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不期而遇的巧合,這是後宮女人慣用的伎倆。但不可否認,某些緣分就是在處心積慮的安排下發展起來的。今上對她們這些鄰國公主並未另眼相看,入禁庭五日,不聞不問。既然是和親,好歹走個冊封的過場,可是沒有。至今穠華和持盈仍舊頂著各自公主的頭銜,和隨王伴駕絲毫沾不上邊,更像閒著無事,來大鉞做客的。日子水一樣流淌,他想不起她們,自己卻不能坐以待斃。穠華站在窗前往西看,雲翳深沉,隔著重重樓宇,龍圖閣飛揚的屋角在天幕下漸漸變得朦朧了。殷重元有個癖好,喜歡在雨天進三閣,伴著風聲雨聲讀書,也許在他看來彆有妙處吧!快變天了,閣內勾當官打發小黃門送信給時照,說晚膳過後官家會去龍圖閣。時候差不多了,穠華坐在黃銅鏡前讓阿茸替她梳妝,要顯得隨意又不失端莊。阿茸的篦子來去,綰出個精巧的螺髻,插上赤金鳳尾流蘇,換一身雲霏妝花海棠裙,前後照照,樣子很過得去。春渥往她臉上薄薄施了一層脂粉,年輕的皮膚被掩住了鋒芒,愈發顯得溫潤。仔細端詳片刻,取了花鈿來,嗬口氣與她貼上。春渥用力捏住她的手,切切叮嚀:“千萬要小心,如果那古怪脾氣沾惹不得,見勢不妙,一定想辦法全身而退,記住了?”穠華覺得開弓便沒有回頭箭,就像她說的,自己選的路要自己走。如果甘於平凡,乖乖留在翔鸞閣,也許可以悠閒度日。可是怎麼能這樣下去?雲觀的陰靈不遠,也許就在某個地方注視著她。既然進了宮,就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隻是不想讓乳娘擔心,點頭說記住了。然後故作輕鬆地旋了兩圈,托著雙臂問她們,“我美嗎?”她是綏國出了名了美人,稍加雕琢便豔冠群芳,美自然是美的。“所以官家若不是個瞎子,就一定會被我折服,對不對?”她給自己鼓勁,心頭依舊弼弼急跳。上場慌,等到了那個環境也許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氣,在胸口拍了兩下,不等她們應承,搖著團扇出門去了。外間起風了,風很大,吹得畫帛獵獵飛舞。三閣離這片宮苑不遠,時照在前麵領路,她慢慢跟隨在他身後。側過頭看,宮苑中娘子們往來,悶熱過後難得的涼爽,所有人都很鬆散愜意。時照回身望她,“琴台公主今日去寶慈宮了,自來大鉞起便常伴太後左右,也許是她的一種策略。”穠華輕輕勾起唇角,“我在民間時,聽裡坊的人說過一句糙話,叫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她討好太後,就像我刻意接近官家是一樣的。時照,你說宮裡的女人活著,是不是很可悲?”時照說不是,“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如果足夠強大,可以駕馭得了它,那麼就不可悲。我在長公主門下幾日,看出長公主和這禁庭中所有女人不一樣,你有自己的意誌,隻要你願意,你會過得很好。”是啊,選擇放棄,也許就會很好罷!她對著廣袤的天宇歎息,“官家的脾氣莫測,如果遇上,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收場。”時照遲疑了下方道:“公主要留意,如果發現官家不停撚動手指,那麼公主就要小心了,這是官家發怒的前兆。”說著複一笑,“我們這些內侍,平常總會揣摩每位主子的脾氣,不為彆的,就為保命。官家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他有很強大的思想,可以輕易操控整個鉞國。也因為太聰明,等閒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公主不一樣,我聽十貫說那天官家看了你好幾眼,這宮掖中從來沒人能留住官家的目光,你還是第一位,這不是好消息麼?”穠華嘲訕笑道:“真叫我受寵若驚。你說今日去,會不會讓官家覺得我工於心計?”時照安慰她說不會,“官家並不常去三閣,也是極偶然的機會,到那裡讀書作畫,待上半天。那三閣是禁內的藏書樓,宮中娘子們若是愛讀書,待畫師們下了職儘可以去,官家並不限製。如果遇上,絕不是陰謀,是老天的盛情。”時照善於開導人,穠華聽了,心境也逐漸開闊。邊走邊聊,過了溪橋往天街上去,時近黃昏,又因為雲層太深,剛到酉時便暗得入夜一樣。時照挑著玉勾雲紋宮燈引路,無邊的晦暗中隻有那猩紅的一點,閃閃爍爍,飄飄蕩蕩。漸至閣前,剛踏上台階就下起雨來,雨點很大,砸在青石磚上劈啪作響。她噯了聲,“我竟忘了帶傘。”閣內勾當官出來迎接,笑著長揖下去,“見過長公主!沒帶傘不要緊的,臣這裡有。隻是怕辱沒了長公主,讓時照打著回去,取了公主的傘來就是了。”穠華看這幾位內官,麵上帶著謙恭,並不顯得恐懼拘謹,想必今上還沒有到。她頷首致謝,入閣的時候心裡又嘀咕,下這麼大的雨,不知會不會來了。如果不來,那今天也不算一無所獲,她一向愛書,看著這闊大高聳的書櫃,一時把目的全忘了,歡喜得直搓手,立在地心不知從哪裡看起。這樣的藏書量,實在讓人歎為觀止。這隻是其中一閣,麵闊三間,進深約有七八丈,每排分左右兩架,燈影綽綽中無儘往前延伸,一重又一重,就算花上一年也看不完。她滿心雀躍,簡直按捺不住。起先還端著,要展現公主的風範,待內侍們行禮告退後,她終於尖叫一聲,提起裙角紮了進去。這裡的書畫絕大部分是孤本,她尋了好幾年都沒有尋著,沒想到被大鉞君王收集起來了。比方《神效集》,比方顧愷之的《女史箴圖》,還有大乘佛教的《維摩詰經》。她捧在手裡,不住地驚歎,邊翻邊思量,若是以後不能在這禁庭立足,那就請旨把守藏書樓吧!前後三座呢,死在書海裡也值了。黃門對書的整理做得頗好,書架上粘白條,分門彆類都歸置妥當。秦漢時期的竹簡翻找起來不容易,便在外麵的錦袋上垂掛白綢,寫上書名出處,但凡有需要,頃刻便能找到。穠華想起崔竹筳提起的《溫泉銘》,那時一味地可惜,說現今存世的都為拓本,不知原石還在不在。這兒藏品眾多,也許能找見也未可知。她一排一排探尋,閣內懸著宮燈,每隔十步一盞,外罩琉璃燈罩,並不怕風吹偏了燈芯起火。隻是吊得太高了,有些地方形成死角,書架下大片的陰影,底層找起來不太方便。正琢磨明天白天再來,往前挪一步,不知踢到什麼,把她絆得一踉蹌。她心裡納罕,退後兩步眯眼看,原來是雙皂靴,靴筒耷拉著,大概是哪個偷懶的小黃門忘了收走,隨意放置在架前。所幸絆的是她,要是把今上弄個大跟頭,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黴。她拿腳尖撥那皂靴,因底下暗,也看不真切。把兩隻踢到一處,往書架下藏,自己很得意,也算做了樁好事。她撲了撲團扇,外麵雨聲隆隆,勢頭之猛,幾乎要穿瓦而過。隨意往旁邊一瞟,看見了陸機的《平複帖》,看得入迷時轉身倚靠書架,眼稍突然瞥見個黑影,著實把她嚇了一跳。她心裡惱恨,見有人在不是應該事先支應一聲麼,這樣悄無聲息存心嚇唬人嗎?她轉身要詰問,卻發現那人穿著圓領袍,戴個饕餮紋的凶神麵具。她看得一怔,大大地惶駭起來。“你是誰?”她往後退了一步,“為什麼要戴麵具?站住,不許上前來。”那是個男子,勁鬆般的身形,高大挺拔。他沒有聽她呼喝,背著手一步步欺近,穠華才看清他腳上隻穿了雙白綾襪,原來那靴子是他的,看來他早就在了。她心慌意亂,他的袍子是深褚色,肩頭隱約有流雲暗花,也許是都知之類的內侍官。他越走越近,她已經背靠牆壁,再沒有退路了。這宮裡怎麼有這麼無禮的人?她叱了句大膽,“說了不許走近,你聾麼?再敢放肆,回稟官家治你的罪!”他還是來了,麵對麵立著,彼此間隙不過兩指寬。麵具後麵傳來他的哼笑,他略彎下腰,高度擺得與她齊平,“官家?這裡沒有官家。你是何人?誰讓你來龍圖閣的?”穠華艱難地喘了口氣,昂起脖子道:“我是綏國長公主,奉命和親,作配官家。你又是誰?裝神弄鬼,氣焰囂張,目中可有法紀?”這鬼麵的眼睛剜出兩個圓圓的洞,洞內漆黑看不見一點亮,越是湊得近,越像無底深淵。團扇的扇柄被她捏得汗津津,她往閣門上看,殿堂幽深,連簷下宮燈都渺渺的。實在萬不得已,隻有喊外麵的勾當官來了,看看究竟什麼人敢這樣大膽。可是她剛打算張嘴,卻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的聲音陰冷,因為隔著一層,難免有些扭曲,甕聲道:“公主放聲叫,引來了人,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是來作配官家麼,現如今連冊封的詔書都還沒頒,出了岔子,官家難免心生厭惡,勸公主還是三思。”她竟被他說得亂了方寸,可他到底是誰?若是內侍,又是怎樣一個膽大包天的閹人,明知她的身份還敢這麼戲弄她。或者這宮掖之中有今上以外的男人存在?王侯麼?這不可能!她瞪大了雙眼花容失色,他卻看得很高興。這世上什麼都能偽裝,隻有陷入絕境時的恐懼不能偽裝。他喜歡看這樣的表情,因為真實。越真實越生動,這麼美麗的臉龐,這麼輕盈的身段,初入閣內時被回旋的風吹得欲上九重。還有這恍若振翅的花鈿,印在如玉的眉心,媚態萬千,令人遐想。他轉而捏住她的下巴,“長公主來大鉞,真的是為和官家聯姻?”穠華反抗式地狠狠彆開臉,“與你何乾!”麵具沒有任何表情,千溝萬壑,獠牙畢露。即便知道底下是張正常的臉,依舊令人駭然。“官家是大鉞的皇帝,是這禁庭的主人。我身在宮中,怎麼與我不相乾?”他的手指從她嘴角劃下來,沿著纖細的脖頸曲線,一直劃到她肩頭。她穿著玉渦色細綾紗衣,真是個懂得打扮的女人,沒有多餘的點綴,僅是一雙烏濃的眼眸,就足以拿捏人的呼吸了。可是她卻不甘於被這麼冒犯,明明很柔弱,一瞬間居然也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奮力隔開他,握著雙拳說:“沒錯,我就是為和官家聯姻,永保大綏和大鉞太平。你是哪裡來的賊子,不敢以真麵目示人,動手動腳,是何居心?”她嘴上厲害,然而心頭膽怯。邊說邊退,拉開一點距離,最後還是落荒而逃了。門上勾當官和時照正說話,見她奪門而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一句話不說,提裙衝進了雨裡,驚得時照忙舉傘追趕上去。一道閃電劈亮了半邊天幕,兩個勾當官掖著袖子麵麵相覷。出了什麼事嗎?下意識回頭看,殿內空空,並無半個人影。所幸雨大,外麵無人走動,她慌張的模樣沒落人眼。時照送她回到翔鸞閣時,春渥和金姑子正在殿裡等消息,見她進門來,一副殘兵敗將模樣,把春渥嚇得臉色煞白。上去抱在懷裡,一麵回頭讓人打熱水來,一麵搓著她兩臂問:“究竟怎麼回事,怎麼弄成這樣?”時照也是一臉茫然,隻說:“先莫追問,替公主換了衣裳要緊。”複看一眼,忡忡退了出去。金姑子推窗往外望,園中靜謐,隻有漫天的豪雨傾瀉而下。四周圍濕而亮,宮燈映照出一個顫抖的世界,看不出有任何反常。她闔了窗扉把金絲簾放下來,半跪著替她解腰上環佩。她先前驚魂未定,漸漸平靜下來了,才聽她說:“我在龍圖閣,見到一個很奇怪的人。”春渥脫了她的春衫問:“什麼奇怪的人?沒有見著官家麼?”她搖搖頭,歪在榻上說:“我去時官家還沒到,龍圖閣裡的勾當都很閒散的樣子。可是那閣中早就有人在了,瘋瘋癲癲連鞋都沒穿。突然間冒出來,戴個巫儺麵具,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有這樣的事?”春渥愣愣道,“那你叫人沒有?這等瘋子,就該命人拿住他。”她唉聲歎氣,“我想叫,可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就像這樣……”她比給她們看,“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還拿一根手指頭摸我的嘴角和脖子。”她抽噎起來,“放浪形骸,有意調戲我。”這下子春渥和金姑子都驚呆了,“禁庭之中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看著森嚴守禮,誰知宮闈亂成這樣!”金姑子氣道:“我去和時照說,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公主要是怕惹麻煩,著他暗中探訪,今晚龍圖閣是誰當值,先公主一步到的人又是誰。依我說,左不過是哪個不要命的閹豎,身垮心不死。再不然就是禁中哪位娘子,有意叫公主難堪。”她卻搖頭阻止,“現如今不是時候,皇後的人選未定,我這裡要是傳出什麼謠言來,豈不是自毀前程?所以先不要聲張,等大局定下再追查不遲。我先前太害怕,失態了。你去同時照說,讓他和兩位勾當通個氣,就說看見了老鼠,並不因為旁的。防著他們往外傳,被有心人聽去,再生事端。”金姑子無奈應個是,退到簾外傳話去了。熱水都備好了,春渥扶她入浴,拿巾櫛細細替她擦肩,低聲道:“怕有寒氣侵蝕,多泡會兒。難為你,到這裡做小伏低,真不如我們在裡仁坊時自在。我總覺得這宮掖可怕,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你初到,就要經曆這些,以後會怎麼樣呢?可氣的是隻能啞巴吃黃連,我眼下擔心,萬一那人見你沒有動作,愈發得意張狂,又該怎麼辦?”春渥擔心她,穠華都明白。她壓了壓她的手道:“娘放心,忍氣吞聲也就這一時,不管官家封不封我為皇後,哪怕是個妃子的頭銜,我沒了顧忌,那人便不敢再惹我。”說著兀自嘀咕,“我隻是奇怪,什麼人這麼大膽。他穿著圓領袍,可那份氣度又不像是個內侍……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勾當官居然不知道。我都疑心他是不是個鬼魅,或者他是雲觀,氣我進宮做仇人的女人,有意嚇唬我?”春渥心驚,忙問她:“你可在那人跟前露了馬腳?這世上哪來的鬼,就是有人喬裝,捉弄你罷了。”她仔細回憶了下,應該沒有說錯話。想著又開始懊惱,怪自己膽子太小,否則也許能探出點什麼來。她陷入不安中,夜裡覺也睡不踏實。第二天雨停了,第一縷陽光照進她園中的時候,意外得知今上頒布了冊立的詔書。她站在閣前的月台上,看著樞密院的人進了儀鳳閣,持盈率眾在階下跪著,叩首,承接旨意。阿茸納罕,訕訕道:“怎麼去了那裡?我們呢?我們公主怎麼辦?”穠華睨起了眼,心裡惘惘的,這就說明要接近殷重元,必須花大力氣了。眾人正惆悵,看見時照從甬道上急匆匆過來。他頭子活絡,悄悄捱到儀鳳閣探聽消息去了,穠華想問持盈晉了什麼位,他卻飛快比手,“官家第二道旨意發出來了……”沒等他把話說完,中路上拐出幾個人,為首的高擎著聖旨,風風火火往翔鸞閣而來。穠華下台階,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衝了耳膜,一陣陣聲浪驚濤拍岸。成敗就在此了,但願還如人意,卻也有送還綏國的可能。如果當真退回去,那麼這陣子的籌謀就白費了。她吸了口氣,靜下心來。已經到了這步,就看造化吧!都承旨有條清亮的喉嚨,隻聽他一字一句朗聲宣讀:“大綏李氏,譽重椒闈,冠彼後宮。靜正垂儀,成肅雍之道;克儘敬慎,著協德之美。今授金冊鳳印,載在典謨,母儀天下。”短短幾十個字,很快就讀完了。穠華還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領旨,謝陛下隆恩。”左右攙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詔書和皇後印璽,退後兩步長揖下去,“臣與皇後見禮,恭祝皇後長樂無極。”穠華覺得做夢一樣,宮掖中的眾多妃嬪從四麵八方湧來,在那小小的翔鸞閣前襝衽叩拜。她看著滿地匍匐的人,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照理說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達到了,她應當覺得快樂,可是為什麼高興不起來,甚至有種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麼多人看著,她要裝得春風滿麵,要裝得矜而不驕,符合她大鉞皇後的風度作派。她請眾人免禮,象征性說了幾句客套話,把人都打發走了。回閣內重新梳妝,內侍送皇後禕衣來,冊封來得突然,事先沒能有所準備,現在必須盛裝去太後宮中行禮謝恩。春渥把禕衣托在手裡,翠翟紋飾攀滿了袖口衣襟,她低頭審視,眼裡瑩瑩有淚。穠華從鏡中看到,轉身靠在她胸前,輕輕說:“娘,我成為大鉞的皇後了,你不要為我擔心。”這句話裡有太多含義,彆人不明白,春渥心裡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單純歲月告彆,她要為年少時的青梅竹馬複仇,還有綏國郭太後和建帝賦予她的使命,注定她這個皇後當得和彆人不一樣。如果沒有冊封,也許還有轉圜的希望。可是現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釘在牆上,即便不死,也隻能在那個位置掙紮。皇後禮服有很嚴格的規定,內著青紗中單,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襪青舄。侍女為她掛白玉雙佩和綬環的時候,入內內侍省都知上前見禮,恭敬道:“按祖製,聖人即日起移居慶寧宮。臣等已籌備妥當,待聖人從太後宮中折返,即引聖人入湧金殿升座。”她頷首,戴上九龍四鳳冠,那層疊的金飾和博鬢頗有些份量。站起身,挺直脊梁,從翔鸞閣踏了出去。寶慈宮上下擺足了排場,皇帝封後是舉國矚目的大事,亦是這禁庭難得的喜事。太後駕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迎聖人入殿,引她走那金絲錦織毯。太後座前擺放多寶方簟,穠華屈膝跪拜,太後親自下來挽她。因為盼望了多年的緣故吧,簡直懷著感恩的心,握住兩手拉她坐下,千叮萬囑道:“官家有些事上固執己見,比方封後,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圓滿。我也記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靈前懺悔,官家不願意禦幸,沒有皇嗣,我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如今好了,總算了卻我一樁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當萬事以家國天下為重。你是飽讀聖賢書的人,那日進宮,我問台階數時,你能侃侃而談,我心裡很是稱意。皇後貴為國母,眼界開闊,方不至於辱沒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選。”穠華謙卑俯首:“謹遵孃孃教誨。隻是進宮這些天,隻有那日見過官家一麵,官家脾氣秉性,穠華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惱了官家。”太後寬慰道:“帝後雖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雖應當,懼怕畏縮就不對了。你隻管膽大心細,官家雖然不苟言笑,心地卻是極好的。他封你為後,對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莊,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監擇黃道吉日替你們完婚,女人這一生就像個開花的過程,最美應當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籌備,官家再冷淡,絕不會辜負佳人。你與貴妃,兩個都是好孩子。我瞧出來,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屬意於你。我上了些年紀,盼著早日抱皇孫,你又統領後宮,一切都靠你了。”穠華道是,“我自當全力輔佐官家,隻是我年輕,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孃孃指點我。”太後笑道:“你是聰明人,便是沒有我,也能挑起整個禁庭來。”言罷四下看看,略抬手,把人都支了出去。偌大的殿宇霎時空蕩蕩的,穠華不知她是什麼用意,遲疑著問:“孃孃有話交代臣妾?”太後道:“官家寢宮在福寧宮,與你的慶寧宮相距不遠,你們大婚後可常來往……”其實關心兒子房中事,對太後來說是個不小的尷尬。可也是無奈何,長此以往怕斷了大鉞命脈,有些話便不得不耳提麵命了。穠華訥訥地,到底紅了臉,“孃孃的意思是……”“官家一心用在政務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對後宮進幸的事也是能推則推。我曾多次勸他,可說多了又怕他厭煩,隻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後,帝後琴瑟調和,是鉞之大幸。所以你……”太後掖了掖鼻子,想擺出威儀來,可臉上終歸難堪,悻悻道,“你儘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軀,這樣如花似玉的皇後在跟前,倒不信他當真能入定。”太後委婉地表達了她的願望,說白了就是希望穠華主動些,甚至是以色相誘。雖然她也有這個打算,可聽彆人說出口,又覺得羞愧難當。她低下頭囁嚅,“我怕惹人非議,萬一傳到前朝,諫官們送我個妖後的名頭,那可如何是好?”她一點就明白,果然是個通透人兒。太後頓感開懷,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揮手道:“莫怕,隻要你照孃孃的話做,誰敢非議,叫他隻管找老身,老身來同他理論。”皇後冊立了,接下來要籌備大婚事宜。司天監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經近在眼前了。和親的緣故,大禮都在宮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繁瑣禮儀。不過儀式雖略減,梳妝打扮的過程卻分外冗長。香湯沐浴、傅粉、點麵靨、描斜紅,從午後一直折騰到傍晚。她耐著性子坐在席墊上任她們盤弄,問佛哥,“今天大婚,綏國知道了麼?”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節道賀,早前也有拜帖送進內庭來,公主忘了?”她哦了聲,“我大概是太緊張了,竟忘得一乾二淨了。”阿茸替她抿頭,一層層的頭油抹上去,看著鏡中人笑道:“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女人一生就是為大婚這天而活,無論如何公主嫁給了鉞國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羨慕你。所以高興些,畢竟皇後一輩子,大婚隻有一次。”說起這個她愈發感傷了,不管她是虛情也好,假意也罷,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許還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選擇,的確沒有什麼可抱怨。金姑子見她不開懷,低聲道:“還有一樁事要告訴公主,咱們尋見了崔先生,崔先生說會儘快入禁庭,離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憂。”穠華訝然回頭,“禁庭裡都是黃門,他怎麼入宮掖?”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宮中除了黃門還有禦醫和畫師,不過隔一堵牆,在禁中受些控製罷了。天章閣內藏圖籍、符瑞、寶玩,黃門難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藝,還需那些有造詣的學者。崔先生到了大鉞四處活動,結交了朝中幾位相公,到時候自有人舉薦他。”穠華點了點頭,“這麼說來,那天我進龍圖閣,是不是有哪個畫師沒有即時出宮,恰巧和我遇上了?”金姑子說不會,“出入宮門都有內侍詳細記檔,要是連這點都辦不好,他們也不用活了。”罷,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吉時也快到了。她心裡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攪得六神無主。因道:“你們去外間候著吧,乳娘留下,和我說說話。”眾人應個是,俯首退了出去。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宮闈和平時不一樣。自從搬到慶寧宮,她每常像這樣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卻沒發現這皇城中軸上最輝煌的所在,還有這樣柔豔嫵媚的一麵。燈火錯落,映照著殿頂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動的湖麵。她甚至聽見隱約的笙歌從集英殿方向傳出來,也許前朝的婚宴已待開席了吧!其實她有些怕,皇後好做,洞房花燭怎麼辦?她現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靜候,有種等死的感覺。她轉過臉看春渥,“我聽說民間婚嫁聽取雙方的意見,是嗎?”春渥說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牽線,擇吉日過帖,男女可以見麵相親。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釵,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則送彩鍛兩匹,謂之壓驚。”她笑了笑,“相親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來直往,沒有這一說了。官家這人真奇怪,他羞於見人麼,一直不肯露麵。今天要行大禮,要是照舊躲著我,我可怎麼辦?”說起這個的確叫人難以理解,一位帝王,極少流連後苑,這種事情說出去,高斐大概會笑死吧!春渥道:“我先前聽宮中老資曆的內侍說起,官家自小脾氣古怪,五歲多才開口說話,也不願意見生人。據說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個時辰。有一回他的侍讀周衙內不慎落水,官家那時就在岸上,眼睜睜看著周衙內沉下去,連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內陪伴他六年,死得實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擔心你。”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麵前都可以熟視無睹,那殺雲觀便更不會猶豫了。穠華緘默下來,大袖下的十指緊緊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後大婚九門戒嚴,她今晚就想一刀結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顧及自己,得顧及身邊的人。殺人一千自毀八百,這是最愚蠢的手段。春渥見她憤恨,又覺得畢竟大喜的日子,說這個不吉利。便牽著她的手引她坐下,細聲道:“我也不勸你如何,到眼下看,隻有一條路可走了。你要想辦法讓官家喜歡你,這點很要緊。隻有讓他喜歡,才不會對你有戒心。”言罷愛憐地撫她的耳垂,溫柔的目光流淌過她的麵頰,微笑著,唇角卻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貴為皇後,在我眼裡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隻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雖然和彆人的婚姻不一樣,但我仍然覺得很高興。你長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萬事要審慎,要權衡利弊,明白麼?”殿內殿外人太多,她們說話隻能點到即止。穠華對她安撫一笑,“娘為我好,我都懂。幸好我在禁庭不是無依無靠的,有你和阿茸,我不會害怕。”她這樣的基本屬於盲嫁,良人不良,至今隻見過一麵,還不如民間知禮。春渥拍拍她的手,鼓勵式的對她微笑,不再多言。引導的尚宮進來,福下身子通稟:“吉時到了,請聖人移駕垂拱殿受冊,再至福寧殿行大禮。”帝後大婚是個極其複雜的過程,不像外麵百姓,拜過了天地就算數的。皇後拜堂前需正式授以冊寶,接群臣拜表。太後體恤她,命一切從簡。但即便如此,整套的縟節依舊弄得她暈頭轉向。垂拱殿是外庭,皇帝視朝的所在,皇後冊命也在那裡。她的寶座麵北設在庭階下,內官引她入殿,便看禮直官和一幫朝臣們持節展禮。反正宣讀的溢美之辭她隻字未入耳,隻是耐心端坐著,受他們進退賀拜。人多得走馬燈似的,待中書令和中書侍郎退出大殿,又是一群盛裝的內外命婦入殿就位。冊寶使和副使緩步捧著盤螭紐金寶走來,這就說明外庭的朝拜接近尾聲了。她站起身接印,沉甸甸的份量落在雙手,突然有了重見天日的快樂。再升座,禮直官一聲“拜”,底下命婦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穠華眯眼看著,心中澀然。這些人裡有禁庭的禦妾,她們行禮如儀時,究竟懷著怎樣一種複雜的心情?大約都不好受,還要裝作由衷的高興,以體現對帝後無條件的景仰和服從。禮畢,降座回湧金殿,接下來就是正常的婚禮流程了。拜堂在福寧殿,洞房在後殿柔儀殿。一般情況下帝後同住一個月,當然要視官家心情而定,也有第二天就打發皇後回自己寢宮的。春渥為她蓋上銷金蓋頭,一片火紅兜臉罩下來,遮擋住她的視線,隻能從邊角晃動的流蘇裡隱約窺到些光景。左右女官上前攙她,階下停著花簷子,那是一種結花的藤轎,專門為婚禮時迎接新娘所用。路途雖短,也要按俗禮施排。她坐進去,聽見一路撒花紅、利市錢,孔方兄砸在路邊基石上,叮當作響。到了宮門前,克擇官捧花鬥,撒穀豆彩果。丹陛上鋪了青氈花席,女官引領她下轎跨馬鞍,入殿內坐帳,這一道有個專門的名目,叫坐床富貴。也還算好,帝後大婚和坊間不一樣,至少沒有亂糟糟看新娘的俗禮,洞房也不許閒雜人等光顧,內外命婦們都在東門外等候。穠華長出口氣,雖然厚厚的喜褥叫人臀上生汗,至少暫時能歇一歇了。唯一難受的是蒙著蓋頭看不見,總覺得腦子裡暈沉沉的,隨時有可能磕倒。這廂正想抬手捏肩,因為鳳冠實在重,幾乎要舂短她的脖子。手剛抬了半尺高,突見一片雲龍紋絳色紗袍翩然而至,白襪黑舄踏上腳墊,右邊床褥往下一陷,她身側染紅的花生骨碌碌滾將過去,撞在他的佩綬上。那是殷重元,就算看不見臉,知道他在,強大的壓迫感也讓人很不適。穠華心裡作跳,垂眼瞥了瞥,他端坐著,一雙文質纖長的手按在膝頭,指甲蓋兒圓潤光潔,泛出健康的色澤。他無聲無息,仿佛身邊坐的人與他毫不相乾。穠華起先緊張,漸漸鬆散下來。心道有什麼了不起,就像孃孃說的那樣,早晚是裙下之臣,等著瞧罷!她挺了挺腰,未幾聽見尚宮在簾外引導,請官家牽巾拜堂。同心結的一端遞了過來,她接住綰在手上,他一步步倒退著,將她帶進了福寧殿。司禮官高唱喜歌,奇怪的曲調和祝詞,同綏國不一樣。伴著那歌聲,今上舉機杼來挑她的蓋頭,往上掫起來。她臉上原先氤了層薄汗,豁然開朗,頓時一片清涼。然後麵前對站的人撞入她眼簾,這是第二次相見,離得近,連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他是天之驕子,養尊處優的生活作養出雍容的五官。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導挑朱紅組纓垂掛在胸前,繁複卻衝淡了眉目間的淩厲。隻是單看這雙眼,幽深如寒潭,依舊親近不得。兩兩對望,同時彆開了臉。穠華開始反省自己做得不甚好時,突然意識到他看她的眼神毫無愛意不說,居然還充滿了厭棄。她也不生氣,無所謂,現在越討厭,日後喜歡起來越百爪撓心。不愛笑、話少、悲喜都遲鈍,這樣的人格有缺陷,她量大得很,不會和個半瘋斤斤計較。等過了今天,且看她大放手段。反正太後特許她做妖後,她也沒什麼可顧忌的。她斂了神,同他一起拜謝太後。太後笑吟吟,滿臉的歡喜。佳兒佳婦麼,對於孀居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看見兒子成家立室更叫人滿足的了。她開始幻想含飴弄孫的場景,應該用不了多久的。帝後大婚休朝三日,她此前早有安排,這三日就把他們困在柔儀殿裡。吃住在一處,皇後又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怎麼借機培養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