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兩隻烏鴉低低飛過,發出難聽的叫聲。這番景象倒是與北陵珂的心境有些相似,她怎麼也想不到,不過是三日未見,謝康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呢?他到底,經曆了什麼?望著衰老的謝康,北陵珂陷入了巨大的震驚與心痛,就好像有一把無形的利刃插在心臟,末了還緩緩旋轉,迫使所有血液流淌出來。三日前,她失去了父親;三日後,心上人的生命也走向了枯竭。北陵珂站顫抖著掀開了謝康的衣袍,丹田處的傷口還未結痂,方才的顛簸讓那處更顯猙獰。眼淚毫無防備地劃過臉頰,她喃喃道:“怎麼會這個樣子……任方圓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奪走你的丹石?”謝康臉上的表情要比北陵珂鎮定許多,他無力地推開她的手,邊整理衣袍邊道:“木已成舟,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北陵珂又急又懼,“我……我是你的夫人呀!”平日裡她若主動說出這句話,謝康該高興地抱起她轉圈圈,可這種情況下,他心裡隻有說不出的苦澀。“又沒有明媒正娶,不做數的。”這麼輕飄飄一句話砸向北陵珂,痛得她半響說不出話來,嘴唇張了又閉,最終才道:“閉嘴!你彆想用這種傷人的話趕我走,我才不相信……”“你沒感覺到嗎?”謝康望向一旁,輕聲道,“我們之所以會相愛,並不是因為性格,也不是因為經曆,不過是體內兩半丹石相互吸引罷了。如今我沒了丹石,自然也就對你沒了感情。”兩半丹石之間會互相吸引的事,也是任方圓告訴他的。這小妖怪慣會誅心,沒有殺他,卻告訴了他一個個殘忍的事實。北陵珂曾聽謝康說過,他們體內的丹石同屬一隻妖,當時她隻覺二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卻沒想到這竟是一切感情背後的推手。謝康對她,是一見鐘情,可她第一次與謝康過招時,心裡升起的激動與好感,又何嘗是假的呢?那麼他們對彼此的感情,以及對對方身體的渴望,真的隻是因為體內丹石的緣故嗎?他們真的,從來沒有愛過對方嗎?北陵珂現在極度混亂,與謝康相處的一點一滴漲潮般湧入腦海之中,越回想,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越可疑。大虞城的驚鴻一瞥,應天論劍上的酣暢對決,星宿閣的點點滴滴,風滿樓的一夜荒唐,以及北澤和宴都的琴瑟和鳴……不,縱使真如任方圓所說,他們是因為丹石才互相吸引,可吸引之後呢?那樣的愛慕,那樣的深情,不會有假。“你騙我,”北陵珂冷靜了下來,“如果說拿走丹石我們之間的感情就不在了的話,那為什麼我還喜歡你?為什麼你還要故意推開我?為什麼明知你是故意的,我卻還是為那些絕情的話傷心?”雅蘭大將軍一向從容,如今卻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和眼淚,她不顧謝康的冷漠與反對,堅持要繼續背他下山:“我知道了,等我把你治好了,你就不會推開我了對不對?你堅持住,我馬上去朱雀軍找重明,讓它載我們去宴都……”突然,她想起了臨行之前若翁對她說的話,怎麼聽都像是早知道雲出有難。對了,他還送了她一個盒子,讓她危急之際打開!現在不僅是危急之際,更是她人生中最驚慌失措的時刻。她飛快從袖中翻出那個小盒子,滿懷期望地打開了它,卻見裡麵躺著一朵瑩白的雪蓮。這難道是,療傷聖藥?謝康腰間的傷口還在不斷滲血,北陵珂正想扯下雪蓮花瓣喂給他吃,卻見盒中突然迸發異彩。待光芒褪去後,原本含苞待放的雪蓮慢慢舒展開花瓣,露出鵝黃色的花蕊和一顆鮫人珠大小的珠子。北陵珂愣住了,這種珠子她不僅親眼見過,更在少時必備的圖冊上看過無數遍:那便是修靈的憑借——妖怪的丹石。這顆珠子閃爍著綠色的光芒,一看就是屬於植物係妖怪,難道若翁早知任方圓的計劃,所以提前將自己的丹石送給了她?可是妖若未與人類簽訂契約,丹石離體六個時辰便會死亡,若翁少說也有千年修為,真的會為她獻出性命嗎?這些問題她都來不及思考,眼下,她熱淚盈眶,隻知道謝康有救了。謝康原本渾濁的眼在看到丹石的那一刻清明了些許,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吸收丹石需要一定的修為和氣力,如今的他,怕是很難做到。北陵珂也不會丹石入體之法,但她知道有人會,忙強硬地背起謝康向雲出城走去。一路上,她緊緊揣著那小盒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還要安慰謝康,引得行人紛紛側目而視。此時雖已值日暮,雲出城的天氣卻依舊悶熱,眼見著滴滴汗水從北陵珂發間淌落,謝康真的非常想抬手替她拭汗。可惜,他連那個力氣都沒有了。老化仍在加劇,他能感受到呼吸正慢慢變得困難,頭腦也不似方才清明。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恍惚間,他看到了許多張臉,有他的父王母後,有年輕時候的北陵王,有劉子思和康馨兒,當然,還有一臉笑意的北陵珂。他看見她坐在銅鏡前,手裡拿著那串琥珀項鏈,溫柔地對他說道:“師叔,再替我戴上吧。”現實中,那顆琥珀墜子也一直緊貼著他的背,隨著北陵珂前行的步子一下以下輕輕敲打著,提醒他千萬不能睡著。為了讓他活下去,北陵珂都已經這麼努力了,他還有什麼資格自暴自棄?北陵珂要帶他去的,是白府,白凱的父親是她舅舅,也是懂丹石入體之法的人。白府越來也近,她的腳步也愈發沉重,可她不能停下來,她得快點,再快點。雲出城華燈初上,大街小巷人潮如織,儘管她已經很小心抄了近道,卻還是跟人撞了一下。當是時,她心急如焚,根本來不及停留:“對不起,我有急事。”然而她撞上的男子卻拉住了她:“知遙?”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北陵珂帶著淚花抬起頭,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師尊,快,快救救謝康——”方棋落和殷羅愣了半響,才反應過來她背上垂死的老人竟是謝康,當即將二人帶到了街邊客棧。方棋落在房中為謝康療傷,北陵珂蹲在門外抖成了篩子,一個勁兒的啃咬手指。殷羅拿手帕替她擦了擦汗,安慰道:“阿遙,你放心,師尊一定能治好師叔的。”北陵珂知道方棋落的本事,可謝康剛才差點死在她背上,那樣的感覺實在是太恐怖、太無助了,除非謝康活蹦亂跳地站在她麵前,否則她根本無法放下心來。說不清過了多久,方棋落終於推開門,朝北陵珂點了點頭。北陵珂頓覺被抽乾了渾身力氣,背靠欄杆癱坐在地,臉上新舊淚痕交替,心中卻是說不出的慶幸與喜悅。太好了,她的謝康,終於能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