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能依靠的 隻有先生一人了(1 / 1)

禁庭 尤四姐 5411 字 2天前

桐月中,今年的春分來得比往年都晚。閏二月的緣故,原本清明時節天還微涼,如今卻已經換上春衫了。昨夜下過一場急雨,空氣裡殘存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穠華推窗看,樓台燈火,遠近笙歌,在晨曦中漸漸涼了下來。建安城中多楊柳,待得日上角樓,一陣醺風吹過,漫天都是紛揚的柳絮,寧靜而強大的,包裹住整個煌煌帝都。窗台上積了厚厚一層白,恍惚下過春雪似的。她低頭一吹,柳絮身輕,佯佯墜下樓,隨風又飄開去了。崔竹筳來時,折了枝新柳遞與她,“黃門已經在外候著,你準備好了嗎?”她頷首,提裙邁出門檻,複回頭看他一眼,“先生,我此去必要達到目的。如今不是我需要他們,是他們需要我,對不對?”崔竹筳眸中浮光隱現,欲勸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隻說:“我入不得大內,萬事需靠你自己。你要小心,宮中和外麵不同,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要控製得當。”她嗯了聲,忽而婉媚一笑:“汴梁離建安很遠,待我到時,先生會在那裡等我吧?”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不可聞,“我能依靠的,隻有先生一人了。”她在他腕上一按,很快收回手,由女使攙扶下了台階。他怔了怔,那力道留不住,也當不得細品。回過神忙趕出去,她立在車前對來接應的黃門客氣道謝,“有勞中貴人了。”然後登車,兩邊垂簾放下來,駕車的拔轉馬頭,揚鞭朝銅雀大街方向去了。綏國的皇宮建在鳳山上,從中瓦子過清河坊,再往前就是和寧門。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走麗正門,得繞個圈子從東便門進大內。黃土道雖平整,偶爾軋到瓦礫,車便狠狠一顛簸。她抓住圍子上的腰箍,手指用力嵌了進去。今天是清明,以前每年都要出城掃墓祭奠亡母,今年倒好,故去十幾年的母親突然活了,變成了當朝太後。想來過去一直是爹爹騙她,這秘密隱瞞了那麼久,在他過世兩年後終於還是捂不住了。也是很多的機緣促成,崇帝駕崩,改元太初,現在坐朝的是高斐,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母親這些年是怎樣費儘心機遮掩的。她隻是可憐爹爹,明明可以走得遠遠的,卻要忍受屈辱留在建安。造一座衣冠塚,碑上刻著愛妻,每天隔著望仙河遠眺禁苑高牆。這麼做,終究是割舍不下,爹爹是愛著她的。因為被愛,所以拋夫棄女,有恃無恐。她不像爹爹那樣大度,她討厭那個所謂的母親,郭太後必定也不喜歡她。但因為這段血緣尚且存在利用的價值,彼此不得不隱忍罷了。車輪滾滾漸至門禁,她挑簾往外看,宮苑巍峨,那門樓高得令她無法想像。她曾經跟在爹爹身後遠望過,隔了幾重裡坊,並沒有太直觀的感受。現在立在它麵前,飛簷翹角、雕梁畫棟,無形中巨大的壓迫感笊籬似的倒扣下來,她心頭徒地一緊,連呼都變得異常沉重。如果退縮,也許還來得及。可是不能,她要去鉞,要接近殷重元,身後就必須有綏國做後盾。她知道兩國正在聯姻之時,宗室之中已經沒有適婚的公主可嫁了,現在認親,必有他的妙處。他們所求,正是她想要的,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車前放了一張朱漆矮凳,小黃門擎起手臂讓她借力,她從車上下來,兩邊禁衛見狀攔阻,遙遙問話,“來者何人?”黃門取出魚符呈上去,“奉太後之命帶女郎入宮,請效用(宋軍中的高級軍士)放行。”那效用驗過魚符揚手一揮,禁衛散開了,引路的黃門嗬腰比了比,引她直往大內。畢竟還是有些緊張,她用力掐緊兩手,待到慈福宮時提裙上丹陛,風從指間流淌過去,冰涼徹骨。垂首進正殿,但見一片繡著鳳紋的裙角飄進視線,她襝衽叩拜下去,“小女穠華,恭請太後長樂無極。”她伏身在地,一雙手探過來,微顫著扣住她的肩頭。太後難掩哀傷,哽聲道:“穠華……好孩子,快起來。”她這才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這位同在一座都城,卻闊彆了十五年的生母。郭太後雖然已是太後,但年紀並不大,不過三十出頭,平日保養得宜,容色沒有半點衰退。穠華望著她,也許是天性使然,不覺得陌生,哪裡見到過似的。可是細一想又不免好笑,原來這份親厚不是源於彆處,是出自她鏡中的倒影。母女那麼像,連滴血認親都不必了,真省了好些事。太後眼中含淚,細細打量她,連聲說:“是真的……真好,我的孩子,孃孃每天都在想你。”郭太後把她抱進懷裡,眼淚落下來,打濕她臂上的畫帛。論感情真的沒有多少,為什麼要哭呢?她知道他們父女在建安,十五年連一封書信都沒有,為什麼要哭?可是沒來由的,穠華心頭鬱塞得厲害,一陣陣委屈翻湧如浪,遏製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太後這麼多年在大內,早就練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聖母失態,叫左右看了總不好。她止住哭,牽穠華在屏風床上坐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卷著帕子替她掖了掖,溫聲道:“這是孃孃寢宮,自在些個,不要緊的。我已命人去請官家,你們姐弟還未見過,今日聚一聚,也了卻我多年的牽念。”說著又淚水瑩然,切切問她,“你好嗎?我幾次想出宮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內強敵環伺,稍有差錯就會落得身首異處,你莫怨我。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五哥禦極,奉我為太後,才讓我盼到這個時機。穠兒,我知道你恨我,孃孃是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著頭不說話,因為拿捏不準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麵對她。說恨,畢竟血濃於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親;說不恨,她爹爹長久以來的痛苦又怎麼清算?他被憤懣和壓抑拖垮,離世那年不過三十三歲。穠華想詰問她,然而不能。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難過時用得上,高興時同樣用得上,誰能猜透它真正的含義?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孃孃苦處,這些年爹爹教養我,你雖不在身邊,我過得也很好,孃孃無需自責。”太後臉色黯淡下來,低聲道:“你爹爹……我對不起他。他臨終可曾提起我?”人都已經不在了,還在意那些做什麼呢!穠華心生鄙薄,卻很好地掩藏住了,隻是灼灼望著她道:“爹爹每年帶我去城外的衣冠塚祭奠,說那是我母親的墓。現在看來,墓裡埋葬的,不過是他的愛情。他臨終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手裡緊緊攥著一麵鏡子,後來小殮拳不可開,就讓他帶去了。孃孃知道那麵鏡子的來曆嗎?”郭太後失神良久,終於掩麵哭泣。那鏡子是她的心愛之物,當初她離開李家時沒有帶走,誰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個人不論爬到怎樣的高度,心裡某一處總有個柔軟的地方安放那些難忘的曾經。青梅尚小時的感情,富貴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經沒法訴說了,唯有眼睜睜看著它腐爛。“我以為他會再娶,那時畢竟太年輕。”大袖掩住了半張臉,隻露出光潔的額頭。也不過轉瞬,她又平靜下來,長歎一聲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誰對誰錯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曾向五哥提起過,他也知道你,說孃孃應當尋回阿姊,莫讓阿姊流落在鄉野。”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歲,今年十五。女人入宮,有了兒子才有底氣。先帝子嗣單薄,前頭幾位皇子相繼都薨了,到先帝晏駕時,隻餘這第五子,高斐便順理成章登上了禦座。有時候努力固然重要,運氣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殯天前,後位一直懸空,於是郭氏母憑子貴,從小小的昭容一躍成了太後,也不枉她當年那份決絕了。母女兩個雖離心,坐在一處倒也有話說。不一會兒內侍通報,說官家駕臨,穠華忙起身退到一旁肅立,見檻外進來一人,穿雲龍紋絳色紗袍,壓方心曲領,腰束金玉帶,旁係佩綬,生得龍章鳳質一副好模樣。到太後榻前拱手見禮,“知道孃孃今天接阿姊入大內,我心裡著急,來不及換衣裳就趕到孃孃宮中了。”回身一顧,笑道,“想必這位就是了吧!”早前聽聞建安城中有美人,纖白明媚無人可及。高斐曾動過心思想收進宮內,沒想到遠兜遠轉,竟是同母異父的姐姐,難免叫人失望惆悵。再三再四看,這位阿姊長得真是好,楚腰衛鬢,峨眉婉轉,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頓無顏色。這樣的嬌俏人兒,歸心可賞心悅目,不歸心,等閒便可覆國矣。穠華俯身行禮,高斐讓了讓,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後苑不必太拘謹。孃孃尋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幾位大資(資政殿大學士)商議,阿姊在外萬萬不妥,終得接進宮來。然宮中無名無份不是道理,回頭放旨加封,對阿姊也是個補償。”太後一聽正了身子,麵上卻有些為難,“好雖好,隻恐諫官有疑義。”高斐不以為然,“阿姊是我一母同胞,連個封號都討不得,豈不叫我麵上無光?諫議大夫糾弾歸糾彈,不予理會就是了。我沒有兄弟,幾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親無儘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過遠,就尊壽春長公主,孃孃以為如何?”太後自然說好,麵上喜形於色,引了她道:“聖上這樣恩典,穠兒快來謝過官家。”穠華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虛扶一把,朗聲道:“阿姊不必多禮,外人看來天家威儀,其實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們和尋常人家沒什麼區彆。阿姊在宮中隻管從容,等行了冊禮便有了食邑俸祿,和宗室正統的公主沒什麼兩樣。”諸多的禮遇似乎可以衝淡彼此間的尷尬氣氛,她心裡安定下來,抿唇頷首,“多謝官家,我一向在民間,宮中規矩懂得不甚多,實在怕失了禮數。”身在民間,血液中卻有天生的高貴與持重,這是一般人不能比擬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後,“我瞧阿姊進退有度,毫無不妥。”郭太後道:“她自己審慎,也是好的,回頭派兩位尚宮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麵說,一麵握了她的手撫摩,“你爹爹替你請了先生麼?是何方名士?”穠華略頓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學問卻很好。當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學,便留下做了西席。”太後點了點頭,“你爹爹過世了,讓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還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後就在宮裡住下。請官家多留意,日後尋門良配風風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兒,總要有個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於受人欺負。”言罷替她扶了扶髻上羊脂茉莉簪,“我兒今年十六了罷?你爹爹孝期也滿三年了,宮外有沒有如意的人?女大當嫁,沒什麼可害臊的。說出來著人去查一查,瞧瞧門戶怎麼樣。若過得去,定下也無不可。”果真和她設想的分毫不差,認過了親就該談論婚事了。但是說起那個如意的人,她心裡不免淒愴。她在幼小時曾有個極其要好的玩伴,他叫雲觀,是北鉞憫帝的嫡子。當今天下三分,北有鉞,西有烏戎,綏國的國力一度最為強盛,西北兩國迫於壓力,不得不將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質子不用嫡長,崇帝是個刁鑽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儲君長於他國,十幾年下來早就沒了鬥誌,屆時再回朝繼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來。雲觀就是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彼時兩家府邸離得很近,一雙小兒女來往頻繁,吟詩和曲,投壺打馬。雲觀於她來說,囊括了她對所有美好最質樸的向往。那個瘦長的身影,填塞滿了她整個的少女時期。雲觀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雲端上的人。他有大鉞最高貴的血統,母家一門顯貴,世無其二。她還記得他倚在樹下為她簪花的笑臉,他說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來綏國求親,他要迎她入宮,讓她做他的皇後。可是誰也沒料到,他回鉞的第二年就慘死在禁庭,據說麵目模糊,身首異處。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說他的死其實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謀奪嫡。憫帝有二子,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樣,登上皇位順理成章。她痛失所愛,可惜鞭長莫及。好在她是個有耐心有運氣的人,終讓她等到這一天,使把力,也許就能為他報仇了。鉞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鉞,如今強盛不容小覷。所以綏國要聯姻,要送一個有封號的公主過去,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沒有必要再保持得體的微笑,他們接她進宮,之前一定早就查探過了,若不是有她和雲觀那一層,太後未必會認她。至於高斐力排眾議,也不過是為這不甚可靠的親情加重砝碼罷了。言官為什麼要反對?憑空變出個公主來,送到敵國以維係兩國關係,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她低了頭,微彆過臉,“孃孃彆問了,我是個沒有福氣的人。”郭太後和高斐對看了一眼,和煦道:“怎麼會呢!你回到孃孃身邊,又有官家為你做主,還要怎樣的福氣?你有心事不妨和孃孃說,咱們至親骨肉,大可不必避諱。”她依舊搖頭,“今天是好日子,女兒不想掃孃孃和官家的興。來日方長,有了機會再說也不遲。”太後哦了聲,“也是,忙了一早上,該當歇一歇了。”轉頭吩咐內侍,“叫孫娘子來,領長公主去宴春閣。”又對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頓下來。公主的冊禮要略作準備,一切等加了封再議罷!”殿外有位貼花鈿、點麵靨的宮妝麗人過來引路,穠華向太後及官家道了萬福,便跟著出了慈福宮。宴春閣在宮掖一角,閣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孫娘子帶她過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飛華亭,長公主閒來無事,去亭中觀魚是個好消遣。”她含笑應了,孫娘子差人抬熏爐進來,熏罷了殿,客套兩句便辭出去了。日頭漸高,站在簷下看鸝鳥在柳枝間穿梭,立久了有些暈眩。她踅身回殿內,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盤算起來——今天入夜太後應當會來,借著母女間敘舊親近,必定有一番話要講。其實她不耐煩這樣的牽扯,早就遺忘的東西失而複得,並不值得歡欣雀躍。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間盤弄一塊玦,玦口壓著掌心,嵌進肉裡去也渾然不覺。心裡隻餘下無邊的空洞,令人窒息。迷蒙間做了個夢,自己在光影錯落的長廊上飛快奔跑,前麵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許是雲觀。她跑得氣喘籲籲,漸漸近了,一個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銷金刺繡的緋色常服,領口端正襯著白紗中單,男人穿正紅不顯得俗媚,反倒有種高高在上的氣度。那是雲觀吧!是他嗎?她高興起來,揚聲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來歲的時光,牽著他的衣袖說:“你終於回來了!咱們去抓螞蚱吧,現在就去。”可是他卻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態。她詫異抬頭看,那是張陌生的臉,凶狠獷悍,眉間隱隱有怒意,原來不是雲觀!她嚇了一大跳,倒退好幾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領拎了起來。她太渺小,落進他手裡簡直像個傀儡。領口勒得她喘不上氣,她恐懼至極,慌忙去奪,推搡之間猛打個激靈醒過來,才發現滿身冷汗淋漓,濕透了背上的中衣。一個夢,讓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後來的時候初掌燈,穠華坐在幽暗的簾幔後麵,看她左顧右盼尋人,身後跟著兩個手托紅漆盤的宮婢。她褪了鞋,赤足走出來,輕輕叫了聲孃孃。太後回過身,見她慘白著臉,著實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忙擁進懷裡察看,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顯出羸弱可憐的美態來。相攜坐到榻上,再問她緣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唬著了。”太後聽了發笑,“夢都是假的,有什麼好怕的。”她黏人得厲害,枕在她肩頭喃喃,“是個很可怕的夢,很可怕……”太後隻得安撫她,畢竟是自己肚裡出來的,終歸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待她情緒平穩些了才問:“我聽說你夜裡沒吃飯,怎麼呢,是初來大內不習慣麼?”示意宮婢把東西放下,親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蓋,邊舀七寶素粥邊道,“胃口不好吃得乾淨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長得很,恐餓壞了肚子。”遞過銀匙來,把碗擱在她麵前的憑幾上。穠華伸手去牽她腕子,“孃孃今晚同我睡吧,這閣分太大了,我一個人害怕。”太後欣然應允,母女間親厚是天性,哪怕各懷心思,隻要麵對麵,那份溫情用不著偽裝。“看著你,就像看到年輕時的我。”太後含著笑,嘴角挑出一個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宮時也像你一樣,覺得殿宇又高又深,一個人住著害怕。”穠華抬眼望她,“孃孃為什麼一個人住?先帝不和孃孃在一處嗎?”太後緩緩搖頭,“這宮裡有數不清的滕禦,就算官家寵幸,也沒有夜夜留在你閣內的道理。宮裡的女子都是這樣,一年中有大半的時間一個人獨處,要學著看開、看淡,否則日子便熬不得。”舍棄那個忠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權貴落得夜夜孤枕,這就是她想要的嗎?穠華不能理解,一個頭銜何以有這麼大的魅力。她想自己還是隨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那皇後呢?如果孃孃是皇後,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長相廝守?”太後的眉心舒展開來,語調變得輕快許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連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記得前朝有位過繼的皇帝,與皇後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後生性潑辣,容不得皇帝身邊有彆人。太後覺得不妥,差人勸說,皇後直言:我嫁的是當初的十三團練,並不是你的官家。依舊我行我素,太後亦無計可施。”說著頓下來,目光殷切劃過她的臉,“女子入宮,當為皇後。若我的女兒有朝一日踏進他國的禁庭,我絕不讓你受孃孃同樣的苦。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隻有正妻元後的金印才是真的。”穠華聞言羞怯道:“孃孃快彆取笑我了,我無才無德,萬不敢肖想這個。”太後倒也不逼得緊,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盞粥,叫人來伺候她漱口。夜間風大,直欞窗半開,吹得案頭燈火搖曳。她換了件淡綠的春錦長衣,雪白的皮膚襯得那綠尤為鮮嫩。太後捋捋她的烏發,母女兩個一頭躺著,說些體己話。可是說到她爹爹時,太後總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後悔過,當時不該拋下你們父女入宮來。我那時也是耳根子軟,聽了彆人的調唆,一個人形單影隻時,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了,沒有回頭路走。我隻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為不上則下,宮廷傾軋會令人屍骨無存。”她歎了口氣,“有時也覺得疲累,照理說五哥做了皇帝,已經沒有什麼能威脅到我,其實不是。綏國有內憂,也有外患。烏戎尚且不足為懼,叫人不安的是鉞。北鉞日漸強盛,而五哥初登大寶,側目的人不在少數。”穠華靜靜聽著,狀似無意地應了一句,“何不與鉞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內憂。”“你說得很是。五哥如今還未冊立皇後,我曾想過派人去汴梁求親,可惜大鉞也是子嗣不興。帝姬裡沒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牽製不住鉞廷,所以這事就擱置下來了。”太後側過身,一彎雪臂鬆散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式的一下下輕拍。她想了想,遲疑道:“沒有彆的辦法麼?”太後道:“不能娶,隻有嫁。可綏國的情況和鉞一樣,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經出降,就好比一盤羔兒肉擺在麵前,苦於無箸一樣,可惜得緊。”看樣子到了“話又說回來”的時候了,穠華索性緘口不言,牽起被子捂住了半張臉。太後終於按捺不住,試探道:“今日問你有沒有下降的人選,我看你神情有異,就命內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穠兒,你與晉德懷思王殷重光有過盟誓麼?”言歸正傳了,穠華鬆了口氣道是,“可惜他沒等到登基的一日,否則兩國還可少些兵戈。”太後無限悵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幾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鉞軍政,豈能容個毫無寸功的人淩駕於他之上?老天是沒有開眼,讓他庶兄繼位,不單懷思王無處伸冤,綏國也多了個虎狼敵人。”既然到了這份上,她也顧不得其他了。挨過去一些,細聲問:“孃孃先前說,殷重元還未冊封皇後?”這人委實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後,也沒有寵幸過哪個妃嬪。從探子發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簡直稱得上莫測。譬如他近乎病態的偏執,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樣擺放,半分也不許動。隻為一個小黃門擦拭香爐後紋飾擺錯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將人剝皮萱草,懸掛於拱宸門上。這樣不通的性格,卻有個思想強大的頭腦。鉞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這個弱國扶持起來,再過不久恐怕就會籌劃吞並天下。因此要除掉他,一旦大鉞群龍無首,便無法和綏抗衡了。“鉞國無後,或許是殷重元眼光過高了。穠兒,孃孃問你一句話,隻問一次,你若不答應,絕不再問第二遍。”太後似乎比她還緊張,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願不願意和親,入大鉞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後?”穠華笑起來,眼睛裡卻是無邊的荒涼,她說:“孃孃,我願意。”她說願意,竟比不願意更叫她難過。郭太後側躺著,淚水從眼梢滔滔流淌進鬢發裡,“孃孃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裡一定在想,我這母親好不公,認回你,就是為了把你推進火坑。可是國家大任在肩頭,我也是迫不得已。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議過,五哥是極力反對的。然他畢竟年幼,還未及弱冠,朝綱若鎮不住,也許會被廢,也許會被殺。同大鉞聯姻,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我要為他爭取時間。”她哀哀望著穠華,這眉目,看一遍,在心頭烙一遍。突然覺得羞愧,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一兒一女,孰輕孰重,她已經很明確地作出了選擇。穠華不覺得難過,隻是有些失望罷了。她反過來安慰她,“孃孃彆傷心,我也正想到鉞國去看看,看看害死雲觀的人長得什麼模樣。”太後道:“殷重元這人難測,你去了要加小心。原本可以隨便找個人聯姻,又怕讓他拿住把柄借機興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親姐,有這層關係,他輕易動你不得。穠兒,好孩子,你聽孃孃說,如果找到機會——殺了他!”她狠狠咬著槽牙說,“留他在世上,終究是個禍害。他六親不認,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能殘害,彆人在他眼裡又算什麼?綏國的國力兵力都已經不及大鉞了,再不采取行動,過不了幾年,中原版圖上便不會有綏,我們這些人也會不複存在。”所以打算棄車保帥,把她嫁過去,讓她殺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敗,仍舊生死由她。她不過是射向鉞國的一支箭,離開弓弦就沒想過再收回來。能不能逃出禁庭,殺夫後又何去何從,這些從來不在他們的考量之中。雖然想法一致,但話從至親口中說出來,再委婉也還是刺痛人心。她沒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們的麵上,為雲觀報仇才是目的。她是想殺了殷重元,殺了他,順便成全綏國,一舉兩得,倒也不錯。她說:“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強,近不得他的身。”太後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臉頰上拂過,笑容裡有驕傲的味道,“我的女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不過殺一個裙下之臣,有何難?”裙下之臣,殺有何難,都是寬慰她的鬼話。穠華笑得淒涼,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樣一條路,沒人幫她,隻有靠她自己。答應去大鉞和親,她的公主頭銜再不拘泥於壽春了。公主出降當升一等,晉封成國長公主。至於嫁妝,是與她名頭相襯的繁巨,太平車足裝了四十輛有餘。太後親點二十位女官陪嫁,個個花容月貌。穠華站在一群美人中間隻覺好笑,她孃孃下得一手好棋,怕一個靠不住,十個二十個總叫殷重元在劫難逃了。隻是吃相未免太難看,大鉞的後宮充斥著綏國來的佳麗,真當鉞人傻?她笑著請太後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貼心。孃孃知道靳柯刺秦麼?單槍匹馬,一卷畫軸,一把匕首,雖然功敗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麵前,有一半的機會。孃孃如今準備這麼多美人,浩浩蕩蕩入禁庭,鉞國也有諫官,免不得掀起軒然大波。與其被遣送回綏,不如掩住鋒芒,交給女兒一人來辦。”太後惆悵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鉞國路遠,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應付不了。多些幫手,也好護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選,點出兩個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隨長公主入鉞。你們倆身手好,有你們在,我也放心些。”好歹是替她考慮了後路的,雖然淺顯得一眼能看穿,但聊勝於無,也不至於叫人那樣意難平。兩個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穠華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據說身手好,卻生得稚氣無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麼?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來。”說著拉她們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搖頭道,“要好生保養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張臉呢。”她們低聲說笑,高斐來時其情切切,蹙著眉頭說:“阿姊明天就動身,我們姐弟剛剛相認,這麼快又要分彆,我心裡不舍得厲害。”生長在帝王家,和民間養大的不同。外麵十幾歲的孩子私塾裡回來,路過獅子巷口隻會買煎耍魚、雞絲粉。高斐呢,穿著帝王的袞服,帶著麵具,每句話都有他的用意。穠華淡淡一笑:“我走後官家保重龍體,孃孃跟前我無法儘孝,請官家代為看顧。”太後在一旁掖淚,高斐看向她,她眉眼間喜怒難辨,反倒叫他心裡沒著落了。他緘默下來,背著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風吹雲動,一簇簇如絮般翻滾向遠處。他躊躇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是否叫阿姊為難?靠女人擊敗對手勝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她卻說得有些無關痛癢,“昨晚我和孃孃徹談過,去鉞國是我心甘情願的,官家不必替我憂心。”高斐長長歎息:“阿姊俠義,愈發叫我汗顏。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軍出城百裡,迎接阿姊還朝。”該不舍的不舍過了,該慚愧的也慚愧過了。第二日晴空萬裡,綏國遣十員大將並金吾百人,護送成國長公主遠赴大鉞。穠華以前養在閨中,對地域疆土沒有概念,出城千裡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從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氣候一直不錯,偶遇風雨也不至於狼狽慌亂。大綏是個優雅的國度,它從容和緩,已經建立了近百年。兩國聯姻,就算抱著政治目的,依然會在最細微的地方,花費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隊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車轅掛著銀鈴,車頂綴滿鮮花。武將們不著甲胄,穿八搭暈直裰,遠遠看去毫無兵戈之氣。仿佛隻是一戶熏灼人家,嫁出了心愛的女兒。從阮州到灃州,再過襄陽府,入大鉞邊境,一路暢通無阻。到達汴梁的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倚著車圍往外看,湖上彩舟畫舫,鼓樂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樣,百姓觀龍舟傾城而出,十分的富庶繁華。可是端午雖然熱鬨,卻是個不太吉利的日子。這天有諸多講究,不能上屋頂,不能懸掛草席被褥。端午被視作瘟疫和鬼魅橫行的開始,比如有官員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會被視為凶兆。既然要避諱,當天肯定不宜進宮。內侍省派了宦官專程來接應,把送嫁的隊伍引進了四方會館。穠華搭著佛哥的手下車,見門前侍立了一排小黃門,戴襆頭,著褚色圓領袍,俱掖手低頭站著。邊上侍奉的內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禮,“長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暫且在會館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內擺了鑾儀,再迎長公主入禁庭。”她欠了欠身,“多謝中貴人。”提起裙角進門,一麵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綏國和烏戎的使團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經得了奏報。”那內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複微微一笑道,“長公主入宮後由臣侍奉,臣叫時照,有什麼差遣,長公主隻管吩咐。”穠華卻被他的前半句話弄得忐忑起來,“哦,時照,你剛才說有烏戎使團也入了汴梁?”時照說是,“這次與大鉞通婚的不隻綏,還有烏戎。烏戎送來的琴台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長公主前後腳到,如今也安置在會館中。”難怪他一口一個長公主,殷重元有挑揀的餘地,誰來入主中宮暫時還不能確定。穠華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覬覦他的後位,就像孃孃說的,不做皇後,見他的機會便少得多,什麼時候才能實行計劃?她靠著引枕喃喃:“琴台公主……多好聽的封號啊!想必人也極美吧?”時照道:“是很美,但長公主不必憂慮,兩國通婚,相貌是其次。何況真要論起美來,依臣看,長公主還略勝一籌。”時照的話說得很透徹了,反正已經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禍,一切都聽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後,隻要能入大鉞禁庭,事情就還有轉圜。她微頷首,“我這裡沒彆的事了,你先去歇著吧!”時照揖手一拜,卻行退了出去。阿茸進來替她梳頭,低聲道:“怎麼又來了位公主呢!那琴台公主有根底,隻怕咱們要吃虧。”她是擔心她這半吊子公主身份尷尬,言官們說話又刻薄,難免不把老底掏出來理論。穠華搖了搖頭,“琴台公主再尊貴,畢竟是國君的女兒,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阿茸捏著銀梳停頓下來,思量過後恍然大悟,“要是立她為後,輩分就自發矮了一截,世上可沒有嶽丈向郎子納貢的道理,這樣大的虧,鉞國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穠華取了磁刻鴛鴦胭脂盒托在掌心裡,垂眼道:“留點神,明白在肚子裡就行了,這裡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牆有耳。”阿茸吐了吐舌頭,複探過來看,奇道:“太陽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麼?要出去麼?”她唔了聲,略傾前身子靠近黃銅鏡,拿玉搔頭勾上一抹點在唇間,曼聲道:“說不定待會兒有客來訪,我要四平八穩的,不能慌了手腳。”她話才出口,金姑子就進來通傳,說西苑琴台公主出了禦所,往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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