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渺然安排給他們的住處是一座頗為雅致的小樓,也是梅樹掩映,此時天氣尚在初秋,還顯不出這極佳的景致,雖說晚上幾個月,待隆冬時節紅梅儘開,想必此處定是令人豔羨的美景。不知是不是言修淩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從進了這處沒什麼人味的偏院裡,見了這一大片的梅樹林子後,一直隱約繃著一根弦的沈玄離少見的流露出幾絲輕快的情緒,就連那往常一慣目空一切的眼睛裡,竟也能有如此溫柔的神色。當然,這溫柔絕對不是對他罷了。言修淩使勁捏了捏自己的臉,一陣鈍鈍的痛襲上來,他齜牙咧嘴地揉揉臉,心道這若不是做夢,總不能是他見鬼了吧?樓內的房間已經早早的點上了燈,屋內陳設簡單又周全,甚至桌上還擺了小巧的香爐,淡而清冽的香料嫋嫋成煙,這讓過慣了浪蕩日子的言修淩十分的不適應。這小樓之內隻住了他們兩個人,兩人的房間隻有一牆之隔,服侍的下人雖然也隻有寥寥兩個,但辦起事來利索得很,時錦才剛將兩人帶過來,這邊已經有人奉上樣式精致的晚餐。言修淩見桌上擺著的菜色,眼睛亮了亮,沒忍住在心裡吞了吞口水。“兩位公子往後便在這裡住下。”時錦恭敬施了一禮,目光卻從來沒在兩人身上停留,聲音沉靜而克製,絲毫不見白日裡在一眾客卿之前那副伶牙俐齒的樣子,“小姐說要與公子細說府裡的規矩,其實對於兩位貼身保護小姐的客卿來說,倒也沒在往常那般約束,小姐在海棠苑時,無需公子們費心,兩位可隨意行動;但若小姐出了這兒,無論如何還請兩位不要離開小姐身邊半步。除此之外,在府內需謹言慎行,不可與旁人多言半個字。”言修淩與沈玄離相視一眼,沒說話。時錦也不管他們是何反應,又道:“不過也不必多慮,兩位到底是小姐選中的人,隻要恪守禮數,不語主人家是非,不隨意械鬥,不草菅人命,不隨意踏進其他的院子,也絕不會有人刻意為難。時錦話已帶到,兩位公子用完飯便早些歇息。”她說完,當真是半句多餘都沒有,轉身就走。言修淩倚著門框衝沈玄離挑挑眉,直到時錦走遠,才轉身端了自己桌上那份飯食,遊魚般鑽進沈玄離的屋子,關上門。沈玄離也在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將餐盤裡的肉食都丟進言修淩的碗裡。言修淩心安理得的將他夾過來的糖醋魚填進嘴裡,還不忘含糊不清地抱怨一句:“不是都說段王府大方嗎?怎麼晚飯連個酒都不給?”沈玄離沒理他。“算了,我們說正事。”他總算正了正顏色,“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段王府內,似乎有點不對勁兒?”對他此言沈玄離倒是讚同:“段渺然看似嬌縱,其行事實則十分謹慎,海棠苑門口的侍衛雖然看似不起眼,但都是真正的高手,看樣子,她應該是在防備著什麼人。”“聽說她是現任家主的私生女,她要防備的,會不會就是她的兄長?那個傳聞中出生時就斷了一條腿的小王爺段修竹?”言修淩轉轉茶杯,猜測道,“段修竹從小就有神童之稱,無論是修為還是詩詞歌賦,都足以讓大多數世人望塵莫及,隻是,這個小王爺平日裡神秘得很,幾乎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據說他十三歲時離家曆練時,一時好奇去京城裡參加當年的科考,不想一舉就中了狀元,當時的皇帝還因他的文采斐然,特意封了他一個小王爺的稱號。他在京城逗留不過短短半月,就為京郊外被截攔在外的災民建起三座庇護所,不僅供給飯食,還召集為數不少的大夫義診,免費發放藥物,所以京郊的近千流民都對他感恩戴德,要不是礙於當時的衙門阻攔,估計早就為他建宗立祠日日朝拜了。這樣一看,他實在不像一個心思歹毒的壞人模樣。”“宗門內鬥大多是權利之爭,與一個人良善與否並沒在多大關係。”沈玄離回應得十分心不在焉,“不管段修竹為人如何,我們既然身在海棠苑,便隻能先從段渺然身上查起。”“其實我一直想知道,如果那些黑衣人真的是段王府所派,那他們到底圖什麼?”言修淩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段王府本就家大業大,如果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隻需要培養一批親信死士便是了,這又大張旗鼓搞出一個婆羅門,不是多此一舉嗎?”“那也未必。”沈玄離搖頭,“段王府雖然勢大,但是宗門之中也有規矩彼此製衡,如果段王府真的做出以修靈之人飼養蛟蛇這等事情,少不得要被其他宗門問責,但是如果假借婆羅門的名頭,即使事發,也大有推諉的餘地。”“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段家應該十分謹慎才對,但那黑衣人穿著錦繡緞莊的黑蠶絲,明顯就是故意引我們來聆州,進而讓我們得到那人是段家客卿的信息,這樣來看,這不又自相矛盾了嗎?”言修淩道。“這事,我也深覺蹊蹺。”沈玄離道,“但如果說,當時在北地,那個婆羅門的祭司沒有對你我二人動手,換了其他宗門的任何散修弟子,即便沒有葬身於蛟蛇之腹,隻怕也會在夜襲洞天福地的黑衣人手中喪命,就算他們僥幸尋到陳錦繡,也定走不出與君山的幻境。所以,我們一路能查到段王府,也許真的是巧合中的巧合。”“話雖如此,但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言修淩疑慮,“我們不是也曾懷疑,你會被抓,除了故意示弱之外,隻怕還有人故意將你的行蹤泄露出去,那這個背後坑你的人又是哪一方的?我不認為他是段王府的人,你的名聲在外,能布下這一環扣一環的棋局之人定不是癡傻之輩,即便知道你身受重傷也不會輕易小看了你,是不可能放任你一路查過來的。”“你是說,這背後,是有兩方勢力相互爭鬥?”沈玄離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相互爭鬥或許算不上,現在看來,明顯算計你的人棋勝一籌,自始至終他所做的事情,就隻是將你的消息透露給了那個婆羅門祭司,便不知不覺將你推進棋局。說不定,到現在為止,段家布局之人都尚不知背後搗鬼這人究竟是何來頭。”言修淩歎道 “說真的,若非彆人算計到你我頭上,我是一萬個不願意搭理這些陰謀詭計,淨在背後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還不如光明正大的打一場痛快。”“還打一場?”沈玄離眼帶嘲笑,“就你那點功夫,你打得過嗎?”“你這麼說可就沒意思了。”言修淩不滿,“我打不過,不是還有你嗎?你總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人欺負吧?”沈玄離翻個白眼,他竟然還嫌棄彆人耍心機令人厭煩,也不想想自己從小到大又什麼時候是老老實實沒耍過心眼?“你彆總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樣嘛!”言修淩伸手去扯他的袖子,沈玄離及時往後一縮胳膊,讓他抓了個空,眼刀一橫,警告之態溢於言表。言修淩悻悻縮回手,橫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道:“行行行,我們接著說正事,你那會兒說院子裡有人盯著,是怎麼回事?”“我總覺得段渺然沒在看上去那麼簡單。”沈玄離道,“這院子中,最起碼藏著三位高手,修為雖然比不上我,但也所差不多。如此身手絕對算得上是小宗門門主的水準,可是現在卻被派來暗中保護一個才認回來的私生女,實在有些大材小用。”“段渺然不是說,她的母親是阮輕扇的師叔?暗中的人,會不會是瑤仙島來的?”言修淩的臉上露出幾絲玩味的神色,“不過話說回來,我記得南海瑤仙島曆代的嫡傳弟子無一不是性子高傲,世間男子少有入瑤仙弟子的眼,所以她們一般不會輕易嫁人,因此當年阮輕扇放言非君不嫁的時候,才能一直至今還令人津津樂道……哎你瞪我做什麼,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她的事與我無關!”沈玄離麵色沉下來,“我從沒有見過這個人,她要嫁誰,與我有何乾係?”“好好好,無關無關。”言修淩見他炸毛,連忙認錯,“不說她,就先說她的母親師叔一輩,段王府現在的家主我是沒見過,也沒聽過多少關於他的傳言,所以我倒有點想不通,段渺然的母親是看上了段家主哪裡,竟然甘願沒名沒分地為他生下女兒?”沈玄離聽著,沒說話,言修淩當然也沒指望他能說出個一二三,畢竟作為一個就差把“彆搭理我”四個字寫在臉上的高高在上的長歌劍主,他要真能對這些兒女情長家長裡短研究出幺二三來才叫不對勁兒。“罷了罷了。我們現在這麼猜也沒什麼大用,還不如等過幾日熟悉熟悉環境之後,直接打探來得實在。”言修淩站起來,“這些盆碟碗筷怎麼辦?也沒人來收一收?”他拉開門,左右看了一圈,“有人嗎?過來收盤子啦!”他嗓門不小,語氣又輕快到甚至有點輕浮,屋裡的沈玄離撐住額角,默默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對他如此行徑實在是無言以對得很。不過比起他的嫌棄,這小樓中伺候的下人就敬業了許多,言修淩的聲音剛喊了幾句,拐角處就匆匆走上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一個年歲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手腳麻利地將桌上的碗筷收拾好,頭也不抬匆匆就要出門。言修淩站在門口門神似的看著,一直等小姑娘走出幾步後才突然想起來什麼,突然道:“姑娘稍等,不如一會兒幫我送兩壺酒上來可好?”他說話聲音不大不小,用的還是一慣的逗弄女孩的溫言軟語的腔調,可他話音落下,那姑娘卻仿佛沒聽見一般,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言修淩愣住,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沈玄離:“這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那姑娘是失聰之人,需得搖鈴才能喚人上來。”沈玄離的手裡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個銀鈴鐺,微微一晃,鈴鐺立刻發出清脆的響聲,聲音不大,若非他眼見著沈玄離搖鈴,隻怕會再一次把這鈴聲當鳥兒叫聲忽略過去。果然,他鈴聲響了不就,那個姑娘再一次匆匆上來,瞧著言修淩行了一禮,卻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勞駕姑娘,稍後送兩壺酒上來。”言修淩看著姑娘的眼睛,神色未變,目光卻隱隱深邃了許多。那姑娘垂下頭,再行一禮,連個回應都沒有,再次轉身離去。言修淩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抱著手臂道:“這姑娘不僅失聰,還是個說不了話的啞女,隻能靠讀唇語受人吩咐,卻無法竊聽傳遞任何秘密。這小小的海棠苑,竟然比皇宮大內更詭秘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