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言修淩起初的確是沒把段渺然放在心上的,哪怕是才入修行門檻的人,也看得出,段渺然雖然根骨不差,但弱在修行時日尚短。修靈之人壽命長,但這個大小姐卻還遠沒有達到延長壽命的境界,就算是她自娘胎裡就開始修習,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八年而已,除了像花棠和沈玄離這樣舉世難尋的天才外,想靠十八年勝過他兩世為人幾百年的道行,不說癡心妄想也不為過。兩個人約定好不用靈力,隻比劍術,段渺然雖然嬌縱了些,但比劃起來卻認真得很。言修淩選的隻是平日裡切磋慣用的鐵劍,劍是普通,但落在他的手裡,卻逐漸多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段渺然的長鞭極快,舞動起來猶如靈蛇翻滾,遊動時隻在半空中留下一抹一抹烈焰似的殘影,專挑言修淩的咽喉脊背等要害之處進攻,言修淩左躲右閃,動作卻如閒庭信步絲毫不見忙亂,偶爾被段渺然的鞭子攔了躲避之路,鐵劍一挽便將鞭身繞住,又遊魚似的輕飄飄脫出身去。段渺然無論怎麼也沾不到他半邊衣角,漸漸便有些急了。心急是對戰的大忌諱,既然說好了不能刻意相讓,言修淩便也的確不留情麵,鐵劍化作一道長長的光影,瞬息之間便至段渺然的麵前。段渺然自知這一劍自己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索性也不做躲閃,等著他自己收劍。可就在劍尖即將抵上段渺然的脖子、言修淩作勢預收的時候,卻陡然覺察出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大力道結結實實在自己的肩上一撞,鐵劍不但去勢不減,反而猛然往前遞了一遞,直直就要割破段渺然的喉管。言修淩心裡頭著實一驚,連忙扭身竭力將劍尖錯開,段渺然也見事有不對,瞪大眼睛慌忙閃身,一旁圍觀的沈玄離和梅子安幾乎也同時發現生了意外,沈玄離手腕一轉,召了柄劍飛快在言修淩的劍柄前一擋,劍勢被阻了這一下,好歹算給段渺然爭取了一瞬的契機,待言修淩手中鐵劍的慣性撞開橫加阻攔的長劍後,刺的位置稍微一歪,再加上段渺然閃避及時,隻在她的右側手臂上劃出了一道口子。而另一邊,當段渺然捂著胳膊回過神後,才見梅子安正將一個人丟在擂台之下。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變故也著實讓言修淩被駭了一大跳,往台下一瞥,卻見被梅子安扣住之人竟正是段渺然的貼身侍女時錦,而時錦唇畔溢血,唇色發黑,赫然已經自儘氣絕了。“這是怎麼回事?”段渺然的語氣徹底冷了下來,還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麵色蒼白,更添了幾分惹人憐惜的柔弱來。“有人暗算我,想借我之力殺你。”言修淩將鐵劍扔下,揉揉手腕,剛剛的幾道轉得太突兀了,他的整個持劍之手都被震得酸痛難當,手腕子更疼得厲害,說不定已經被扭到了關節。“是她。”梅子安探了探時錦的鼻息,“她出手之後立刻想逃,被我抓住時就已經自儘了。”段渺然先是一愣,隨即連唇色都迅速泛了白,她握鞭子的手鬆了又緊,最終卻是一抖將鞭子掉在了地上,隔了好一會兒才求證般的又問了一遍:“子安哥哥,你確定,那個人就是時錦嗎?”梅子安看著她的模樣,嘴裡的話醞釀幾番終於還是沒說出口。他上前去取了個手帕將段渺然胳膊上的傷口塗了傷藥後細細包紮好,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段渺然垂著頭一言不發,直到梅子安觸摸到她的頭發時才無聲的落下一滴淚來。言修淩去看沈玄離的臉,他也恰巧抬起頭來看他,隻是臉上神色深沉,教人看不出他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子安哥哥,叫人將時錦葬了吧。”段渺然抬起頭來,眼中最初的不可置信已經通通化成了略顯蒼涼的失落,她咬了咬嘴唇,努力將情緒壓進心裡,道:“晚上哥哥在冷竹苑設宴,我今兒起得早,剛剛又和諸位比試了這麼些場,現在有點累了,先回去休息了。關於時錦的事情……就拜托子安哥哥了。”梅子安點點頭,看著段渺然回房的背影,神色中不由有些擔憂,但既然段渺然要休息,他也不好時時湊上前去安慰,隻能先將聚在院子中麵麵相覷的客卿們打發離開,又因沈玄離和言修淩是段渺然的護衛,便沒忍住叫住他們多說了幾句,無非也是儘心儘力保護之類的話。言修淩應了,心裡頭的疑惑卻有增無減。時錦的死……實在太蹊蹺了。“她真的是自殺的?”言修淩沒忍住,瞅著沈玄離在心裡問道。沈玄離搖頭沒答話,也不知道他是不知道還是說她不是自殺的。言修淩猜不透他的心思,竟憑空生出幾分怪異的挫敗感來。一直到暫住的小樓,沈玄離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言修淩叫了他好幾聲他都宛如沒聽見,暗下翻翻白眼往自個房間裡走,剛一要推門,卻突然被沈玄離一把抓住手腕,飛快地在他耳邊到了一句“跟我走。”言修淩不知道他要帶他去哪裡,但是見他眸中寒芒微露,曉得他此時的心情定十分不快,便也不問,手腕一轉不知道從哪裡摸出兩個隱靈符來,給自己和沈玄離身上一人貼了一個,待兩人身上的靈力與氣息徹底歸於虛無後,他才跟著沈玄離的腳步縱身躍上房簷,瞬息之際已經沒了蹤影,青天白日的,竟真的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就是這縱身之際,雖然來不及言語,但是沈玄離那帶著些許訝異的眼神還是讓言修淩立時美滋滋地翹起了尾巴,這世道上殺技多不勝數,他不擅長也不想擅長,但如果論起隱匿逃跑來,他如果甘居第二,還真的找不出個第一來。段王府高牆大院,巍巍宮牆綿延出十幾裡,沈玄離倒也沒有往遠處去,隻在海棠苑之後的一處湖心塔上站定,言修淩揮掌召出道道淡青色的濃霧來,將兩人的身影罩住,漸漸虛化於澄明的天空。沈玄離投過探尋的目光,言修淩笑笑道:“這是浮生九境的第一重,叫虛空決,在鬼界是江洋大盜最喜歡的術法。”沈玄離的眸子動了動,道:“我還以為浮生九境是不傳之秘,怎麼聽你說起來,怎麼好像是個人都會?”“會是會,隻不過那些魑魅魍魎會的隻是皮毛。”言修淩道,“打個比方,天晉山的秘法馭劍術,第一重也隻是將劍做交通工具,踏劍飛行而已,世間的修行者大多都懂,但是越往後,知曉的人便越少,馭劍九重,就連你不也才是第八重而已?”“那你呢?你修到第幾重了?”沈玄離盯著他的眼睛,突如其來的問了一句。言修淩當即一愣:“我?”沈玄離頷首:“不錯,就是你,馭劍術與浮生九境,你又都了解多少呢?”言修淩見他問了,倒也沒有想瞞著什麼,掰著手指頭想了想,略有心虛道:“若是靈力尚在,馭劍術也大概到了七八重,至於浮生九境麼……當時在鬼界精力有限,我學得都是刀刀入骨的殺戮法子,這種東西我總覺得華而不實,便沒怎麼研究過。”沈玄離一時沉默下去,有點後悔剛剛自己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既然你剛剛問了我問題,有來有往,我也問你幾個?”言修淩看著他。沈玄離的眼神又一刹那的躲閃,眼前人的眼睛太亮了,明明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玩笑般的語氣,配上這雙眼睛時卻仿佛多了些什麼,他看不懂,卻下意識想去追尋。“問什麼?”“你帶我來著到底是乾什麼?”言修淩突然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一本正經的繃著臉,“實話和你說……我有點暈高。”沈玄離的白眼不加掩飾的甩過去,若是換了旁的時候,他一定將這廝一腳踹進湖裡去。“喏,人來了。”他朝著不遠處九曲玲瓏的後花園揚揚下巴,“瞧那個穿黑衣服的老頭,他的手。”言修淩眯著眼睛看過去,那花園怪石嶙峋,又種滿了奇珍異草,樹木蔥鬱實在礙眼,一個佝僂得和石頭似的身影掩映在花木扶疏的湖水邊緣,險些就被他忽略下去。那個人帶著一個破舊的蓑衣草帽,抓著個魚竿一動不動,是在釣魚。“這人的手……”言修淩的目光在他抓著魚竿的雞爪子手上停下來,“是個暗器行家,修為應該已經登堂入室了,如果真拚起命來,你不耍陰招的話,很可能會敗給他。”沈玄離一臉“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嫌棄,道:“剛剛在擂台上,暗算你的並不是誰的內勁靈力,而是一個魚鉤。”“你截住了?”言修淩眉梢微揚。沈玄離搖頭道:“沒有。當時那個梅子安也在場,他給我的感覺十分異常,如果有大動作,隻怕很容易暴露身份,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確定,那魚鉤是自海棠苑之外而來,撞了你一下之後又飛快遁走,時錦修為低下,絕對控製不了這個東西。”“梅子安到底是什麼身份?”言修淩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帶著淡淡的溫和的笑意的男人,他的皮囊當真生得不錯,再配上那一身溫潤如玉的脾性,整個人乍看起來幾乎比他沈玄離也不遜色,但言修淩可是親眼在山河圖中見識過他談笑間將匕首刺進“摯友”堯禾氣海的狠厲,他們都以為找這個梅子安會花上極大的一番功夫,但是沒想到,這才剛進段王府就遇上了。可是越是尋到人,言修淩就越覺得他不對勁,這個人曾和堯禾是好友,雖然是彆有用心,但是要獲取那麼一個九竅玲瓏心的老妖怪的信任,言修淩自問自己沒有把握做到;能獲得段渺然的青睞,同樣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言修淩能察覺得出,他和段渺然其實是同一類的人,就是絕對不肯輕而易舉的信任任何一個人,更彆提對一個人動感情——就在段渺然在梅子安懷裡悄悄落淚的那一刹那,他能看得出這個不大能讓人看透的女孩,是真真切切的動心了。那麼……段渺然知道他曾與堯禾的恩怨嗎?換句話說,與君山上的滅世劫,是不是段家所為呢?段渺然,她又知道多少呢?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