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蔚挎著小包跟紀敏走出家門的時候,十分淡定。紀敏扯了兩下自己的臟辮,湊過去問:“我們又不熟,你就這麼跟我出來,不怕我把你給賣了嗎?”叢蔚從小包裡掏出手機,打了幾個字:“你不會。”紀敏一愣,一向伶牙俐齒的大姐頭突然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甚至有些複雜。還沒有人給予過她這樣無緣無故的信任,好像就是篤定了她不會做什麼不好的事。這種感覺,沒法表達,但就是像被人用纏了羽毛的繩子束縛住自己,不疼不癢,但卻讓你心甘情願地被限製,可能隻是因為那一點點善意和溫柔。在校門口那會兒,叢蔚就有感覺,紀敏沒有惡意。紀敏對她,可能更多是好奇,可為什麼會好奇,這種好奇從哪兒來,她就想不通了,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做“眼緣”。她當然想不通,畢竟早上課間操的那“高傲”一眼,她自己壓根什麼都不知道。近九點的夜色已然濃鬱起來,平倉江邊的酒吧一條街是極熱鬨的,霓虹成燈海,整條街的蔓延下去,耳邊是興奮、狂熱的聲音。家家酒吧門口都有人站著,對過往的人拉著生意。紀敏熟門熟路,帶著叢蔚穿過地麵上的光帶,大老遠就有人衝她打著招呼。“敏姐,今兒光顧哪家啊?”“喲,還帶了小尾巴,看著挺清純啊。”“今天酒吧打折,敏姐賞個臉唄。”……仿佛回家似的,每家店都跟紀敏那樣地熟悉,她沿路打著招呼,如魚得水。叢蔚跟在紀敏身邊,說不出害怕不害怕,就是有幾分渾身不得勁,似乎這樣的環境讓她有些不能適應,就像是無形的一個籠子,“哐當”把她籠住了。不少人看過來,目光黏在她的臉上、身上,他們看著她的表情,充滿著戲謔和調笑,就像是在看馬戲團裡的猴兒。她伸手扯了扯紀敏的衣擺,想把手機屏幕遞給她看。紀敏抓了抓她手:“彆怕,跟著我。”女孩兒的手出乎意料的並沒有那麼柔軟,掌心有一道傷痕,就像是橫在腳下的一道坎似的,突兀又粗糙。Bubble Lab門口格外熱鬨。陸方咬著煙,靠在門口斜站著,懷裡趴著個看不清長相的女孩兒,濃妝豔抹,比紀敏的妝還誇張,連五官都模糊了。“又換一個?豔福真是不淺。”紀敏帶著叢蔚走過去,一手從他嘴裡抽出那根煙,放進自己嘴裡拔了一口,然後扔到地上碾熄。陸方朝紀敏身後揚揚下巴:“你拐帶小學生啊。”紀敏回頭看了叢蔚一眼:“帶小姑娘出來見見世麵,給個清淨點的位置。”叢蔚有些條件反射地低頭,任厚厚的劉海擋住自己的眼睛和視線。她看到紀敏和自己交握的那隻手,很奇異的感覺。她很少很少跟同齡的朋友手拉手,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跟同齡人相處過,她身邊的同學,似乎都是天然的和她之間有著一層年齡上的隔膜,她融入不進去,也不奢求能融入進去。紀敏瞧著她又發起了呆,拉了拉手:“走啊。”叢蔚回神,趕忙抬腳跟上去。服務生把她們帶到了一個還算清淨的卡座,在角落裡,沒什麼人。酒吧裡昏暗得不行,五顏六色的射燈滿場子亂亮,恨不能把人眼睛都晃花了去。音響的聲音極大,咚咚咚就像是敲擊在人的心臟上,讓人不由得呼吸有幾分急促。叢蔚翻出自己的香囊,湊在鼻子底下深呼吸了幾口。紀敏湊近她的耳朵,拔高了聲音:“我要上去表演,你就在這裡坐著看,不要亂跑。”叢蔚看著她,認真地點點頭。當真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學生。——“喏。”斜刺裡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叢蔚抬頭看,是那個叫陸方的老板。“拿著。”陸方沒那麼好的耐心,把水往叢蔚懷裡一塞,轉身就走。叢蔚坐在軟軟的卡座沙發上,渾身僵硬緊繃,目光遊離在酒吧的台上台下,這是她沒見過的場麵。音樂聲驟停,她猛地鬆了口氣。隨即有一道沙啞的女聲響起,是節奏感極強的rap,沙啞磁性,又帶著女性聲音裡那一點點的細軟。叢蔚往台上看。紀敏脫了小皮衣外套,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背心,光怪陸離裡露出白淨的皮膚,光從她手臂上劃過,似乎留下一道光潔的痕跡。她手裡握著話筒,塗了口紅的嘴巴極快地張合著,吐著一連串的英文。叢蔚盯著那張紅豔豔的嘴巴,眼底有形容不出來的一種……羨慕。鼓點逐漸跟上,DJ也打起了碟,舞池裡陷入新一輪的狂歡,而紀敏就像這場狂歡的掌控者,站在舞台上最亮的地方,用誇張的姿態展示著自己。叢蔚沒見過這樣的人。在她循規蹈矩、平淡如水的日子裡,這樣的畫麵,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地球。三兒在卡座裡跟人喝酒搖骰子,冷不丁一轉頭,餘光瞥見一個神仙似的人,白白淨淨坐在酒吧角落裡,仰著頭看台上,細小的下巴微微抬著,和這裡格格不入。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三兒瞪大了眼睛,半杯酒喝不下去了,呢喃了句:“臥槽,紀敏真敢。”他摸出手機,對著酒吧角落裡那個身影偷拍了一張照片,火速發到裴寂的微信上。【裴哥,你瞅瞅這是不是你們班那個學霸】三兒搓著手機,他也說不出為什麼要告訴裴寂,隻是一種直覺,不說不行,不說要出事。裴寂的朋友很多,相互之間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今兒在一塊兒耍的,跟他交情更深些,都是處了多年的狐朋狗友,當年出事,也是這個圈子裡的事。一塊兒經了事,關係自然也就更硬些。KTV的包廂裡鬼哭狼嚎,還開了桌麻將。他剛甩出去個七筒,手邊的手機就亮了屏幕。點開一看。裴寂臉色就變了。“靠,老子胡了!”謝放嘴邊的煙都燒到了煙屁股,眯著眼推牌,把桌子拍得“啪啪”響,朝裴寂伸手,“給錢!”剛看過去,才見他神色有些不對,“怎麼了?”裴寂陡然起身,抓了外套和書包就要走。謝放幾步過去拉他:“咋了?出什麼事了?”“車借我,明天開到你家還你。”裴寂伸手就要去掏謝放褲子口袋裡的車鑰匙。半道上被謝放攔了下來:“真出事了?借什麼啊,走,兄弟們一塊去。”裴寂也不矯情,抬腳就走。“去Bubble Lab。”一輛五人座的捷豹XJ,謝放時速開到了最快。裴寂坐在副駕駛上打電話。“誰帶她過去的?”“紀敏怎麼認識她的?”“你給我看好她,我馬上過來。”掛了電話,他又翻出那張照片。照片裡的人坐在光影的交界處,疏淡的眉眼,光從眉心開始起伏,勾出一道秀氣微翹的鼻子,往下,是精致的人中,再往下是兩片單薄的唇瓣,唇珠微微凸起,下巴精致玲瓏。最要命的是那細長的脖頸,白得讓人心驚,連著兩個鎖骨窩。活像是玉雕的妖精。柏粵坐在後座,扒著副駕駛的座椅湊過去往前看。“哥,是嫂子嗎?好好看啊。”裴寂一秒按熄了屏幕,把手機倒扣在腿上:“嫂你妹。”“不是嗎?”柏粵眼睛一亮,“再給我看看,看看!”裴寂臉青了又黑。謝放瞥了他一眼,對後頭莫名興奮的傻白甜柏粵道:“一會兒不就能看到真人了,急什麼。”話音一落,再上一腳油門。“裴寂,老子今年的罰單和分,你可都得認。”——注意到叢蔚,不過是時間問題。在一個嗨吧裡,沒有所謂的死角。當光線掃過去時,不少人都看到了她,跟座玉觀音似的端坐在一角,生生隔成兩個世界,讓人心頭的火一簇一簇地燒了起來,想把這片乾淨的水攪混。“小姑娘一個人?”迎麵撲來一陣酒氣,擋住了叢蔚的目光。是個年輕的男孩,脖子上戴著細細的銀鏈子,一件黑色大T恤上一個碩大的骷髏頭。叢蔚沒吭聲,還是那樣,說不上害怕,就那麼平平靜靜地盯著人看,一雙眼珠子又黑又亮,在這炫目的燈光裡,顯得有些妖異。男孩湊近了些,遞上一杯五顏六色的酒:“請你喝。”叢蔚穩穩當當接了過去,然後又穩穩當當給放在了桌上,人往旁邊挪了兩寸,繼續看著舞台上的紀敏。男孩頂了頂腮:“不說話?這就不給麵子了。這杯酒不便宜,請你喝是看得起你。”他說著,抬起手想去蹭叢蔚白淨的臉蛋,那一片白,就像是冬日裡剛揭了蓋子的豆腐花,又嫩又香。叢蔚側過臉,索性起了身,站到離舞池更近的地方,目光依然放在台上。這樣的“目中無人”。以那人為首,一群大約十七八的男生圍了過來,顯然是“一夥”的。三兒有些慌,火急火燎地就給裴寂打電話:“裴哥,你到哪兒了,王嵩那群人盯上咱學霸了,你快點!”那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三兒臉色都變了:“我,那我那三腳貓,我打不過人家啊。”電話被掛斷,三兒閉了閉眼,撈了幾個人:“煎餅兒,黃毛,是時候出手了。”全是最後一個考場的那群祖宗。王嵩早早就瞧見了叢蔚,那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樣子實在是讓人瞧著撓心,他向來混不吝,說上就上了,可也沒想到,這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倒還是個硬性子。“我也不為難你,這酒,你陪我喝了,我就放你走。”王嵩站在叢蔚身後,許是離得近,嗅見了兩分若有似無的香,燒得喉嚨裡火燎燎的。“都到這兒來玩的,裝什麼冰清玉潔。”“就是!”叢蔚縮了縮脖子,被惡心得起了陣雞皮疙瘩,這才“紆尊降貴”地皺了眉。王嵩揚手就是一拉,抓著叢蔚的手腕子。嘖,細得離譜,攥著那手腕子,就像攥著一隻雞爪子似的,又細又涼。“我說,王嵩啊,怎麼哪兒都有你啊。”三兒鑽進人群裡,拍了拍王嵩的肩膀,“可收著點兒吧,這姑娘。”三兒衝叢蔚揚揚下巴,“可是裴寂同學。”王嵩也混,跟幾年前的裴寂混的不相上下,到現在也是對頭。樊城中學多,每個學校小幫小派也多,裴寂這名頭拿出來,有服的,自然也有不服的,王嵩就是那不服的之一。趁著王嵩發愣那麼一小會,三兒衝煎餅兒和黃毛使了個眼色,兩人擋過去,結結實實把叢蔚擋了個嚴實,就跟倆保鏢一樣。叢蔚站在後麵,臉上沒甚表情,神色有些不解和迷茫。黃毛衝她小聲說了句:“彆怕,裴哥馬上到。”叢蔚思忖片刻,猶豫地點點頭。王嵩火噌就上來了,點了支煙:“我怕裴寂?劉成誌,當狗當久了,覺得誰特麼都跟你一樣是吧。”三兒是烈脾氣,也就被裴寂壓著才好些,這話聽著紮耳朵,年輕氣盛的男孩兒隨手抄起一個酒瓶,“砰”一聲砸了個稀碎,就剩尖銳的瓶頸,對著王嵩:“再說一遍,你爺爺沒聽清。”王嵩碾了煙蒂,絲毫不怵,上去就是拳頭。就像是引線被點燃,隨後就是一聲炸響。叢蔚站在一邊,眼看著兩邊人打成了一團。她退了兩步,終於開始有些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