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陸棠對自己身份的判斷,三麻子幾乎跳起來,很快就被差役們按住了:我來自昆國,行事磊落、敢做敢當。我身上沒有一根毫毛和你們該死的攬夢有關,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哎,你彆激動嘛,先聽我說完你再反駁不遲。我想你是從若水城的方向來的,那裡離昆國近,人們和昆國人的麵貌、口音都很相似。”陸棠低頭去隨身的口袋裡翻著什麼。“我這人呢,自小也沒什麼愛好,就喜歡讀我父親的案卷玩兒。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有些眼熟。直到白砂把懷疑引到你的身上,我才有空下決心去查你的案底,一直到剛才……”陸棠胸有成竹:“五年前,你還住在若水城,女兒才剛剛兩歲,妻子有著身孕,賢惠勤勞。但那一年卻是攬夢的大劫之年,昆國屢屢擾邊,又恰逢農事欠收,若水城的土地本來就不富饒。那一年,除了極其富裕的那部分人,大家幾乎都在苦苦支持。”不知什麼時候,老板娘已經推開鎖著的房門,靜靜地立在門口,聽著五年前的舊事,淚水盈盈。三麻子咬著下唇,眼裡凶光畢露:“你和我提這些做什麼?”“攬夢的規矩是按地塊征稅,而不是按人頭征稅。你發現你的鄰居越來越少,都紛紛逃離了那塊貧瘠的土地。你也想走,可不巧的是,你的妻子就快要生產了。”陸棠表示遺憾。“那群人渣。”三麻子被陸棠勾起舊事,不禁低低地咒罵道。“這種製度最大的弊端就在於此,一旦有人逃走了,他要承擔的稅負就會平攤到其他居住在同一地塊,卻還沒來得及離開的鄰居頭上。所以你不僅僅恨攬夢的稅務官,還恨貪贓枉法的若水官員,恨悄無聲音溜走的鄰居,恨這不公的天地。”“好容易捱到生產的那天,家裡添了個瘦弱的新小子。你說太好了,以後有人能為家裡分憂,上工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家中隻有默默拭淚的妻子。她說長官得知家中困難,特地來慰問,卻帶走了剛出生的小兒子抵稅。她不久就因憂鬱過度去世了,怕你衝動,至死也沒肯告訴你有關兒子去向的線索。”三麻子瞪著眼看陸棠,並不說話。“最後那裡隻剩下了你和客棧老板娘兩家人。若水城裡為了防止農戶逃亡,對你們的看守也日益嚴苛,但你們還是逃出來了。白砂並不知道這回事,於是徹徹底底誤會了你們。”陸棠冷靜地複盤。三麻子歎息:“你說的不錯,五年歲月飛馳如電光,我也不知道我用這五年都做了些什麼。我隻知道到頭來我最想找到的人,還是無影無蹤。”陸棠見三麻子順勢承認,還勾連出了萬千感慨,不禁舔了舔嘴唇,頗有些自得。他心道幸而自己小時候不務正業,方才又和那匹屬於三麻子的馬駒談了談心。這些事情若換彆人,沒了天時地利,怕是難了解到這個地步。老板娘忽然開口了:“三麻哥,有件事我……我必須要告訴你,之前我一直沒確定,也就沒和你說。小虎這孩子是他們家買來的……”說至此處,她已有些哽咽。“等等,你說什麼?”三麻子想到了什麼,驚訝地半張著嘴。“就在前天。前天他們家女人來店裡找小虎的時候,我才終於找到機會順勢問出來的。他們家從來沒把這事告訴過彆人,就連很多親戚都不知道呢,更彆說小虎了。”老板娘淚水漣漣。陸棠站起身,透過窗戶看到小虎在樓下和幾個孩子踢石子,時不時發出恣意而快樂的尖叫。“她不肯告訴你,或許有她的道理。”老板娘軟語安慰道。就在這時,驀然響起了敲門聲。陸棠有些意外,他想不出這時候會有誰來打擾。門開了,陸棠見是沈鶴霜,拱手相迎。沈鶴霜抬起手示意陸棠省了見禮,麵無表情地接茬:“你也是夠狠心。彆看小虎這孩子現在活潑可愛,其實他們家也快支持不下去了,隻等他足六歲便賤賣給大戶人家做工。”“這……”三麻子堅毅的麵容上已是老淚縱橫,“是我們對不起他啊。”沈鶴霜不假辭色:“對,都是你們的錯,你們既然養不起他,何必要將他生下來,到這個世界受苦?”三麻子一時語塞:“這……”陸棠注意到,老板娘似乎是鬆了口氣,衝沈鶴霜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便推說樓下還有客人,退了出去。這讓他有些不解。三麻子的最後一點心理防線也被沈鶴霜擊垮,不禁長歎:“是狼幫要我這麼做的,實施計劃的人隻有我一個。他們想要攪亂西原教,借助我的名頭把事情栽贓在西原教頭上,好獨占青雲城的鼇頭。”“在教裡經營這麼久,外人一挑撥,你就肯這麼說放手就放手?”陸棠質疑道。“沒辦法,城裡的人口販賣他們都有記錄,他們答應事成之後必定幫我查出我兒子的去向……隻是沒想到,我和我的孩子竟然這麼近,就這麼近。”三麻子的語氣裡全是悔恨。“至於白砂究竟是怎麼和他們扯上關係的,我實在不知道了。”陸棠聽他說完,適時地遞上墨跡未乾的筆錄讓他簽字畫押,三麻子看也不看,便草草按了手指。“讓我再和小虎說說話吧。”此刻的三麻子哪裡像個窮凶極惡,試圖要掀翻整個青雲城的罪犯,他隻是個普通的父親罷了。陸棠默許。差役和三麻子一同下樓了,一前一後隔著一小段距離。熱熱鬨鬨的屋裡忽然就隻剩了陸棠和沈鶴霜二人。“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陸棠滿腹疑竇。“那可多著呢。”沈鶴霜自顧自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關於老板娘的,她剛才為什麼突然看你一眼?你是不是和她說過什麼?”陸棠按下他拿著茶壺的手。“因為她喜歡看我吧。”沈鶴霜不以為意。陸棠一時接不上話,總感覺現在兩人的對白有哪裡不對。沈鶴霜見陸棠實在著急,這才悠悠地道:“小虎根本不是買來的,就是隔壁鄰居家親生的孩子。是我讓老板娘那麼和他說的。”“不是,你這人怎麼……”陸棠意識到自己輾轉求證得來的所謂真相原來僅僅是個謊言,心中不快,“既然那根本不是他的孩子,你怎麼能用這種事情來騙人呢?”“沒影響啊,不然你去幫忙找他的兒子啊。”沈鶴霜一臉理所當然。陸棠的神情越來越難看,大約是真的生氣了:“你怎麼總是有這些花花辦法,我們秋毫司雖然有時候需要哄騙凶犯,但是也不會像你這麼不擇手段!”“比較快。況且,你看看窗外,你覺得我傷害他了嗎?”沈鶴霜擦拭著自己劍鞘花紋中不經意沾上的灰塵。三麻子關切地蹲在小虎身邊,握著他的手,教他在沙地上畫一隻蹩腳的小烏龜。“我真是和你講不通,難道你情願接受因為受騙得來的快樂,而不願意麵對真實的悲傷嗎?倘若三麻子以後知道了真相會如何,就算他不知道,你的良心就過得去嗎?”“提醒你不要犯傻,他就要死了。”沈鶴霜冷冷。“行吧,也許我心目中的正直對你來說就是不懂得變通的傻氣。你懂得靈活處世,我還很懷疑你的身份呢。”陸棠氣急敗壞。“之前那幫西原教徒說,有個黑衣人指使他們來秋毫司門口鬨事,你對此有什麼想說的嗎?”陸棠顧不得許多,竟將心中的疑慮倒了出來。“街上黑衣多得是,陸弟你也想來一件?”沈鶴霜抬眸英氣逼人。“行,”陸棠無法,隻得下了逐客令,“血圖騰的事現下告一段落,你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你回去找你的師父複命吧,以後彆再無故靠近秋毫司。”“……什麼黑衣人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也沒法解釋,信不信由你。”沈鶴霜的神色神秘而溫和。“但我此來還要告訴你的是,秋毫司失火了,我剛剛救火回來,建築主體沒有大礙,但是裡麵損毀得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