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賈一走出秋毫司,陸棠幾乎聽到線索在自己眼前斷裂發出的清脆響聲。卻恰逢一黑衣青年被門口的小吏盤問,那袖口的白鶴低首沉吟。他連忙迎出去。“沈兄,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陸棠淺淺一揖。沈鶴霜微笑拱手:“聽聞陸弟有疑難之事,沈某不才,願助賢弟一臂之力。不知可否容我借一步說話?”陸棠見沈鶴霜不再寡言,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隻得將他迎進屋。誰知沈鶴霜根本沒把自己當外人,翩然拈起案上的卷冊便讀起來。“依我看,此案疑點有三。”沈鶴霜一目十行,開門見山。陸棠饒有興致,這位幾乎是剛結識的江湖朋友竟比自小熟讀案件的自己多看出了一處,他很願意聽一聽。“其一,你方才應該已經詢問過那位證人了。”陸棠心道,果然這家夥還是懶得多說話。“其二,所用毒藥是十步倒。”陸棠立即明白了沈鶴霜的意思,這也是他想到的第二點。十步倒容易配製,但藥效發作時雖會致人神智不清,同時會給服藥者帶來極大的痛苦,用這樣的藥毒殺要冒著被害者大喊、事情敗露的風險。倘若是一個蓄意強暴受害者的正常凶手,這麼做不合情理。當然,也不能排除凶手有特殊癖好的可能性。或者凶手急於犯罪,一時手邊沒有合適的毒藥,而凶手究竟為什麼著急,難道除了他自己的內心,還有什麼在催促著他?這也是陸棠最想不通的地方。“其三,女屍的脖頸處沒有明顯傷痕。”陸棠盯著沈鶴霜,眼神裡的不可思議緩緩轉化為驚喜。“對,你說得對。若是宋嘉一直求之不得,當晚在飯食裡下毒又悄悄尾隨女子的話,女子在被突襲的時候必然會掙紮,就算沒人聽見,凶手也應為了製服被害人而在她身上留下一些明顯的掐痕。”但這些統統沒有,陸棠意識到這個案件或許並不是所謂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秉公審理的案件,而是被民意強行按頭判決的一樁謎團。陸棠謝過沈鶴霜,隨即不解地問道:“沈兄既是江湖人,如何忽然對我秋毫司的人命案子感興趣了。”“我隻對你感興趣。”沈鶴霜麵不改色。陸棠倒吸半口氣,麵部肌肉微微顫抖著,不自覺退了半步道:“這樣不好吧……”“血圖騰我必須追查到底,還望陸弟幫襯。”沈鶴霜答得磊落坦蕩。陸棠暗悔自己想象力發達,連忙點頭稱是:“哪裡話,有沈兄幫忙我求之不得啊。那在沈兄看來,我們該從哪一條下手好呢?”“你定。”陸棠其實早胸有成竹,立即道:“我想去排查一下被害人的社會關係、家人朋友。這卷子上寫得還是太簡略了。”沈鶴霜皺眉:“你能調動多少人?”“我們倆去啊。”陸棠疑惑地望著沈鶴霜。“……來不及。”他冷著臉否定了陸棠的提議,“你這樣不如回去查以前那些雞飛狗跳的案子。”“你怎麼知道我以前……”陸棠話說一半,隨即露出了醍醐灌頂的神情,一時忘記追問沈鶴霜如何知道自己從前的事,“對了,被害人的家就是老板娘隔壁,她或許會知道些什麼。走走走,我們一起去。”兩人一前一後騎著馬,陸棠好奇:“沈兄,你與血圖騰究竟有什麼淵源,要這麼執著追查這件事?總不會是僅僅為了青雲百姓吧。”“奉師父的命令,也為了青雲城。”沈鶴霜淡然。“你師父是哪位高人啊,說實話,知道有這麼多能人在默默支持我們秋毫司的工作,還意外地有點感動呢……”陸棠半開玩笑道。“他對我們也隱姓埋名,你更不會知道了,說了也沒用。”沈鶴霜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異樣的神情,雖隻有短短一瞬,卻被陸棠敏銳地捕捉到。他留了個心眼,卻沒立即再追問。老板娘正領著客商下榻,見一行人跨入店門,忙不迭地從樓梯上三步並做兩步趕到陸棠跟前:“官爺,是不是上次的事有著落了?讓我抓著他,非好好教訓一頓。”陸棠笑意盈盈:”老板娘,那賊人有點眉目了,我們還需要跟你多確認一點信息。“沈鶴霜站在他身後,神色微變。據他所知他完全沒有在這件事上用心,難不成是師父的情報渠道有了漏洞?眼前的小青年看來也是有些手段的。“還不能告訴我是誰啊?沒關係,你想問什麼儘管和我說,我還非要抓到那個壞崽子不可。”老板娘氣鼓鼓的,卻極配合。“這客棧對麵那戶人家的事你知道吧?”“知道呀,是隔壁賣菜和團子的吧?當時傳得多熱鬨,”老板娘眼睛一亮,隨即不解,“你們打聽這事兒乾嘛。”陸棠不語。“難不成那賊是……等一下,官老爺你這麼一說我是想起來了,去年出事後你們秋毫司來過人,我準備了好久,可惜你們一直沒問到這一點,我想和案件說不定無關,你們又來去匆匆,我也沒好意思提。”老板娘滔滔不絕。“是什麼事?”陸棠皺眉,這樁案件未免也辦得太躲懶些,許是負責記錄的小吏怠於謄寫,紙麵上也沒有關於老板娘的隻言片語。“店裡死了一條狗,大狗,大黃狗。”老板娘欲繪聲繪色生動講述。一個在店裡玩鬨的小男孩聞言忽然尖叫起來:“天呐!阿黃死了?”看穿著打扮,也是個在貧困中掙紮的人家的孩子,大概五六歲光景,虎頭虎腦的,身上卻極瘦。粗布衣服舊了也短了,露出一截手腕,活潑活力卻絲毫不減。“小虎,彆鬨。大人說正經事呢,一會兒嬸嬸再和你解釋。”被喚作小虎的小男孩聽了一席話,極委屈又極難過,不敢放聲大哭,徑直躲到牆角嗚咽去了。“……”陸棠有點崩潰,不知該說這老板娘什麼好,一時無力敷衍。上天作證,他也好想蹲在小虎旁邊同他一起哭去。老板娘感受到了他低落的情緒,談話陷入了沉默。“官差老爺,那天可不一般,那條狗絕對是被毒死的。後來我問了過路的客人,幾個都說是十步倒的毒。”過了片刻,老板娘試圖補充。“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當時為什麼不說?”一旁聽著的沈鶴霜忍不住了。“這……這不是你們沒來問我嗎。而且我想那狗或許是偷偷跑出去舔舐了那女子的屍體。我想想都覺得惡心,遑論讓我主動說了。而且您知道,一個客棧和這種事扯上關係是很麻煩的。”“狗的屍體呢?”陸棠看了眼沈鶴霜,一改先前的溫和,厲聲追問道。老板娘在他眼裡此刻已經不是報官的百姓,而是隱瞞刑案線索的可疑人士。“這……早就找人埋了啊。”老板娘麵露難色,看向一旁的住客。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客人站起來似乎想說什麼,陸棠見他頂著這一臉麻子,總覺得眼熟,應是上次陸棠來的時候他就在店裡了。“埋哪兒了?”陸棠沒理會那人,隻追問老板,隨即又擺擺手,“現在不用告訴我,我讓我手下馬上來,你派人帶他去找。”老板娘連連點頭。“我姓吳,一會兒你手下來讓他直接找我,那時候是我發現的。”中年客人沉不住氣了,走過來擋在老板娘身前,“我收貨的時候常住在這,上次也碰巧在。”陸棠表示了解,走出門低聲讓巡邏的兵士傳信,反正現在有丁司長的許可,不用白不用。沈鶴霜看著他這般布置並不與自己商量,半開玩笑地道:“陸弟莫非信不過我?”“怎麼敢,我隻是擔心這客棧中魚龍混雜,萬一被凶徒聽了去豈不壞事?”陸棠解釋得理直氣壯。“而且沈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陸棠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壓低聲音,現學現賣宛如前日的丁司長,“趁天沒黑,你去拜訪一下劉鐵柱如何?我這身官製的衣服必然讓他生疑。”“何必要趁天亮,天黑才好辦事。”沈鶴霜沉吟片刻,回答卻出乎陸棠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