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宗。薑譽衡端著一盅湯,在江逐鶴的書房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敲門,就見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江逐鶴見她在此,顯然也訝異了一下。“爹。” 薑譽衡的臉色有點尷尬,“我見爹因為鬼族人煩心不已,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娘怕您身子吃不消,特意燉了湯讓我帶過來。”江逐鶴揉了揉眉心,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對薑譽衡說什麼,隻能先讓她進去,不拂她的心意,舀了兩勺湯喝了。薑譽衡看他喝了湯,暗暗鬆了一口氣。當年自己以男裝示人的時候,爹就對她極為嚴厲,但是後來沈玄離和言修淩到青檀宗開了,她娘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竟然想讓她和沈玄離結親,便將隱瞞了十幾年的她是女兒身的秘密告訴了爹,果然爹大發雷霆,可是發怒的原因不是她非男子,而是她母親為了讓她嫁進天晉山,竟然籌謀著用些上不得台麵的法子。薑譽衡惱怒難當,就連母親被禁足都沒去求情。不過好在爹沒有遷怒她,之後隻是說讓她隨心所欲,青檀宗隻有她一個少宗主,讓她大可不必對莫須有的事情憂心。也是從那一次,薑譽衡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和江逐鶴交心長談,事後雖然也仍舊對他心存敬畏,但是好歹不像之前那樣生疏。“爹。”薑譽衡猶豫好些時候,才吞吞吐吐地問,“您真的親眼見到沈劍主……”江逐鶴神情微暗,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全天下人都對長歌劍主,對天晉山寄予厚望,然而卻從沒有想過天晉山聲名在外的公孫長老會是內奸,更想不到沈劍主會死於其手。不瞞你說,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心存疑慮,若非親眼見到了沈劍主的遺體,我也絕不會相信。”薑譽衡還不肯放棄:“沈劍主修為那麼高,言修淩又有那麼多鬼主意,難道沈劍主就沒有絲毫可能是假死嗎?”江逐鶴放下勺子,看著薑譽衡看了好一會兒,才道:“爹的修為眼力雖然比不上一些老前輩,但想瞞過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然,如果沈劍主真的施了金蟬脫殼計,而且能瞞過天下人,那反而是一件極大的好事。”薑譽衡不說話了,她沉默好一會兒,才又小心地問:“爹,您知道言修淩和花棠都去哪了嗎?我隻聽說,沈劍主故去後,言修淩回鬼門去找無璧報仇,但花棠……”江逐鶴抬頭看她隻要,那眼神老辣深遠,似乎一眼就看透到了她的心底裡。薑譽衡心中一慌,頭立刻就低下去。江逐鶴倒沒說穿,隻道:“爹得到的消息並不比你多多少,也隻知言修淩言公子隻怕真的回鬼門了,最近鬼界異動頻繁,聽說鬼主重歸已經收掌了鬼界半壁江山,想必那就是言公子,至於花棠,我隻聽穀山主說,是跟著陰陽司的青蟬婆婆離開了,具體去了哪裡,穀山主都不知道。”薑譽衡“哦”了一聲,顯然有點失落,但又不肯將那份失落表現出來,隻能強打精神,對江逐鶴露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來:“那爹,我,我就先走了。您記得把湯喝完……”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猛然看見江逐鶴嘔出一口血來,薑譽衡大驚失色,剛想去扶,就聽見門口傳來一聲輕笑。淡淡的,帶著點睥睨的輕蔑。薑譽衡和江逐鶴一同抬頭,見書房的門被推開,往日裡年輕持重的男子倚在門口,含著笑看著書房內的兩個人。“葉微城?”薑譽衡先是一愣,剛想問他來這裡乾什麼,隨即才察覺到心底裡湧上來的那一絲涼意,想起來在天晉山時,那些突然叛變的弟子。原來,青檀宗也無法幸免。“你給我爹下毒了?”薑譽衡怒目相視,一把抽出擱在一旁的配劍,“把解藥交出來!”“鬼族的毒,從來不配解藥。”葉微城言笑晏晏,聲音卻是冷的,他把目光轉向江逐鶴,“宗主,得罪了。”千裡之外,段王府。段老王爺閉關已久,卻到底沒能將修為境界升上去,道法反噬,出關後不過短短七日就仙逝了。老王爺過世那天,段修竹辦了一場極奢華的冥宴,鐘鳴鼎食,絲竹不絕,倒教人看不懂這到底是哀悼還是慶祝。宴至酣時,早已入府多年的舞姬獻舞,段修竹看得心不在焉,隻覺得上一次被段渺然刺傷的傷口又隱約隱隱作痛,到最後竟成令人難忍。正當他下令散席的時候,一個身段綽約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湊上前來,甜膩的香味飄散過來,段修竹厭惡地皺緊眉頭。這香味裡,有血腥氣。段修竹對刺殺者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在舞女的匕首刺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閃避退開,一聲哨響,有訓練有素的暗衛湧出,護在他的左右。舞女手段淩厲很辣,到底不是暗衛的對手。段修竹忍著身體越演越烈的痛楚,被親信暗衛扶著,湊到已經毫無反抗之力的舞女身邊,也不審問,隻是憐惜地摸了摸舞女的臉頰,下一瞬指尖冷光一閃,兩蓬熾熱的血飛濺而出。一蓬血是舞女的,另一蓬是段修竹的。他冷冷地轉頭,看向自己唯一信任的暗衛,對方正把染血的黑刃擦拭乾淨,麵具下赤紅色嗯瞳孔淡漠無情。一夜之間,所有排得上號的宗門都不約而同發生了內亂,當家宗主或傷或逃,有些能力的忙著平亂,有的被傷得極重,隻能在心腹的掩護下外逃。七十二宗門內亂驟起,對鬼族的防範又重新變回最初那種淩亂不堪的狀態。天晉山才剛陸續收到消息,根本來不及重新部署,就接到了鬼門無璧整合了鬼主的力量,正式地對人間進攻。處處兵荒馬亂。鬼門老門主拚儘一生,手下鬼兵雖然未踏上人間半寸,可暗中部署的釘子,一顆一顆都紮進了七十二宗門的致命處。人間安生得太久,以至於都忘記了這天下處處存著危險。七十二宗門被內亂打得狼狽,甚至有的宗門已經被間諜掌控,無璧正式率軍突襲,七十二宗門節節敗退,求助的緊急軍報一封接一封地向天晉山傳過去,穀無承晝夜不歇,都快要熬白了頭發。天下亂,天晉山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天晉山有護山大陣,外界攻不上來,可天晉內部是有禁地裂縫的。無璧清楚這一點,所以也不做無謂的進攻,而是派了精銳,誓要把後山禁地的封印裂縫徹底撕開。天晉山從長老到弟子,晝夜輪守,兩方僵持不下。外界看天晉山一片平靜,卻不知道內患已深。七月十五日夜,黑霧陰沉,無星無月。宜,開鬼門。天晉弟子一向貴精不貴多,這夜都被集中在後山禁地裡。穀無承麵容冷峻,偌大後山連蟲鳴鳥叫都無。長老弟子嚴陣以待,大家都知道,今夜,必是一場血戰。子夜夜重。一聲淡淡的鳥雀鳴聲驟然而起,天晉弟子驀然拔劍而出,就見禁地騰起一片黑芒,將那層被靈力加固的封印漸漸蠶食出越來越大的空隙,一陣凜冽的,微帶著一點熟悉的陰煞之氣陡然蔓延開來。林念夕神色微微動了動,他還從不曾見過如此濃鬱到幾乎化為實質的煞氣。待黑芒散儘,一個黑衣人影從後山裡走出來,左手執劍,劍柄上的黑玉鳥兒墜子在夜色裡,發出猩紅色的光澤。言修淩。而他身後,站著的是鬼門無璧和他的精銳鬼兵。“穀山主。”言修淩麵色淡漠,對穀無承禮數端莊,穀無承眯了眯眼,隻覺得眼前人極其陌生。有年輕的弟子氣不過,怒道:“言師兄,你怎麼能和鬼族人同流合汙呢!”言修淩眸色更淡,神情中竟有些昔日沈玄離的影子,他道:“我本身就是鬼族,又何來同流合汙。”那弟子不服,還要再說,被林念夕攔住。言修淩看著林念夕,笑了笑。無璧走上前來,拍了拍言修淩的肩膀,眼神一寸一寸掃過天晉山,難言的狂熱在眼底燒灼,他忍不住道:“這就是天晉山,真好。”他轉頭看向言修淩:“怪不得你費儘心機也要到這裡來,血脈召喚,果然不是虛言。”言修淩淡淡看他:“什麼意思?”無璧春風得意:“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從來不存在唯一的——你不是唯一的鬼主,也不是唯一的鬼靈。”言修淩的眼底有冷芒一閃而過。“這天晉山——”無璧灼熱地目光掃過後山,“這天晉山本不是天晉山,是鬼門舊址,三千年前的鬼門舊址。”所有的弟子都霍然抬頭,林念夕眼底有差異一閃而過,看向穀無承。穀無承負手而立,麵容一如既往地冷峻嚴肅。沒有反駁。無璧見此心情更暢快幾分,道:“都說鬼靈絕無僅有,但說這話的人,隻怕從來沒見過第一任的天晉山主——他不僅是鬼靈,還和你們言師兄一樣,本是我鬼界之人,與當時鬼界驚才絕豔的前輩一起,創立鬼門,人間千裡焦土,根本尋不出半個人能與鬼族為敵。隻可惜,這位山主前輩不知道聽信了什麼人的花言巧語,非要留人類一條生路,為此不惜殺我鬼門門主,叛出鬼門,一路奔逃後,修成鬼靈,創立起天晉山。你們號稱七十二宗門之首,隻怕也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開山始祖,竟就是鬼族人。”“生為鬼族,心卻未必。”穀無承語調平穩,難得沒有像以往那樣暴躁易怒,他沒有理會無璧,而是看向一直不曾開口的言修淩:“你與他合作,必定是得了某些承諾,比如——複活沈玄離。”言修淩抬了抬眼,天晉山一眾弟子驚詫抬頭,目光齊刷刷地聚到了穀無承的身上。穀無承長歎一聲:“鬼族所謂的複活,不過是收逝去之魂,重新鍛造成鬼罷了,你拚儘全力要逃出來的地方,真的要他也陷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