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的時候還是驕陽滿天,出了琢玉殿大門,太陽已經被雲層牢牢遮掩住。兩隻黑尾燕繞著宮牆低低飛行,預示著將有一場大雨降臨,狸花伏在桂花樹下休息,見著兩人出來才站起來抖了抖毛。北陵洛有氣無力地抱住它,將臉埋進柔軟的狐狸毛中,狸花竟難得地沒有將人踢開。“阿珂,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他著實有些沮喪,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一樣,“我知道,我不是做世子的料,歪打正著地當上了,上天便要降下瘟疫來懲罰我。”北陵珂揪住發冠,將人從狐狸毛中扯出來,嚴肅道:“你彆瞎說,瘟疫就像下雨,它並不是因為你當了世子才出現,也不會因為你不當了就消除。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消除這場瘟疫。”“嗯,”北陵洛悶悶答道,“可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換做二哥或者北陵川,肯定不會像我這樣手忙腳亂。北陵真慘,山河日下也就罷了,還攤上我這麼個世子。”他說著,朝桂花樹乾狠狠砸了一拳,血液便順著樹皮紋理緩緩流了下來。北陵珂隻比他稍微矮一點兒,很輕鬆地與他對視道:“三哥,沒有人生來就會當世子的。二哥和阿川也許處理起來比你順手,但那時他們學了二十多年還一直相互比較的結果。你才剛剛開始,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他收回手,道:“可是你也沒學過,卻總能做好這些事情。”北陵珂苦笑道:“我若真是做得好,就不會被人當街刺殺了。”她率先爬到狸花背上,向他伸出手,“走啦,我們先去調兵,再一同前往城外搭棚施粥。百姓們見了你,定會備受鼓舞。”約莫半個時辰後,包括士兵、大夫和瓦匠師傅在內的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朝城外進發,馬車上足足馱了能讓整個村子吃上一月的糧食。抵達小村莊後,一行人立馬忙活起來,先是為流民煮粥,而後又開始就地建房。大夫們趁著這空擋,以紗巾蒙麵,雙手套上豬大腸,為小男孩診療起來。北陵洛從小養尊處優,一開始十分不習慣這裡的塵土飛揚,但漸漸的,流民眼中的感激讓他頭一回生出了作為世子的驕傲,便擼起袖子幫忙舀起了小米粥。年輕世子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在琢玉殿內的慌亂了。他去看了患病的小男孩,除了格外瘦弱、腿上有一塊紅色的蛇瘡之外,他似乎與一般的小孩沒有什麼區彆。隔著新建起來的土圍牆,小男孩道:“你真的是世子?”“如假包換。”“哇,我居然見到世子了!以前我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是亭長了!”小男孩有些興奮,使勁兒從挖開的小洞往外瞟,卻隻能見到一席華美但起了褶皺的衣袍。孩童的天真感染了北陵洛,他笑道:“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去見好多好多大官。”“我能好起來嗎?我爹娘都得了這個病,他們也都死了。”“一定會好起來的,雲出有著全北陵最好的醫生,一定能把你治好。”小男孩兒也笑了:“謝謝世子殿下。”北陵洛又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遍:一定會好起來的,這一切。可是十天之後,小男孩走了,又有三位流民和一位大夫染上了蛇瘡。出於安全考量,北陵王不再允許北陵洛出城,城內百姓怨聲載道,將城郊新建的莊子稱為“亡莊”。百姓們抱怨和恐懼不是沒有理由的,據說那小男孩死去的時候,渾身潰爛流膿,血乎乎一大片,疼地撕爛了好幾張床單。 大夫說,需要用火焰來焚燒他的屍體。這幾日北陵洛幾乎整夜整夜地失眠,因為隻要一閉眼,他就會見到那個小男孩。隨從來報,流民們都管小男孩叫狗娃,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大名。北陵洛披著外袍靠在窗前,對著月亮傾訴內心的悔意,他那天怎麼就沒想起來問問人家叫啥呢?麵向南方,他無比虔誠地希望阿珂那裡能傳來好的消息。沒錯,九日前,北陵珂就帶著軍隊前往宴都了,全北陵有名的大夫也都陸續向南趕去。但在她出發之前,兩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插曲接踵而至。那晚,謝康趁著夜色,輕車熟路地遛進了北陵珂的寢宮。在城郊和雲出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北陵珂渾身都乏,這會兒正在屏風後沐浴。木門吱呀一響,她迅速扔出三片葉刃,又迅速扯下外袍裹上。那三片葉刃都叫謝康躲了去,整整齊齊地插在門板上,北陵珂道:“身體好到都可以做賊了,也不必賴在我二哥府上了,明兒就滾吧。”她烏黑的發絲有些濕潤,全身氤氳著水汽,眼中一半淩厲一半迷蒙,叫謝康喉頭一緊。他訕訕道:“我還沒好,隻不過受人之托來見見你。”“所以,你要跟殷羅一樣勸我不要前往宴都嗎?”“我若不想你去,又何苦將城外流民的情況告訴二殿下呢?”北陵珂沒有直接趕他走,讓他壯著膽子又往前走了幾步。這些小動作當然逃不過她的眼,隻是明日她就要前往宴都,不知還有沒有命回來,此刻謝康來找她,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你這次倒是實誠。”謝康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我說了以後不再瞞你。”“嗯,”北陵珂坐在床上,隨手拿起一塊絲綢帕子擦頭發,“有點想喝酒了。”聞言,謝康從懷中掏出一壇子女兒紅,大言不慚道:“喏,從你二哥府上偷來的好酒。” 北陵珂輕笑一聲,起身從櫃中拿出一套白玉酒具:“這酒杯也是我之前跟二哥討來的,倒酒吧。”謝康已經很久沒看見她笑過了,隻覺胸口和眼眶都熱乎乎的,鼻頭還有點發酸。這樣明豔的笑容,再多一點就好了。玉杯碰撞,佳釀入喉,二人皆是豪飲之人,此刻卻都有些微醺。都怪這酒,太烈。北陵珂撐著腦袋道:“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啊。”“因為我想親你。”謝康看著那飽滿又帶著些酒漬雙唇,目光灼灼。“膽小鬼。”北陵珂眯起眼挑釁。他的確是個膽小鬼,再挨一次巴掌無所謂,可他真的再也承受不了北陵珂更多的冷漠與疏遠了。可心上人這句話,挑逗的意味太過明顯,讓他瞬間丟掉了所有的謹小慎微。他吻上她,一滴熱淚灑在她肩上。在女兒紅的作用下,北陵珂渾身發燙,忘我地回應著他。本就隨意裹上的衣袍很快被拋至床下,像是一片羽毛悄然落地,夾雜著聲聲粗重的喘息。情到濃時,謝康不自覺地說了一句:“阿珂,我們再要個孩子吧。”就是這麼一句話,敵得上世界上最好的醒酒湯。北陵珂的目光瞬間清明,決絕地推開他,道:“出去。”“阿珂……”謝康手足無措。“我叫你出去!”北陵珂朝他扔了一個枕頭,自己卻落下淚來,因情事而潮紅的臉更加滾燙,“我恨你。”“我恨你,不是因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你,而是因為你間接害死了我們的孩子。我每次看見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給他取個名字……”北陵珂泣不成聲,“你走吧,我甚至連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你叫我怎麼原諒你?”半響,屋內寂靜無言,隻餘她的低低啜泣。謝康胡亂套上衣衫,想上前將人擁入懷中又深覺不配,躊躇再三還是離開了,留下一聲輕輕的歎息。他沒說他要去哪,北陵珂也不知道他會去哪,但是在窗戶關上的那一刹,她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