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淩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白潯的問題的。一直到逐溪穀入口處的山穀前,他才終於穩下心態來,想對白潯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花棠沒心沒肺,似乎完全忘了剛剛那戳心一問,抱著那舊劍不肯撒手,興奮得忘乎所以:“我跟你們說,這一次我們一定要去吃點好的慶祝一下,就從這裡往東,三十多裡的地方有個叫錦官的小城,那有一家小館子,廚娘的手藝那叫一個絕,就算是木頭疙瘩也能做出山珍海味的味道來,要不是小爺我上次意外迷路了,還真發現不了這個寶地。”言修淩懷疑地看他:“你什麼時候找到的這個地方?我怎麼不知道?”花棠略有得意:“就是你從段王府回來之後唄,你刺了沈劍主一劍,再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我叫你出去你不去,隻能我自己吃喝玩樂了唄。”言修淩的嘴角抽了抽,火浣鼠和小橘貓相視一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個小傻子,沒救了。白潯比來的時候更安靜了,安靜得幾乎像沒存在這個人似的。言修淩心裡有事兒,一時間也沒說話,幾個人就這麼氣氛莫名地出了逐溪穀,在滔滔不絕的花棠的帶領下,沒回陰陽司,而且先往東去花棠說的那個錦官城。逐溪穀是禁地,方圓十裡無人定居,看不見人影十分正常,但是一直走到能看見錦官城的影子,路上還是半個人影都沒瞧見,這讓花棠都察覺出有點不大對勁來,尋了棵大樹跳上去,伸著脖子往前看了好一會兒,愣是半個人影都沒有,反倒是城門之上站著好些個奇形怪狀的木頭疙瘩似的人影,他竟然看不清是什麼。言修淩心裡湧起來一陣淡淡的不安,回頭去看白潯,白潯正巧也睜開眼睛,麵色微肅道:“城中有人,但是全部被聚集在一處,陰煞之氣甚重,必定是出了什麼變故。”“城牆上站著的是什麼東西?”花棠湊過來問。白潯道:“城裡受陰煞之氣影響,植物大多已經枯死,我探查不到準確的消息,隻是直覺……他們應該是人,但不是活人。”不是活人就是死人了。花棠縮了縮脖子,又去伸手戳站在自己肩膀上沉默的火浣鼠,問:“怎麼回事?”火浣鼠沒理他,自顧自地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言修淩都沒忍住有點心裡發虛時,它才難得鄭重地道:“是鬼兵。”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鬼兵對言修淩來說簡直一點都不陌生,因為無璧的鬼門,統領的就是鬼兵,陰魂厲鬼逐漸而成,數量不多,但每一個鬼兵的修為都十分深厚,比起宗門的關門弟子也並不遜色,最重要的是,鬼兵無痛無懼無情,隻知殺伐至死方休,一向是鬼界最重要的一把利刃,從來不會輕易動用,怎麼今天就突然圍了錦官城呢?言修淩的心裡湧上一陣難言的慌亂,無璧性子謹慎,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現在他突然發難,一定已經準備好了後手,但是言修淩想不通,鬼界勢力並沒有強過人間很多,真打起來不過是兩敗俱傷,這種事無璧不可能不知道,那他為什麼還是選擇在這個時候動手呢?若非這裡有他不顧一切也要得到的東西,那就是他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覺得此時與人間開戰已經萬無一失,而且所有人都不知道他這樣做的底氣是什麼。“我們……還進去嗎?”花棠聲音弱弱的,顯然有些底氣不足。言修淩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白潯一眼後,閉上眼睛,沉默著將一小團擱在心脈中的靈氣撤走,在衣領之下,他鎖骨上一個早就消失了的葉子紋身再一次顯現出來。他把讀心的封印解開了。自上次在段王府,他刺了沈玄離一劍後,生怕對方記恨尋仇,便將讀心封印了,連夜帶著花棠偷偷溜走。他其實本想著等自己的氣海徹底恢複後,尋個時機再向沈玄離道歉,但是沒想到,道歉的時機沒等來,倒等來了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變故。無璧出現在這裡的消息,天晉山與七十二宗門必須要知道。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在心裡默默將事件說了,讓沈玄離迅速派人通知其他宗門,末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加上了一句對不起。讀心隻能單方麵讓沈玄離聽到他的所思所想,他自己無法接收消息反饋,他也不知道沈玄離到底聽沒聽到。花棠知道他在做什麼,有點擔心地道:“就算沈劍主得了你的消息派人過來,恐怕也要好幾天以後,眼下我們該怎麼辦?”火浣鼠和小橘貓也一起看過來。言修淩無可奈何:“還能怎麼辦?無璧的鬼兵可不是好惹的,憑我們幾個進去也是白去,先在周圍找個地方落腳,等等宗門中的救兵唄。”花棠撇嘴:“這要光來一個天晉山也就罷了,可是如果其他宗門之人來了,估計彆的不乾,一定要第一時間把我們懲治了。”“沈玄離好歹和你說舊相識,隻要他在,肯定會護著你。”言修淩有點心不在焉,“天色晚了,先找個地方落腳。”這地方落腳之處可不好找,遠了還是荒郊野外,離錦官城近了點,又總怕打草驚蛇被鬼兵發現。一行人轉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找到一個屋頂漏了一大半的茅草棚子,白潯控製著樹藤將漏洞補滿,又好一翻拾掇才讓這破地方能下腳。入夜後,最初還能聽見兩聲微弱的蟲鳴,後來就什麼動靜都沒有了,整個天地間似乎都變成了一片死地。花棠人小心大,過慣了野外露宿的日子,躺下就睡得安穩,倒是白潯,雖然是妖,但看起來應該是個養尊處優的妖,雖然拿藤條給自己編了個吊床,但怎麼也躺不安穩,就算好不容易睡下了,眉頭依舊微微皺著。言修淩睜著眼睛愣了半夜,怎麼也睡不著,心裡頭的不安宛如一條馬上要傾瀉而下的瀑布,越來越讓人不安。到最後他也不再輾轉反側,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打算冒個險,靠近錦官城去打探打探。草屋沒有門,隻掛了一條笨拙的草席簾子,那還是花棠覺得好玩胡亂編起來的。他掀開簾子出去的瞬間,愣了一下,才恢複如常。簾子外是一個石板巷子,左邊明明是個茶攤,可一男一女圍坐的桌子上卻擺了一個銅鍋,碳火燒得正旺,銅鍋裡的肉湯翻滾,咕嚕咕嚕直冒泡。見他過來,那個穿了一身鮮紅色長裙的女子明媚一笑,對著他舉了舉杯中酒。言修淩手心一熱,一杯還冒著熱氣的酒突然出現在手裡,讓他幾乎被凍得沒有知覺的手指又重新恢複過來。他這會才覺得冷。錐心刺骨的冷。紅衣身邊的男子年紀尚輕,五官中還不像之後那樣陰戾,俊朗溫和得很,看見他,嘴角揚起些弧度,喊他:“阿言,你怎麼才來?趕緊坐下,湯都滾了。”恍然如夢。言修淩捏住手心裡的酒杯,暖暖的,有點燙手心。酒香撲鼻,一點都不像是假的。他的喉結動了動,視線在紅衣和無璧的臉上繞了好幾圈,最終還是長長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在小桌上坐下。無璧盛了一碗肉湯放在他麵前,香味隔著很遠很遠的記憶再一次飄過來,連帶著這百年的斑駁變故,都一起齊刷刷地湧上心頭。言修淩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將目光轉向紅衣,眼神又是憐憫又是遺憾:“你的浮生九境,進益不錯。”紅衣不說話,隻是瞧著他笑,言修淩的腦海裡用是控製不住地想起朱西國幻境中那個被妖鯉分屍的少女,想的心臟都開始疼了。“錦官城的鬼兵,是無璧派來的嗎?”言修淩看著一旁自顧自吃肉湯的少年無璧,他根本不曾聽見言修淩的聲音。紅衣的眼神中流露出幾許嫵媚的埋怨:“我原以為你是念著我和公子的,怎麼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湊在一起懷舊,你反倒又來煞風景?”言修淩隻是看著她,不說話。“你真是越來越無聊。”紅衣涼涼地白他一眼,將杯子裡的酒喝完,道:“無璧要和人間開戰了。他雖然包圍了錦官城,但是真正的目標不是這裡,而且東吳城。”言修淩抬頭。紅衣掩唇輕笑:“你不要這麼看著我,反正計劃我告訴你了,信不信可就不歸我管了……無璧對人間向來痛恨,所以對東吳,他可就不是包圍這麼簡單了。”“他要屠城?”言修淩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很多年前和無璧無意間的一場對話,那也是個冬天,他們也喝了許多酒,言修淩一時沒有忍住話茬,和無璧說起了人間種種,但沒想到無璧對人間的興趣僅僅限於征服,他看出來了言修淩對人間的向往,於是冷著臉說,如果有一天言修淩真的但人間去,他就對人間開戰,言修淩到一城,他就屠一城。那時候言修淩也沒想著自己真能出來,對他的話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無璧竟然真的打算將那句無聲戲言付諸實際。東吳,是言修淩逃離鬼界之後第一個落腳的地方,也是在那,他打探但天晉山的消息,費儘心思成了天晉山山主穀弦的徒弟。他下山十年,到過的地方多不勝數,如果無璧真的說到做到,這對人間的普通人來說,將是滅世之災。言修淩將酒杯擱在桌上,起身要走,紅衣仍舊笑容嬌媚地看著他,沒有阻攔。走出兩步,言修淩又頓住,扭頭回來看她:“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紅衣渣渣眼睛:“我做事麼,向來隨心所欲,自然是想和你說,就和你說了。”言修淩當然知道她在說假話。紅衣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的確隨心,但是但凡無無璧相關,她無一不是費心心思籌謀,從來不會做無謂之事,更何況是攻伐人世這種大事。紅衣被他的眼神盯得不大耐煩,又飛給他一個白眼,道:“你這是最好刨根問底,實在惹人煩。”“無璧身後有人是不是?”言修淩突然說。紅衣的唇角僵了一瞬。“你知道朱西國嗎?”言修淩道。紅衣臉上的血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褪儘了。“我遇見了一個巫師,他掌控了一個叫朱西國的小國,朱西國的護城河鬨災,巫師放出流言,稱要以年輕貌美的女孩投河祭祀河神。”言修淩緩緩道,“但是有一家鹽商的老板娘不肯自己的女兒送命,拚儘一切去阻撓。”紅衣站起來,手邊的酒杯被不小心打翻了,酒撒在衣裳上,她恍若未覺。“那個巫師,在無璧身邊,對嗎?”言修淩盯著她的眼睛,溫和的,一字一句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