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多管閒事。”其中一人瞪著眼,做了個警告的手勢。陸棠仍不依不饒,又被推了一把,仍隱隱作痛的腿並不能立即站穩,在沙土中一滑,摔倒在了秋毫司門口,身後傳來同僚們的驚呼聲。西原教的馬車很快啟程,絕塵而去。陸棠失態地跌坐在地上,隻呆呆地望著他們遠去。馬蹄帶起的漫天灰塵撲了他一頭一臉。他聯想起白砂白皙脖子上那條粗重的勒痕,普通的自縊不會造成這種痕跡,那顯然是白砂死前奮力掙紮的結果。她效忠於狼幫,又偷偷溜進西原教,想誘使官府對其不利。可她分明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還沒有走遍攬夢山河,還應該有大好未來。在這樣的年紀,她卻不得不與蛇鼠為伍,隨著它們蜂擁來去。最後因為雙方搶占城中村垃圾桶的一場械鬥,將生命永遠停泊在了十七歲。丁蓬緩緩踱過來,扶著他站起:“陸棠,你很像你的父親,熱情洋溢、一往無前,有仁心。但要知道有的事情不是你我能掌控的。”陸棠看著丁蓬,目光卻穿過他,想起了那天白砂口中的秀麗江南,想笑又想哭。江南又如何,等她去過了,就會發現那裡也不過如此,可陸棠想到她還來不及體味到自己的這種感受,不禁又悲從中來。丁蓬見陸棠一時還沒能恢複過來,也不再多說什麼,隻得輕輕拍了拍陸棠的肩膀,轉頭走了。西原教的馬車已經遠得看不見,陸棠不知道他們是否知道了白砂的真實身份,更不敢想她現下會被如何對待。失去了這樣爽利的一個姑娘,就像是失去了一個惹人憐愛的小妹妹。陸棠想起她還欠自己一個香囊,渾渾噩噩地往回走。短短幾步路,陸棠挪得極慢極慢。他在心底暗暗起誓:總有一天,他陸棠要鏟除所有踩在人命上斂財爭權的組織,不再要任何像白砂一樣的無辜者成為派係鬥爭的犧牲品。“小棠,你今天還不用去秋毫司嗎?”日上三竿,陸母推開陸棠房間的木門,昏暗的屋子裡隻漏進了一線陽光。陸棠正借著這一線陽光在埋頭翻閱著厚重的書卷。“不,讀書。”陸棠草草答道。“哎,你和他的脾氣還是真像啊。娘知道你在公門裡遇到了難處,可這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也不是事兒啊,就算丁司長不追究,你就這麼看,能把正義伸張了麼?”陸母歎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陸棠頭也不抬,“這案卷便是所謂的器。我要讀儘它們,才能在遇事時作出最有利於百姓的決定。他們經不起我的失誤。”陸母聽出了他的自責,正欲再行安慰,勸他工作不過是混口飯吃,彆太過認真。恰在此時,院內傳來喊門聲:“陸令長在嗎?”陸棠巋然不動,接過陸母遞來的粥碗囫圇地喝,眼睛依然須臾不離案卷。陸母打開門,果然是一青衣青靴的公門人。對方笑著寒暄兩三句後便直奔主題:“丁司長讓陸令長趕緊去秋毫司上任,秋毫司裡出事了。”“什麼,又出了什麼大事嗎?”陸母聞言慌了,這青雲城先前雖魚龍混雜,大事小情不斷,但也並沒有鬨得這麼頻繁。“哎,這事兒有點玄乎,我不好說。總之就是既複雜也棘手,請陸令長快來解我們的燃眉之急吧。”對方說得懇切。“好,我一定好好勸勸他。”送走了公門人,陸母轉回陸棠的房間,見他仍不動如山,幾乎生生坐成一座塑像。“小棠,剛剛他的話你也聽到了吧,娘都應承了人家。好孩子,去吧,秋毫司需要你。”陸母既擔心他一蹶不振,就此丟了飯碗,也擔心他在一線工作,首當其衝,心緒複雜。“不,我的能力還不夠,去查探反而會害了好人。”陸棠聲音低低,語調顫抖。沈鶴霜坐在破舊的小木桌前,摩挲著桌麵上規律的紋路,一麵感受著鷹隼極其細微的低語從茶館後院傳來,一麵靜等著屬於他的那一壺茶。他摸向滾燙的壺底,不動聲色地拈出了一張被卷得極整齊的布條。沈鶴霜的眉頭越鎖越緊,討了筆墨,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些什麼,也卷了張布條。天色將晚,陸母在廚房生火,將要用的柴搬到爐旁時才發覺其中夾著一張薄薄的布片。陸母不識,但見其書寫工整,又擔心是陸棠的東西混放到柴堆中來了,忙拿去給他。陸棠起早貪黑、點燈熬油的,眼下有些乏了。不料見這布片,原先懶怠的模樣一掃而空,幾乎跳起來:“是誰拿來的,威脅都威脅到家裡來了?”陸母茫然不知:“不是你的東西嗎?上麵寫的什麼,值得著急成這個樣子?”陸棠低頭朗聲讀道:“陸棠親啟:凶宅之咒,君亦信耶?”這回著急的輪到陸母了,她聽聞“凶宅”二字便瞪大眼睛,緊緊地咬著嘴唇,許久說不出話來。陸棠忙為她倒來茶水,一杯熱茶下去,陸母才緩和了些。“母親,您可是知道些什麼?”陸母擺擺手:“沒什麼,沒什麼,凶宅這詞我聽著害怕而已。”陸棠懷疑地望著她。她才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連忙補充道:“真沒什麼,是我今日和隔壁李大娘閒聊,坊間關於那處凶宅的傳言已經漫天都是了。小棠啊,若是那丁蓬要你去查這件事,娘勸你還是好好在房中讀書,娘去擋下他們,啊?”“是什麼事?”雖說陸母這些年來獨力支撐這個家,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陸棠也很少見母親如此強烈的態度。“哎,能有什麼好事。前幾天啊,有人去了趟那個凶宅,回來就瘋了。人說什麼都不聽,好容易像是勸好了,一入夜又發瘋了。”陸母滔滔不絕起來就沒個完。“家裡人一個沒看住,他就闖到人家居所去,去刺殺來我們青雲城巡查的朝廷重臣,還險些給他得手。人都說他是被冤魂上身,娘如今就你一個兒子,娘不能看著你去做這種事啊!”陸母焦急地道。陸棠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母親,您放心,兒子會保重自己,不去趟這渾水。”第二日清晨,陸棠剛掩上案卷預備小憩一陣,又傳來了敲門聲。這次,沒等母親來,他先強打精神,警覺地跳起來,搶著去開了。畢竟,他擔心寫那張布條的人再次上門來。卻意外地看見了沈鶴霜。晨光灑在他的臉上,描摹著他神采奕奕的麵容。陸棠眼前一亮,隨即便想到苦讀了幾日未曾出門的自己一定滿臉疲態。“大清早的沈兄怎麼來了,未曾相迎實在是慚愧。”陸棠拱手。陸母聽見了響動,也趕出來,見來人不是青衣,模樣神態又是一等一的,便知是陸棠曾提過的江湖俠客沈鶴霜。她巴不得兒子有幾個身手好人品佳的江湖朋友,不然以陸棠的三腳貓身手,在秋毫司遲早會變得孤軍奮戰、苦苦支持。“是沈大俠吧,快請進快請進。家裡窮,招待不周還望大俠彆見怪。”陸母熱情。沈鶴霜透過門縫朝屋內隨意看了一眼,廳室裡采光不佳,牆皮也多有破損,就連屈指可數的幾樣家具也舊得可憐。他有些意外,麵上卻沒流露出什麼,隻道:“謝過夫人盛情,隻是沈某還有要事,說幾句話就走。”陸母也不便強求,退進屋內,擔憂地望著他們。“你休息得不太好啊,是真不打算回去了?”沈鶴霜笑道。陸棠想起家中柴火堆裡莫名多出的那塊布片,那會是凶手的挑釁嗎,隻是這秋毫司這麼大,為何偏偏選中了他陸棠?“也不是,我就是想歇一陣學點東西,既然丁蓬都開口了,我自然得去。我還沒領過作為令長的月錢呢,”陸棠壓低聲音,朝陸母那裡努了努嘴,“我得瞞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