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中年男人無助地坐在昏暗的牢房中心,燭火搖晃。陸棠同他一樣黑著眼圈,刻意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發問:“你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青雲刑場的後山上?”這是他和丁蓬學的,據說站在犯人背後又不讓他回頭,就能利用這種不確定性給犯人帶來不安,從而助長他們內心深藏的恐懼。“散……散步。”中年男人顫著聲。“胡扯,那座小山坡和外麵是明確隔開的,你散步的時候有事沒事都喜歡翻個牆啊?”陸棠不滿。對方不說話了。“吳老板……或者,應該叫你三麻叔?”陸棠打破沉默,捏著嗓子學白砂這麼說道。“你都知道了。好,你說秋毫司關押我們西原教這麼多人究竟想做什麼?還有,你們究竟將白砂怎麼樣了?”中年男人反倒先急了。陸棠看著他的胡茬,想到了某種根根外刺的銳利荊棘。“你問我,我可不知道。我的人在青雲刑場周圍布防,那女囚犯被劫走,周圍唯一的可疑人物就是你,我倒要問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陸棠用狠厲的眼神逼視著三麻子,“是吧,分部長?”中年男人重又陷入沉默。“如果我說,白砂告訴了我關於你的很多事,你會相信嗎?”陸棠試探。“不可能,她是絕不會背叛我的。”三麻子答得快而且斬釘截鐵。“若是出於嫉妒呢,比方說,她看不慣你和客棧老板娘卿卿我我的小動作?”陸棠一麵揣測,一麵用餘光打量著三麻子,“又或者是,她根本就覬覦你的位置。可不要小看這個小姑娘噢,她可是很有主意的。”三麻子依舊不發一言,甚至閉上了眼睛,一副任憑你怎麼說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行,我也不跟你浪費時間,你隻要答我一件事,那血圖騰是不是你畫的?”陸棠厲聲,他明顯感覺到三麻子聽到那三個字的時候,身體猛地抖了一下。卻依舊咬緊牙關。什麼招數都用過了,對方還不肯說。陸棠轉念一想,將三麻子帶回了北風客棧,和小二打了個招呼,便和他麵對麵坐在原來的房間。“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三麻子皺眉。“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睹物思人,”陸棠笑道,“或許你很好奇吧,白砂究竟和我說了些什麼,其實我對你的懷疑,全是因為她才建立起的。”“她親口說,她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你,說你和她不是一路人,不知和教主做了什麼交易才走到這個位置。還說你住在這裡總用著西原教的錢,是假公濟私。”三麻子漲紅了臉:“我和她認識這麼久,這些事情她還不明白嗎,怎麼會這樣汙蔑我。”“她還說……還說你與這客棧的老板娘之間,很有些不尋常的關係,平日裡教內的事,你都和她說。”“……”想到老板娘,三麻子沉默了,半晌才點頭,“也許是我讓她誤會了。”陸棠搖搖頭:“彆急著說什麼,我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沒有告訴你。當天在刑場劫走她的人並不是你們的人而是狼幫。嗯,你沒聽錯,就是和你們搶占黑市份額的第一大死對頭。”“現在,你還確信她是最愛你的人嗎?想想你們的相逢,的確是在很多年之前麼?”陸棠歎了口氣,若無其事地帶上門,把三麻子獨自留在房間裡。他命帶來的人將三麻子嚴加看守,自己下樓找老板娘討茶喝了。倏爾,陸棠似是來了興致,摸出須臾不肯離身的白玉笛放在唇邊,婉轉的調子流瀉出來。在房中的三麻子聽不到是否有人擊節叫好,倒是馬廄裡傳來不少應和,聽得他心煩意亂。他要好好理一理思緒。刑場這邊,沈鶴霜追出去一程,對方功夫雖抵不上他,但貴在人多,下手又是一等一的毒辣。兜兜轉轉,再加沈鶴霜有些刻意地走走停停,終於還是如沈鶴霜所願,將人跟丟了。轉回頭時,刑場已是一片混亂,陸棠也不見了蹤影,青雲城一片兵荒馬亂,正與原計劃相合。他理了理黑衣,收劍入鞘,趕往他心目中的下一個事發地點。秋毫司。門口的差役早看熟了沈鶴霜的臉,擺擺手便放行,還不忘補一句:“陸棠那小子方才出去了,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是又要去北風客棧。”“多謝,那我就不進去了,改日再來。”沈鶴霜心知,此刻應該混入秋毫司的人必然已蹲守在裡麵布置了。自己無陸棠領著,到時候一個外人在事發現場,那可是說不清的。他也不去尋陸棠,背過身一步一步地走著,三不五時地去瞧瞧小商販的東西,想起陸棠特彆喜歡豆糕,於是也要了份聞了聞,捧在手中熱乎乎的。還沒等開吃,沈鶴霜背後就傳來了男人驚慌的喊聲:“那裡怎麼冒煙了,是不是誰家失火啊!”“那裡是秋毫司吧。”見彆家有禍事,素不相識的路人也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來人,集合,去街口取水!”差役們一窩蜂地朝沈鶴霜這個方向飛奔過來,朝水缸中看了一眼之後便大失所望,那其中空空如也,缸底的裂紋冷冰冰地橫亙著。一行人急了,趕往下一個路口。沈鶴霜故作震驚,連忙往秋毫司的方向走,假意要幫忙。不論差役們跑多遠都是徒勞,他知道若那人做事夠周密,走出三個街口之內都不會有水。除非他們去城南的拾花溪,但這一來一回,那些該被毀掉的東西都回不來了。沈鶴霜朝照麵的差役們一拱手,見他們都在院子裡艱難挖土滅火,便借了一盆,向丁蓬處趕去。丁蓬見了他,有些意外,更有些感激。他露麵後,便將手中的盆土朝火中隨意一傾。借著濃煙的掩護,悄沒聲兒地貼近了陸棠的辦公處。此處火勢還未大起,卻因非秋毫司的重要部門而一時沒有救火者問津。須臾後,沈鶴霜提著方才用過的空盆走回院子,換了差役們打起來的另一盆土,運步如飛地奔向了火海。丁蓬此時已經撤出到安全的院子裡,也親力親為挖著土。他望著沈鶴霜奮不顧身的背影,不由在心裡想,這麼好的孩子,若是自己那老友肯大方些,借來為秋毫司效力該有多不錯。幸而那個陸棠有本事,吊著他給自己幫忙,也算半個下屬了。丁蓬思至此處,臉上稍稍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刨土的手也更勤快了。半晌,直到三個街口之外的馬車拉著一缸缸水悠悠趕到,秋毫司才算解了燃眉之急。算來損失慘重。沈鶴霜見事了,和丁蓬的身邊人打了個招呼便上馬匆匆而去。丁蓬望著狼藉的殘局,高聲朝人群中問道:“陸棠在哪?”而與此同時,陸棠聽到北風客棧房間裡傳來的敲門聲。他立即拉開門,倒把三麻子嚇了一跳。在陸棠身邊站著的赫然正是老板娘和那個常在客棧中的小男孩。三麻子有些尷尬:“……進來吧。”陸棠請老板娘和小男孩在門外稍候,自己微笑著道:“所以你願意和我談一談了麼?”“是,我想通了。”見門被陸棠帶上,三麻子顯然鬆了一口氣,“我和白砂認識三年,我一直以為她是真心欣賞我,死心塌地地跟著我。”“所以你們之間是……”陸棠不想問,但還是必須問。“如你所想,我曾經以為她是對我百依百順的情人,可是現在看來好像被愚弄的是我。在青雲這些年我辛辛苦苦,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麼。”三麻子長歎,這答案並不讓陸棠意外,卻讓他失望。“血圖騰的事……”陸棠調整情緒,儘量以平靜的態度道。“是我一人所為,我作為西原教的分部長,獨自承擔了這個上級派下來的任務。”三麻子答應得爽快,一副隨時準備引頸就義的慷慨模樣。“恐怕沒這麼簡單吧。”陸棠盯著三麻子,直到他覺得有些發毛,“你是一個人完成所有事的?”“白砂從頭到尾都知道,甚至還鼓動我,我想她沒有遇見我的時候應該在攬夢受了很多苦。”三麻子補了一句。“恐怕事情不止是這樣,你現在才想起可以把白砂拉下水,”陸棠抿著嘴微微搖頭,“三麻叔,雖然你是西原教的骨乾教徒,但你其實是攬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