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是裴寂,叢蔚的同學。”接到裴寂的電話,何萬舟有些驚訝。在跟叢蔚的交流中,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不算低,甚至可以說略高,叢蔚回到校園和正常生活之後,描述出來的最有趣的一些經曆裡幾乎都有這個名字的參與,或者說是這個名字的帶領。叢蔚情況的好轉,在何萬舟看來,裴寂的作用不可謂不大。這次,叢文晏帶叢蔚來複診,的確是因為叢蔚的情緒有反複的跡象,但完全在可控範圍以內,要知道從前在直麵陰影的時候,叢蔚往往是不太能夠控製住自己的,顯然情況發生了變化。“誰告訴你,叢蔚在我這裡?你知道我是誰?”何萬舟試探。裴寂站在首都街頭吸吸鼻子,吐出一口氣:“我猜的,你隻要告訴我她是不是在你那裡,她爸爸是不是也在。”裴寂完全不按預想方式去走,何萬舟倒有了一些興趣。“在我這裡,所以你想做什麼?”裴寂倏地就笑了出來,像鬆了一口氣,肩膀突然就鬆弛了下來:“在就好,我隻想知道她在哪裡,其他不重要,你幫我轉告她,期末考試快到了。”“就隻需要說這個嗎?你不問問她的情況?能找到我這裡,證明你至少知道一些東西。”何萬舟緊逼而上。“我什麼都不知道,她不說,我就不會知道。記得轉告她,再見。”手機從耳邊拿下來,掛斷。裴寂在那家冰糖葫蘆的鋪子裡買了一根裹了糖漿的草莓串,草莓一顆一顆大而飽滿,一口下去水分十足,甜度爆表,讓他連日來的煩躁擔憂的心情瞬間平穩了下來。叢蔚在心理醫生那裡,他就不擔心嗎?不,擔心的。但他隻要知道她在哪裡就好,她的世界隻要一天不對他主動開門,他就一天不會自作聰明地闖進去,他要等著叢蔚,回到他這裡,然後親手把門打開。——傍晚,睡了大半天的叢蔚到診所複診。何萬舟倒了杯氣泡水給她,玻璃杯放在桌麵上,南方十二月的夕陽還算溫暖,投在玻璃杯上,被玻璃和水折射出一道暖紅的光源,落在桌麵上。“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叢蔚的目光從桌麵轉移到何萬舟的臉上。“一個叫裴寂的男孩,讓我轉告你,期末考試快到了。”叢蔚臉上明顯出現驚訝的神情,然後疑惑、茫然、震驚、害怕一一從那雙眼睛裡掠過。【他還說什麼了?】手語打得有些急躁。“他什麼也沒說,隻讓我轉告你這一句話。我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他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何萬舟倒是老老實實轉述了兩人的對話,沒一點誇張。叢蔚臉上閃過一絲複雜。“他是不是喜歡你?”何萬舟換了個姿勢,兩腿張開,手肘擱在膝蓋上,雙手交叉抵住下巴,身體微微前傾,明顯的追問動作。叢蔚沒有任何動作,臉上因為過於迷茫,已經不見這些天以來持續性的燥鬱。什麼是喜歡,她不懂。何萬舟了然,又問:“他對你很好?”點頭,動作迅速而篤定,似乎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我猜猜,你很信任他。是因為上次他保護過你嗎?”【不僅僅是上次,是一直】【走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出去玩的時候,午休的時候,學習的時候……很多很多】叢蔚沒想到這麼一細數,她竟然可以清晰回憶起他們相處的每一個場景。裴寂給她擋過車流、人流、陽光、雨雪,帶她去享受正常生活裡的樂趣,逛夜市、打電玩、唱歌表演,連在一起寫作業或者補課的時候,他都會選擇坐在可能出現意外的方位,比如桌角、外側、拐角。他清晰地捕捉她的情緒變化,觀察她的喜好,開心的時候會給一顆青蘋果味的水果糖,糖紙會變成一隻小紙鶴;受委屈的時候往往是棉花糖,帶流心的,一咬開才能嘗到甜;受到驚嚇的時候可能會是一顆很大的圓球糖果,讓她可以含在嘴裡慢慢平靜。一個18歲的熱血少年,大大咧咧,打籃球的時候會隨意掀起袖子擦汗,早上快遲到了會穿錯襪子、穿反衣服,懶得換花樣就吃同一種蓋澆飯吃上一周,筆袋裡的筆每天都能不見一支。那樣粗枝大葉的一個人,把他所有所有的細心和體貼全部用在了一個人身上。叢蔚每每想起來,都會覺得有暖流猶如細小的電絲從心裡擦刮出火花,然後沿著血管經脈流向四肢百骸,就像是被浸泡在再溫暖不過的水裡,卻仍有空間讓她得以呼吸。形成一個習慣根本不需要太長時間。叢蔚不得不承認,裴寂在她身邊這件事,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她的各種心緒起伏似乎都可以在他那裡得到很好的安撫和穩定。“看來他很重要。”何萬舟麵上含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叢蔚右手食指、中指相搭,輕輕點動一下。【是】何萬舟笑開了,語氣溫柔:“那我們爭取在在期末考試前回去好嗎?不要讓他等太久。”傍晚最後一束光,紅得猶如烈焰在天空燃燒,那縷光正好穿過何萬舟辦公室的百葉窗,落在叢蔚白淨的臉上,拂過她的眼角眉梢和唇畔,依稀可見一抹細小的微笑。——回到學校的裴寂,對叢蔚的下落閉口不提,人恢複正常,隻是每天都絕口不提叢蔚。如果不是柏粵天天琢磨著、觀察著他,根本不會有人發現,裴寂每天都會偷偷往叢蔚桌肚裡那個塑料小盒子裡放糖,一天一顆,猶如一種計數方式。那個盒子裝滿的最後一天,是樊城三中的期末考試。裴寂一大早去考場的路上,一點也沒有要去1號考場看看的意思。柏粵斜著眼睛看他,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小美人回不回來考試。”裴寂神色不變:“肯定在。”她從不食言。上午語文考完,十一點半結束鈴響,考場裡的人相互對著答案,交流著和作文。三兒和黃毛、煎餅兒,還有柏粵、明晉他們來接裴寂,在22號考場門口看到一個鼓鼓囊囊的身影,校服包裹在層層疊疊的衣服外麵,被羽絨服撐成一個大麵包。漆黑的長發束成一個馬尾,安安靜靜站在考場門口,那張臉似乎瘦了些,而且更白了,白得更嚇人了。整個人混不像個真人。柏粵驚喜,腦子控製不住嘴,大叫一聲:“叢蔚!”裴寂在收拾書包的動作一頓,如果不是柏粵聲音太大,他會以為是場幻覺。一個轉身往外跑,沒幾步就到了門口,一側頭,看到叢蔚背著書包乖乖巧巧站在教室門口,看到他出來,彎彎眼睛就衝他笑了起來。柏粵一把捂住臉,往明晉身上倒:“瞎了我的狗眼。”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各自望天望地望風景,活像幾隻巨型燈泡。裴寂克製了半天。“你,你回來了?”叢蔚點點頭,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她是淩晨三點到家的,叢文晏讓她在家休息一天,可叢蔚沒同意。期末考試,有人還在等她。“又是提前交卷?”叢蔚比了個十。【提前十分鐘】她給薑杳杳和王詠儀都發了消息,讓她們在1班教室等,然後自己跑到22號考場,親自來接裴寂了。她的意思是。我答應你了,所以要讓你看看。一如既往的執拗和認真。托著包路過的一群小太妹裡,大姐頭突然停了腳步,做了個手勢讓其他人先走,然後從身後繞過去,一胳膊圈上叢蔚的脖子,揪揪叢蔚的耳垂。“小傻子回來了。”紀敏從來都是沒個顧及,圈著叢蔚親親密密,還收獲了叢蔚一個甜甜的笑。裴寂站在兩人對麵,臉黑成一片。此刻暗恨自己為什麼不是個女孩兒。三兒、黃毛、柏粵、明晉他們幾個尷尷尬尬,非常有默契地後退一步。原本叢蔚回來這麼令人激動的事,理應大肆慶祝一番,可惜遇上期末考試,一邊開心一邊焦心,稍微放開嗨一點,立馬就開始擔心接下來的考試。吃過飯,紀敏揮揮手不帶走一片衣袖,找她手底下的小姐妹們去玩了。叢蔚在“小四川”的包廂裡,拿出她在何萬舟那裡做的重點記錄,數學和理綜,勾畫了整個學期所有知識點的重點考題,還有之前的測試和月考裡麵的易錯題,分給薑杳杳和王詠儀她們看。男生那邊除了裴寂是個愛學習的好少年以外,其他都是最後兩個考場的學渣們,讓他們複習還不如直接把他們扔水裡,扔水裡還能劃拉兩下。她一直記著裴寂說,期末考試要到了。所以在那邊,沒什麼事心情也還不錯的時候,就會做一下功課,順便也是幫助自己複習。下午兩點開考數學。叢蔚的疲倦再明顯不過,裴寂問她昨晚上什麼時候睡的。叢蔚老老實實回答,然後又收獲了一個黑臉。原本打算中午湊在一塊好好說說話的人,立馬就變了臉,收拾東西,買單,走人,動作迅猛,神情堅定。把叢蔚送回1號考場,然後把自己的校服脫下來折成一個枕頭模樣,平放在桌麵上。然後指著自己的校服枕頭:“睡覺。”叢蔚乖乖巧巧側著臉趴上去,臉頰貼著校服的布料,一雙眼睛眨巴兩下,顫顫,閉上。多乖多聽話的小姑娘。萌得裴寂呼吸一滯,心裡又敲起鑼打起鼓了。好想碰碰她的臉。想魂穿校服。猛男心中發出“嚶嚶嚶”的渴望。——考完試還不是放寒假,高三補課一直要補到農曆二十九,高二隻需要多上一個星期的課就可以放假了。考試結束回班,耿越還專門給叢蔚的回歸搞了個全班鼓掌,搞得叢蔚大囧。不過來自全班的熱烈歡迎,讓她頭回有了班級和同學的感覺,一個班上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但此刻他們對叢蔚,都是發自內心的迎接,原來坐在她周圍的幾個男生拍得手掌都紅了。“下周出卷子出分出排名,如果這次前一百的咱們班還是站多數人的話,我就在放假前給你們一個人發個過年紅包。”耿越大手一揮,大方得不像樣子,順便還要調侃一下叢蔚,“我相信這次年級第一,還是咱們班的。”說著還衝叢蔚擠擠眼睛。例行大掃除。薑杳杳跟叢蔚一個掃地一個拖地,王詠儀被分派到去抹窗戶,人站在桌子上一邊哼歌擦窗戶,一邊對著窗外擠眉弄眼做鬼臉。有人從窗戶前經過,被王詠儀一個歪嘴白眼嚇得一愣,手上的抹布都掉了。王詠儀定睛一看,是隔壁2班的班長。於是鬼臉做得更起勁了。2班班長登時來勁,兩人對著一扇窗戶相互做鬼臉,誰醜誰贏。薑杳杳看戲看了半天,覺得王詠儀可能要輸,扔了掃帚就衝上去應援。叢蔚歎了口氣,剛準備蹲下身去撿掃帚,有人比她動作更快。那隻手很大很長也很瘦,皮膚肌肉緊致,手背上經絡凸起明顯,一看就感覺力氣賊大。裴寂把掃帚往地上捅了捅,一隻手從口袋裡伸出去,掌心臥著一顆糖:“喏,給你。”叢蔚牽著唇瓣,笑著指了指自己的桌子,桌肚子裡放著一個裝滿了水果糖的盒子,拿手機敲。【我還有好多】裴寂把掃帚往懷裡一靠,剝了糖紙,把那顆青蘋果味兒的糖直接塞進了叢蔚的嘴裡。指腹隔著糖紙從她柔軟殷紅的唇瓣上拂過,小指的指節擦過她纖細精致的下巴。就像火柴在磨砂紙上一擦而過,然後火焰從接觸麵驟然而起,火苗灼熱而熱烈。裴寂拿著糖紙把手背過身後,拇指和食指不斷地輕磨著,那軟綿綿的觸感就像黏在手指上再也撕不掉一樣。“我去掃地。”丟下這句話,落荒而逃。叢蔚嘴裡含著糖,唇瓣上似乎還有裴寂指尖的溫度,她抿了抿嘴,耳邊聽見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由慢漸快,力度越來越大,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她想起以前做心理治療時,何萬舟做過的一個治療方法。讓她一個人呆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裡,然後何萬舟會敲門,叢蔚說“請進”,他就把門推開,屋外是極好極好的陽光,氣溫是春秋最舒適溫暖的溫度,門打開,光和溫暖一齊湧進來,從門縫慢慢蔓延擴大到她腳下、腳踝、膝蓋、大腿,最終抵達她的眼睛。她就像被人從冰冷的水裡一點一點往上拖,最後獲得喘息。何萬舟說:如果你感到焦慮、不安、煩躁,情緒無法控製,你就敲敲桌子或者門,聽到“咚咚咚”的聲音,門就會打開。而剛剛,她明明很放鬆、很舒適、很開心,可聽到心跳的聲音時,她還是仿佛看到一扇門在她眼前被推開。和往常不同的是,門口站著人。是裴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