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可能就是他們現在的境況。梅子安深諳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窄劍一撤一遞,分明徑直要割斷沈玄離的喉嚨,言修淩想都沒想,意念一動,一直潛藏在氣海中蠢蠢欲動的驚魂化為一道長長的光影凝在他的掌中,純粹的血煞氣息彌漫而出,直直衝著梅子安的撞過去。可是梅子安倒的確不愧是能算計得了堯禾的人,也不顧及那能要他命的驚魂掠影,鐵了心要把沈玄離一劍紮死。言修淩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麼不要命的打法了。映在沈玄離眼裡的梅花窄劍一點一點逼近,沈玄離抿緊嘴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把攥住了言修淩的左手,所剩不多的本命靈氣不要錢似的灌進言修淩的經脈之中。斷骨處要人命的痛意一下子緩了不少。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可言修淩卻覺得這短短瞬息的時間仿佛被無儘拉長,心裡頭一直模糊不清的一麵鏡子就這麼突如其來地被打得粉碎,被鏡子隔住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撲過來,無端壓得他喉嚨發苦。就在梅子安的劍劃到沈玄離喉嚨上的皮肉時,一柄翠綠色的竹影與黑氣繚繞的驚魂幾乎同時撞上梅子安的窄劍,梅花窄劍被這兩處力道左右夾擊的一撞,立刻往下偏了幾寸,刺在沈玄離左側的鎖骨上。梅子安見一擊不中,也不戀戰,飛快地抽身後退,言修淩遲疑一下,到底還是沒有追擊。紅衣說的沒錯,他現在的身體不適合大開大合的動用驚魂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驚魂祭出幾乎處處都是血流漂櫓,這不僅是鬼主本身嗜殺,也因為驚魂是凶劍,一旦不加控製地使用,十分容易被它操控神智。他不希望自己變成殺人如麻的鬼主,更不想在沈玄離的麵前殺人。他逃避般地多活沈玄離的視線,看向一旁的段修竹。那把翠竹劍是他擲出的。段修竹的修為不如沈玄離,體質不如言修淩,連他們兩個都著了道的毒,段修竹自然更好不到哪去。隻不過這個小王爺倒一點身處險境的覺悟都沒有,反而一直目光灼灼地盯著紅衣。他已經盯了紅衣好一會了,就連紅衣這麼個撩天撩地的女子都被他看得皺了眉頭。隻不過段修竹還沒等說什麼,沉悶的刀入血肉的聲音響起來,段修竹低低頭,一把劍正從自己的胸口刺了出來。沈玄離和言修淩具是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段修竹身後的段渺然。說真的,對他們這幾個人來說,段渺然太弱了,以至於就算她沒有暈過去,也不會被他們放在眼裡。可是現在,她卻出其不意地給了段修竹致命一擊。段修竹的眼睛眨了眨眼,麵上沒顯出幾分痛意來,隻是些許驚訝之餘,又多了幾分自嘲。段渺然麵無表情地將長劍拔出,慣性讓段修竹身形一晃,跌在地上。段修竹伸手擦擦唇邊的血,笑得倒多少有些欣慰:“時機把握的不錯。”段渺然她沒有理會段修竹不知道是嘲諷還是稱讚的一句話,隻死死盯著段修竹,眼中不知是怨恨還是大仇將報的暢快。不過轉瞬,原本將計就計設計紅衣的幾個人,竟再一次成了對方砧板上的魚肉。嘖,真慘。言修淩側了側頭,瞧了眼無他同病相憐的沈玄離,心道狼狽就狼狽吧,反正現在誰也不比誰強到哪去。沈玄離仿佛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些什麼,眉頭微鎖,下意識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言修淩轉了轉那把看起來平平無奇通體漆黑的劍,神色極為平靜,他歉疚地看著沈玄離,有些失落地道:“這次怪我思慮不周,我本以為憑著我和紅衣過往的那點交情,她應該不至於對我下殺手的。”紅衣的臉又白了幾分,倔強地扭過頭去。“我又連累你了。”言修淩撓頭,“她和無璧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就算肯放過我,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換我我也得殺了你這個宗門的希望……但是我又不能真讓你死。”他的話說的沈玄離皺緊眉頭,冷喝道:“言修淩!”言修淩對他的警告假裝沒聽見。隻將一隻捏在掌心裡的黑玉墜子掛在了黑漆漆的驚魂劍上,扭頭看了沈玄離一眼,目色幽深。沈玄離瞧著他這幅模樣,無端湧上一絲心驚,隻是還沒來得及再開口,言修淩的掌心突然覆蓋在他的眼睛上。沈玄離隻覺得後頸微微一涼,眼前便徹底暗了下去。一股冷意順著劍鋒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悄無聲息,卻無孔不入。早就遠遠躲開的梅子安臉色變了變,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動聲色的正在蘇醒的危險,他惱火地衝紅衣道:“如果他真的動用驚魂劍,我們一個人都活不了!”紅衣本就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此時偏梅子安撞到刀刃上,她立刻惱道:“活不了大家就一起去死,我先前說的明明白白,我巴不得他動用驚魂,血煞之氣透支軀體暴斃而亡,剛好合了我的心意,讓驚魂另擇他主!”“你!”段渺然見她對梅子安毫不客氣,當即也變了臉色,隻是還沒等吵起來,便被已經冷靜的梅子安一把拉住。“紅衣姑娘,無論如何,我們現在還都站在一個陣營,不如通力合作,這些人詭計多端,焉知此時的窮途末路不是他們裝出來的幌子?”旁的不說,詭計多端這四個字倒真說到紅衣心坎裡去了。她和言修淩認識太久了,深知他絕不是輕易將自己逼到絕境的人。他藏驚魂藏了這麼久,怎麼這個時候偏偏就肯讓它現世了呢?彆說是為了救這兩個人,她可見多了他心狠手辣的模樣,彆說兩個人,就是十個百個,也難以在他心裡掀起多大波瀾。這麼一想,紅衣便又警惕起來。言修淩知道紅衣心裡定又生了什麼彎彎繞,但這個時候他也沒什麼心思反駁,隻是執劍而立,淡淡地看了眼紅衣,問:“我隻問這一次,你當真要對我們動手?”他說的不是我,而且我們。這便是把沈玄離甚至段修竹都算在內了。紅衣心裡怨氣更深,心道這人怎麼越發沒腦子,你若問得是自己,或許也就半推半就鬆了口,但沈玄離和段修竹卻不行,他們一個人名滿天下的長歌劍主,一個是勢大力沉的段王府小王爺,將來都是鬼門最大的阻礙,是非死不可的。她不說話,梅子安也沒打算等她說話,與段渺然使了個顏色,兩人默契十足,揮劍直直向他攻來。言修淩見這兩個衝自己來,反而稍微放了一點心。梅子安和紅衣不同,言修淩摸不清他的路數,也不知道他苦心籌謀的目的是什麼。但是現在見他放著段修竹和沈玄離不管,心裡便有了底,段修竹手裡掌握著整個段王府,而控製了沈玄離就相當於將天晉山握在手中,這等好事,梅子安肯放棄就有鬼了。隻是,到底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有這麼大的胃口,企圖將段王府和天晉山都收入囊中呢?言修淩有點好奇,即使這好奇有點不合時宜。紅衣抿了抿紅唇,沒有出手的意思,言修淩將百轉千回的心思收回去,一縷一縷似有還無的霧氣蔓延開來,驚魂劍籠在一團晦暗不明的灰霧中,看不清劍身的模樣。言修淩抬手,執劍迎了上去。在驚魂掠出的一瞬間,梅子安嗅到了言修淩身上散發出來的越來越濃的血煞腥氣。血腥味梅子安聞到過不少,卻還從來沒有遇到像他這樣,似乎剛剛從屍山血池裡滾過一遭,還帶著新鮮的冤魂無助又瘋狂的哭嚎。梅子安有那麼一瞬間,竟無端端生了半分怯意。段渺然修為不夠,隻驚魂出鞘的瞬間就已經麵色如土,若不是梅子安護著,隻怕早就跌在地上,段修竹捂著傷口,眼睛裡滿是炙熱地盯著驚魂。一抹墨火乍現,瞬息之間已經翻滾成一片冰冷的火海,驚魂被包裹在冷火隻中,隻成了幾道看不清的光影,無聲無息卻又排山倒海地衝著梅子安、段渺然甚至是紅衣呼嘯而來,本就狹小的密室已經被一層又一層的血煞霧氣塞得密不透風,壓得人幾欲窒息。紅衣了解言修淩的路數,早開了屏障將自己死死護在邊牆一角,煞氣一層一層腐蝕著她的結界,偶爾有黑色的火焰燎到手臂過肩膀,立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傷痕,痛處帶著怨靈的絕望,順著血肉能直蔓延進自己的心裡去。恍惚間,紅衣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鬼蜮,回到了那個生不如死,卻還得邊哭邊殺以求逃命的少年時。梅子安比紅衣更要狼狽得多。雖然他能麵不改色地刺“摯友”堯禾一刀,但對段渺然確實是十分維護,哪怕自顧不暇也牢牢將她護在懷裡。火霧無孔不入,梅子安的後背已經滿是煞火侵蝕的痕跡。段渺然倉皇無措地被他抱在懷裡,頭腦一片空白,竟隻知道抱著梅子安一串一串的落眼淚。哭得梅子安甚至有些心煩。他惱恨地看了眼一旁雖然狼狽但總歸被言修淩手下留情的紅衣,臉上的神情越發猙獰。若非這女人再三保證隻要除了沈玄離,其他人不足為懼,他也不會同意就這麼輕易動手——結果現在,驚魂劍主竟叫不足為懼?!紅衣連半個眼神都沒有給他。說到底,她和梅子安不過是相互利用,誰叫他傻,自己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出了變故反倒過來怪彆人?嗬。不過她確實沒告訴梅子安驚魂劍的詳細消息,甚至連此刻的絕境都在她意料之中。她早就算計好了,言修淩若念舊情也就罷了,若真冷了心,她反正已經挑動他用了驚魂,身體必然受到重創,且驚魂的血煞氣息一時半會是散不掉的,無璧公子定能巡著血煞氣找過來。屆時就算言修淩還豁得出去再用驚魂,威力也定大打折扣。梅子安見紅衣是靠不住了,此時若不反擊,他和段渺然定會被血煞氣侵蝕成一堆白骨。他低頭見段渺然本光滑嬌嫩的臉頰上已經被血煞氣劃出一道血口子,梅子安的眼底閃過一絲厲光,咬咬牙,一把將她推開。失去了梅子安的護佑,段渺然先是一愣,還沒等反應過來,一股橫衝直撞的血煞氣直奔著她撲麵而來,梅子安手裡的梅花窄劍寒光頓凜,在段渺然的喉嚨處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光。言修淩有些無措地看看手裡的驚魂劍,又看了看滿臉不可置信的段渺然,心道什麼情況,我還沒開始動手殺人呢?這怎麼就自相殘殺上了?倒是那邊的紅衣反應快,她眼尖,看見梅子安的窄劍上染了血後,竟如枯枝逢雨重換新生,一股子幾乎和驚魂煞氣不相上下的血腥味翻滾湧上,血氣灌溉得那劍身上的梅花仿佛要活過來一般。紅衣這一次終於顧不得許多,隻拚儘全力喊了一聲:“小心——!”言修淩在聽到她聲音的同一秒下意識舉劍相抗,兩大股子血氣撞在一起,所有人都隻覺耳邊驀然一空,便是半絲聲音都聽不見了。不知是過了短短一瞬還是漫長靜默,耳朵裡才一震劇痛,想必是被剛剛的巨響震破了耳膜。這密室先被段修竹的暗衛拆了一遭,此刻不管是殘餘的陣法還是密室的框架,都被震得徹底散了架。碎石滾落煙塵鋪天蓋地,一時所有人隻顧得躲落石頹垣,待一陣子倉皇後,密室早就成了廢石堆,哪裡還瞧得見半個人的影子。趁亂遁走。這一場爭鬥,一個人都沒落下好來。碎石廢墟上,一小塊黑漆漆的石頭在夾縫裡滾了滾,還沒等再動彈,一小道青綠色的勁氣撞在石頭上,啪地一聲,黑石頭徹底碎成一撮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