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淩踏踏實實睡了一個好覺。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接近晌午。天光正亮,從微微打開的窗邊滲進幾尺光亮,桌上一瓶桃花開得正好。長歌劍主的居所向來安靜,哪怕是臨時安頓之處也十分清雅,偶爾的幾聲鳥鳴摻著兩個人偏偏的呼吸聲,言修淩出了會兒神,覺得時光無限好。沈玄離坐在床邊正翻一本書,見他醒了,將書放下,也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言修淩的目光在他如畫般的眉眼上流連幾番,最終落在薄唇上,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回味著什麼不可言說的妙處。沈玄離的眉梢微凜,目光有幾分淡淡的警告。讀心還種在他身上,他想什麼,沈玄離都悉數知曉。言修淩衝他揚揚眉毛,頗有些耀武揚威的味道。沈玄離白他一眼,輕聲問道:“你的手是怎麼回事?”言修淩眼底的得意微凝,他佯裝沒聽懂,道:“沒怎麼回事,被那個鬼影傷了一下而已。”沈玄離的眸色在一瞬間變得有點鋒利,定定地看著他,沒說話,逼問之色溢於言表。言修淩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他總不能說自己廢了右手,隻是為曾經背叛無璧贖罪吧?他要真這麼說,難保沈玄離不會一氣之下也挑了無璧的手筋讓他們冤冤相報總要不能了。沈玄離並不打算接受他的沉默,他冷冰冰地道:“如果你不願意說,我就自己去問無璧。”他都忘了無璧被天晉山擒拿了這一茬。無璧嘴巴又毒又欠,沈玄離真要去問無璧,指不定又能整出什麼幺蛾子,言修淩頭疼地按按腦門,認命道:“算了算了,我告訴你。”雖然同在天晉山,可是言修淩這幾天見到沈玄離的機會其實並不多。他借著養傷鹹魚躺了好幾天,沒問無璧沒問紅衣,甚至連七十二宗門誰死誰活都懶得管,直到林念夕過來傳話,說無璧要見他,言修淩才不情不願地換衣出門。他一直知道天晉山有個囚妖山,但是從來沒進去過,這一次沾了無璧的光,終於滿足了他年少時的好奇心。可惜裡麵什麼特殊的都沒有。囚妖山就是個地牢,唯一的特彆之處就是十分乾淨整潔,天晉山地大,每個囚犯一個院子,他路過的時候還看見有弟子正在給一隻野豬妖修遊泳池。無璧住在一個農家小院似的院子裡,靠著竹籬笆曬太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的像個落拓煙鬼。瞧見他過來,眼睛裡才有了幾分神采。言修淩在無璧身邊站了一會,無璧沒起來,視線越過他落在沈玄離身上。無璧很討厭沈玄離,沈玄離也十分不待見無璧,當得知無璧要見言修淩,沈玄離卻無論如何都要跟過來。言修淩不好拒絕,否則總像自己和無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似的,便隨他跟過來了。果然,一見沈玄離,無璧那張煙鬼臉立刻垮起來。三個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一會兒,言修淩才忍不住開口道:“你找我想說什麼?道歉嗎?你那掏心一爪差點弄死我。”無璧冷笑:“我早就該弄死你。”沈玄離冷厲的視線立刻投過去。言修淩一見沈玄離這表情,連忙扯了扯沈玄離的袖子,心裡道無璧這孫子嘴上從來沒有把門的,你可千萬彆和傻子一般見識。無璧聽不見言修淩用讀心對沈玄離說了什麼,可就單是伸手扯袖子這個動作就足夠讓無璧眼底泛起一片紅色,神情更陰鷙幾分。言修淩看著他這副模樣有點無語:“你彆擺出一副悲憤欲絕的神情行不行?我下來一趟囚妖山要經過層層審批,麻煩得很,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說完了我還想回去躺著。”無璧又抬眸冷冷瞪他,言修淩翻個白眼,見他遲遲不說過,轉身就要走。直到走出好幾步後,聽無璧道:“你不想知道我身後的人是誰了嗎?”言修淩腳步一頓,轉過身去。無璧突然神秘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幾千年前,極冰之境的桃花神樹嗎?”言修淩當然知道。神樹的傳說無論是宗門還是人間都是值得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神樹修煉有成,卻沒有開宗立派,在人世間行走數千年突然銷聲匿跡。而火浣鼠也不止一次提及自己曾與那棵神樹惺惺相惜,隻可惜到最後也沒有見過麵。言修淩的臉上浮現狐疑的神色:“你可彆告訴我,躲在你背後耍你玩的是那個神樹。”無璧笑而不語。言修淩幾乎下意識覺得他是在胡謅:“你不是說那個人是個魔種嗎?神樹和魔種你分不清嗎?”“誰又規定神樹不能是魔種呢?”無璧的神色略有輕蔑,“雖然不知道當年神樹遭遇了什麼,但他的真身確已經隕落了,隻留下幾分殘魂,最終落進了鬼界,與魔種融合——你這個人都能變成鬼靈,神樹又憑什麼不能變成魔種?”言修淩有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腦子仿佛鏽住了:“神樹是樹,哪怕真身消亡,隻要將神魂凝結成種子一樣可以重生不死,無璧你是不是耍我?”“凝魂重生哪裡有與魔種相融來得便捷?”無璧嗤笑,“我和他相處不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圖謀些什麼,到他那等高手,想要的總不可能是一城一池,人鬼兩界,隻怕都是他的目標。”言修淩要瘋了:“你他娘的都知道,怎麼就還和他合作了?與虎謀皮,就不怕虎把你吃的骨頭渣都不剩?”“與虎謀皮固然危險,但如果這個老虎已經沒有牙了呢?”無璧從容道,“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強過天地規則去,神樹本事通天,本就是天地異數,終歸是要被抹除的,無論是凝聚神魂求取重生,還是墮入鬼界成為魔種,他都永遠不可能再成為那個天地第一高手。既然如此,我為什麼不能從他身上謀劃到我想要的東西呢?”言修淩緊緊皺起眉,心裡頭隱約泛上幾種說不出的感覺,沉甸甸的壓在他心上。他搖頭肅聲道:“無璧,你把魔種和神樹,都想得太簡單了。”無璧無所謂地笑笑,不說話。言修淩多了解他,一看無璧這個模樣就知道根本沒聽進去自己的擔憂,心裡翻了個白眼,略過神樹能不能利用的問題,又問道:“就算神樹真的化成魔種,那也得有個身份,他是誰?又有什麼打算?”“你還記得,你們在段王府,曾經遇見一個叫梅子安的人嗎?”言修淩下意識揚了一下眉毛。梅子安這個人,言修淩當然記得,從山河造化圖中窺見梅子安偷襲堯禾,之後又在段王府遇見這人與段渺然不清不楚。言修淩也查過梅子安,可是所得到的線索,隻說梅子安是個桃木妖,又與段渺然的母親有舊,因而成了段王府的暗刀。言修淩和沈玄離也推敲過梅子安的身世,此人神秘之處甚多,而且一逃就銷聲匿跡,就連天晉山都難以追查,之後戰亂迭起,他們便一時沒有顧得上這個人。“你不要說你背後的人是梅子安。”言修淩眼神帶著懷疑和警告,“你覺得我是這麼好糊弄的嗎?”無璧笑起來:“你不要看不起梅子安,若非驗證過他的確帶著神樹的殘魂,你以為我會輕易信他?不過也幸虧是他,我才能放心地從他身上籌謀——他這人不笨,但也不怎麼太聰明,又因身世知道許多密辛,這樣的人放在你手邊,你忍得住不去利用嗎?”言修淩抿抿嘴唇沉默了。這樣的人放在手邊……不利用那可是天大的浪費。“所以喚醒鬼門之主的法子也是他教給你的?不過從這效果來看,你們倆,可還不知道誰利用誰呢。”言修淩的眼神裡露出幾分明顯的嘲笑,“本來想奪傳承,結果自己入了魔,還被抓住廢了一身修為,就你這樣的,還好意思說彆人不聰明?”聽他提起這茬,無璧的眼底有一抹猩紅,臉色也冷峻了些,冷笑道:“我會入魔,你不覺得奇怪嗎?就連是你我都不會儘信,更何況一個梅子安?他給出的法陣我曾試過,都是萬無一失,可為什麼昨天卻偏偏能入魔呢?”言修淩的神情微凝。無璧自嘲地閉上眼睛:“有些事,你不如去問紅衣。”從囚妖山出來,言修淩一路沒說話,垂著眼眸總顯得心事重重。直到快走到天晉山的大殿前,言修淩才頓住腳步,苦笑道:“沈玄離,我覺得我現在腦子不太夠用。”沈玄離對他的擔憂了然於心,想了想,道:“我見過紅衣。”言修淩意外地看著他。“無璧入魔,的確是紅衣做得手腳。”沈玄離聲音清淡又耐心,“她比無璧聰明,一直在暗中盯著七十二宗門的內部,我假死之事被她察覺,所以她來找我。”“她找你做什麼?讓你幫忙禍害無璧?”言修淩有點懵,“不對,也不能說禍害……她到底想做什麼?”沈玄離笑了笑:“梅子安的事情,無璧是瞞著紅衣的,但是被紅衣猜出來了。她總覺得梅子安身份蹊蹺,並且,她並不想無璧真的一統天下。無璧憎惡人間,一道他真的得手,人間定會被血洗,而且,她也知道無璧不會是你我的對手。所以她與我聯絡,唯一的要求就是留無璧一命,不可殺他。”言修淩經常因為自己心眼多而沾沾自喜,但是現在他有點喜不出來了。沈玄離見他悶悶不樂,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寬慰還是揶揄:“有些事想了也是白想,喏,山門中有客人來了,估計是你很想見到的。”言修淩故意著跟在沈玄離身後進了天晉山大殿,心裡琢磨著沈玄離最近似乎有點越來越欠打的傾向。沈玄離聽見了,還似乎很得意地彎彎唇角。大殿之上人挺齊全。前陣子要麼失蹤要麼閉關的宗門之主都聚在這裡,一見沈玄離進來,不約而同齊齊站起來,衝著沈玄離鄭重行了個大禮。沈玄離在人前又變成了那副不動如山的鬼樣子,冷漠疏離地道了聲不必客氣。言修淩站在沈玄離身邊,看到了薑譽衡微微紅了的眼眶和段修竹意味莫名的淺笑。這些應當就是沈玄離假死期間救下來的宗門門主。林念夕親自來引沈玄離和言修淩落座,言修淩無意中掃了門外一眼,就見一個身影箭似的竄過來,猛地抱住他的肩膀:“阿言——”言修淩被撞得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齜牙咧嘴地拍拍花棠的肩膀,將他的腦袋從自己身上扒拉開:“這麼多人,你以為你是貓啊?還蹭人。”他話音還沒困,就聽門外一個陌生的女聲嫌棄道:“貓可不會胡亂蹭人,你彆亂講壞我貓族風評。”言修淩抬頭望過去,正對上一雙赭石色的眼,眼尾勾出一條淺淺的桃花印,眼波流轉,勾魂奪魄。就算不看臉,僅這一雙眼,就足夠魅惑眾生。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頭去看沈玄離,沈玄離眨眨眼,道:“是堯禾。”大殿裡靜了一瞬。堯禾進來,見所有人都盯著她看,不樂意地蹙了蹙眉,道:“看什麼看?不怕眼珠子瞪出來?”各家門主被這毫不客氣的言語罵得回過神來,有脾氣不好的剛露不滿之色,就又聽眼前的女子又道:“喲,這不是小承嗎?才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麼老了?”言修淩剛喝下去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穀無承瞪著她沒好氣道:“彆亂叫!都幾百年了,嘴上還沒個把門的。”這麼一說,就是認下那句“小承”是叫他了。各門主臉色風雲變幻,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花棠見大殿裡氣氛詭異,撓了撓頭,不過也沒放在心上,反而興衝衝地對言修淩道:“阿言你前陣子跑鬼門去了,不知道吧,咱們的小橘……啊不,咱們的堯禾姐姐,可是青檀婆婆的師叔,比你師父師叔還要高上一輩呢。”言修淩僵住了。他知道小橘貓是實力不俗的大妖,但是實在沒想到輩分也能這麼驚世駭俗,她是師叔的相好的的師叔……那萬一師叔和青檀婆婆真的有個一二三,他得管堯禾叫什麼?師叔祖?他抬頭乾笑,剛想打個招呼,卻見堯禾神色突然一凜,整個大殿在一瞬間讓人有如墜冰窟之感,言修淩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堯禾身後長尾一擺,直直衝他身後的沈玄離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