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焦黑,火是滅得差不多了,但灰煙還是從廢墟之中滾滾地冒出來。陸棠捂住嘴,努力睜大被煙熏著的眼睛:“怎麼會這麼嚴重?”“這火來得突然,我們查明不止一個起火點。而且……而且起初我們都往一個方向跑,供水也不足。”兵士忙回道。陸棠看了看四周,奈何眼中不停流淚,再加到處都是斷壁殘垣、一片狼藉,除非一寸寸翻找排查,否則實在難觀察入微。“起火前可有任何異常?”陸棠艱難地呼吸著焦灼的空氣道。“這刑場平日裡沒有關押犯人,所以巡視也是嚴格按上麵的要求來而已,並未察覺到任何異常。”兵士心虛地回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陸棠掩著口鼻,揚手向外走去:“行,多謝大哥,我就不呆在這了,你們慢慢查,任何線索記得及時告訴我和丁司長。”青衫被風吹起,陸棠隻給兵士們留下一個胸有成竹的背影。意識到即使是再待下去也無濟於事,不如給他們時間,他已經想出了更重要的事做。四下都有起火點,說明凶犯的能力足以讓他滲透進日常疏於管理的刑場,這不奇怪。問題的關鍵在於凶犯明明能造成極大的損失,而官府的差人卻幾乎毫發無損。凶犯的目的也許隻是造成混亂,亦或是推遲行刑,可他費儘心思爭取到的也僅僅是短短一天的時間,不久那批囚犯還會被送到其他地方處斬,陸棠盤算著。也許另一個刑場還是會出事,自己必須儘快查出在那批犯人中間到底存在著什麼秘而不宣的問題。這是一場硬仗,不一定屬於秋毫司,甚至不一定屬於青雲城,但肯定屬於他陸棠的職業生涯。於是他托人給母親帶了話,說今夜不歸。回到秋毫司,他向丁蓬稟報了後續的情況後,就一頭紮進了堆滿卷宗的檔案室裡。這些犯人都是早判好該處刑的,資料放了半年多,彆提看了,光是把這幾本案子翻出來,就費了不少力氣。不知不覺已聽得同僚們三三兩兩結伴談著閒話走出秋毫司,陸棠迷迷糊糊撞出門,買了個肉餅,繼續強打精神一頁頁地翻著那些枯瘦的紙頁,在貧瘠的字裡行間尋找珍珠。天黑了便點燈,困倦了便向臉上潑些涼水。陸棠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來,大部分他都看不出問題,隻一件……他驀然一驚,拍案而起。淩晨的風露從窗口灌進來,紙頁嘩啦啦地響著。老婆婆口中的案子竟然是去年轟動青雲城的桃色情殺案,陸棠回憶起了犯人宋嘉微微有些發福的模樣,卻怎麼也無法將他和老婆婆口中那個樂善好施的善人對上號。案情並不複雜,一名女子被發現死在鄰近內河的深巷中,死因是中了十步倒的毒。時值大雪紛飛,路上行人稀少,她直到第二日才被過路的行人發現。劉鐵柱發現妻子一夜未歸,上衙門報官的時候正趕上屍體進門,當即哭得不成人形,一口咬定說是城內富商宋嘉所為。他控訴宋嘉平日就對他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但妻子屢屢拒絕。一直到現在,他當時迫切而篤定的眼神還在陸棠的腦海裡閃現。整夜的大雪對取證造成的困難、上級的催促和百姓的恐慌給了丁蓬很大的壓力。宋嘉是做木材生意的,平日裡行事風格大開大合,此事一出,不少人都想起了往日裡他欺男霸女的公案來,一時間民意沸騰。秋毫司那幾日加班加點的審訊,熬得陸棠也有些吃不消。丁蓬連連拒絕了幾次宋家人送上門的金銀,實在難以推脫還鬨了個主動上交,直到最後鐵麵判決宋嘉極刑,更博得百姓一片讚歎。就是這樣一個萬眾矚目的案子,能有什麼問題呢?陸棠不明白,但他還記得去看看監斬單,上麵果然寫著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處決宋嘉的原定排期正在今日,這意味著他沒有多少時間來細細調查此事了,除非他頂住一直關注此事的百姓們的輿論壓力,還得耐心去和刑場那幫人打交道。陸棠定了定神,把目光移到案卷中證人發言的位置,這個叫賈一的小廝當晚跟著富商,或許可以從他著手查起。他確認了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才終於肯倒在床榻上睡到雞鳴。秋毫司重又熱鬨起來,同僚紛紛笑他黑著一雙眼睛,他也隻是笑笑不解釋,遣人緊急將賈一請到了司中。幸而宋嘉雖已被拘押,但宋家經商多年尚有底子,他還在為家裡做事,尋起來不太麻煩。賈一見是個文弱的官爺問話,哆哆嗦嗦的腿略微穩當了些,可對著陸棠清秀稚嫩的臉龐,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將早準備好的奉承話和盤托出。“官老爺明鑒,要問的事去年都已經盤問過小人了,小人絕無絲毫隱瞞。”賈一主動道。“我知道,彆緊張,今天不上刑。我要聽你親口再回憶一次。”陸棠語氣溫和卻不怒自威,讓人難以拒絕。“這……”賈一如釋重負,要知道他上次就因為多嘴了兩句,被官府的那幫小吏教訓得天昏地暗,上麵的老爺卻根本不管,眼前的文弱官爺看起來涉世不深,倒懂得他所思所想。賈一讚歎之餘也再不敢怠慢。“回官爺,當晚我奉命為那女子提燈,但走至半路她便囑咐我莫再跟著。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有,一般是撞見她丈夫劉鐵柱了。您看,這種事,我們的身份,不好一直堅持的。”陸棠點點頭,追問:“你家主子知道你這麼做嗎?”“主子也知道,默許我這種時候直接回府,所以那天她衝我擺手,我便懂了,那裡離她家也就幾坊之遙,我以為不礙事,誰知道會鬨成這樣。”“你看清是誰來接她了嗎?”“回官爺的話,那時天下著大雪,我低頭提燈,又是遠遠地看見個人影,實在不能確認。不過她覺得是,那應該就沒錯了,總能認出自己的丈夫吧。”“那天宋嘉邀請她去家裡做什麼?劉鐵柱知道嗎?”陸棠問,不常審問犯人的他隨即又有些赧顏,自己這樣太像個好事的八卦老太婆了。賈一卻並未在意,一五一十地回道:“回官老爺,那日我家主子請劉夫人來赴宴,此前也有過許多次了。我想,不管她出來的由頭是什麼,劉鐵柱都該知道她和我們主子的關係了。”陸棠若有所思,親沏了杯茶給賈一。賈一受寵若驚。“沒什麼,你坐下再仔細回憶一下那個晚上的事,有沒有什麼你沒和官府提過的或是沒有記錄在這張紙上的細節。”陸棠遞過方才自己親手謄抄、墨痕還未乾的一份賈一去年作出的供詞。半晌,賈一才遲疑地將紙交還給陸棠:“這寫的和那天晚上的情況都是一樣的,隻是……隻是那段我說錯了的話沒有記錄進去。”他的聲音在顫抖,看得出他是鼓足勇氣才重又和陸棠提及此事。陸棠皺眉:“你說了什麼錯話,連一個字都沒記錄上?”“我說……我說我當時聽到了蛙叫,但那件事分明發生在冬天。”見陸棠的臉色變了又變,賈一連忙繼續補充。“後來我想想也覺得這事兒蹊蹺,也許是自己的幻聽或者什麼其他類似的聲音,可我後來夜裡去了那巷子好幾次,就再沒聽到過了。”陸棠竭力控製著臉上的表情,擺擺手故作惱怒地道:“行了,你是不是實在想不出彆的了?”賈一戰戰兢兢:“回官老爺,確實沒了。”“去吧去吧,以後進秋毫司彆胡言亂語。”陸棠背過身掩飾笑容。若是平時,他還能借白玉笛嘗試和青蛙溝通三兩句,可那分明是萬物凋敝的冬天,怎會有蛙聲。若不是賈一的神情不似作偽,他幾乎要懷疑他是特地來消遣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