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小串血緩緩滴下來。是沈玄離的,也是言修淩的。那古樹枝乾鋒利如長矛,又詭譎靈活,即使沈玄離的反應已經極快,兩個人的手臂上還是被同時擦出一條小傷口,帶出的血落在那古枝上,也落在了祭台上。有淡淡的生機流轉起來。沈玄離和言修淩看著重新抽出新芽的古樹麵露異色,不僅是驚異這樹妖當年明明被沈玄離殺死了,更是驚奇於,這古樹回春後迸發出的氣息,竟與沈玄離掌控的樹木之氣如此相似,幾乎是同根同源。一個模糊的念頭從言修淩的心底湧上來。“我早年間竟然都不知道你是桃木成精。”言修淩看向沈玄離的眸色染上奇怪的神情,“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棵樹的?”沈玄離知道這話他其實早就想問了,從自己假死以後現身,操控樹木救下火浣鼠後,言修淩其實就時不時向他露出探究的神色,但是到底沒有追問,沈玄離便也忍著沒說。“下山找你之前。”沈玄離坦誠道,“我那時被公孫長老刺殺,本應必死,但昏迷一夜之後,卻又醒了過來,並且從那時候,我開始察覺到身上帶著一種莫名的生機。隻不過那時候雖然有懷疑,但未曾確定。直到後來在段王府,遇到梅子安,我便又察覺出那股生機隱約與梅子安呼應,後來我舊傷複發,你又刺我一劍,傷重之時又得這股生機相助,我才慢慢琢磨出控製這生機的法門,偽裝成樹妖白潯,前去找你。”言修淩的神色怪異起來:“梅子安據說是極冰之境那個樹神的殘枝,你不會也是吧?”他本是隨口一說,心裡其實並沒有當真,畢竟當時沈玄離是親口對堯禾否認兩人同源的。沒想到沈玄離毫不猶豫,直接道了一句是。言修淩登時就傻了:“你不是說你和梅子安不是同源嗎?”沈玄離理直氣壯:“它隻不過是個入了魔的殘魂,雖然沒有探查到他的精魄,但我肯定,他隻不過是被神木放棄的一截枝條,無法與我相提並論。”言修淩嘴角抽了抽,心道你還真是自戀。“那你是如何能掌控神木之力的?我記得天晉山好像從來沒有教植物如何修行的方法。”沈玄離的眸色微深:“你還記得我假死時,段王府的段修竹曾贈來一本古籍嗎?”言修淩愣了:“他給你那本,是神木的修煉之法?”沈玄離點頭。言修淩目瞪口呆:“這東西他從哪裡弄來的?”沈玄離沒有回答他,而是將目光轉向眼前已經泛出朦朧綠意的古樹,道:“這裡曾是婆羅門的秘密之所,而且他們對這顆古樹和祭台極為看重,而婆羅門是段王府段渺然所掌控,段渺然最終輸在了段修竹的手下。”“而段修竹又擁有神木的修行手法,並且在十分恰當的時間將這修行之法教給你——他們早就知道神木,並說不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言修淩目色難掩驚訝,當初這裡詭事頻發,以至於引他們來此,說不定都是計謀。段王府還真是能令人刮目相看。說話間,機栝運轉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言修淩和沈玄離不約而同止住話頭,齊齊看向祭台正中央悄無聲息出現的一個入口。蹲在言修淩肩膀上的火浣鼠目瞪口呆,反應遲鈍地拍了拍爪子,發自肺腑地讚歎道:“以神樹遺誌作為陣眼之魂,非神樹遺枝不可開也,妙,實在妙極了!都說南鼠北樹,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比這老家夥差遠了。老夫我自愧不如。”言修淩聽得雲裡霧裡,這火浣鼠明明是稱讚神樹有為,可他這一路走來,他心裡隱約的不安不僅絲毫未減,反而愈演愈烈。讀心的法術稍有粗糙,隻能讀出他明確的想法,可對這種玄而又玄的預感無能為力。沈玄離能察覺出言修淩有心事,卻難猜出他究竟在想什麼。沈玄離看向言修淩,言修淩讀懂了他眼中的詢問,壓下心裡的情緒,點點頭,跟在沈玄離身後,踏進那個黑黝黝的入口。樓梯又窄又長,一路蜿蜒,宛如要延伸到地底裡去。石壁上嵌著幾百顆夜明珠,如一眼望去宛如星河流轉,璀璨非凡。言修淩看得手心裡直癢癢,這麼多夜明珠,天晉山的開山始祖不僅修為高,而且實在很有錢,自己身為徒子徒孫,又好歹是鬼靈一脈相承,如果能隨手“撿”走幾顆珠子,應該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吧?正胡亂想著,就見身前的沈玄離腳步突然一頓,停住了,言修淩心裡一慌,有種做壞事被人抓包的感覺。不過沈玄離對他剛剛的大逆不道仿若未聞,停住腳步腳步後,靜了靜,道:“我們到了。”言修淩這才看清,台階已經到了儘頭,在往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間,裝潢略顯簡陋,隻布置著一張床和一個書桌,書桌上七七八八堆了幾卷書,一支筆擱在硯台上,青石硯台裡的墨早已經乾透了,露出兩道皸裂的紋路。言修淩心裡烏七八糟的心思在一瞬間褪得乾乾淨淨,跟著沈玄離跪下來,對著空無一人的密室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師門大禮。待禮數已儘,兩個人站起來,兩個人換了個眼色,拿起了擺在桌麵正中央的一封才漆了火漆的信。赤紅色的火漆封被剝離,紙張雖然不知已經隔了多少年還依舊如新,隻是兩個人剛剛一展開信紙,就宛如雷擊一般,齊齊愣住了。信上的字跡並不陌生,正是前門主、他們的師父穀弦所獨有。與其說是信,倒不如說是一份預知未來的傳位書。穀弦早就料到了自己可能會死,也預見人鬼兩界會紛爭再起,而第一任鬼門之主也遲早能脫困而出,因此他半生籌謀,自從幾十年前收留沈玄離和言修淩,就已經在為如今做準備。穀弦在信中提及,世人都道神樹神秘,穿行於世卻從不留痕跡,但世人不知的是,當神樹萬年壽命將儘時,已經為自己留好就重生之路,神樹將畢生精魂一分為九,在天地各地留下了不死遺枝,讓遺枝以普通草木的模樣生長,開靈智,修煉有成後,便可記起自己是神樹的真實身份,以求重生。這種不死之術蹊蹺又新穎,但畢竟偷生有違天道,為天命不容,因此九個神樹遺枝在近萬年的光陰裡,大多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折損,到最後,隻剩下了梅子安和沈玄離兩個,一個生出魔心墮成魔種,另一個被天晉山發現,儘力遮掩,最終天賦異稟成為名震天下的長歌劍主。可是也就隻能是長歌劍主。神樹當年壽數本應千秋萬代,可與火浣鼠一樣,兩個絕頂高手都忍不住窺伺天機,火浣鼠未能窺見一二便遭劫難,神樹比火浣鼠神魂強大,他看到了未來人間的滅世一劫。人間宗門沒落,鬼門異軍突起,本已經死去的鬼門之主借體重生,最終將整個人間變成刀山火海。神樹為了阻止天機應驗,才放棄了幾萬年的壽命,將自己肢解,重生後不再是傲視蒼生的神樹,而會是一把武器,注定為天下人犧牲。穀弦無意中得到了神樹遺留人間的遺誌,了解了前因後果,不得不提前幾十年就為可能的危機做準備。穀弦舉整個天晉山之力,悄無聲息地找到了剛剛化成人身的沈玄離,連穀無承都瞞著;之後又不顧門中長老反對,將身為鬼靈的言修淩收在門下。天晉山主一生隻收一徒,但穀弦破了例,因為這兩個弟子,一個人會率領人間絕地反擊,而另一個人,則注定要為這場反擊犧牲。言修淩是鬼靈,天晉山的開山祖師也是鬼靈,以一己之力險些顛覆整個鬼界,驚才絕豔,幾千來無人能出其右,世人隻知其修為通天,卻沒有人了解,鬼靈之間,修為亦可以無礙傳承。言修淩是傳承天晉山祖師之力的唯一人選,而沈玄離是神樹為救蒼生而留下的武器,以身神鑄劍,才可解天下大難。天晉山祖師的屍身與傳承都封印在天晉山的冰室之中,神樹僅存的真身與修為都在眼前這棵玉石般的樹木之中。沈玄離得了神樹的記憶,自然知道該如何接收神樹的傳承。沈玄離將元神與古樹相融,軀體便如那古樹一樣,漸漸呈現出一種瑩潤的玉一般的質地,坐在祭台上的沈玄離身姿挺拔,眉目如畫,如精雕細刻的藝術品,卻少了幾分屬於人類的生動鮮活。祭台上綠意盎然,神樹新生的嫩枝與沈玄離控製不住外露的氣息生出的桃木扶疏摻在一起,讓這一小方空間隱約有了幾分超脫世外的暫時的清淨。言修淩抓著穀弦的遺書在神樹之外守了十幾天,千方百計地想怎麼用其他的方法對抗已經複生的鬼主,哪怕同歸於儘也在所不惜。他不可能眼睜睜地讓沈玄離以身化劍,為世人犧牲。沈玄離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言修淩整個人都顯得落拓了幾分,他對上沈玄離淡色的眸子,眼尾在一瞬間染上幾絲猩紅。冷冽的梅花味道蔓延開來。周圍蔥鬱的植被湮滅成淺綠色的光點,一點一點收進沈玄離的長歌劍中。他站起身來,對言修淩伸出手。白骨峽外一片血腥之氣,即使幾十裡廖無人煙,這血氣也粘稠得吹都吹不散。言修淩和沈玄離心頭驀然一抖,一股強烈的不安刹那間去涼水般淋上心頭。死亡般的寂靜。人潮喧囂,蟲鳥啼鳴,這些原本隨處可聞的紅塵之音,此刻都變成了一片死寂。塞外黃沙遍地,他們一腳踏上,黃沙縫隙裡邊漫出一層粘稠的血。一排一排陰森森的白骨形態各異,品茶的,賣肉的,站在客棧門口吆喝的,都該維持著生前的模樣,永遠將生命留在了猝不及防的一刹那裡。客棧的窗邊有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一個高挑瘦削的少年人斜斜坐在樹杈上,唇色微紅,眼瞳微紅,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