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堯光王擺駕雲水城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宋府和棲雀枝的案子全權由朝廷接手,星宿閣眾人抬著齊鳴的棺木回了三清鎮。臨行之前,路知遙去監牢中見了芍藥姑娘一麵。這裡陰森潮濕,蛛網遍布,一向明麗動人的風滿樓花魁也似乎被同化了,變得憔悴不堪。路知遙扔給她一套新衣裳,道:“我在懷疑誰,你心裡應當清楚。”芍藥姑娘臉色大變,卻又急急否認:“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真的不知道嗎?”路知遙蹲了下來,逼迫芍藥與她對視,“若發簪沒有丟,現在死的可就是你了。她都想殺人滅口了,你為何還要處處維護她?”監牢裡光線昏暗,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芍藥姑娘咬著唇,思慮再三才緩緩開口:“你想怎麼做?”“我要你陪我演一出戲。”芍藥姑娘幾近絕望地搖了搖頭:“怎麼演?所有姐妹都知道發簪之事了,她一定會心生疑慮的。”“這你就無需操心了。”路知遙起身,“趕快換好衣裳,帶著其他姑娘回風滿樓。”至於如何堵住那些人的嘴,世上怕是沒有什麼比金錢更有用的了。堯光上謙財大氣粗,揮手便給了她們足以贖身的銀票,她們自然甘心為朝廷效力。齊鳴的葬禮結束後,路知遙在寒潭洞前跪了整整三個時辰。以往她若是罰跪,齊鳴定會悄悄來給她送吃的,可如今,再也沒有人那樣護著她了。路知遙鼻頭一酸,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謝康從寒潭洞走出來,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歎氣道:“方兄說,你還是走吧。”他的聲音很輕,落在路知遙耳中卻有千斤之重——師尊這一次,果真不會再原諒自己了嗎?她頓了頓,朝寒潭洞方向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弟子路知遙,拜彆師尊!”做完這一切後,她揉著酸痛的膝蓋站了起來,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幸好謝康眼疾手快地將她扶住:“齊鳴之死,方兄也很難過,等過幾天他氣消了,我再勸勸他。”路知遙搖搖頭:“就算師尊原諒我,我也沒臉再待在星宿閣了。”謝康不再多言,隻是望著她漸行漸遠。山路陡峭,她蹣跚而行,落日餘暉打在肩頭,更顯落寞與孤寂。收拾東西的時候,艾草和阿麗一直哭著不讓她走,可她彆無他法,隻能許諾會常來看她們。行至山門,往日裡看她不順眼的師兄們竟早已等著為她送行。路知遙眼眶微紅,朝眾師兄深深鞠了一躬。江湖廣闊,我們來日再見。酉時,風滿樓內華燈初上,賓客來來往往好不熱鬨,路知遙背著個小包袱站在風姨房中。“考慮清楚了?”風姨兩指架著銅鶴煙槍,慵懶地靠在狐皮躺椅上,緩緩吐出兩口煙圈。八年前,路知遙不慎落水,卻大難不死隨著水流漂到了三清鎮,而救她之人,正是風滿樓樓主,人稱風姨。當時,她便瞧上了路知遙的模樣和嗓子,讓她留下來做歌姬。風姨的人生信條便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路知遙既不願為她效力,就得拿錢還她的救命之恩。對了,這些年她一直在漲利息,還多收了一項封口費,保守路知遙是女子的秘密。在芍藥姑娘的幫襯下,一番討價還價之後,二人總算是達成了約定:風姨將路知遙抵押的玉佩,以及這些年收取的利息還給她,而她則要在風滿樓做滿五年的歌姬。議定之後,風姨派了好幾個嬤嬤給她梳妝打扮。忙活了半個多時辰,英姿颯爽的修士不見了,銅鏡中隻有明麗動人的歌姬。這還是她八年來第一次恢複女兒裝扮,路知遙不由得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鏡中的自己。那雙像極了母妃的桃花眼,笑起來像月牙一般,卻無半分媚色。鼻子隨了北陵王,比較高挺,使得整張臉大氣了許多,這也是為什麼星宿閣眾弟子八年來都未懷疑過她是女子。當然了,這也與她天生怪力又愛往青樓跑脫不開關係。往後的日子,路知遙與風滿樓其他的姑娘一樣,白日裡排練,晚間表演,偶爾遇見毛手毛腳的客人,她也會充當打手將人趕出去,可以說是拿著一份工錢,做著兩份工作。平靜的生活下暗流湧動,路知遙一直在密切監視風姨的一舉一動,她發現風滿樓除了青樓生意,還做著情報買賣。那淬著破陣符的發簪是風滿樓的東西,而風姨在三清鎮無親無故,談吐間還不時透露出對男人的厭惡,不得不令人懷疑,她就是鐘綺。一日夜裡,路知遙起夜時路過風姨的房間,不經意間聽到屋內有人在竊竊私語。她立馬睡意全無,貓著身子湊到窗邊探聽。“你放心,事情既已辦成,答應你們的東西我就一定會奉上。”這是風姨的聲音。另一個男聲道:“我不管,我現在就要!”此話一出,路知遙感覺渾身血液都在倒流——這拿腔捏調的聲音,不是那日竄逃的千機簽又是誰?這些日子,齊鳴心臟被掏出的那一幕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她想報仇都快想瘋了,既然對方主動送上門來,她又豈能錯過?於是,她召出靈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踢開了房門,揮劍而上。宋府一役,千機簽元氣大傷,連體型都比之前小了不少,根本無法躲開路知遙的攻擊。若非急需人血療傷,它也不會冒險來找風姨。“啊——”千機簽的慘叫聲十分尖銳,“女俠饒命!”“饒命?你可饒過我師兄的命?”為了讓他死的更透,路知遙將靈劍又往前送了幾分,還掏出一張滅妖符貼了上去,念道:“天行有常,惡靈退散,滅——”千機簽應聲灰飛煙滅,化為縷縷黑煙,隨後完完全全地消失於這世間。路知遙將靈劍拍在桌子上,坐到了風姨對麵。即使剛看了一場人妖大戰,她麵上也沒有絲毫慌張,反而讚道:“路姑娘好身手。”“謬讚了,鐘姐姐。”路知遙冷笑一聲,“還是說我應該叫你宋夫人?”風姨倒茶的手微微一頓,而後道:“我與宋家,早已恩斷義絕。”路知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中的恨意如同脫韁野馬,她惡狠狠道:“果真是你!”“路姑娘,你師兄的事情我很抱歉,前幾日我已將畢生積蓄送去了齊府。”想起齊老夫人在葬禮上哭得幾近昏厥的樣子,路知遙更憤怒了:“少裝慈悲!你的錢再多,能把兒子還給他們嗎?”風姨的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來:“失去孩子的痛苦,我懂。”“我不想聽你講故事,我隻想要你的命。”望著桌上跳躍的燭火,風姨苦笑道:“紅燭燃儘,我便會死,在我死前,我隻是想給你一個解釋。”路知遙定睛一看,那已燃燒過半的紅燭上果真還有殘存的妖氣。人與妖做交易,必定會付出沉重的代價,有時是運氣,有時是陽壽,有時,是性命。見路知遙不語,風姨開始追憶往事:“宋執來我家提親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十七中了舉人,鮮衣怒馬,前途無量,而我,隻是小小商賈之女。可那時,他為了跟我在一起,竟以絕食斷仕相逼,你知道嗎?我當時真的很感動。”路知遙是真的不知道,畢竟南應尋雖嘴上說著愛她,卻從未爭取過要娶她。“本來我可以一直那麼幸福的,可壞就壞在,我救了一個女子。”“宋夫人?”路知遙問道。風姨搖搖頭:“不,宋夫人是我走過三年才嫁入宋府的。我救的那女子,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娘說,成親前一個月新郎與新娘不得見麵,可我實在是想他的緊,便在上元燈會那晚,偷跑出去與宋執相會。可不巧的是,他母親當晚犯了頭風,他隻得早些回去,於是我便一個人回了府。行至一處小樹林前,我聽得有女子呼救,便前去探看,隻見一醉漢欲對她圖謀不軌。我仗著自己會些花拳繡腿,便上前將那女子與醉漢拉扯開來,可我到底不是他的對手......”看著風姨那仿佛吃了蒼蠅般惡心的神色,路知遙隱隱猜到了什麼,往下接話道:“那女子跑了?”風姨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我央她去尋人救我,可她再也沒有回來過。當時,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宋執,我又不忍心死。我想,隻要自己不說,沒有人會發現那晚的事情,便整理心情嫁給了他。婚後,我們的生活也十分甜蜜,甜蜜到我幾乎快忘了那件事。不久後,我有了孩子,宋執和他母親都十分高興,每日來道賀的人都快踏破了宋府門檻。”“有一天,宋執他娘喚我過去,說是她表侄女剛成親,要摸摸我的手以求早日懷上孩子。我興高采烈地去,卻發現她那表侄女,就是上元節那晚棄我而去的女子......後來,宋執他娘懷疑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逼著宋執打了我的孩子。且不說上元節當夜我就喝了避子湯,就算是數數月份,她也該知道這孩子是宋執的!”風姨越說越激動,淚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的孩子都六個月了......小手小腳都長出來了。我拚命求他們放過我的孩子,可宋執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對我的哀求充耳不聞......下人拿繩子把我捆了起來,那惡毒的老女人親手灌了我三碗墮胎藥!當時我就發誓,有朝一日,我定要他們百倍奉還!”“也許宋執一家的確是罪有應得,”路知遙打算吹熄那燭火,聲音有些哽咽,“可我師兄,齊鳴,他又做錯了什麼呢?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風姨抹了把淚,撲通一聲跪在了路知遙麵前:“我是真沒想到,驚堂木會橫生枝節。我都放過了宋執的妻兒,又怎會故意害芍藥呢?”“可人得為自己的錯誤負責。”“我知道,打你進風滿樓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來尋仇的。可我還是把你放在了身邊,是因為我對不起星宿閣,我要提醒你們小心一個人。”紅燭馬上就要燃儘了,風姨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起來。“誰?”下一刻,燈芯滅,玉魂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