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7點40的晚自習下課鈴在一片死寂裡突然響起來。物理老師抬了兩下自己那副圓圓的眼鏡,掃視了一圈已然騷動的學生,慢吞吞道:“課代表收卷子。”話音將落,教室就鬨騰了起來,白花花的卷子滿天飛,小組長收得滿臉不耐煩。“叢蔚,你選擇題的答案還記得嗎?對一下。”薑杳杳收著筆袋,湊過去了問叢蔚,剛剛做卷子的時候,餘光見她下筆如有神助,筆尖都不帶在紙上停頓的,薑杳杳心裡暗歎的同時又有些羨慕,多好使的腦子啊。裴寂的位置離她們近,聽見薑杳杳說話,耳朵“噌”就豎了起來,心裡也是抓心撓肝地想對答案。這張測試卷,是物理老師根據月考卷子母題變換出來的一張新卷子,所有的題型設置都和月考卷子一模一樣,就看他們有沒有把月考內容完全消化。饒是這樣,還是有部分學生做到最後幾個題的時候覺得頭疼。叢蔚順手在草稿紙上寫了一串字母,遞給薑杳杳。按順序背下來的選擇題答案,薑杳杳驚了一瞬,然後捧著對了半天,臉上表情從凝重到鬆了口氣再到開心,跳起來就是一個熊抱:“我答案跟你一樣,穩了穩了。”後座的唐飛連忙半個身子探了過來:“學霸,給我對對唄。”薑杳杳拿著紙條遞過去:“給,讓你看看標答在身邊是個什麼感受。”唐飛生得賊高,一站起來都快一米九了,聽說他初三畢業的時候還隻有一米六,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就這麼一兩年居然暴長二十多厘米,由於他長得高看得遠,一雙眼睛視力極好,耿越一見到他就讓他當了班上的紀律委員,每天中午午休的時候就坐在講台上,一雙眼睛跟雷達似的掃視著。裴寂趁著機會瞟了一眼,ACCBDADCBB。好些都不一樣啊。裴寂臉黑了黑,也不抓心撓肝了,肩膀塌著,似是有幾分泄氣,拎著書包就走。一邊出校門一邊開手機。十月中旬的傍晚終於開始漸黑了,沿路的路燈依次亮起。手機剛開機,就進了一通電話。“哥,我在你學校門口。”清爽爽的一道少年聲音。裴寂一張黑臉緩了緩:“知道了。”三中門口的路燈柱子底下站著一群男生,有瞧著十七八的學生,鬨哄哄擠在一起,穿著不同學校的校服,還有一些看上去就像個社會人。放學的學生有人認出來,什麼職校的、七中的、十九中的,都不用刻意去辨認,隨便看上一眼都知道,全是附近一片的校霸們。害怕,不敢議論。中間有個男生長得尤其好看,一張娃娃臉,眉弓高山根筆挺,襯出兩團極深邃的眼窩,一雙眼睛泛著淺棕,就像那透明的琉璃珠子似的,天生的卷發堆在頭頂,路燈照著,泛著蜜糖色。典型的混血長相。他遠遠就瞧見了裴寂,右手抬高了猛揮一陣,就像是要把手給揮斷了似的。“哥!”裴寂看過去,對這小子浮誇的舉動十分嫌棄。瞧著裴寂走近了,男孩一個助跑,就要往他身上蹦:“哥、哥,想死你了。”一隻手伸出去擋在他胸前:“離遠點兒,老子不攪基。”話雖這麼說著,但他還是從書包裡掏了個包裝十分粗糙劣質的紙盒,往他懷裡一塞,“生日快樂。”柏粵抱著禮物兩眼淚汪汪:“我就知道我哥不會忘了我的生日。”裴寂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越過他,走進那一群男生裡,同他們抬手擊掌,一邊唇角高高掛起:“走吧。”“聽三兒說,你這回考得不錯啊。”裴寂嘴角一抽,那十個字母又從眼前閃過,他撥了撥胸前的青蛙:“還行吧。”“嘖嘖嘖,謙虛,太謙虛了。”謝放調侃了兩句,“趁今兒柏粵過生日,定了KTV和台球室,走吧,我們的裴大學霸。”周五的晚上總是有些放縱的,不必擔心第二天早上就要交作業,不用想著早自習還得背古文和英語單詞。裴天成因著裴寂這次上了五百分,心情格外好,收到了裴寂的微信後,隻囑咐了一句“注意安全”,也就隨他去了。叢蔚和薑杳杳出校門的時候,正撞見裴寂混在一群看起來就很不好惹的男生裡,勾肩搭背地往前走。薑杳杳壓低了聲音貼進她的耳朵邊上:“瞧見了吧,裴寂不是什麼好人,那群人裡,不是打架鬨事的,就是混道兒的,咱們惹不起。早上瞧見裴寂跟你說話,我心都提溜到這兒了。”薑杳杳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卻見叢蔚輕輕搖頭。薑杳杳一時也猜不出她究竟是什麼意思。身後有人撞過來。叢蔚一個趔趄差點摔了,還是薑杳杳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回頭第一眼就瞧見滿頭的臟辮,浮誇又囂張。紀敏的校服半褪,像個披帛似的吊在兩隻細細的胳膊上,手裡拎著個花裡胡哨的書包。她生得明豔,又喜歡濃妝,一雙眼睛畫著眼線貼著假睫毛,襯得極大,眼尾上翹,跟貓兒瞳似的。她半彎著腰貼過來,離叢蔚極近。身上濃鬱的香水味撲麵而來,叢蔚沒忍住皺了皺眉頭。“你是叢蔚啊。”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不似一般女孩兒那樣清亮高亢。叢蔚不明所以,薑杳杳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臂,拉著她往後退了一步,有些戒備:“紀敏,你乾什麼?”紀敏站直了,眼神依然在上下打量叢蔚,最後目光與她直直相交。那是一雙很乾淨很平靜的眼睛,沒有任何攻擊性情緒,平和得就像是枯水期的河麵,一點兒波瀾都沒有。“沒什麼,認識一下。”紀敏看了她半晌,輕笑,然後帶著身後一群女生就那麼瀟灑地離開了。薑杳杳鬆了口氣,又有些茫然。“大姐頭,怎麼突然這麼平易近人了。”她看看叢蔚,叢蔚看看她,仿佛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回家先換了身衣裳。叢文晏坐在廳前的紅木桌子後頭煉蜜,蜜香味兒充盈著整間屋子,在大釜裡重湯煮了一天的白沙蜜,就著磁罐在炭火上煨煎數沸,出儘水氣,每斤加上二兩蘇合油,中和蜜氣。加蘇合油這一步極重要,加多了氣味就濃鬱甜膩,和香的時候和不勻,少了又讓蜜氣占了上風,味道不正。她換了衣裳出來,就蹲在那小紅泥火爐前看她爸煉蜜。嗅著那醇厚的味道,一雙眼睛微微眯了眯,鼻翼小幅度地開合著。一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然後拇、食指在鼻孔前撚動,再伸出拇指。【好香】叢文晏笑笑:“以前教你煉蜜,你不是嫌麻煩不肯學。”這裡說的以前,該是很久以前了。從前的叢蔚較之現在更活潑些,也更天真無邪一些,總歸當年還是年紀小,整日裡都過得無憂無慮。叢蔚也不接話,就蹲在那乖乖瞧著炭火上熬著的蜜。“老板?”有客上門,叢文晏拍了拍叢蔚的頭:“瞧著火。”兩人置換了位置,叢蔚坐到小兀子上煉蜜,叢文晏起身迎客。“隨便看看,都是些香製品。”來客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兒,穿著毛線衣,底下襯著半身紗裙,蹬著一雙帆布鞋。似乎是沒在城裡瞧見過這樣的店鋪,環顧鋪子的時候,模樣十分驚奇。香鋪裡擱著叢文晏製的香片、香餅、香包,柱香、線香、散香等,還有一些小的香製飾品。閒來無事的時候,叢蔚也做,近來正值金秋,木樨(桂花)開了不少,風一吹,空氣裡都漫這那股子香氣。她前些日子撿了回來,做了幾串木樨香珠,手藝算不得上乘,但叢文晏還是把那些香珠掛在了鋪子裡。價格也不貴,單串兒的標價30,多串兒的標價60。叢家製香的手藝一向很好,香氣純正,半點不輸外麵賣的香水,真真是把香道承了下來。叢蔚一向隻曉得叢文晏手藝好,卻也不知叢文晏這手藝跟誰學的,做了這麼些年的生意,雖然瞧著實體店生意不算好,但叢文晏的生意大多也都不靠實體店,他有他的路子,可從來不跟叢蔚說。兩個女孩兒對那木樨香珠很感興趣,大約也是因為真的不貴,又香又好看,有些愛不釋手,一人買了一串,歡歡喜喜地走了。——紀敏進鋪子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叢蔚。她穿著一身麻製的黃綠小格紋外套,對襟、燈籠袖,胸前一對兒嫩黃色的小盤扣,下麵一條米色闊腿褲,踩著一雙布鞋。剛轉過身,墊著腳,往牆上的木格子裡放香片。拆了馬尾的頭發全散了下去,落在腰間。紀敏在木門上敲了兩聲。叢蔚擰過頭。正對上紀敏。微微一怔,似乎全然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她,那個放學時候湊過來“認識一下”的女生。紀敏也是一愣,隨即在屋裡看了一圈,吊著嘴角笑:“你家的店?”叢蔚回神,點點頭。旁邊的布簾子掀動,叢文晏手裡拿了個倒流香的香台出來。一出來就看見這副“對峙”的場麵,猜測著兩人是否認識。“知知?”叢蔚朝紀敏頷首,然後走過去把叢文晏手裡的香台接過,熟門熟路地放在架子上。叢文晏看看自家閨女,再看看這個一身朋克裝扮的女孩兒,有些了然。“你認識叢蔚嗎?”紀敏早脫了那身校服,小皮衣裹著上半身,把兩隻手插到口袋裡,本來還十分酷的表情變了變,笑得喜氣洋洋,瞧著倒有幾分十幾歲女孩的開朗:“叔叔你好,我叫紀敏,我是叢蔚的同學。”叢蔚背對著她,擰了擰眉,不知道紀敏到底想做什麼。紀敏原本也隻是在去Bubble Lab的路上經過這家店,瞧著有幾分意思,就進來看個新鮮,卻也是沒想到會是叢蔚家的鋪子。“原來是叢蔚同學啊,隨便坐啊。”叢文晏指著屋裡的凳子,然後倒了杯水遞過來,“叢蔚剛轉去學校,以後還是請你多多照顧。”紀敏接了水,目光落在叢蔚單薄的背影上:“應該的。”“對了,叔叔,我晚上有個表演,想請叢蔚去看,不知道可不可以。”紀敏笑得純良,兩隻手合十,衝著叢文晏眼巴巴地說話。叢文晏其實拿不太準叢蔚的心思,他既盼著叢蔚可以多跟同齡人玩玩,又怕勉強了她讓她心裡不舒坦。想了想,還是走到叢蔚身邊,摸摸她的劉海,半躬著身子:“知知想去嗎?”叢蔚看著叢文晏的眼睛。許久,才轉頭去看紀敏,直直看過去,盯著她的眼睛,好像要把紀敏看出個洞來。紀敏挑眉,似乎有一瞬的驚訝,也就隨她去看,坦坦蕩蕩地和她對視著,臉上掛著不鹹不淡的笑,倒也不見什麼惡意。然後,她看著叢蔚收回目光,衝叢文晏點了點頭。紀敏有些出乎意料。她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叔叔,您放心,我晚上肯定把叢蔚安安全全給您送回來。”叢文晏把木格子裡的最後一串木樨香珠取了下來,遞到紀敏跟前:“那就謝謝你了。這是叢蔚自己做的,不嫌棄的話,就拿著玩玩。”紀敏沒見過香珠,想伸手去拿,可手伸到一半卻停了下來,側頭去看叢蔚。這是,她自己做的。叢蔚看到紀敏的反應,這會兒倒是有了幾分和善的笑意,彎彎眼睛,衝她點頭。紀敏把那串香珠戴到手上,湊到鼻子底下嗅嗅,一點點清淡的桂花香味,卻不濃鬱,有些縹緲,在鼻尖飄來飄去,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