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修竹鋒利的眉毛動了動,手上倒茶的動作卻一點都沒停。 玉蘅深深低下頭,澀聲道:“公子……玉蘅,愧對公子。” 段修竹抬起頭來。 “玉蘅的父母姐弟,都在渺然小姐的手上,玉蘅不比公子,實在……”玉蘅倔強地咬咬牙,將眼眶裡的紅意壓回去,“實在是,無法跳脫塵俗,也做不到斷情絕愛,隻能,隻能對不起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段修竹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是那副看不出什麼神采的表情,他隻是將左手中玲瓏小巧的茶杯換了個手,翻過手掌來細細看著掌心上不知何時蔓延起來的一絲青色的,宛如淤青一般的痕跡。 “這‘青蝕’還是我教你配的,沒想到你竟無師自通,精進了配方。”段修竹絲毫沒有對玉蘅的背叛流露出惱意,反倒不管是眼神還是語氣都充滿了讚賞,“隻不過你還是太心軟了,這分量的青蝕頂多隻能暫時壓製下我的修為,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直接取我的命,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玉蘅不說話,隻是低著頭沉默。沈玄離的手指動了動,長歌劍似受他的感應,發出細微的錚鳴。玉蘅將毒下在了茶盞上,他不曾喝過茶,也不曾碰過盞,因故不曾沾染青蝕,但玉蘅是段修竹的人,而段修竹又表現的太過淡然,太過胸有成竹,仿佛玉蘅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沈玄離不是喜歡管閒事的人,更不習慣管這種你仁我不義的家務事,因而也隻是作壁上觀,一時沒有妄動。 段修竹瞧了她好一會兒,見玉蘅始終不說話,便有些不大高興,蹙了眉頭:“渺然能把你作為一步暗棋,必定不會是讓你下毒之後聊作姿態的,你我主仆一場,不如直接說說,她想讓你做什麼?” 玉蘅咬了咬唇,躊躇幾番終於道:“渺然小姐想借公子和沈劍主的靈力一用。” 段修竹的眸光閃了閃,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嘲弄,沈玄離的指腹在長歌的劍鞘上微微摩挲了兩下,唇角泛上一絲高傲,道:“想要我的靈力,也得看她是否有那個本事。” 比起段修竹,玉蘅在麵對沈玄離時就坦然得多,她看著沈玄離的眼睛,道:“渺然小姐自然不是長歌劍主的對手,也沒想著要和沈劍主動手,所以隻能先請了沈劍主的故友,並且讓玉蘅轉告沈劍主,若沈劍主不去相見,那麼每隔半個時辰,便打斷言公子的一根骨頭。” 沈玄離的眼睛在一瞬間眯起來,長歌一聲長吟,遊龍一般直直往玉蘅的脖子上刺去。他的劍勢快到連影子都捕捉不到,玉蘅甚至連震驚都沒有來得及,長歌的劍刃已經在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不淺的傷口,卻在即將割斷動脈的前一秒停了下來,握劍的手依舊極穩,但攥緊的指節還是透露出他控製不住的惱火。 玉蘅之覺得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都涼了下去,隨即是一種劫後餘生般的疲憊排山倒海,在此之前她和太多人一樣曾覺得長歌劍主從不殺人的規矩是婦人之仁,可此時,她卻隻覺得無比慶幸。 天下沒有人不怕死,她又怎麼能例外? “他在哪?”沈玄離的聲音一如長歌劍的刀鋒,如北風卷起的殘雪,冷進人的骨縫子裡。 玉蘅沒有回答,將目光轉向段修竹。 段修竹不大情願地站起來,將那個一直不曾放下的茶盞拿袖子細細擦了擦,端詳幾瞬之後,突然一鬆手,那薄如紙的小杯子陡然下墜,撞在厚重的石板地麵上,摔得粉身碎骨。 “去見見渺然也好,帶路吧。” 雙生鏡言修淩也聽說過,但一直沒大當回事,這東西左不過是個不大智能的鏡子,雖說能讓人與心念之人看到彼此,但隻要有一方閉上眼睛不睜開,那這鏡子便失了作用。可是但現在,他隱約察覺先前的輕視並不妥當,這鏡子的確沒什麼殺傷力,但問題在於,但凡一個人的念力能讓這鏡子生出感應時,必定是執念深厚到了一定程度,就算理智上明白隻要不看鏡子就不會被對方察覺,但生而為人,最難控製的就是理智。就算他告誡自己不能睜開眼,不能乾擾沈玄離,但心中一直蔓延的擔憂卻無時無刻不在蠱惑他睜開眼睛,想看看沈玄離到底有沒有被段渺然引來這裡,明明他應該對沈玄離的本事有信心,但事到關鍵,他卻總莫名生了慌張。沈玄離的身上,可是帶著需要時不時閉生死關的舊傷的!想到沈玄離的傷勢,一絲涼意悄悄攀上心底,段渺然這個女人手裡已經不知道害了多少修靈人的性命,如果此時殺了她……是不是也算得上替天行道?被陣法壓製在氣海之中的驚魂劍敏銳地感知到了他的殺意,久違地興奮起來。驚魂劍本就是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利器,它的躁動更蠱惑了言修淩,他抬頭看向一旁正在調用陣法中吸納出的靈力修煉的段渺然,一絲幾乎化為實質的黑色霧氣凝結在手,窺伺著少女白皙的咽喉。這陣法確實厲害,但若他有心殺人破局,這種陣法還遠遠不至於讓他毫無反抗之力。他之所以還就在這裡,就是為了讓沈玄離有更多的時間去查出婆羅門的老底。段渺然似乎也感應到他的目光,長睫一動,睜開眼睛,見言修淩正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滿地蹙了眉頭,言修淩悄悄垂下眼,一個有那麼一點耳熟的聲音卻冷不防在空曠的空間裡撕心裂肺地響起來:“他想殺你!渺然小姐,他要殺你!”段渺然的眼神在一瞬間陰鷙下去,長鞭一甩,勾出一塊小小的黑石頭。言修淩都忘了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石頭在。他垂下眼,瞧著地麵上那個滾動著聲嘶力竭地大喊的黑石頭,麵上倒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在不久之前這石頭還是看著他度過去的煞氣勉力維生,痛罵段渺然蛇蠍心腸,然而這不過才幾個時辰,就成了跪在仇家年前恨不得掏心掏肺表忠心的狗了。“他真的要殺你!”黑石頭的聲音激動,“我吸納了他的煞氣,生前修煉的秘法能偶爾感應到他的情緒,我真的沒有說謊!不信,不信你看他的手!”段渺然站在一邊,似乎沒聽見黑石頭後半句話,反而歪著頭,有些不解地對黑石頭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黑石頭沉默幾下,才祈求道:“我不想死……他如果要偷襲你,你不是他的對手的,你看,你看我也算救了您一命,而且我現在隻剩一縷幽魂,沒有靈氣可用了,您就發發慈悲,放過我好……”黑石頭的求饒還沒等說完,就戛然而止,一個瘦小的女孩小心地將手心裡的黑色碎石擦乾淨,又怯弱地垂下頭,安安靜靜現在段渺然的身後。密室裡再一次安靜下來。段渺然瞧都沒瞧已經灰飛煙滅的黑石頭,對言修淩道:“這次安靜了,你有什麼想說的嗎?”言修淩笑笑:“我怕我想說的,你不想聽,我的確想殺你。”段渺然從頭到尾打量了他一邊,質疑之意不言而喻。言修淩無奈道:“你母親也的確不大稱職,否則也不會將你教得如此天真,她難道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不要小看任何一個敵人嗎?”聽他提到母親,段渺然的神色微動,出言卻是孩子氣的反駁:“你管不著!”“你母親在哪?”言修淩不打算和她僵持下去,直截了當問道,“或者說,那個取代了你母親的人,他是誰?”段渺然有一瞬間的詫異:“誰告訴你的?”言修淩冷笑:“你雖心狠有餘,但心機上欠缺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尤其是你現在這個人格——如果沒有人在背後指點,就算再給你一百年你也建不出半個婆羅門來。”段渺然的臉色陰沉下來,長鞭剛要揮出,便又聽言修淩道:“啞女是從鬼門來的吧?”啞女一直垂著頭站在段渺然身後,她看不到言修淩的嘴硬,自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段渺然聽到“鬼門”兩個字之後,卻結結實實愣了一愣,“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為什麼也知道鬼門?” “也?”言修淩玩味地勾勾唇,“看來我猜得沒錯,所有的事情,都有鬼門在背後搗鬼。按照宗門例律,勾結鬼族殘害宗門,無論身份地位,一律得而誅之。段渺然,你膽子夠大的。”段渺然咬咬牙,道:“就算是鬼門又怎麼樣?隻要能得到我母親要的東西,我就是將整個人間都獻給鬼門也在所不辭!”言修淩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段渺然臉色更是難看:“你笑什麼?”言修淩眸光瀲灩:“我當然是笑你蠢啊,還將人間獻給鬼門,你以為你是誰啊?”他輕輕頓了頓,又道:“你配嗎?”“你找死!”段渺然大惱,長鞭一摔直取他的喉骨,一出手就是要取他性命的殺招,但言修淩卻直直看著鞭影越來越近,連眼皮都不曾動上一下。就在鞭子即將打碎他的喉嚨的刹那,一把寒光凜冽的彎刀巧而又巧地將長鞭攔下來,緊接著雙手一鬆,綁住他雙手的鐵鏈被一劍斬斷,一個帶著清冽的草木味道的身影隔著鐵籠將他一把扶住。言修淩借著沈玄離的手站起來,一腳將早就被他偷偷切斷的欄杆踢開,從籠子裡鑽出來,有點無奈地看向正直直盯著他的沈玄離,用帶著幾分埋怨的語氣道:“你說你來做什麼?我又不是搞不定。”沈玄離看著他的左手腕冷笑:“你說的搞定,就是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連一個修為不精的女人都打不過,我再不來,難道要看著彆人把你的骨頭一根一根都打斷了不成?”“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錯了!”言修淩認輸般地舉起雙手,心道你又不是沒見過與君山壓製靈力的陣法,我打倒是打得過,但到時候用那非人的手段,又要被你當成歪門邪道來譴責。“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可做了?”言修淩見沈玄離就差把“我特彆生氣”五個字寫在臉上,連忙機智地轉移話題,“如果不能把婆羅門一網打儘,你就算來也白來。”沈玄離用鼻子指指身後,不耐煩道:“婆羅門是段王府的人惹出的爛攤子,當然也得讓他們自己處理。”言修淩順著方向看去,見段修竹正負手而立,十分專注地打量著這個不知多少客卿喪命的密室,頗為讚賞地點點頭,對段渺然道:“把密室建在我母親的院子裡,怪不得我一直不曾發現,這地址選的不錯,誰給你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