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修淩沒有直接回青檀宗。城西先前曾有港口,現在雖然棄了,但那十幾年積累下的傳統還在,整個聆州城的西邊都是販賣魚蝦水產的攤鋪,他在攤位中逛了幾圈,總算挑到一處價格公道水產又新鮮的攤子,花了幾分錢買了好幾條新釣上來的小鯽魚,這魚兒小,人不值當吃,可拿來喂喂貓卻是再好不過。他一手拎著魚一手提著先前買的點心,慢悠悠地轉,直到路過一個賣胭脂首飾的,隨手拿了人家的鏡子看了看,見自己的臉色已經恢複如常,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往青檀宗方向而去。讀心是個小法術,他自然也有解得辦法,隻是這辦法若要不被沈玄離察覺,就隻能靠念力強行遮掩。隻是先前他被火浣鼠那烏鴉嘴說中,魂魄舊傷突然發作,再動念力便是傷身,他又偏生不能讓沈玄離看出來,隻能先暫且忍著,將他先糊弄過去。回了靈泉竹舍,沈玄離還沒有回來,他便將一堆東西通通塞進了花棠的房間,他和花棠多年早就培養出了默契,花棠定會宣稱這些東西是自己買的,然後大張旗鼓四下分發。火浣鼠和小橘貓都不在,想是和花棠一同不知去哪鬼混。言修淩隻覺得頭疼的厲害,知道這是魂魄之傷複發,便隨便踢了鞋子,連衣裳都沒脫,直接進了靈泉,倚著石壁閉目凝神,不大一會便睡沉了。待再醒來,已是月色西沉,他揉了揉額角,剛要起身,一扭頭便見了不遠的竹林掩映處多了一角白衣。林中有竹舍,竹舍外有座亭子。沈玄離背對著他坐在亭子裡,淡淡的酒香飄散開來,言修淩的鼻子動了動,腳步不由快了幾分。“今兒什麼日子?竟然有人送酒?”言修淩也不顧濕淋淋的衣裳,拿起一杯酒仰頭飲儘,清冽醇厚的酒香一路沿著喉嚨直墜心底。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子上,沈玄離無語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的德行,也不開口多費唇舌,指尖一動,淡青色的靈力遊蛇般地攀上他的身,衣袍裡的水漬立刻被靈力蒸乾。“多謝多謝,倒省了我換衣服。”言修淩笑嘻嘻地在他身邊坐下,對著他晃了晃杯子,“怎麼今天有空來請我喝酒?”“這酒不是我請的。”沈玄離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古怪的意味,“是青檀宗的宗主夫人設下的。”“宗主夫人?”言修淩狐疑著給沈玄離倒了杯酒推到他跟前,“她好端端的設酒宴做什麼?而且還是素宴,連半點葷腥都沒有?”沈玄離聽到“葷腥”二字,瞪他一眼,知道他又在故意撩撥,懶得理他,道:“宗主夫人說,想與天晉山結親。”“結親?”言修淩瞪大眼睛,“誰?”“青檀宗少主,江譽衡。”沈玄離答。“江譽衡?和誰結?”言修淩又問。“我。”沈玄離的神色也古怪起來。“你?!”言修淩蹭地站起來,“你拒絕了對吧?”沈玄離抬頭:“不然呢?”言修淩這才拍著胸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好?”沈玄離狐疑地看他,“我拒絕結親,怎麼你倒反而很是慶幸?”“我當然慶幸了。”言修淩眉開眼笑,信口胡謅,“誰讓我這麼多年一直傾心於你呢?見你娶不成彆人,我當然開心。”沈玄離沒忍住翻了個大白眼:“我信了你的鬼。”“哎你這人怎麼不信呢?”言修淩笑意更深,又殷勤的夾了兩筷子青菜到他碗裡,“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久彆重逢我又唯你馬首是瞻,如此情深義重,你都察覺不出嗎?”沈玄離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盯著他。“好好好不鬨了不鬨了。”言修淩被他盯的發毛,又忙斟了杯酒,“說正經的,我倒實在沒想到宗主夫人第一次見麵,就提了這麼一件石破天驚的親事,且不說身份地位擺在這,就說前幾年,不是還有一個非你不嫁的第一美女阮輕扇嗎?”眼見沈玄離麵色不善又要惱,言修淩連忙作了個閉口不言的手勢,沈玄離這才剜了他一眼後垂下眼,言修淩悄悄把調笑之意藏下去,又道:“不過,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這件事為什麼不是由青檀宗的宗主來提,嚴格來說,要是想借此搭上天晉山,怎麼也是由薑逐鶴親口提及更有誠意些。” 對比,沈玄離倒是也有些疑惑:“我看薑宗主似乎對這件事情並不知情,相反,當他聽聞之時,甚至神色極為震驚。”“震驚?”言修淩眼睛轉了轉,笑起來:“你說,該不會這個薑逐鶴,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江譽衡是女兒身呢吧?”沈玄離微一思量:“很有可能。”“想不到這個青檀宗,門派不大,家事八卦但是不少。”言修淩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目光沉沉落在沈玄離的臉上,沈玄離的指腹按了按眉心,神色中湧現出一分困倦。“怎麼,累了?”言修淩話說著,眼神卻沒動。他的聲音落在沈玄離的耳朵裡,卻無端多了幾分捉摸不定的飄忽。“你……”他話還沒說完,眉頭一皺,眼皮便沉了下來。言修淩看著倒在桌子上的人,又伸手推推他的胳膊,叫了兩聲他的名字,見的確沒了回應,才放下手裡一直沒有再動過的酒杯,站起來將人扶進竹舍裡躺下。掀開沈玄離的袖子,被屍毒蜂蟄過的手臂已經落開一大片黑青的紋路,已經漫到了肩膀。言修淩抿了抿唇,將他的衣服重新整理好,才自袖子裡取出一個玉瓶,倒了粒赤紅色的藥丸來喂進他的嘴裡。待著藥化儘,親眼見著屍毒蜂留下紋路慢慢減淡,直至消失,他這才鬆了口氣,將玉瓶剩下的一粒解藥放好,紅衣並不知道花棠曾吃過歸元丹毒物難侵,多給了一顆解藥,恰好可以收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你先好好休息,接下來,我得去見一個不怎麼想見的人了。”言修淩替沈玄離蓋好被子,定了定,又賤兮兮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等著我回來吧。”醉香樓是聆州城最大的煙花之地,雖然比不上京都雍華,但江南女子溫文爾雅,纖弱窈窕,尤其是輕紗覆麵跳起舞來,更是彆有風情。言修淩拎著壺酒,自前廳的舞池邊繞過去,遙遙看著那花枝柳綠的笑臉嫣然,嘴角微微一勾,緩步踏上更為雅致的二樓。這兒的姑娘向來都極有眼力價兒,見他一個人上來,便有水袖輕揚的姑娘過來挽上他的臂彎,麵上的薄紗蹭到他的麵頰,言修淩麵上笑意不減,手上卻輕輕將那女子推開。誰料那女子不但沒有放手,反而借著幾乎拉住了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輕輕一勾,言修淩低下頭,剛好看見一雙惡作劇得逞般的狡黠雙眼。他沒有再動,任由這女子挽著,將他帶進了拐角一處清淨些的屋子。一進門,便嗅到淡淡的檀香味繚繞滿屋,房間正中央置了一扇山水屏風,站在門口,能隱約看得到清風後拄案而坐的模糊側影,那人執了一冊書卷,手邊擺著的一套極品芙蓉玉製成的茶具,露出屏風外得剔透小茶杯上有淡淡的水汽蒸騰而出,茶香裹著檀香四散飄開,混成淡淡的苦味,直直撞進鼻端。言修淩站在屏風的五步之外,沒做聲,隻是拿起小酒壇子,往喉嚨裡灌了一口酒。戴著麵紗的女子輕輕關上門,對著屏風後的人溫婉可人地施了一禮:“公子,人帶來了。”聲音雖然放軟了些,也剔去了往常的張揚,但那隱約帶著些妖嬈味道的尾音,除了紅衣還能是誰。屏風後的影子頭也沒抬,將書又翻了一頁,絲毫沒有搭理人的意向。言修淩難得沒有露出嘲弄與不耐煩的模樣,反而緊盯著那道看不清模樣的影子,仰頭將最後的一大口酒喝下去。烈酒入喉,仿佛也壓製下了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揚了揚唇,眼底重新化成一片沉寂的平靜,開口道:“無璧。”對麵的人影靜了靜,終於將手裡的書放下,坐直了身子,屏風外的玉杯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拿起來,露出他掛在手腕上的一串白瑩瑩的珠串。言修淩的喉結動了動,拿著空酒壇子的手指更緊了幾分。“紅衣,你先出去。”屏風後傳來一道極淡漠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冰冷,嗓音略帶著幾分掩飾後低啞,仿佛喉嚨曾受過創傷損了聲帶。若是陌生人來聽,眼前這人的做派與天晉山上高高在上的沈玄離還多少有幾分相似,但沈玄離的聲音裡更多的是不想搭理人的懶散,而眼前這人,卻是隨時要讓人血濺五步的冷冽。言修淩沒動,一旁扮成歌姬的紅衣聽話地福了福身,轉身一言不發地退出去,乖巧聽話,在這個人麵前,這個往常張揚慣了的妖女,的確像極了一個最平常不過的侍女。紅衣將門重新關好,房間內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安靜的落針可聞。“我聽說,你離開鬼門之後,拜進了一個叫天晉山的地方。”無璧難得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可是言修淩聽著,卻不由自主地脊背發寒,那些塵封了幾十年的往事都隨著這微微發啞的聲音慢慢鬆動,一幕一幕的飛快地在腦海裡閃回。他沒有回應,無璧也不在意,又道:“我還聽說,你這次肯來見我,還是因為一個叫沈玄離的人。”“他叫什麼和你無關。”言修淩克製不住打斷他,“你找我不過是為了驚魂,但是驚魂已經認主了,就算你殺了我也沒有用。”“那看來,像叫你把驚魂讓給我,你是不肯了。”無璧的語調裡帶了些遺憾,“那你見我還能做什麼呢?”“要做什麼隻怕得問你。”言修淩道,“你讓紅衣利用與君山給沈玄離下毒,不就是為了逼迫我來找你嗎?”“你怎麼知道是紅衣下的毒?”無璧仿佛對他的話產生了某種奇怪的興趣,抬頭看著他問。“整個與君山,除了妖族,便隻有紅衣一人曾出現過。”言修淩冷道,“那個竹樓中的浮屠陣法顯然才布置下不久,其中痕跡也和紅衣的浮生九境多有相似,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兔子精白緣就是她佯裝而成的吧?不過我不明白,你們究竟想做什麼?”無璧對他的懷疑不置可否,很顯然他根本就不在意言修淩是否真的猜出這幕後真凶,也不關心他的疑問,隻自顧自地倒了兩杯新茶,問他:“這是鬼門中產出的極品茶葉,名為‘百尺紅塵’,要不要嘗嘗?”言修淩眉頭微蹙:“你大費周章地從鬼門溜到這裡,隻怕不止是為了請我喝茶,你到底想做什麼?”無璧側目:“怎麼,我想做什麼,你就答應做什麼嗎?”言修淩的目光中難得添了幾分惱火:“你覺得呢?”無璧輕笑了一聲,將茶杯擱下,正色道:“你我相識那麼久,也該知道我慣來是個小心眼的,既然我們現在見了,那當年的事情,就多少得先討幾分利息回來,方解我心頭之恨。”言修淩抿緊了唇,不說話。無璧站起來,抬手撫上繡工精致的屏風,指尖稍微一用力,那幅意境上佳的淩江煙波圖“刺啦”一聲輕響,立刻被撕了兩個大口子,露出指上冷光凜冽的刀尖。那是他右手的手指,是致命的玄鐵製成的義肢。絲絲的寒氣蔓延而出,一縷難以察覺的殺機纏上骨脊,言修淩心念一動,立刻飛身後仰,飛速退後,下一秒那玄鐵指刃已經擦破他的鼻尖。