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躺在床上,身上潦草地蓋著一張舊床單。她睜大了眼睛,驚恐地望著這個闖入家中的陌生男人,用儘全力試圖躲得離他遠一些,卻徒勞無功。“婆婆您彆怕,我是秋毫司的人,是官府來的。”陸棠怕她不明白,啞著嗓子還要用力把“官府”二字說得咬牙切齒正氣凜然。老婆婆用懷疑的目光在陸棠周身轉了兩圈,還好陸棠長得端正,衣服的顏色又是本朝官差常年不變的青色,這讓她放下心些。“噢,老身這身子骨實在是不成了。官差老爺,您有事可以去問問宋大善人……噢不對,他已經好久沒來過了,”老人顫顫巍巍地道,“唉,你瞧我這是老糊塗了。”“老人家,這附近發生了一起爆炸案。我是來請您到我們安排的地方休息的。”陸棠見她說話顛顛倒倒,知道是她年紀大了,他儘力以最簡單的方法解釋。“這……可我這身子骨。”老人為難地看看自己,又懷疑地看了一眼陸棠,“你要帶我去哪裡,這房子可是我唯一的家產了。”“老人家,您兒子呢?”陸棠見她不肯動,隻得詢問。“哎,彆提了,那敗家子最是靠不住的,要是沒有宋大善人,老身都活不到今天,”老婆婆頹喪地說了半句,下一秒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把救命稻草,“你是秋毫司的官差老爺啊,你一定要為小民做主。”老婆婆說著,淚珠止不住地從臉頰上淌下來,拉著陸棠的青色衣角再不肯放手,順手還要扯過來擦:“宋大善人是被冤枉的,他心地善良,絕不可能殺人。”“老人家,這裡真的很危險,您不嫌棄的話,我背您先出去,有什麼冤情您跟我慢慢說。”陸棠也顧不得許多了,直接打斷了老人的嘮叨。“唉那都行,官差老爺您一定要聽我說啊。”老婆婆蹙著眉喋喋不休。陸棠沒法子,蹲下身背起她,因怕她著涼,連床單薄被一起也帶上了。“宋老爺有錢,但他並不是為富不仁之輩,見老身孤苦,噓寒問暖這麼多年,若你們判他有罪,那可真是天大的冤屈了。”陸棠無動於衷,他在秋毫司雖然不久,卻也少見到殺人犯的故人肯承認犯人是個無可救藥的極惡之人。平時是一回事,犯案時又是另一回事。烈日炎炎,他的精力也已是強弩之末,無暇深究。好容易找到了秋毫司的小車將老婆婆放下,陸棠貼近她耳邊大聲道:“老人家,您回去好好休息,宋善人的事我會關心的,您告訴我他是哪個?”“他啊,他是宋嘉老爺,一直是十裡八鄉裡有名的好人。”老婆婆見陸棠要離開,抹著眼淚又提高了嗓門,“他們好像說他今年第一批就要上刑場了。”陸棠有些感慨,明明她已經確實精力不濟、聽力不佳還時時忘事,但為了給恩人伸冤,竟是清醒著和他說了這麼多。隻可惜自己人微言輕,也隻能儘力而為而已。既然她的恩人早就判了,那自己說不準是見過的。陸棠掐指一算,大驚,若是趕上了今年的第一批,那豈不就是今日?血色的圖騰和那竊賊口中的詛咒交替在他眼前閃過,那些斷續的線條自然而然在他腦中勾勒出了一個同樣沾滿鮮血的目的地。“幾位大哥,陸某想到一件有關血圖騰的重要線索要向丁司長稟報,這裡就辛苦大家照顧了。”陸棠幾乎難以壓抑住心頭的激動,衝幾個軍士一拱手,奪了匹快馬就匆匆而去。“哎等等,你這小子很滑頭啊!自己早回秋毫司歇著,留我們哥兒幾個在這裡推車。”那匹馬屬於其中的一個軍士,他一下沒攔住,陸棠已經騎出了幾米遠。“……仗著今天司長跟他吩咐了幾句,就想給我們個下馬威。我才不信他真能發現什麼線索,”一旁好好地騎著自己的馬的軍士衝同伴幸災樂禍地道,“你要推車慢慢走回去啦。”“哎,你的什麼狗屁線索要是假的,看我們怎麼收拾你。”那軍士被同伴嘲笑,有些窘迫,原地跳著罵了一句。陸棠懶得多費口舌,故意裝作沒聽見不應,也並不回顧。他策馬繞開幾條熱鬨的大路,一麵抬頭看太陽掐算著時辰,險些撞上剛從秋毫司裡出來的丁蓬一行車馬。他定了定神,急急開口:“丁司長,我有重要發現!”丁蓬讓車馬停下,示意他說下去。陸棠也並不膽怯,徒手就在臨摹下來的血圖騰上勾勒指點了一番。這是木台,那是囚犯,那是劊子手,一來二去還真勾勒出個行刑台的模樣。順著陸棠的手指,丁蓬也看出了這血圖騰的端倪,比起自我宣揚,它更像一種犯罪威脅與預告。他麵容嚴肅,臉色越來越差,不等陸棠講完來龍去脈,他就吩咐車馬重新開動,希望儘快趕往刑場。陸棠見上司采納了自己的建議,且車駕趕路不再方便插話,便默默跟在後麵,在心裡念叨著但願一切還來得及。一路上氣氛凝重。刑場門前已圍著人山人海,大多是湊熱鬨的百姓。本朝,行刑是允許百姓觀看的,但今天並無什麼名士或員外被處斬,不至於有這麼多閒人在街上鼎沸。除非已經出事了。陸棠心裡咯噔一下,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遠處嫋嫋上升的灰色煙霧。他連忙下馬,顧不得許多,胡亂地係好韁繩,可喉嚨嘶啞,實在喊不出聲,隻得賣力撥開人群。刑場裡已經是一片狼藉。刑場本不易失火,士兵少見此等場麵,備用的水也不夠,隻得拿沙土強行掩埋,一時滿天揚塵,很有些大漠風情。兵士們見丁蓬來了,連忙上前:“長官,今日處斬的犯人已經安全撤離,起火原因尚不明確,我們在努力撲救,已經基本得到控製了。”陸棠聽了這話,不由望向刑場門口排成一排被兵士水泄不通地圍著的犯人。他們目光大多茫然,看不出悲喜。想到他們即將被重新拉上囚車,分彆運回各自的監牢等待下一個吉時,陸棠也不知道這對他們是一種偷生的喜悅還是徒增煎熬的悲愁。丁蓬的話打斷了陸棠的思考,隻聽他瞪著眼嚴厲地道:“快去滅火,起火原因必須趕快查明。對了,最要緊的是有沒有我們的人受傷啊?”“我們清點完人數了,大家都在,目前隻有兩人在救火過程中被灼傷,但沒有大礙。”軍士低著頭,儘管擔心責罰,仍感念長官的貼心,儘力清楚地回稟道。“行,你去忙吧,第一時間告訴我進展。”丁蓬沒急著追究責任。陸棠聞言有些佩服他,這算是某種程度上隱蔽的恩威並施,這種時候,的確是有做事的人最要緊。打發了兵士,丁蓬若有所思。他並沒有親力親為去查看現場的意思,而是看向了陸棠:“我派你調查血圖騰,務必儘快破案。”“是,長官。我馬上就去巷子裡一點一點排查可疑痕跡和人物,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陸棠留了個心眼,補充了一句,希望丁蓬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丁司長不愧是丁司長,立即認識到了自己的疏漏,憑陸棠單槍匹馬地從外圍線索查,效率必然不高:“不必,我覺得這整件事是有聯係的。你可以從刑場開始,我給你所有權限。”陸棠拱了拱手謝過,暗道這回自己可真是走運了。“你現在的樣子總讓我想起你父親,他當年也是這麼乾練、有的是主意,那時候我們是最好的搭檔。哎,一晃都這麼多年了。”不料丁蓬忽然感歎了一句,陸棠心內不屑,正思忖如何答複好,他卻不等他做出反應,便轉身回秋毫司了。這話有點意思,陸棠想,輕描淡寫三兩句倒是把自己今天的努力和父輩的榮譽掛上鉤了,自己不努力、壞了父親的招牌豈不是罪孽深重?丁蓬其實大可不必這麼做,隻要給他個升官發財的念想就成。陸棠苦笑收回思緒,望向一旁的兵士,命他領自己去現場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