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晚不晚,院子裡光線朦朧。穠華站在台階上迎候,不久見一個小黃門挑著香爐進了苑門,琴台公主尾隨其後。出行倒沒什麼排場,不過帶了兩個侍女,看見她,遙遙衝她頷首。那位公主很年輕,照模樣估量,應該比她還略小些,生得勻停秀麗。穿一件雲雁細錦衣,如意月裙上栓著禁步,每邁一步,玉環珍珠相扣,簌簌作響。到近前,仰臉笑道:“不請自來,還望長公主見諒。”穠華客套道:“哪裡,貴客駕臨,有失遠迎了。我本想換了衣裳去拜訪公主,不想公主卻先來了。”退後一步回身比了比,“公主請。”琴台公主一笑,白潔的牙泛著微微的品色,嘴角有細小的梨渦,襯得那五官生動異常。提裙上台階,見她錯後了,探手來搭她腕子,嬌聲道:“我一見長公主就覺得親切,敢問長公主多大年紀?咱們兩個一般大小罷!”穠華引她坐下,牽了袖子親自為她斟茶,應道:“我大約年長些,今年十六了,公主呢?”琴台公主掩口笑道:“咱們公主來公主去的,無趣得很。我閨名叫持盈,今年十五。綏國和烏戎一向交好,今日有緣和長公主相見,若長公主不棄,咱們姊妹相稱罷。我從來沒有出過烏戎,這回離鄉背井,心裡也沒底。倘或能和長公主親近,就算入了禁庭,也不愁沒人做伴了。”女人交鋒,軟刀子來去,當提防還是得提防。不過見她靈動可愛,穠華不覺得反感,便親親熱熱攜了手道:“我正求之不得呢,怕進宮後沒人說話太寂寞,如今有了伴兒,這下子放心了。我虛長一歲,就賣老做阿姊吧!”她撫掌道好,“我在烏戎也有幾位阿姊,彼此感情很好。隻因她們年紀都不合適,最後挑了我來和親。”她壓著嗓子在她耳邊說,“不瞞阿姊,我並不情願來這裡。無奈我阿娘逼得緊,我不答應便在我床前哭,說了一堆民族大義的話,我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上了牛車。阿姊呢?也是家裡逼著來的麼?”穠華心裡知道,她此來其實是為探底,既然要打擂台,總得先摸透敵人的斤兩。她在綏國的情況,她不可能不知道。半道上做了公主,被匆匆送到大鉞來,再問是不是情願,豈不多此一舉?她笑了笑,“女子婚嫁從來由不得自己,願與不願,其實不重要。”持盈聽了沉寂下來,點頭道:“也是,既這麼就不說了。”換了個輕快語氣,頗有些得意地邀約,“我隨車帶了好些小玩意兒,皮影呀、雙陸呀,還有鶴格(古代博戲之具),回頭有了空閒咱們一處頑。”她看上去還是小孩子脾氣,這樣的性格和長相,想來大受男人歡迎吧!穠華羨慕她純質,可惜各為其主,否則真可做密友。持盈見她話少,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問:“阿姊平日做什麼消遣?我在烏戎時不成器,和宮娥打馬吊被活捉過好幾回。阿姊斯文人,必定每日讀書做女紅罷?”穠華笑道:“也不儘是,偶爾自己演傀儡戲,玩皮影什麼的。”“那好極了,咱們兩個湊在一處還能演一台戲呢!”她喜笑顏開,因人生得嬌小,坐在官帽椅上腳尖還未及地。腿蕩啊蕩,裙子沒過腳背,飄飄然掃過青磚。挨過來一些,細聲問,“阿姊以前聽說過官家麼?不知官家長得怎麼樣。”聽自然聽說過,一國之君,桀驁又殘忍,總歸生了一副刻薄的麵相。她想起宴春閣午後做的那場夢,那個朱紅紗衣的人到現在都叫她心生恐懼,也許殷重元就長得那樣吧!她慢慢搖頭,“我聽我孃孃零星說起過一些,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持盈端起茶盞抿了口,眼波從碗口上方漾出來。潤了潤嗓子,複又把盞放回香幾上,“我聽說官家不愛說話,我常想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如何治理國家呢,言官頂撞他,他怎麼反駁?難道寫下來麼?”穠華笑道:“不愛說話罷了,又不是啞巴,彆人罵他還不知道回嘴麼!我看大鉞在他治下富庶得很,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持盈笑吟吟望著她,“阿姊喜歡官家這樣的人麼?你說官家會選誰做皇後?”她倒是不帶拐彎,穠華一下子被她問住了,含糊道:“誰做皇後,真說不好。倘若官家冊封的是妹妹,我日後便要多仰仗妹妹關照了。”持盈連連擺手,“斷不會是我的,我倒覺得官家會看上阿姊。阿姊長得多美啊,我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標致的人兒。我在烏戎時,大內個個說我好看,害我信以為真了。可今天見了阿姊,才發現自己半點女人味也無。阿姊坐在這裡像一幅畫兒,官家一定喜歡你。剛才阿姊說的話我少不得也要說一遍,要是阿姊掌了鳳印,千萬要看顧我些。我若有哪裡不足,阿姊莫生我的氣,我年輕不懂事,阿姊隻管教導我。”可見是不相上下,至少在她眼裡,自己算得上是個勁敵,否則不會說得這麼圓融。女人在一起,要顯得懂禮數就得相互吹捧,有來有往才是道理。她誇你,你生受了,這是你失態。必須誇回去,兩下裡都得宜,才能各生歡喜。穠華就燈看她,少女的皮膚光潔,踏上和親路前開了臉,細小的絨發汗毛都清理乾淨,越發像美玉拂了塵,光鮮得直達人心。“宮廷是個沉悶的地方,進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裡。妹妹天質自然,同你在一起心裡格外舒稱。官家在前朝為國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願意鬆泛些,我若是他,怎麼不選你?”她抿嘴淺笑,轉而拍拍她的手道,“咱們都彆猜了吧,宮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麵還有太後,咱們盤算得再好,終歸要聽人家的意思。”持盈點頭不迭,“阿姊說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總沒有錯。我一向大喇喇慣了,擔心入宮後惹得太後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覺哪裡不對,千萬提點我。”穠華與她周旋半天,說的都是無意義的場麵話,也弄得口乾舌燥。正想問她在不在這裡用飯,她身邊女官進來道了一福,湊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跳下官帽椅歎道:“叨擾了阿姊半天,我該回去了。這幾天路上顛簸睡不好覺,叫醫官開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兩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們一同入宮,還有再見麵的時候,今日就先告辭了。”她出門下台階,回身揮了揮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則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嘍。”穠華含笑送彆,看她出了垂花門才轉回屋裡。這時黃門絡繹送食盒進來,金姑子攙她落座,低聲道:“這位公主不簡單,小小年紀這樣會說話,長公主要小心,千萬不可和她交心。”她哦了聲,“金姐姐怎麼看出她不簡單?”金姑子拿巾櫛擦了銀箸遞給她,“我們在宮中見的人多,單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台公主眼神閃爍,不似長公主從容不迫。這種人太過活絡,即便沒有歪心思,也在壞與不壞的邊緣,難有真心。”穠華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著彎說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個窟窿來。”幾位女官聞言吃吃笑起來,弦兒繃得太緊了,難得有舒闊的時候。她略用了幾筷薑豉,叫人翻黃曆來看,喃喃道:“從建安到這裡走了五十七天,先生應該已經到了……”轉頭問佛哥,“有沒有人來四方館打聽我?”佛哥說沒有,“公主在汴梁有舊相識?”穠華道:“不是舊相識,是我在家中時的西席。他和我約好的,日後若是有人自稱崔竹筳,想辦法通報我。他有智,可以幫我大忙。”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罷了飯,早早歇下了。第二天一早,四方會館外人聲鼎沸,宮內派遣的儀仗到了,各色寶扇、華蓋烏泱泱排出去老遠。穠華梳妝完畢出門,穿著緋繡衫的內侍架起雲文步障送她上厭翟(後妃、公主所乘的車)。她掖起袖子登車,入簾那刻似有察覺,向遠處樓宇眺望,勾片欄杆前有人背對朝陽站立,身後光華萬千。她頓了下,那身形隻消一眼就認出來,是崔竹筳。看來他早就到了,沒有立刻來找她是出於謹慎,畢竟她剛到大鉞,一言一行頗受矚目。原本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隻要他在,不論遠近都讓她覺得有了根底。她長出一口氣,收回視線入車內,待坐定了扭頭看,琴台公主的紅紗步障也從館門上出來了,兩班鹵簿一前一後相隨著,浩蕩往皇城而去。見分曉的時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頭在大袖中用力握緊。今天或許能見到殷重元,可惜暫時不能奈他何。入宮闈不得帶兵刃,要先安頓下來才好周旋得開。其實她心裡急得很,最好立刻解決。但弑君於大庭廣眾下,大綏難逃乾係。讓後繼之君以此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禦座還沒焐熱,倉促迎戰怕能力不夠。她一時又感覺心慌,要讓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鉞帝後宮的,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他掌中物?萬一要禦幸,她又怎麼應對?她壓著領口,聽見心在胸腔裡跳得通通作響。其實見孃孃時她就已經想過,當時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又覺得一腳踏空了。她再有主張也是個年輕姑娘,前途是康莊還是遍布荊棘,她已經說不清了。鉞國的皇城同綏不一樣,綏是建在山上,山巒高低,宮殿也隨地勢起伏。鉞的不一樣,平原廣闊,工匠可以發揮無儘的想象。她們是鄰國公主,進宮為後為妃,可走宣德門。穠華沒見過這樣壯麗的門禁,朱門綴金釘,門券幽深,甚至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銅製鐫龍鳳天馬。兩國的國力從細微處便可窺出一斑,越是這樣,越是醍醐灌頂,提醒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這宮掖裡不容閃失,稍有行差踏錯,恐怕沒能接近殷重元就屍骨無存了。鉞國禁庭尤以內侍多而著稱,入宣德門就見禦道兩邊站滿了黃門,看衣著打扮,從高班到都知具有。她一路走來,一路有人垂首行禮。將至前朝時一位內臣上前揖手,“公主請隨臣來。太後在寶慈宮等候多時了。二位公主入內庭,可先行家禮再行國禮。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視朝,朝散便會同來,長公主先請罷。”她頷首道謝,腳下未緩,提裙踏進了左長慶門。外界對今上的揣測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儘人子的孝道,這點大約有些依據。太後的寶慈宮,宮掖規格隻略遜於前朝紫宸殿,台基建得很高,從天街到丹墀,約摸有二十多級。如此堂皇鼎盛,在這泱泱後宮中算是獨樹一幟了。穠華牽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宮裡眼雜,她們這些外來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經受一係列的考察篩選。大到品性見識,小到談吐行坐,無一沒有衡量標準。所以要慎,要穩,太後是通往中宮寶座的頭一道關卡,隻有討得她的歡心,在後宮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氣。石階上的龍鳳紋閃退出視線,她逐級攀登,到達頂端時,眼前豁然開朗。寶慈宮正殿兩側矗立著巨大的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香煙嫋嫋,一股檀香氣盈滿乾坤。宮娥引她進殿,殿中相思方紋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她低頭看地上倒影,仿佛隔著波光看水晶宮,兩掖擺設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幾步,見屏風寶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鬢,一副隆重打扮。她斂神站定,舉手加額行拜禮,“大綏成國長公主,恭請太後常樂無極。”她穿流彩暗花雲錦宮裝,人雖纖細,卻架得起滿身繁複的錦繡。太後從上到下仔細端詳,宮中女人,但凡長得美些,總有股妖俏之氣,她竟是個例外。她的美是明淨優雅的,有她獨到的姿態。讓她想起以前一位善用金碧畫牡丹的畫師,寥寥幾筆,可以勾勒出彆樣的嫵媚與昂揚。太後聲音裡都含了笑,吩咐左右攙扶起來,和煦道:“長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素聞長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二十年前曾與你母親有過一麵之緣,多時不見了,郭太後安好?”她恭順應個是,“謝太後垂詢,我母親一切都好。穠華離開建安時,孃孃曾囑咐我問候太後,另備了薄禮,命我轉呈太後。”兩隻錦盒頗為玲瓏,內侍進獻上去,太後看了一眼,笑道:“你母親有心,老身身子骨尚且硬朗,有勞她掛念了。”正說話,琴台公主後麵也到了,稽首行了禮,同樣有禮呈上。太後看來很歡喜,臉上一直帶著微笑。抬了抬手,賜公主們入座,一麵道:“今天是黃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飛進兩隻金鳳凰,是我大鉞之福。二位公主剛到,但是不要拘謹才好,這裡和自己家中是一樣的,各自隨意些。”反複看了又看,點頭道,“公主們都是好相貌,什麼樣的山水才孕育出這樣的美人兒呢。我隻有官家一子,不曾有過女兒,日後婆媳就像母女一樣相處,我也十分的圓滿了。”當朝太後母家姓王,憫帝在位時封貴妃,品階不及雲觀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後宮佳麗仰望了。雲觀死後兩個月,他母親崩於慶壽殿。到底是傷心過度還是遭人謀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見這位太後表麵和藹,私底下隻怕也不簡單——不過這宮廷中,又有哪個是簡單的呢?看開了其實沒什麼,彼此都是長袖善舞,誰也不比誰乾淨。持盈實在是個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道:“既這麼,我和阿姊就隨官家,直呼您為孃孃了。孃孃是信佛還是信道?”太後挑了眉,有意問她:“道禪本一家,信佛怎麼樣?”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無邊麼。”“那麼信道呢?”“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來,“我母親信道,對老莊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書——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太後聽了愈發和善了,攏手說:“好得很,我和你母親一樣。不過此道非彼道,道家與道教還是有區彆的。你們孩子家多悟道,好修心養性。這宮掖明爭暗鬥太多,到了你們手上,望和睦相處。和則靜得所安,是以聖人守和。我遷至寶慈宮後重修了台階,你們來時可數過有多少級?”持盈答不上來,轉過眼看穠華。穠華笑道:“我恰巧數了,共有二十八級。”寸步留心,這是極好的。太後讚許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級,也不是二十九級,長公主可解其中意?”她微微俯首道:“我並不從佛從道,一點拙見,說出來孃孃彆笑話。帝王之數為九,後宮閣分當避諱。二十八級,減之一分有克撞,兩數相合是為圓滿。道家講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孃孃這樣胸襟,穠華當以此為訓。”太後欣然而笑,初現的一點老態轉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滿三年,樣樣具好,隻有一點叫我憂心。如今二位公主和親大鉞,望萬事以官家和禁庭體麵為重,潛心輔佐,方不負我對你們的期望。”這算是鄭重托付了,穠華忙和持盈起身行禮。心裡不免犯嘀咕,二十三歲不近女色,也沒有一位皇子皇女,想來不是有隱疾,就是有龍陽之好。她們才來,太後的話暫時挑揀著說,世人都好麵子,等日子久了,想瞞也瞞不住。這廂兀自盤算,那廂內侍揚聲通傳,一句“官家到”,震得廣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後挫了挫,掩其鋒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見持盈不動聲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臉上突然顯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持重來,這種神色不是拉著臉、沉著嘴角就能佯裝的。穠華反而舒了口氣,她也怕自己被宮中的勾心鬥角蒙蔽了雙眼,怕把彆人想得太複雜,讓自己陷入四處樹敵的窘境。其實是她多慮了,依附權勢而生的人,真正天真無邪的不會送來聯姻。何況烏戎是得知綏國派出了送親隊伍後匆匆籌備,目的再明確沒有,就是怕大鉞和綏結成聯盟,烏戎落了單,直挺挺挨打。所以她們之間的爭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的一副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她靜下心來,沒法抬頭,眼梢卻留意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著絳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隻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麵容,他背光站著,晦暗的,也許還有些猙獰。穠華心頭發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難以言喻了。憎恨裡夾帶了恐懼。為什麼恐懼,大約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境還不能適應吧!今上步態佯佯,從她麵前走過,至寶座前揖手:“臣與孃孃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太後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彆拘著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兩人聽了指派,施施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穠華順勢抬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惡人應當有個惡毒的麵相,就像午後那個夢裡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裡,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後的武裝。仿佛他就應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眾生。孃孃說隻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隻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豔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隻怕也要紮得自己傷痕累累了。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如果願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著她們表明決心。穠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後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湧。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確實是種外交手段,現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彆國來的,身上背負使命,注定將來的所有感情都帶著政治色彩。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隨使節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麼?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隨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辭說得相當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鉞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鉞,官家風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讚同還是嘲諷。持盈麵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穠華靜坐著,察覺他目光調轉過來,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隻聽銅錢在案上旋轉,發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越慢,終於啪地應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麼了,不想卻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嗡嗡的震蕩。要比耐心麼?這倒沒什麼。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每天還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於等,她有獨到的心得。兩下裡都不言語,隻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回旋於大殿之上。終於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顛倒眾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說是郭太後入宮前所生?”換了彆人當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目光,自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鉞聯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隨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和彆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裡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她有這樣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料。最後那句有些份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鉞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麵,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穠華心裡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後的贏家,怎麼可能是等閒之輩!雲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於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穠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彆,就沒有小時候那麼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裡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麵子上,也不至於難為我。”說得十分巧討,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於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今上一哂,不再問彆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後道:“垂拱殿裡還有直學等臣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臣就不在這裡多逗留了。”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裡也有數,太後不便追問位分怎麼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穠華麵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他一走,殿裡氣氛才鬆散下來。太後請她們用果子,歎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禦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裡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穠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穠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太後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情似水,潤物細無聲麼,官家終有一天會鬆動的。“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後彆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後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麼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嶽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後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裡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彙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內侍殿頭在前麵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眾多,太後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後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穠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裡,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黃門,萬緡隻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穠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麵笑著,一麵引她們進了宮苑。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噯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穠華隻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裡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穠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應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麵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吹動她垂逶於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麼?”她閉著眼嗯了聲,“見到了。”“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雲觀的關係。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麼動作,就被他正法於宣德門前了。”春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再說懷思王,你們之間的事,隻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真?你隻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後的綏國。”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麼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著你,會叫你不寒而栗。”春渥憐憫地看她,“你怕了麼?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麼……”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寢殿裡並無外人,便悄聲道,“現在還不算晚。郭太後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著理會。如果能登上後位,定下心來追隨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後不當,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麼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國公主又怎麼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裡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穠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湧,牽著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的是,我和雲觀之間怎麼樣,隻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春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閒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穠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裡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女德,怎麼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春渥鬆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紕漏就活不成了。”她尷尬地掖掖臉,轉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著了。春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她當作孩子,她在彆人麵前偽裝堅強,她看著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給她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養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麼仇啊恨,在她眼裡一點都不重要,隻要她活得好就夠了。然而穠華不這麼認為,年輕人,心頭攢著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麼是愛?或許隻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情。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彆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驟起,把竹簾吹得翻卷起來。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闔,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春渥應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穠華整了衣領叫他進來,和煦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時照掖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蜜裡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內侍省(宋宦官官署名,與內侍省並稱前後省,相當於清朝內務府)派到我這裡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穠華甚滿意,頷首又問:“那麼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彆人也許正在積極謀劃。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製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時照是聰明人,這點小小的人情還是賣得的,俯首道:“官家於紫宸殿視朝、垂拱殿聽政,除此之外,偶爾會去寶文、天章、龍圖三閣翻閱典籍。隻是吃不準什麼時候,興致來了便走一遭,沒有定規的。”言罷抬眼望她,“不過每常駕臨,事先都要差人知會。臣有兩位摯友任閣內勾當官,倘或長公主有吩咐,臣願為長公主分憂。”這真是及時雨一樣的消息,穠華欣然而笑,“中官體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