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子女都能同父母親密無間。因為這樣那樣的嫌隙,一條日漸寬廣的河流會讓他們與父母分居兩岸,縱使互相聽不到對方的心聲,隻要抬起頭時就能望見對方,這輩子就算是心安了。修靈之人本就長壽,北陵珂從未想過父王會這麼早離世,他明明才兩百歲不到,明明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帝王,怎麼會……怎麼會走的這麼早,還死在她心愛之人的劍下?不可能,不會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她顫抖著,帶著哭腔問:“王宮內有妖氣,父王其實不是你殺的,對不對,謝康?”在十幾把明晃晃的寶劍之下,謝康扔掉手中帶血的問道,垂眸說:“阿珂,對不起。”一個時辰前,宮門被破,叛軍湧入,一路殺到了琢玉殿前。北陵川身著黑底繡金龍袍,頭戴鮫人珠串成的九旒冕,以勝利者的姿態推開了大門。來之前,他想過很多遍北陵王臉上的表情,會是氣急敗壞,還是滿臉震驚呢?可他猜錯了,雄風不再的北陵王隻是麵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對他說:“你來了?”這聲“你來了?”,無論是說話的神情還是語調,皆與北陵川被貶南荒前無異,就好像他不是來殺他,而是來覲見的一般。北陵川對這反應極為不滿,他應該惶恐、無助、吃驚,並且跪在他麵前懺悔。“你起來,那個位置,我要了。”北陵王紋絲不動,道:“孤年少時,曾遇一瞎眼半仙,他斷言孤將死於自己的子女之手。你們之中,數阿珂靈力最強,是故孤早年一直忌憚她,卻沒想到最後要殺孤的人,是你。”“為了一條不著邊際的預言,忠心耿耿的女兒說貶就貶,你還真是位好父親。”北陵川淡淡道,“當你逼死我母妃的那一天,就該料到今天了。”說起儷妃,他陡然憤怒了起來,快步上前揪住了北陵王的衣領吼道:“為什麼?後宮之中,容妃敬你,蕭嬪怕你,隻有我母妃,隻有她一人真心實意地愛你,你為何……就因為我們身上流淌著百濮之血,所以你寧願將王座傳給婢女之子,也不願把它傳給我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打心底裡瞧不起百濮血脈,執意將王位傳給那草包,留我母妃一命,又怎會有今天的下場?”“咳咳……”由於林聖牧進獻的藥乃慢性劇毒,北陵王根本使不出半成靈力,他臉色蒼白,不住咳嗽著,“換做你是我,會給世子留下諸多隱患嗎?”北陵川一向精於權謀,他說的這些他都懂,唯一讓他想不通的是,憑什麼他的母妃必須死?還記得去年冬天,當百濮謀反的消息傳至雲出,他第一時間奔至瀟湘館,想求母妃勸舅舅不要亂來,還南荒一個太平。他為北陵百姓著想,可他最後看見了什麼呢?是早已沒了呼吸的母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嘴角滲血,眼角帶淚。而她的丈夫,她愛了數十年的丈夫,就那麼麵無表情地立在殿外,下令將他捉拿。母妃死了,他沒流半滴眼淚,反而以此設了個局等著他兒子往裡鑽。都說帝王無情,可無情到他這種地步,未免也太令人心寒了。“對不起……”在北陵川布滿血絲的狠辣目光中,北陵王緩緩道,“孤的孩兒之中,你的確是最有帝王之才的,可北陵戰事太多,需要一個能讓百姓休養生息的帝王。你三哥雖愚鈍,卻定能做到這些。”北陵川無情冷笑著,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你就是嫌我心狠手辣咯?那好,我就心狠手辣給你看……”出乎他意料,北陵王臉上沒有任何慍色與懼意,反而目光清明,鏗鏘有力道:“作為帝王,百濮非除不可;作為男人,儷妃也絕不能留。我對不起你和你姐姐,可就算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擇殺了你母妃。”“為什麼?!”北陵川暴怒,一拳狠狠砸在案幾上。四下環顧,發現琢玉殿內散發出陣陣幽香的,依舊是母妃送給北陵王的鶴頂銅爐,他不禁怒火中燒,抄起家夥對著北陵王的頭用力砸了下去!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就是因為母妃對父王的愛,才讓北陵王視為掌上明珠的長姐受到了永遠的傷害。北陵王失去了南應月璃,又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他們的女兒,縱使儷妃再愛他,他眼中也隻剩下仇恨了。“你憑什麼殺我母妃、滅我全族?”“你這個昏君……昏君!”“……”約莫砸了十幾下,北陵王頭頂早已血肉模糊,而北陵川也發泄完了怒火,望著自己的手失了神。哐當一聲,銅爐與北陵王幾乎同時倒地。北陵川蹲下身子,發現他已經氣若遊絲。來之前,林聖牧多次叮囑他一定要逼著北陵王立下詔書再殺他,實在不行將他囚禁起來也行,總之不能背上弑君篡位的罪名。可他終究,還是沒能控製住心魔,殺死了自己的父王。殺完人後的心情沒有想象中舒暢,北陵川反而有些害怕了,他向後倒退了幾步,顫抖著用龍袍擦拭手上、臉上的鮮血。他強裝鎮定,安慰自己說北陵王罪有應得,他不過是替天行道殺了個昏君,而那昏君恰好是自己的父王罷了。可他越是這樣想,腳下的步子就越快,最後,他跌跌撞撞走出琢玉殿,也不知往哪去了。於是,當謝康趕到的時候,琢玉殿內已一片狼藉,北陵王躺在一堆雜亂的奏折中,頭頂鮮血直流,很難讓人再想起那個殺伐果斷的帝王。 他趕緊跑過去,發現他尚有一絲鼻息,便不斷為其注入靈力。謝康的靈力溫和厚重,北陵王緩緩睜開眼,看清眼前人是誰後不由百感交集:“沒想到孤死前最終陪在身邊的,竟然是你……”“我並非為了救你,隻是不想讓阿珂失去她的父王而已。”“我們之間……倒也算有緣,”北陵王斷斷續續道,“從前我將你當兒子對待,如今你真成了我的女婿,我……”眼見著北陵王的生命正一點一滴流逝著,謝康不禁急了:“想活命就閉嘴!”誰知他反倒笑了:“我氣數已儘,你彆浪費靈力了。我這一生……對不起的人很多,尤其是對你,可我還是想舔著張老臉求求你……”“求你,殺了我。”北陵王靈力傍身,死亡速度要比普通人慢上許多,痛覺也相應延長了,看上去十分痛苦。謝康就罵了:“你他媽的怎麼就這麼自私?這時候知道為你兒子考慮了?你有沒有想過阿珂,我殺了你,她得多難做?”“你……你向她解釋……我求你,求求你,慶兒……殺了我吧!”眼前人,是他曾今最喜歡的北陵叔叔,是心上人的父親,也是讓他和父母天人相隔的罪魁禍首。謝康對北陵王的感情,是真的很複雜。 許是他哀求的目光太過可憐,又許是那聲“慶兒”讓謝康想起了往日的溫情,他不忍他死不瞑目,緩緩召出了靈劍問道。北陵珂趕到時,他正把劍從北陵王的胸膛裡抽出來。她還在質問他:“你是被妖蠱惑了心智對不對,你不會殺我父王的,你答應過我的!”謝康沒有抵抗前來緝拿他的侍衛,隻是道:“我是北澤銀麵將軍玄風,北陵王,的確是我殺的。”北陵珂拚命搖頭,無奈胳膊肘被北陵川狠狠掣肘著,隻得眼睜睜看著他被押入天牢。從方才開始就一直似有若無的歌聲戛然而止,北陵珂隻覺眼前一黑,暈倒在了北陵川懷中。同樣身著華服的女鮫人走到他旁邊,打著手語道:你妹妹心智可真堅定,我嗓子都快啞了才倒下。北陵川伸手摸摸她的頭,寵溺道:“辛苦你了。”因為謝康的關係,北陵川一下子從篡位者變成了勤王者,滿朝文武本就大多數都曾追隨於他,此刻看不見的大刀架在脖子上,自是紛紛俯首稱臣。他牽著女鮫人的手,朝滿朝文武道:“介紹一下,這是孤的王後。從今日起,鮫人可生活在北陵的每一寸國土上,再有捕撈、囚禁他們的,以死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