要是現在伸手能夠到燈台,她非照準他的腦袋狠狠來兩下不可!她不甘心,偷雞不成蝕把米,越是這樣越恨他。可是現在不能硬碰硬,萬一惹惱了他,自己怎麼樣倒是其次,她帶進宮的那些人恐怕也要跟著死無葬身之地了。他見她沒有動靜,複又示意,她無計可施,忍氣吞聲躺了下來。心裡實在反感,儘可能離他遠一些,誰知他不太高興,寒聲問她,“皇後怕我麼?”她說不是,“我聽聞官家不願意外人近身……”他哂笑一聲,“皇後與他們不同。”穠華欲哭無淚,心裡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先前她醉得顛三倒四,現在酒醒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打算行使做丈夫的權力了?“官家……”她稍稍挪了挪,“我今日不大方便。”他大概是第一次聽女人說不方便,愣了愣才道:“偏殿有便桶。”她臉上火辣辣燒起來,憤然想他一定是故意的,陰謀陽謀侃侃而談,天底下還有他不明白的事麼?偏偏說起這個就打馬虎眼。她入禁庭前是想過,到了宮裡不求保住清白身子,但一切付出要有意義,至少能以殺他為前提。可是現在全亂了,她的計劃成了泡影,他時刻把她捏在手心裡,如果不明不白交代了,她對不起雲觀,也對不起自己。她交叉起兩手抱在胸前,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黑暗裡看來像隻刺蝟。他的聲音渺渺的,不知怎麼,似乎飄得很遠,“封你為後,不單是為雲觀,也是為我自己。太後總是在我耳邊念叨,後位不可懸空,空則生亂。這禁庭裡的女人,每個人都有願望。我不喜歡欲壑難填的人,也不希望看見日漸強大的國家落進外戚手裡,所以隻有你最合適。”穠華幾乎要發笑,自己野心勃勃,卻要防止彆人貪得無厭,這話從何說起呢!“官家既然什麼都知道,對我能放心麼?”他眯眼看她,她把臉偎在手背上,意態蕭然,也看不清五官。隻有那嬌脆的輪廓仿佛逆光的剪影,半帶朦朧地鐫刻在黝黑的紫檀床架上。他不以為然,“你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少年俠氣,最是無用。皇後年輕,要學的還很多。”這樣一副洋洋自得的語調,把自己描摹成個中好手似的。她既怨且怒,索性背過身去,“明日我就回慶寧宮。”他說:“你走不了,殿門都鎖起來了,要出去除非翻窗。”這下子她更覺得鬱悶了,太後果然是個合格的母親,為了要皇孫煞費苦心。這樣關著就有用麼?離心離德的兩個人,強湊在一起也成不了事。各自腦中都有盤算,彼此沉默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睡著時,聽他低聲哼唱起來:“你可吃蛤蟆,吃麼我去抓。你可吃蓮蓬,吃麼我去掐……”第二天醒來他已經不在床上了,穠華坐起身四下看,外麵天光大亮,殿內靜謐。晨風吹進來,拂動低垂的竹簾,偶然聽見篾子磕於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聲輕響。昨夜的事現在想起來很模糊,有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她撫了撫胳膊,不過還好,他沒有動她,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隻是這人的思維很奇怪,彆人的東西搶來後單放著,她感覺不到他有得逞後的喜悅。什麼他的皇後,什麼生兒育女,碰她一下居然要在被褥上擦半天,可見他是拿她做擋箭牌,來敷衍太後逼婚的。這樣倒不錯,雖然她過早的暴露了,也不妨礙她繼續實行計劃。他需要一位皇後,那就給他一位皇後,隻要讓她抓住時機,照樣可以置他於死地。她在床沿坐了一會兒,下腳踏到屏風後麵找衣裳,結果翻找半天隻有一件紫煙羅長衣。穿上後站在鏡前,徐徐伸出兩條手臂揮了揮,那料子是半透明的,和勾欄裡的行首(美妓)有什麼兩樣?又是太後吩咐的罷,她簡直給氣笑了,性急到這份上,大約真是給逼急了。沒有辦法,昨天大婚時的禮衣被收走了,實在找不到彆的可蔽體,就這樣吧!總要試一試,穿得這麼冶蕩在他麵前晃,他要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那以後就不用擔心了。打起竹簾朝外看,柔儀殿前幾乎沒什麼人,稀稀落落幾個黃門侍立著,大多都隔得很遠。她穿過殿堂到門前,那門是朱紅的直欞,一排五開,高而厚重。伸手去夠門閂,用力晃了晃,門從外麵鎖住了,根本打不開。她不喜歡這樣,猶記得幼時犯了錯,有一回被爹爹關在書房裡,四下無人,她害怕得險些崩潰。大概是從那時起種下了病根,沒有人在身邊,被單獨鎖在一個空間裡,會因為恐懼感到窒息。今天又是這樣麼?過去的記憶被喚醒了,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她僵直著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動,隻聽見外麵銅鎖和輔首相擊,啷啷作響。她著急,扒著門縫想喚外麵的黃門,大殿另一端適時傳來個單寒的嗓音,“三天而已。”穠華轉回身,殿內半明半暗,從這裡看過去,空中有浮動的微塵。他就站在儘頭,一片微有些刺眼的光帶裡,穿著蓮青色的大袖袍,鬆散拘著頭發,不見帝王風範,倒像個落拓的文人。她頓時鬆了口氣,走過去遲疑道:“官家願意被困在這裡?”他站得筆直,身姿挺拔,看她需垂眼,所以有種居高臨下的盛氣,“難得清靜,不用應付那些嘮嘮叨叨的言官,有什麼不好?”說罷也不理會她,徑自坐回了窗下的矮榻上。那榻很寬大,上麵擺了張酸枝木八角幾,他倚著榻圍子,重新舉起了兵書,“孫子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拳書上卻說,一動不如一靜,敵不動我不動。”他抬起眼看她,“皇後,你說到底是該動,還是不該動?”他和她討論起用兵來,穠華不太懂那個,看著他的臉又覺茫然,隨口道:“敵不動我動,敵欲動我先動,敵若已動,那我便亂動。”今上聽她謬論,起先一怔,後來隱約有笑意攀上了眼角,“皇後果真見地獨到,同那句人而無禮,胡不踹死,有異曲同工之妙。”穠華大為納罕,這句話她還記得,小時候初學《詩經》,其中一篇《鄘風·相鼠》中有這麼一句,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她那時才開蒙,不認得那麼多字,但是詩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長得象,立意上也說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來了。那時正值他爹爹設宴款待遠客,她在席上這麼一念,委實折了她爹爹的麵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學究,聽了之後笑得前仰後合,還誇她天資聰穎,手段雷厲風行,將來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許吧!可是今上怎麼會知道?那麼久遠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他居然信手拈來?“官家……從哪裡聽來的?”她翕動了下嘴唇,“你還知道些什麼?”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裡,身姿娉婷,曲線玲瓏,像紫藤樹上初綻的蕊,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有種奇異的清華氣象。昨晚大婚濃妝豔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舊能撞進心裡來。明淨的眼眸、剔透的皮膚,柔嫩的嘴唇,何時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著有失端莊,也不顯得糜廢,真正濃妝淡抹總相宜。他彆開臉,略牽了下嘴角,“現世安穩,得過且過,何必追根究底。皇後有這閒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太後。”他隨意一指,穠華順著看過去,條案上擺著朱漆托盤,上置一方綢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鍛做成,緣了一圈韭菜邊,白得耀眼。她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大婚前春渥和她說過,洞房要驗落紅,不論山姑村婦,還是名門淑媛,都一樣。隻是這驗的過程,實在讓人難以啟齒。她紅著臉看他,恍惚頭頂懸著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來。今上還是疏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皇後入禁庭,想必聽過不少傳聞。那些黃門宮婢,背後都稱官家有病。”他抬起眼來,忽而一笑,“我確實有病,不希望彆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覺孤獨。孤獨你懂麼?哪怕人再多,繁華深處總能嗅到可怕的寧靜。我曾想過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變不了它,就要學會享受它,時間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彆人了。所以皇後放心,你我不會有更多的接觸。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歡。”他這麼說,居然讓她有種熟稔的感覺。害怕孤獨,就像剛才她以為殿裡隻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試圖從這裡逃出去一樣。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觸動她,在她看來他就是個能洞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話都會準確地命中要害。不過他直言不喜歡,這點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後要接近豈不很難麼?“臣妾不覺得反感,嫁與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讓官家孤單,是我為人妻的職責。”她換了一副溫柔托賴的神情,軟語道,“官家朝中事忙,總有乏累的時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湧金殿來。至少太後麵前交代得過去,官家說好不好?”她口蜜腹劍,但是語調誠懇,輕輕地微笑,唇角上揚,眼角也上揚。今上慢慢點頭,“就依皇後。”她笑得更為動人了,轉身去拿那塊綢帕。揭了龍鳳燭台的琉璃罩,把燒完的蠟頭取下來,裡麵銅製的燭簽尖利,用來紮個窟窿應該是可行的。她舉起手臂打算去劃,沒想到他卻趕在她之前。也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見廣袖一揚,那血就順著肘彎滴了下來。她有些傻眼,慌忙托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緞麵很快被染紅了。他收回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複又坐回榻上去了。穠華還是呆呆地,愣了會兒才把綢帕收起來。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細聲問:“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傷口?”他接過手巾,不需要她幫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沒什麼異常,痛覺遲緩,從小就這樣。他有時不無嘲諷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斷了脖子,不知是怎樣的光景,會不會照舊無所掛礙。但她的勇氣讓他佩服,美人不是應該珍惜每一寸皮膚麼?她倒無所謂得很,下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在旁邊愁眉站著,他本不想說話,最後發覺支不開,不得不應承,“這點傷不算什麼,皇後去歇著吧。”她哦了聲,“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上點藥,燭簽子不乾淨,如今天又熱,萬一傷口壞了,那怎麼辦?”她扣著兩手挨在一旁,臉上攏著淒迷稀薄的惆悵。這樣一副長相,縱有點小奸小壞,麵目也不可憎。今上略蹙了眉,“隻要命人拿藥來,太後立刻就會知道,這血豈不白流了?我想一個人待著,皇後回內殿去吧!”她還要說什麼,想想忍住了,嘴裡喃喃自語:“臣妾是關心官家……”悄悄縮了縮脖,邁著纏綿的步子往後去了。他收回視線,惙估著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在她肩頭,大小如梅花花瓣,鮮紅異常。本想問她,後來細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宮砂。綏人女兒落地即點,這裡沒有這樣的習俗。大鉞對女子的教條比較寬鬆,若有喪夫或和離者,再醮亦是常事。他甚感無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給人打上個戳,和軍中兵士刺字有什麼區彆?不過一個殘忍些,一個柔豔些罷了。他趕人了,穠華不能賴在那裡,其實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習慣和他相處。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裡再三掂量,饒是做足了準備,依舊很累人。她情願回到後殿裡來,半打起竹簾看窗外景致。禁苑的牆頭依舊那麼高,但見外麵一株杏樹的枝椏歧伸進來,枝頭垂掛了半熟的杏子,就覺得一切還有希望。天空明麗,忽然有嗡嗡的鴿哨響起來。她仰頭看,一群鴿子掠過去,消失在殿頂最高的琉璃瓦上。百無聊賴,托腮而坐,隱約聽見前殿落鎖,伴著內侍低聲的指派,想是送吃的來了。她換條手臂枕著,回頭一顧,隔著紗幔看到春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後還跟著寶慈宮的陸尚宮。她忙起身,扯過床上綢麵被披著。陸尚宮進門什麼都沒說,隻深深對她道萬福。她知道她們為何而來,往夔龍紋插屏前指了指,漆盤上的綢帕整齊疊著,陸尚宮過去一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千珍萬重卷起來,裝進了錦盒裡。春渥回身看,再覷她神色,拿捏不準究竟怎麼樣了。不過見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隻低聲道:“聖人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廚司做來。”穠華搖搖頭,“官家說要關三天,實在無聊得很。娘替我送幾個懸絲傀儡吧,我要演給官家看。”陸尚宮聽了愈發撞進心坎裡來,接口笑道:“聖人心思靈巧,太後知道了必定高興。這點小事不必春媽媽張羅,我去帳設司傳話,命他們即刻辦來。”說完拉拉春渥衣袖,自己打簾出去了。洞房裡不許人久留,春渥是奉命來驗白綢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擱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話不能問,再三看她,確定她無恙,這才跟著梁尚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